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灯录by侧侧轻寒
侧侧轻寒  发于:2025年10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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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这个方向没有头绪,千灯便换了个角度问:“那个孟永顺,他既然曾经是候选人之一,想必见过引凤签?”
“礼部确实给他送过。不过这是进入王府作为夫婿候选人的凭证,因此在人选变更之后,他那枚引凤签便转交给了孟兰溪,之前我们查看时,孟兰溪那枚已确凿无疑送过来了。”崔扶风道,“县主放心,我已火速遣人去江南西道寻孟永顺,他如今在或不在那边,很快会有消息的。”
“如果死在漕渠中的人,确实就是孟永顺的话,那么苏云中又去了哪里,他随身的引凤签又如何会出现在孟永顺身边?”千灯沉吟思忖道,“而且,他如何会被毒死在河道中,又为何留下那般语句呢?毕竟我与他从未见过面,让他觉得我下手杀他的原因是什么呢?”
“可能是扶风多心,但若死在漕渠的真是孟永顺,再加上他又与金堂死于同一种毒药之下,我可能不得不怀疑县主后院的那个人……”
他没有说出那个人的名字,但千灯自然知晓他的意思。
孟兰溪。
可能与孟永顺有纠葛的,可能对他下手的,除孟兰溪外,不作他人想。
“但,他的嫌疑,只是建立在漕渠死者确实是孟永顺上。可当日他与我们一起在府中陪太子饮宴,并无任何异常,而且与其他人一样,绝对没有离开过设宴席的厅堂半步,更不可能有时间去东角门杀人。”
至于金堂之死,他们二人更是早已在心中反复盘算推演了许久,除了从天而降的那一个手法之外,找不到其他下手的可能。
最终,千灯站起身,说道:“与其枯坐推演,不如实地勘察。走吧,我们去厨房看看,将当日的所有细节,都详细问明白了,再理一遍。”

正值空闲时间,厨娘们并不忙碌,一边闲谈一边收拾着锅碗瓢盆。
看见崔扶风陪县主过来,正在厨房中查看的璇玑姑姑忙迎上来,取出妥善放置的一卷图册给他:“多谢崔少卿从府上借的图册,如今完璧归赵,不敢损毁。”
崔扶风含笑接过:“县主的事就是我的事,姑姑不必客气。”
璇玑姑姑脸上浮起欣慰的笑意,其他厨娘帮工们更是偷偷交换着神秘的笑意,虽未曾说什么,但暧昧的情绪已经在厨房暗涌。
千灯尴尬地轻咳一声,翻了翻那本图册,见上面画的都是各式面点花样、人物山水,七十二个面人组成素蒸音声部热闹繁盛,不由想起了当日宴席上那一套,赞叹问:“厨房人手也不多,你们几个人忙了多久才能做齐这一套啊?”
“还好,郎君们知道我们忙碌,当时都过来帮忙。薛郎君擅长绘画,面人的形就是他教我们塑的;孟郎君熟知植物香料,各色汁水是他帮我们调配的;金郎君更是直接请了京中最负盛名的面点匠人来,不然我们哪会做衣带裙裾发丝这些精巧的物事呢?”
千灯若有所思:“孟郎君调配的是什么汁水?”
厨娘阿柳解释道:“面点彩塑颜色各异,得用各种蔬果调弄出来。比如说红色用的是苋菜汁、绿色用的是菠薐菜、黄色需用姜黄……”
“做了多少,都一起用的吗?”
“因为看菜是素蒸的小面人儿,祭品也大多是白色的,倒不需要很多。不过孟郎君做事细心,每一种汁水都沥得干净浓厚,分装在罐子中送过来给我们用,事后小罐子也是他自己收走清洗的,真是麻烦他了。”
千灯又问:“汁水是一起用的吗?染色也是一起染的?”
“是呀,我们和金郎君请来的面点匠人一起,用各色汁水和面做面点,几个一组过笼蒸熟,整整忙活了一天才蒸完的。”几天前这场忙碌,厨房众人都记忆犹新,不假思索回答。
这么说,面点制作时孟兰溪并不在场,而他送来的配色汁水也没动过任何手脚,厨房中随意取用,并无异常。
“你们吃过做出来的面点吗?”
帮工阿远年纪最小,不好意思地挠头道:“我尝了,面点从席上撤掉后,大部分分发给坊间百姓了,我捡了个剩下的小面人尝了尝。黄裳绿袄子好看是好看,不过吃起来又干又硬,中看不中吃嘛。”
“废话啦,人家是看菜,用的是死面,和香药一起在席上增色增味用的,你个大馋小子连这都不懂!”
在嘲笑声中,千灯与崔扶风再问了些细节,见没有其他线索,便离开了厨房。
璇玑姑姑望着他们的目光依旧透着那股殷切,千灯又只能低头边走边翻手中图册,假装研究图案来掩饰自己的尴尬。
翻着翻着,她看着上面的各式面点图案,若有所思:“原来这音声部七十二人,都是历史上有名有姓的人啊。”
崔扶风对于这些历史掌故自然是了如指掌:“正是。县主你看,女娲吹埙、湘灵鼓瑟;弹琴的为伯牙、吹箫的是弄玉;弹琵琶的王昭君、奏箜篌的刘兰芝;唱歌的是韩娥秦青、起舞的是洛神绿珠……每个人形态衣着皆不相同,一眼可辨。”
千灯看着上面的图像,回想那晚招待太子时案上陈列的素蒸音声部,恍然道:“蛇尾的自然是女娲,裹银狐斗篷的应是昭君,绿珠自然是绿衣,伯牙披着山野褐衣……”
乐人地位卑下,因此服饰多为青蓝黄黑,湘灵洛神等神灵则着素衣贴金箔。所有人中唯有弄玉身为公主,绯衣红裙吹箫引凤,斜坐于鸾凤之上,衣裾飘飘,彩带飞扬。
“吹箫引凤……引凤签。”千灯若有所悟,喃喃道,“或许,我知道凶手如何下手,准确地毒杀他想要杀害的人了。”
崔扶风愕然,望着她的眼睛微亮:“县主已经知晓了?”
“嗯……大概有点眉目了,还不确定。”千灯并没有欢畅的神情,反而眉间笼上一层烦忧之色。
她皱眉想了片刻,轻出了口气,说:“算了,真相总要大白,凶手总得伏法。无论如何,我不能放过他。”
崔扶风打量她的神情,沉吟问:“那么,金堂既然死于相同的毒药,而且两次下毒的手段都如此高明,想必杀害他们的,会是同一个人?”
千灯缓缓点头,低声说:“我只希望,这是他一个人所为,没有帮凶,不然的话……”
与她一起经历这么多桩风雨,面对无数生死,可崔扶风从未见过她脸上显露出这样迟疑惶惑的神情。
他心下迟疑,难道县主对孟兰溪,真的有这么在意吗?
转念一想,如果说到帮凶,那么,难道县主所指的,是那个人吗……
想着县主山林遇险的那一夜后,她与凌天水之间明显不一样的感觉,崔扶风抬眼望向面前千灯幽微黯淡的面容,有瞬间恍惚,千灯将手中的图册还给他,避开目光转变了话题:“蓝秀容和冯翊逃走后,朝廷一直在搜寻吧?有没有发现踪迹?”
“此事御林军与北衙禁军都有参与,但迄今为止,还没有下落。”崔扶风道,“丛林之外便是深山,若是他们逃往了终南山中,怕是很难搜寻,一时不可能有结果。”
千灯默然点头,想想又问:“大理寺那些獒犬呢?上次来寻过我的那几只。”
“那边山涧众多,下方又有河道,追踪气味亦是难上加难。”
两人正说着,琉璃过来通报,引了凌天水进来。
听他们正在商议此事,凌天水淡淡道:“人已逃脱,急也无用。有本事他们便一直躲下去,待到按捺不住时,就是我们擒获之时了。”
听他这口吻,与平时大有不同,千灯与崔扶风难免对望一眼,察觉有异。
而凌天水已看向了崔扶风,道:“崔少卿,我今日遇到纪麟游的一个下属,他记起纪麟游与金堂之前有过一次纠纷,我想此事是否会与案件有关,因此便让他去大理寺将情况说明一下。”
这话里的意思,崔扶风怎会不知,深深看了千灯一眼,他起身告辞:“既然如此,我过去问一下。”
崔扶风离开后,千灯也屏退了侍女们,院中只剩下他们二人,以及抚过森绿芭蕉叶的飒飒风声。
千灯避开他盯着自己的双眼,倚坐栏杆上,明知故问:“怎么了?”
他取出一张调令拍在她面前,目光凌厉地盯着她:“为何要将我调到昌化王府来?”

第四十六章 牵绊
“我身为神策军司阶,上司信任我、手下的弟兄拥戴我、朔方军由我对接联络。请县主告诉我,为何要让朝廷调我到昌化王府当典军?”
“这不是好事吗?”该来的冲突还是来了,千灯早已做好准备,“从六品司阶到五品典军,恭喜凌典军高升了。”
凌天水眉梢扬起,声音也显得凛冽:“既然如此,看来我只能去兵部说清楚,要求撤销此次调动了。”
“然后呢?你继续在北衙禁军呆下去,直到身份败露的那天,被处以军法,严正处置?”
凌天水怔了怔,本要离开的脚步也顿住了,回头看向她。
而千灯在碧绿树影下定定望着他,声音低而清楚:“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去孟家,为什么要替孟夫人讨还公道?难道只因为,她是你的恩人?”
凌天水张了张唇,最终只吐出三个字:“为什么?”
“因为你不是凌天水,更不是纪麟游的表弟。你来到长安、来到我的府中,是为了孟兰溪——你同母异父的弟弟,对吗?”
凌天水睫毛微微一颤,下颌线绷紧,一言不发。
而千灯声音比刚才更低了一分:“孟夫人是你的亲生母亲,只是你生在西北,而她回到了中原,所以你们两人一直未曾相认过。”
深埋在心底的秘密被骤然揭开,他迟疑了一瞬,终究没有否认:“你何时知晓的?”
“一直就有感觉,不过,不久前才敢确定。”千灯说着,抬手在他的脸颊两边轻轻碰了碰,低低问,“你笑一笑?”
凌天水不明白她的意思,此时更没有心思笑,只抿了抿唇角,一言不发。
但,因为这无奈的表情,他的脸颊边已显出了酒涡的痕迹,削弱了他通身大半的气势。
难怪他从来不肯在人前露出笑容,毕竟,顶着那般温柔迷人的双靥,他如何能震慑所率的士卒们呢?
而千灯看着这对一闪即逝的酒涡,恍然想起了孟夫人。
虽只有一面之缘,虽然那夜孟夫人面带愁苦,可她和孟兰溪、凌天水,笑起来的时候,有一种血缘里剪不断的无形牵绊。
千灯叹了一口气,轻轻问:“你曾经对我说,孟夫人对你有大恩,我当时不知道,但现在想来才懂,那是生身之恩。”
凌天水紧抿双唇,没有回答。
“所以你那夜才会如此迅速地出现在她身边,也一直照顾着临终的她。因为,你是孟夫人嫁给孟兰溪父亲之前,她留在西北的孩子。”千灯说着,望着他的目光中有怜惜亦有谴责,“可是,你不能为了弥补亲人,假冒身份入北衙禁军,更不应该擅自伪造朔方军的书信。难道你不知道,一旦事情败露,军法难饶吗?”
“这点小事,无关紧要。”凌天水终于开了口,口吻淡淡,“我既然敢过来,自然有完全的脱身之计。”
“所以我的猜测是对的,你是朔方军中举足轻重的人,不然以你的才能,他们如何会轻易举荐你过来,在北衙禁军当一个六品的司阶?”
言及于此,千灯紧盯着他,问出了自己心头一直萦绕的疑问:“难道说,朔方军对你委以重任,你身上还背负着其他的任务?比如说,成为我的夫婿候选人,也是你们安排的计划之一吗?”
自她年幼起,父祖便有节制朔方的职责,她也因此一直知晓临淮王在西北拥兵自重,朝廷束手无策。
因此这番兵乱后,圣上大力倚仗北衙禁军,直接派遣亲信宦官节制,赫然有让北衙禁军凌驾于众军之上的架势,临淮王在此间安插人手暗查形势,简直是理所当然。
“不是。”但凌天水直视着她,回答却是毫不迟疑,“在离开朔方军之前,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成为你的夫婿候选人。”
是命运在冥冥背后的推动,让巧合与必然,将他与她送到了今日此时此刻。
“原本,军中确实是安排凌天水过来查看情况的,他也已经与族人联络认祖归宗。但在临出发前一场遭遇战,他为保护我而牺牲,我当时也受了伤。西北苦寒,军医认为不利恢复,既然短期无法出战,我便以凌天水的身份来到长安,一则观察形势顺便养伤;二来,我也想见一见离散了近二十年的母亲,若有机会的话,想尽量帮一帮她。只可惜……可惜我们再度见面时,竟是她与我永诀之日……”
说到此处,他的喉口哽住,紧攥的双拳微微颤抖。
千灯想着他们初次见面那一夜,望着他眼中那难掩的悲怆神情,感同身受,一时眼圈温热。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他们都一样。
她轻轻地抬手,覆住凌天水青筋暴露的手背,安慰地轻抚着,等待着他的情绪渐渐平复。
许久,她才问:“你娘她……当年为何会抛下你,跟着孟兰溪的父亲离开?”
“因为她……她只是个身份卑微的侍妾,而我父亲的正妻没有生育,我生下来便收在了她的名下。直到六岁时,我才偶尔从别人偷偷的议论中察觉,那个一直沉默微笑、和我有着一样酒涡的女人,才是自己亲生娘亲……主母发现后难以容她,便在我父亲外出时,暗地设局让她犯错,发卖给了外地来的客商……”
千灯静静地放缓了呼吸,倾听着他幼年时心中便深埋的伤痕——原本他以为,将伴随他一生而永远不会对人提起的秘密。
“我无法求告任何人,只能去后院偷了一匹马,想要……将她追回来。那时候我拼了命,一人一马一路循着踪迹,在星河下穿越大漠去寻她……”
他一贯沉稳如苍松,可此时却无法控制自己,气息凌乱地讲述着十八年前的旧事,眼圈也现出隐约微红。
而她难以自已,抬起双臂,将面前的他揽住,轻轻抚着他的背安慰他。
她拥住他伟岸矫健的身躯,却像是拥住六岁时痛苦无助的那个孩子。
仿佛被悲哀吞噬了所有的坚强防线,他将面容深埋在她的肩上。比往日粗重了许多的呼吸,喷在他的脖颈边,让她的心微微颤抖起来。
原本伟岸坚韧的身躯,终究在她的怀中松懈下来,他靠在她的肩上,粗重的气息透过她薄薄的春衫,洇染得她肌肤微烫。
她仿佛看到那一夜的黑暗中,沉入迷幻中的她也这般茫然失措地紧抱着他,寻求他身上如同父祖一般坚定宽弘的气息。
而在这一刻,却是她紧抱着他,用自己单薄荏弱的怀抱,安慰着那个在星河之下追逐母亲的小男孩。
许久,等到他的气息渐渐平缓下来,她才低低问:“后来……你追上了吗?”
“追上了,可惜,晚了一步……”他声音如呢喃如呓语,怀着无尽的懊悔,却又似乎夹杂着恨意,让他的身躯下意识颤抖起来,带着咬牙切齿的愤怒,“我会杀了他们,所有人……”

第四十七章 伪装
千灯心下迟疑,正要辨认他这含糊的话语是何意思,他却猛然从她怀中抬起头,紧紧盯着她,在她脸上寻找着什么——
那是一种熟悉又迷蒙的,模糊又清晰的印象。
她的眉眼虽带了残损,但依旧与父亲昌化王世子十分相似。长眉浓睫,眼仁清亮,看人时有一种照亮俗世的辉光。
就像现在的她,水汽氤氲的眸子中倒映着他的影迹。
就像当年的昌化王世子,怜悯的目光投射在他身上。
仿佛如梦初醒,他从她温热的怀中慢慢抽身出来,站起身来。
千灯抬头看他,迟疑问:“你娘……怎么了?”
他别过了脸去,仿佛从一场短促的梦境中抽身,明白自己不应该对她倾诉那么多:“我娘后来……还是跟着那个姓孟的茶商走了。直到去年,我终究才与她……见了十八年后的最后一面。”
只是他眼底凶狠的怨愤,如一头尚未杀出危局的野兽,让千灯知道,他轻描淡写的话语下,隐藏了深浓的悲恸哀伤,无人可窥探。
当时年幼的他,千里奔波想带母亲回家,最终遇见了什么呢……
她没有再问,只是默默地握住他的手,低声说:“没关系,虽然你一开始隐瞒了,可,这也是我们相遇的契机啊……别担心,我一定会帮你安排好一切,只要你我两心相同,这世上便没什么难事。”
她目光如此坚定,满是对他的信赖,这让凌天水的眼前忽然一阵恍惚,仿佛如同幻觉一般,一闪而逝孟夫人临终之时望着自己的那双眼——
孤灯下,她的目光已经迷离涣散,但她也和千灯一样坚信他。
母亲固执地抓着他的手,说,答应我……
十八年的煎熬悔恨,让他明知道自己可能做不到,却还是点了头,应允了她。
也因此,他在纪家找上门来时,答应了进入昌化王府,协助并保护“表弟”纪麟游。
他确实想要帮助一个人,只不过,那人不是纪麟游,而是他秘而不宣的同母异父弟弟,孟兰溪。
他要保护孟兰溪在这状况不明的王府中别出意外,更要帮助他和母亲实现愿望,履行自己对母亲遗愿的承诺。
可他没想到的是,纵横西北未曾有过对手的他,挡得住朔风暴雪,克得了万千铁骑,却每每总在这纤细削薄的少女面前忘却一切,做出自己也不明白的那些举动。
——就像如今,他明知道自己不应该,不可以,不可能,但望着她凝望自己的双眼,却不觉迷了心志,以至于让他平生第一次无法掌控自己,任由自己沉溺在汹涌的情潮中。
他听见千灯低低的话语在耳边响起,那么近,近得仿佛他们是这世上唯一的共犯;可又那么远,远得好像从一个迢遥的幻梦中传来:“如今你已不再是北衙禁军的人,到了昌化王府后,很多事情我们操作起来就方便许多。我知道你现在的面目应该是经过改装的,不过这反倒是好事。去西北之前,我会安排一个稳妥的机会,帮你金蝉脱壳,说你已经为保护我而牺牲,顺理成章将你从我府中名册划去,大唐军中便再也没有你这号人物了。”
凌天水望着她明亮灿然的目光,沉默了许久,才低声问:“你不介意我欺骗你,愿意送我脱身?”
“那你也逃不掉啊,等你回到西北朔方军中,恢复原来身份之后,我也马上会随太子去西北。所以不久后的某一天,你就能以真实的身份在阳光下与我重逢,到时候,我一定会马上从人群中认出你来,绝不会出错的。”
望着她那胜券在握的笑容,凌天水只觉得心口轻微颤动起来:“如果……你见到的我不是你喜欢的样子,或者说,和你所想的完全不一样,你……会不会失望?”
“唔……”千灯对着他看了又看,想象他原本的模样。
但他脸上的伪装做一次不易,需要维持好长一段时间,如今又没有帮他化装的人,除掉后便无法出现在熟人面前了,所以无法卸下来让她看看真面目。
“那也没关系,毕竟你现在的模样有点凶,又总是不苟言笑,真实的你肯定会比现在好。至少,那个时候,你就可以对着我笑啦。”
说着,她抬起两根食指在唇角上比了比,笑盈盈道:“反正,你笑起来的那对酒涡还在,一定很好看的。”
心口像是有什么东西一直在波动抽搐,令他二十多年来一直冷硬封存的心口不由自主涌起温热的血潮。
不敢多看他的笑容,他微微侧开了头,说:“既然如此,那就按照你的意愿来吧。我……确实也要找个机会离开了。”
“嗯,等暂时的离别后,我们定会迎来更好的重逢。我真的很期待你光明正大地归来,回到我的身边。”
说到此处时,她又觉得这样的说法委实有点越界了。
她不应该在如今这样的局势下、在后院还有六位郎君的情况下,对其中的某一个人说这样的话。
可是话已出口,无法收回,她的脸颊微显绯红,在窗外斜照进来的日光中,生长出一朵桃花盛开的姿态。
清了清嗓子缓解尴尬,她站起身:“那就这么说定了。走吧,王府新上任的凌典军——我陪你去卫队跟大家打个招呼。”
其实根本不需要千灯介绍,王府中哪还有不认识凌天水的人。尤其是侍卫们,无论资历大小,一听说他来担任王府典军,个个兴奋又惊诧。
等转回头看千灯,侍卫们的神情又带上了崇拜,对她能从北衙禁军中挖到这尊大神敬仰不已。
看着他们这些古怪神情,千灯不由板起了脸,往堂前一坐,示意原先的侍卫长:“取王府军律令条例来。”
这是所有侍卫入队时都熟习背诵的,千灯将它交到凌天水手中:“这是我父祖当年亲自制定的王府军条例,请凌典军研读过目。”
凌天水接过来翻开,目光落在第一条军籍上。
军籍第一:王府侍卫皆有登记,纳入军籍。若有冒名顶替或私自脱籍离队者,鞭五十,驱逐出府,永不录用。
冒名顶替的凌天水抬眼看向面前的千灯。
千灯朝他眨了一下眼,努力往下压的嘴角挡不住强抑的笑意:“凌典军,既然进了我昌化王府,请切切不要违背了条例,否则,无论你是谁,王府法令难饶。”
凌天水翻阅过前头不打紧的内容,重点扫过了赏罚内容。
赏罚第一:王府军亦正编,日常巡逻护卫不可松懈。凡护卫行动中有立功者,分三等行赏,一等则晋升一级,加俸一贯……
赏罚第二:军中严禁私斗、劫掠、酗酒、赌博等。初犯者鞭二十,降职一级;再犯者驱逐出府,永不录用……
赏罚第三:包藏祸心、勾结外贼,意图对王府不利者,一经发现,鞭五十,驱逐出府,永不录用……
他将一应条例浏览完毕,合上书卷起身向千灯行礼:“请县主放心,凌天水定当谨遵王府军规,严明军纪,令行禁止。若有违逆,甘受军法处置,绝无怨言!”

见他很快便融入王府军中,千灯也放心告辞离去。
就在她走出院墙后,里面侍卫们惊喜喧哗的声音轰然传来,纷纷嚷着要请新上司喝接风酒,亦有人表示自己有相熟的渔夫,明日弄条大鲤鱼来请厨房炖了,以作烧尾之贺。
见他在此间如鱼得水,强行将他调过来的千灯也放了心。
候在外间的琉璃也笑道:“咱们府中的侍卫是王爷和世子选出来的,都是身正行端的好男儿,凌司阶——哦,现在是凌典军了——和他们肯定投契的。”
千灯笑了笑,心想,可是谁会知道呢,凌天水暗地里,好像十分关注且介意父祖的旧部,尤其是十八年前黄沙谷那一战的旧人。
十八年前……刚好是六岁的凌天水去追母亲的时刻。
一个幼童,介入黄沙谷的可能性很小,最大的可能,应该是当时尚在西北的孟夫人,曾遭受过什么……
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子,在男主人离家参战之时,被主母设计犯错,仓促卖给过路的行商,在战乱荒芜的西北荒原中,会有什么遭际呢?
即使千灯只是个生长于锦绣长安、在父祖荫蔽下幸福成长的少女,但那不言而喻的结果,那流言中早在孟父孟母成亲之前已经在腹中的孟兰溪,还是让她下意识觉得恐惧无措,竭力深呼吸也无法压制胸臆间的恐惧无措。
“县主,怎么了?”
耳畔传来温柔的低唤,她抬眼看到崔扶风关切的眼眸。
就如找到了支撑一般,她从那种溺水般地窒息感中脱身,脑子渐渐清明过来。
“崔少卿……”千灯竭力镇定心神,把自己的思路引回来,“你查明纪麟游与金堂之前的纠纷了吗?”
“没什么重要的,三两句话便问过了。”两人其实都知道,那只是凌天水支开他,要与她单独讲重要事情的借口而已。但见她神情这般不好,崔扶风还是有些担忧,“是凌天水与县主说了什么重要事情吗?”
“没什么,我将他调到府中担任典军,他一开始有些抗拒,但如今已经应承了。”
崔扶风始料未及,愕然问:“他来担任王府典军?”
“嗯,调令已下,他不来也得来,只能接受了。”千灯自然不能吐露其中关键,她如今心乱如麻,总觉得有些事情很不妥,让她内心恐惧不安。
恐惧的源头是什么呢……
黄沙谷。
凌天水对于黄沙谷中逃出来的昌化王旧部,明显有不一般的关注。
而冯翊那群兵匪,在黄沙谷一战前后,也曾经归属于她父祖麾下。
兵匪们被军法处置、逐出军队,显然是因为十八年前姚皋涂带着他们劫掠那对男女之事。
纹路相同的玉佩……那个女人毒杀了买她的回纥人……与他们一起的茶商……
听到了马蹄声的兵匪们,他们抬头看去时,出现在荒野中的,会是谁呢?
为什么刚好在这个时候,所有兵匪被杀,当年的内情就此中断?
千灯的心口忽然涌过一阵难言的恐慌。
一直缄口不言的凌天水,十八年来执着调查黄沙谷的背后真相,不肯罢休。
其实她并不知晓他为什么要查探,可他是这世上,她最倾心信任的人,所以,她不问缘由,并且尽力帮助他,给他争取机会。
可事到如今,她无法再放任,她应当尽快去寻找那些兵匪的痕迹,拼凑出仅存的希望。
她竭力定了定神:“崔少卿,你有空吗?陪我出去一趟。”
崔扶风颔首:“县主要去何处,尽管开口。”
见县主有崔扶风相伴,璇玑姑姑与侍女们都默契地没有阻拦。
千灯戴好帷帽,与崔扶风一起直出长安城,奔向城郊那座兵匪聚集过的破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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