马校尉和老魏一干人忠于职守,这几日辛劳忙碌,已将坍塌的破庙废墟清理了大半。
他们带着千灯与崔扶风进入破庙,指着地上做过标记的地方:“这是那几个兵匪丧命的准确地点,县主和崔少卿请看,四具尸体虽然已经被带走了,但血肉痕迹尚在,大体轮廓我们也标记了一下。”
千灯与崔扶风蹲下来,详细查看地上模糊的痕迹。
她首先查看的,是那个山羊胡的尸身。他是被割喉而死,因此扫去沙土后,破败青砖地上的鲜血喷溅痕迹尚在,只是已干涸黑褐。
她看得十分仔细,而身旁的崔扶风则若有所思,目光从地上的痕迹转向她的侧面,欲言又止。
“怎么了?”千灯低低问。
“勘察痕迹、追索踪迹,应该是凌天水比较擅长……”
千灯自然知道他的意思,咬了咬下唇,却道:“他今日刚到王府任典军,上下还不熟悉,让他先忙过那边的事吧。”
崔扶风哪会不知道其中定有缘由,但既然千灯不说,他便也不问,只陪着她仔细查看死者身体倒下的角度,并且顺着方向与窗口处比了一比。
一旦开始审视,便都察觉到了不对劲。
崔扶风取过仵作们验尸的档案看着,皱眉道:“奇怪。我记得当时此人被凌天水踢断了胡子后,被绑在了柱子上。如果凶手是从窗外射进刀子的话,割断的应当是他的颈侧动脉,可这个角度为何却是喉管?”
“其实,崔少卿,有件事情我一直觉得有问题。”千灯看过档案,确定了山羊胡是喉管被割断后,又压低声音思忖道,“凶手既然要打断此事隐藏真相,那不是应该先对正在讲述的冯翊下手吗?为何他选择下手的,却是这个已被控制住的山羊胡?”
崔扶风回忆当时的情形,赞成她提出的疑点:“按照当时的角度,冯翊被我们绑了丢在破庙正中,无论凶手在庙里、窗外或者什么角度,冯翊所处的位置都是最方便下手的那一个。”
“那么,为什么凶手要放弃最便利也最简单的动手方式,偏偏要先去攻击无关紧要的人呢?而且……这个角度,绝对有问题。”
千灯说着,起身走向对面,查看坍塌的庙壁。
可惜庙宇焚烧后,现场全是烧焦的破砖烂瓦,当时的痕迹已荡然无存了。
千灯想了想,回头问马校尉:“起火点发现了吗?是从哪里开始烧起的?”
“应当是从后方柴房开始烧起的,就在这边。”马校尉立即带他们去了后方。
破庙后方临时搭建了个棚子,里面原本胡乱堆着些柴草,充作柴房。如今火焚之后,柴草灰烬堆在一起,看起来地面似乎有些凸起。
崔扶风一撩衣摆,在土堆前蹲下,拿起一块石头翻了翻灰烬,露出下面的痕迹来:“好像是新土堆垒的,下面应该埋着什么东西。”
虽有柴草灰烬遮掩,但根据石缝间砂石痕迹及草根的生长情况来判定,这土堆垒好不过两三月。
按照土堆的形状大小来看,下面刚好可以埋一具尸身。
崔扶风立即招呼马校尉带人过来,抄起家伙便开始挖掘土堆。
挖不过三尺,下方便露出了一抹靛蓝色。
小魏率先探手,将土中一条褪色的靛青蜀锦碎布扯出来,送到千灯面前。
布条的颜色已经褪淡,丝线也扯得破破烂烂,但千灯之前曾注意过这衣服,并且曾取了相同颜色的丝线来诱迫穿这衣服的人吐露罪行,因此一眼便认了出来。
崔扶风亦是记忆深刻,他与千灯对望一眼,虽然未曾开口,但“苏云中”三字都已写在彼此眼中。
马校尉等人加快挖掘,不多时,下方露出被草草掩埋的一具尸骨。
尸体已只剩了白骨,身上衣服破烂不堪,既有扯破的,也有野兽撕咬的痕迹。
一看这番情景,马校尉等人都是脸色大变,赶紧遮掩劝告:“县主先去旁边歇着,您是女子,又是贵人,不可接近这些东西。”
又见崔扶风那高雅出尘的模样,也请他与县主一起离开,将这些脏活留给他们来处理。
“不必了,马校尉,请你先去大理寺,喊几个仵作过来验尸,再去一趟义庄,吩咐人过来收尸。”在大理寺任职这段时间以来,崔扶风早已不是那派名门世家子弟的作风,叮嘱他们先将尸骨起出,在地上拼好。
千灯想了想,终于加了一句:“顺便也去王府,对凌典军说一声。”
第四十九章 痕迹
凌天水的速度总是胜人一筹,等到遗骨大致清出来,大理寺的仵作们还没见个影子,废墟前马蹄起落声传来,千灯抬头一看,他已经纵马踏着荒埂过来了。
跃下马背,他大步向着千灯走来,到她面前却不说话,目光从她的脸上扫过,然后落在旁边理出来的那具白骨上。
千灯却若无其事问:“和府中兄弟们熟络了吗?我本想和崔少卿顺便过来瞧瞧,没想到却有意外收获,便赶紧通知你过来,没有打扰你正事吧?”
听她这般说,凌天水便也没再多说什么:“怎会?你当初寻我入府便是为了办案,只要与案件有关,就是我的正事。”
“嗯,你一来,我就放心了。”千灯朝他微一点头,指向尸骨,“我看那衣服,好像是苏云中的,你瞧瞧呢?”
凌天水却道:“不急,我准备一下。”
他打开带来的藤箱,整理其中的各式工具,直等大理寺仵作们匆匆赶到,才走到尸骨边,与他们一起共同检验。
明知道他在介意什么,但千灯踌躇片刻,终究未加解释。
她身为县主,自然不能参与验尸,便候在不远处的树阴下,听着他们这边的动静。
“验:尸身高度腐败,死亡时间约为去年八九月间。尸骨上头部、肩胛、手肘、膝盖等处有明显撞击痕迹,肘膝呈现断骨状。初步断定,死者应为从山崖高处摔下,骨折筋断而死。”
凌天水说到此处,用戴着薄皮手套的指尖拨了拨,将面前遗骨排列整齐。
千灯遥遥望着他,带着自己也不理解的心情,打量他的一举一动。
就在他拨正某块骨头之时,他的手忽然顿了一下。
那一贯沉静无波的眸光,仿佛忽然掀起了巨大的波潮,如暴风雨欲来的海面,陡然震颤。
千灯心下微动,目光迅速转向他手边那块骨头。
可惜距离有点远,而且凌天水这般心志坚定的人,须臾间便遮掩住了自己的情绪,不动声色地抬手放开了下方骨殖,抬头看向其他人时,目光已恢复了冷冽。
大理寺的仵作们相继查看,纷纷附和他的意见。
其中最年长的邢仵作指着头骨上的凹痕道:“依我看,头骨太阳穴此处的撞击痕迹,便是毙命那一点。”
“看来可以确定,此人为高处坠崖立毙,从尸身上的齿痕可判断,尸身被野兽啃咬时,身上衣服一同被撕扯破烂。”仵作们对他的死因达成一致,下了判断,“大约是路过的好心人不忍见他曝尸荒野,便将其尸身埋葬于庙后,也算是做了一桩好事。”
既然已得出一致结论,仵作们便将尸骨收集起来,打算先送往义庄。但众人也知道,这乱世之中,亲人过来寻尸的可能性怕是少之又少,这堆骨头最终不过搁置一段时间,被义庄草草处理掉而已。
唯有凌天水向崔扶风看了一眼,点了点尸骨上的一处痕迹,示意他查看。
崔扶风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那处正是手掌和腕骨,上面有浅浅的几条骨痂,不加仔细查看,根本无人察觉。
等仵作们带着尸骨离去后,他们过来与候在一旁的千灯会面。
“那尸骨,是苏云中吗?”
崔扶风点头:“是他无疑。除了死亡时间和死因之外,我们发现他的左手腕骨留存有陈年骨裂后又痊愈的骨痂痕迹,证明他的腕骨在过往受过多次裂伤。”
那是箭杆爆裂后,对他的手掌和腕骨造成的伤害。
当初他们确认苏云中为凶手的重要证据之一,就是因为他自小学习弓箭,但因为家境而只能使用劣质弓箭进行训练,导致手上留下了陈年旧伤。
难道刚刚让凌天水面色大变的,就是这块骨头吗?
千灯思忖着,而凌天水则面无表情地收拾好工具,证实了尸骨上的痕迹:“所以,真正的苏云中确实已经在当初死在了十八盘的山崖下,又被埋在了此处。”
那么,那具出现在漕渠的尸身,又会是谁呢?
千灯心下已经有数,但并未宣之于口。
既然确定这具尸体是苏云中,马校尉等人又细细检查了埋葬尸骨的土坑,将附近土石几乎筛了一遍,但终究没有发现属于他的那枚引凤签。
“应该是埋葬他的人发现了引凤签,将它取走了。”此事不难判断,千灯道,“看来兵匪们那个‘恩公’不简单,不仅知晓‘井栏’,也知晓苏云中之死。”
既然‘恩公’可以确定是县主夫婿候选人,而苏云中的引凤签又在漕渠那具尸身上发现,可以想见,凶手与‘恩公’必定脱不了干系。
“当务之急,是查出乱兵们的‘恩公’究竟是谁。其他兵匪虽然都已死亡,所幸那个冯翊还在,咱们得尽快搜寻他的踪迹,从他口中挖出线索来。”
崔扶风的提议得到了一致赞成。
“之前此事交代给御林军和大理寺后,我也吩咐过北衙禁军,交代他们去调查,只是进展缓慢,至今尚未有什么发现。”凌天水道,“如今我已调动,那时也不便再吩咐他们调查此事了。今日既然到了这边,我顺便去一趟营中,把此事了结了,也顺便看看孟兰溪在那边是否适应。”
此间离北衙禁军的大营确实不远。千灯与崔扶风都上了马,随他一路纵马驰去。
哪知就在接近大营之时,远远看见一彪人马正从营中疾驰出,向着前方峡谷而去。
凌天水打了个唿哨,领头的人马看见他,赶忙回马上前见礼:“凌司阶,出事了!”
话音未落,看见旁边的千灯,他们又想起凌天水已不是他们的司阶,无奈改换了称谓:“凌典军,孟军医出事了!”
他们口中的孟军医自然便是孟兰溪。
“怎么回事?”凌天水立即拨马随他们向峡谷驰去时,在马上沉声询问。
“是之前您吩咐属下们追查的那个乱兵,今日终于有了下落,就在前方,有人发现他在溪水边出没的踪迹。”士兵们指向前方峡谷,急道,“不过那人好生凶悍,伤了我们两个兄弟,自己也受了伤。孟军医随兄弟们赶过去救治,谁知他们大意轻敌,被那奸猾贼人在峡谷边设下圈套,几个兄弟险些坠崖,孟军医更在险境中失散,至今未见回来,所以我们赶紧点兵前去救援,以免出事。”
毕竟孟兰溪是凌天水带进来的人,而且还是零陵县主的夫婿候选人,一旦出了事,北衙禁军自然也不好交代。
没想到孟兰溪刚弃文从武到了军中,便出了这般意外。凌天水面色沉冷,与北衙禁军一群人纵马如飞奔赴向峡谷。
千灯担忧地和崔扶风对望一眼,赶紧也跟了上去。
凌天水在疾驰途中远望峡谷,便已思谋对策,等来到崖边,与这边搜寻的人简单交流了一下方位,便立即确定了冯翊可能逃跑的路线。
春夏之交山中多雨,不但下方山谷中水势丰沛,就连狭窄山道上也尽是泥泞,马蹄打滑,已无法骑马前行。
士卒们散布至山路,分头堵截,凌天水则仔细查看周边痕迹。
很快,他寻到一片草叶倒伏的痕迹,看轮廓应当是个方形的物事压出来的。
“孟军医过来时,带着药箱吗?”
得到士卒们肯定回答后,凌天水立即点了几个比较精干的人,随自己循着药箱滚落的痕迹,沿着山涧下去。
就在他们系好绳索、揪住湿漉漉的草皮树根往下搜寻时,一个士兵抬头间,猛然发出一声短促呼喊:“那边!”
上方的千灯也听到了叫声,但她无法下去,只看见凌天水等人顺着士兵手指的方向看去,都面露震惊之色。
她向周围看了看,寻到斜下方一个小坡跃了下去,俯低身躯,朝那边看去。
只见断崖的树丛间,一片荼白衣角闪动,随即被扯进了山崖后。
千灯立即将目光转向山崖后,因为孟兰溪母亲去世后,与她一般多着白衣。
那山崖后方应当有供人落脚的空间,只见密林间隙后远远有条蓬头垢面的人影晃动,状若疯狂地推搡面前一条穿着荼白服色的单薄身影。
士卒们一看便叫了出来:“是孟军医和那个乱兵!”
第五十章 悬崖突变
果然,只听孟兰溪的声音传来,虽然隔远了听来模糊,但确实是他无误:“冯翊,事到如今,劝你别作困兽之斗!朝廷官兵已到,还是束手就擒吧!”
可惜他的劝解没得到回答,在对面人威逼推搡下,孟兰溪被逼到断崖边缘,脚下便是湍急峡谷激流。
对面士卒们大急,发喊大叫“住手”。
冯翊听到动静,从树丛间隙仓促回头看了看,远远看不清神情,但那面容轮廓一望可知,虽然因为逃亡而污秽憔悴,但千灯与凌天水、崔扶风都一眼认了出来,正是冯翊。
见他们在旁侧崖边,与这边并无相通的路径,根本无法过来救人,冯翊有恃无恐,一脚狠狠踹向孟兰溪,势必要将他踢下山崖。
万险之中,孟兰溪一把揪住旁边崖上山藤,身子悬在半空,好险没有被他踹下去。
士兵们下意识惊呼,可望山跑死马,这边与山崖虽在一侧,却隔了老远距离,一时半刻无论如何也无法过去救人。
凌天水厉声呵斥道:“冯翊,放开孟兰溪,我给你一条生路!”
冯翊在破庙中吃过他的大亏,听到他的声音兀自心惊,身形下意识顿了顿。
孟兰溪抓紧时机猛然挣起,向着冯翊狠狠撞去。
这一下猝不及防,冯翊竟被他撞得一个趔趄,身子向前方一栽。
孟兰溪顺势抱着藤蔓靠住后方山崖,抬脚猛踹,想将失去平衡的冯翊反踢向崖外。
虽然只能从密林间隙中看见些许凌乱场景,但这一下兔起鹘落,千灯与众人一样,都将心提到了嗓子眼。
眼看孟兰溪绝境之中逆转反杀,有了逃出生天的希望,可冯翊毕竟是二十来年的老兵,机变极快,被扫落时腿迅速一勾,企图搭住上方借力。
崖边的孟兰溪发出一声猝不及防的叫声,便被冯翊勾下了山崖,在劲急的风声和周围枝蔓的断裂声中,二人如同断线的风筝,直直坠落。
千灯只觉得心跳都停顿了片刻,立即拉住身旁树枝,尽力向下看去。
那两条身影已迅速被下方湍急的水流吞没,唯有分辨不出属于谁的惨叫声还在峡谷中久久回荡,不曾停息。
峡谷高峻,从山崖坠落已是生还渺茫,更何况如今正值涨水期,洪流滚滚,怕是绝难幸免。
北衙禁军火速召集士卒,沿着河流搜寻二人踪迹,大理寺与昌化王府也派人一同寻找,期望能有奇迹发生。
可惜天不从人愿,这么多人手派下去,接连搜索两日,终究一无所获。
束手无策下,崔扶风去工部借了几个水部的主事过来,过来商议寻人之事,领头的赫然就是简安亭的父亲简太平。
他精通水文,详细查看峡谷的地势后,提出了众人都意料不到的建议,认为峡谷中水势涡流倒转,很有可能将尸身反卷向上游,是以他们派出再多的人手,在下游搜寻也是难觅踪迹。
另外几位主事也赞成他的提议,毕竟前些年就有镇河的神兽在水中被反冲到上游去的先例,如今下游委实没有踪迹,不如改变方向打捞试试看。
眼看天色不早,峡谷地势复杂,短时间内肯定没有结果,崔扶风劝千灯先行回府,一切等有了下落再说。
等他们回到昌化王府,璇玑姑姑急急迎了上来,面带迟疑地告诉千灯,孟家的人过来了,听说正是孟兰溪的伯父伯母。
孟兰溪出事已有两日,孟家自然已经知晓此事了。
崔扶风看向千灯,低声问:“县主要见吗?”
他的意思,自然是由他出面打发走孟家人,免得惹她增烦忧。
千灯摇了摇头,说:“见一见吧,我看看孟家的态度。”
她走到花厅外边,听到孟伯母正啧啧感叹:“不愧是王府啊,这气派普通人哪见过……哎当家的,你说永顺回来后,能不能拿回属于他的位子啊?”
“上次县主既然特地降临咱们家中,还多番询问永顺情况,明显还是倾向咱儿子的。”孟伯父今日有了什么倚仗,语气颇有信心,“就算那小子命大活下来,定然也不是囫囵个的了,到时候破了相、残了废了,拿什么跟永顺争?”
花厅陈设华贵,看来装潢严密。这对夫妻坐在角落,以为自己压低了声音说话无人知晓。却不知这角落正是外间拐角,嘀咕的话顺着窗棂镂雕,一字不漏传到了外间千灯的耳中。
琉璃又惊又怒,一想到孟兰溪生死未卜,他的亲戚却还打着如此算盘,气得抬手就要狠捶漏窗,吓死他们。
千灯抬手止住了她,面色微沉地进了花厅。
孟家伯父伯母赶紧上前,满脸堆笑:“县主真是大忙人,我们等了半天可算见到您,切记要以身体为重啊。”
千灯不紧不慢在厅中坐下,抬手接过侍女递来的茶水,缓缓啜了两口,才问:“二位今日来此,不知所为何事?”
“哦,就是我儿永顺,他……”
孟伯母的话刚出口半句,孟伯父毕竟比她老成,干咳一声止住她的话,赶紧道:“听说兰溪这孩子投笔从戎,到军中历练去了,这本是好事。只是昨日又听说他追击乱兵时出事了,不知现下如何了?”
他询问着堂侄的事,脸上也表演着关怀,可惜千灯懒得理会,只淡淡道:“此事北衙禁军与工部联手在搜寻,相信不日便有下落,二位无须挂怀。”
说着,她抬眼看向孟伯母:“你适才说,你儿子孟永顺怎么?”
孟伯父连忙从袖中取出一封信,恭谨奉上:“前次蒙县主垂询,说永顺若有新的信件过来,可拿给您看看。这不,今日刚接到他的来信,赶紧上呈县主。”
“哦,二位有心了。”千灯接过信封,抽出来看了看。
信件字迹与上次所见到的差不多,上面寥寥数语,提到自己近日出门,结识了一位外地名士,学问精深,又在京中人脉广阔,决定拜其为师,随他去山中结庐求学云云,不出一年半载必有所成。届时有此终南捷径,回京定能光耀门楣,请爹娘安心静候。
落款是在一个月前,按照路程来说,这封信送达速度正常。
字迹与前次相同,墨迹犹新。
但这信上,有一种淡淡的香气,与他那差劲的字体并不相配。
千灯不动声色地拿着信背转身,假装在窗口细看,手指轻弹纸张。
在窗外斜射进来的日光中,有稀薄的粉末自纸上飞起,落在擦拭得纤尘不染的朱红窗棂上,形成极薄的一层淡黄粉末。
——是松花粉。
弥漫于此时此刻长安郊外、令营中诸多士兵流涕鼻塞需要求医的花粉。
她屏息静气,细细地查看信上字迹边缘不自然的飞白痕迹。
那不是笔尖墨水缺少而造成的痕迹,而是字的边缘因为纸上那些细微的粉末而形成的微不可见的留白。
粉尘状细微缺口,证明了这些字是在沾满了松花粉的纸张上写成的。
松树的花期短暂,今年江南西道又有寒潮,花木迟发。一月前的洞庭一带居然如此凑巧,刚好也和京郊一般,有了如此丰沛的松花粉?
但,也只是千灯十分短暂的一闪念而已。
在松花的香气中,千灯神色如常地将信递还给孟家二人,淡淡赞了声:“令郎寻得名师,本县主十分欣慰,那就静候他学成归来了。”
孟氏夫妇笑逐颜开,连声道:“我儿一向上进,绝不会让县主失望的!”
千灯淡淡一哂,话锋一转,提起了他们卡在喉咙不知如何开口的事情:“说起来,孟兰溪此次坠崖,我是亲眼所见,如今踪迹无寻,怕是凶多吉少了。”
孟伯母心下暗喜,忙道:“县主切勿担忧,兰溪这孩子若有县主夫婿之份,定能安然无恙回归。若是真出事了,那也是命中注定,无可奈何。”
“可他是你们孟家送来的儿郎,本县主也一直觉得孟氏耕读家风,背景干净,对我昌化王府来说是不错的选择……”千灯拉长了语调,脸上露出一丝烦恼神情,“不过,他毕竟父母双亡,在族中也没有倚仗,若是你家能有更合适的人选补上,那也好对朝廷交代……”
听她这口风,孟氏夫妇脸上狂喜神情难抑,明白县主其实是在暗示他们,若孟兰溪没了,他们儿子大有希望。
“县主,不瞒您说,实则我家永顺当初本就是您夫婿候选,怎么会那么巧,偏偏在遴选夫婿之前出事呢?”孟伯母立即嚷嚷起来,“此事唯一从中得利的,只有孟兰溪,我看他表面温顺,实则内藏奸诈,怎配做县主夫婿!”
“可事到如今,出现在我夫婿名册上的孟家人,确实已经是他了,木已成舟,怕是很难有转圜余地了。”千灯站起身,拂拂衣袖道,“让你儿子好好攻读吧,孟兰溪若是成了我夫婿,自然有朝廷恩典,起码也是五六品朝臣,日后定会关照你们的,你家好日子在后头呢。”
眼看县主在侍女们的簇拥下便要离开,孟伯母想着那唾手可得的功名,心头火热,急不可耐地连扯孟伯父衣袖,示意他赶紧开口。
孟伯父一时犹豫,张了张口却不敢出声。
就在千灯一只脚迈出门槛之时,孟伯母一急之下,脱口而出:“县主,民妇有实情要禀报!那个孟兰溪他……他并非我孟家人!”
此话一出,厅中顿时静了一瞬,就连窗外一直嘈杂的鸟儿也停止了鸣叫。
千灯不动声色,收回了迈出门槛的脚,缓缓转头看向这对夫妻。
孟伯父瞪了妻子一眼,但此时也无可奈何,只能向着千灯行礼:“请县主禀退闲杂人等,草民有要事禀报。”
千灯就等他们这一番作态,立即示意所有人都退下去,待厅中只剩了他们三人,才取过案头尚且温热的茶轻嗅着,低垂双睫:“怎么,听你们的意思,孟兰溪身世有问题?”
“唉,虽说家丑不可外扬,可我心中一想到此事,总觉得难受,思前想后,还是趁现在尚未确定,禀明县主为好。”孟伯父一脸恳切,说道,“其实当年孟兰溪要上族谱时,有许多人是反对的。县主不知,当年我堂弟带着弟妹从西北回来后,成亲不过六七月,便生下了孟兰溪,这从日子算来,肯定是不对的呀。”
袅袅茶烟遮住了千灯的神情,只听到她口吻淡淡:“或许他们在西北已经私定终身,虽然说来不好听,但依然是婚生子,怎会不是你孟家的血脉呢?”
孟伯父面露迟疑之色,而孟伯母早已脱口而出:“县主有所不知,我堂弟曾经丢弃过孟兰溪!若是亲生的,他怎么会舍得呢?”
骤然听到此事,千灯一时错愕,抬眼看向他们。
一见县主果然在意,丈夫也闷不吭声,孟伯母更加眉飞色舞:“真真儿的!当年我们回洞庭老家,结果正逢那孩子走失了,弟妹跟疯了似的整日在外寻找。我们便与堂弟商议多找点人手,结果堂弟阻止了我们,说那孩子看着碍眼,他不想要了。我们一听也心里有数,就都不吭气了。”
千灯料不到孟兰溪年幼时竟有这般遭遇,问:“但,后来我看孟兰溪不是还好好地随母亲进京吗?”
“嗐,孩子丢得太近,被附近村落一户人家带走了。结果被熟人看到,回来跟我那弟妹说哪村哪家捡了个娃儿,看着跟她儿挺像的。弟妹当时就跟疯了一样跑去寻,我们也跟着去看了一场热闹。”
说起当年的事,孟伯母颇有点眉飞色舞样:“那家人吧,自己有俩孩子了,白捡个六岁男娃也懒得伺候,见他不听打骂,就丢到牛圈任他哭闹去了。我弟妹过去时天都黑了,下雪天牛棚漏风,小孩冻得抱着牛发抖呢,全身滚得都是牛粪泥巴,我弟妹硬是把他背回来了。”
说到这儿,孟伯父暗地踢了一下她的脚跟,她察觉到自己有些忘形了,赶紧收敛了脸上的笑意,说:“哎,他们母子当时看着是真可怜,可也没辙呀,哪个男人愿意替别人养儿子呢?更何况还是在西北被一群乱兵糟蹋了生下的,连谁的种都不知道……”
听她说得如此粗鄙,孟伯父终于忍不住一声干咳,示意她收敛点。
千灯的手下意识一颤,茶水溅上了她的手背,她终于开了口,声音有些发紧:“西北乱兵?”
“是……是啊。”看看县主的脸色,孟伯母终于有点紧张起来。
孟伯父忙道:“我们夫妇绝不敢欺瞒县主!当夜弟妹将孟兰溪带回来后,我堂弟喝得酩酊大醉,酒后吐真言,把自己和弟妹相识的过程都讲了一遍,虽然醉话有些七颠八倒,但孟兰溪不是我孟家人,千真万确啊!”
千灯的心中,忽然涌起了些微的恐慌,后背有冰凉沁出,让她的脊椎都开始发僵发硬。
曾在脑中一闪而过的隐约预感成真,她的眼前,不由自主浮现出破庙中那几个乱兵讲了一半却被打断的故事。
西北,乱兵,姚皋涂打劫的那个回纥人,被主母卖掉的那个貌美女子,失落又重现的玉佩……
甚至,那些葬身于破庙的兵匪,当年也曾是父祖的部下——
凌天水一直关注追查的,十八年前被逐出父祖麾下的士卒。
仿佛有一线冰凉从她的额头贯穿而入,所有的一切仿佛都有了相同的痕迹,只需要她扯过一条线,就能将十八年前与十八年后的所有彻底贯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