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鸣鹫和金堂都背窗而坐。在众人专心聆听当年事情时,从他们那个角度,或许也可以偷偷发射一片利刃,置人于死地。
而坐在门边的凌天水、崔扶风和她,则肯定无法让武器拐弯,在杀害山羊胡后再拐个那么大的弧度射到墙角。
再想了想,千灯又摇头推翻了自己的想法:“可如果下手的是当时庙中的人,他又如何在外面放火、如何将你引入山林中呢?”
凌天水没说话,只稳稳地背着她向前,任由她陷入思索。
“想不通,这事透着古怪……”千灯在他的背上喃喃自语,“为什么他要阻止冯翊说出后面的内容呢?鸣鹫表哥与那女子之死,难道还有内情吗……”
“这倒简单,他们一群人被逐出军队,军中必定留有详细卷宗,回去查一查即可。”凌天水终于开了口,淡淡道,“大概是两人死了之后,姚皋涂他们将财物劫掠一空,结果在出手财物时,因为是回纥贵族之物而被追究,军中因此查出了他们之前那些杀人越货的罪行,于是领头的姚皋涂被军法处置,其他从犯被逐出军队,就此了结吧。”
这推断很合理,千灯点头:“嗯,大概如此。”
至于和兵匪们勾结的那个“恩公”——或许冯翊逃跑了也算好事,以后总有找出他的机会。
“说起来,他们提到了当时的黄沙谷之战,凌郎君,你应当也知道那场……”
她想提及马校尉所说的事情,冷不防下方道路崎岖,凌天水的身形微微一晃,她低呼了一声,下意识收紧手臂,将脸颊缩在了他的脖颈处。
她箍得那么牢,两人贴得那么近,她听到自己的心跳和凌天水的呼吸声纠缠萦绕。
肌肤的温度助长了这种敏感的氛围,让她心跳急剧,不可自抑。
她忽然想起,在凌天水刚入王府时,在孟兰溪所住的猗兰馆中,他们曾有过的暧昧纠缠。
将温烫的脸颊贴在他的后背,她闭上眼竭力想让自己的心跳平静下来,却感觉到了他肩膀微僵,背肌也在绷紧之中。
她恍然明白过来——原来,凌天水这样的人,也会泄露紧张无措的模样,也会无法用那一贯的冷冽隐藏住心思。
原来他和她一样,心里都深藏着那一夜的碰触,不曾忘却。
这发现让她的心口涌起莫名的甜蜜愉悦,忘却了替父祖的旧部兴师问罪,贴在他耳边轻声唤他:“凌天水……”
“嗯?”
“如果,我是说如果啊,回到我们刚见面时,你还会那么冷酷无情地把我扔水里、把我打晕吗?”
凌天水垂眼看着脚下的路,没有回答。
只是,他的耳根似乎更加温热了一些,脚步也没有之前那么平稳了。
虽然没有得到他的回答,但她已经知道了答案,于是她也没有等待他,只愉快地贴在他的脊背上,声音轻快又柔软:“不许想东想西,认真看路哦。”
他下意识收紧了托着她双腿的手,默不作声。
因为,他确实想起了一些不该想起的东西。
在猗兰馆那片黑沉暗夜里,她迷失了神智,紧抱着他不肯放开。
她将面容埋在他的胸前,气息萦绕在他的脖颈与颊畔。她呢喃流泪,在他身上寻找索求属于她亲人的气息——
那些混乱的纠缠、无法躲避的接触、心口让他心烦意乱的震颤,当时现在一模一样,只是如今他再狠不下心弃下她。
——事实上,也许现在更需要沉入水中镇定冷静的人并不是她,而应该是他才对。
前方斜阳穿透树林而来,显然已是密林边缘。
而他并未加快脚步,她也并未雀跃。
他觉得背着她再多走一会儿也未尝不好;她也觉得,被他背着再走一会儿也未必不好。
“县主……”他终究抑制不住心口那难言的蠢动,声音喑哑低沉,“你不是一直跟我说,中迷药之后的所有事情,你都不记得了吗?”
仿佛一层薄而透的窗户纸被突然戳破,林间叶隙,一道明亮的光照入了他们的眼中,让千灯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将脸埋在他的肩上,因为他身上与父祖一般的凛冽整肃的气息,窘迫的声息有些短促:“对啊……其实我记得,骗你的。”
这慌乱又强自镇定的模样,伴着她紧贴着他的咚咚急促心跳声,让他恍惚想起,背上这个少女,才刚满十七岁而已。
只是她背负着太多沉重的东西,于是含着泪、咬着牙,逼着自己撑起整个昌化王府,成为府中所有人的顶梁柱,不肯也无法露出这一面。
交织的复杂情绪,让他低喃般又低唤了她一声:“县主……”
“这里没有别人,或许……也不需要叫我县主。”事到如今,反正一切已经不一样了,她也不再掩饰。
她从背后拥着他的肩,莫名的情绪让她像是在撒娇,又像是在感伤:“好久好久没人叫我名字了,那我允许你……在没人的时候,可以叫一叫。”
她的低语在他耳畔响着,如同下定了决心,要和他分享最珍贵的东西。
凌天水心口掠过如同风声呼啸般的血潮,声音也不由压得更低:“白千灯……”
千灯捶了他的肩膀一下,轻轻“哼”了一声。
他长长地调匀呼吸,终于开口,轻轻叫了一声:“灯灯。”
这只属于她最亲近最密切的亲人的称呼,让靠在他背上的她不自觉地扬起唇角。
而凌天水听着她贴在耳畔的呼吸声,感受着她贴在自己脖颈间那些微热,沉默之中血行加快,不可遏制。
他听到自己的心跳,在这黄昏夕阳中声声可闻,每一声都是相同的那个字——
灯灯,灯灯。
舌尖在齿关间轻轻的跳动,乍然脱离又再次轻覆,短促而缠绵,快速又依恋,顺着鼓动的血脉,融入他的胸臆,直刺他的心怀。
这原本并无意义的两个字,但因为代表的是她,使得这两个字格外动人起来。
他听到千灯在他耳畔轻轻说:“不过,不要当着别人面叫,不许让别人知道……好吗?”
滚烫灼热的情潮如水波般汹涌在心口,凌天水还不懂那是什么,可一时之间,他已忘却了其他所有。
忘却了母亲临终前让他许下的承诺,忘记了孟兰溪抱着他手臂哀求般的诉说,忘记了他进入昌化王府的初衷。
一切仿佛都随风而逝,在这一刻俱化尘埃。只有靠在他肩背上、与他相依偎的这具身躯,和他心口回荡的灯灯,才是这世间唯一存在的东西。
他轻轻说:“好。”
日光稀薄,已经快入夜了。树林的阴影越发稀疏,再过一小段羊肠道,前方便是山谷破庙。
两人很默契地放开了彼此。
他将她放下,而她踮着脚,将全身的力气靠在他的身上,在他搀扶下慢慢走向林外。
“县主!”
她还没走出树林,一眼便看见了崔扶风。
他一贯清朗明净的面容,此时已被仓皇神情侵袭,但在看见她出现的一瞬间,就如黑暗中陡然透进光亮,双眸顿时亮了起来。
还有受伤后面色苍白却坚持等在这边的金堂,看见她后连脚上的伤都忘了,一瘸一拐地奔了上来。
原先守在谷口的北衙禁军们看到这边浓烟,已经迅速入谷搜寻,此时纷纷围拢,快步奔向他们。
千灯在平坦处坐下,拿过水壶喝了两口,想起紧要之事:“鸣鹫摔下山崖了,得赶紧去找他。”
“无妨,我记得来时路,再带人去一趟即可。”天色已暗,凌天水接过士兵们手中的火把,向着千灯一颔首。
千灯揉着脚,抬头看他,低声道:“林暗草深,小心点呀。”
“别担心。”
两人视线在空中刹那交织,略纠缠了一下,又各自若无其事地移开。
她垂眼抚着自己的脚,他率人重回林中。
这仿佛只是瞬间不经意的相碰,唯有旁边的崔扶风捕捉到了。
他睫毛微垂,若有所思的目光在千灯受伤的左足掠过,因为心下那混乱复杂的情绪,他向凌天水走去,目光不动声色地下移,看向他的身侧。
他左腿外侧衣服上,模糊划过几条被鞋沿擦过的痕迹。
刹那间他便知晓了,他们刚才是如何出这片山林的。
并不是他们出现在人前时那般,并不是他搀扶着她走出来的。
一时间胸臆间来来去去,尽是他们遮掩又对望的神情。崔扶风只觉心口纷乱繁杂,不知如何是好。
第十六章 灵犀
“崔少卿,”等凌天水率士兵走后,千灯看看面前烧毁坍塌的破庙废墟,低声与崔扶风商量,“我没能追上冯翊和蓝秀容,看来这边得尽快清理出来,或许还有人存活,能问出些什么。”
“好。不过这庙宇起火又坍塌,怕是下面的人很难有生还可能了。”崔扶风应允了,回头看后方士卒,想找人过来翻找一下废墟中是否有幸存者。
“怕是没用,这屋顶沉重,下方人不被压死也被闷死了。”
身后传来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他们回头看去,纪麟游与几人匆匆赶到,说话的正是他身后一个精神矍铄的老汉。
“我刚好在外面山拗口的魏叔家,看山谷内好像着火了,就和魏叔来救火,你们……”纪麟游正说着,在昏暗光线下看见穿男装的千灯,愣了愣才认出她,错愕问,“县主?你怎么也在这里?”
“这里有乱兵,劫持了金堂的七婶,所以我们过来寻人。”千灯一指金堂,简短道,“我想看看这下面的人是否还活着,找点线索。”
“可恶,这些乱兵真是剿不完啊!”纪麟游一拍大腿,回头道,“阿魏,劳烦你去御林军那边多喊几个人来帮手,几位叔伯,咱们和北衙的兄弟一起,把压在下面的人先给弄出来!”
队伍中一个瘦削的年轻人应了一声,转身撒丫子就跑。只是天色渐暗,他一脚踩空差点绊倒,但还是立即稳住借了个火把,深一脚浅一脚走得飞快。
千灯想起之前马校尉说的话,明白这个“阿魏”应该就是去应试神策军时,没能被录上的老魏儿子了。
她转头看向那几个汉子,目光落在与阿魏有点相似的一个瘦长中年人身上:“这位便是魏叔了?听说当年你也是我父祖的麾下?”
“是是,县主居然知道我?”老魏忙朝她行礼,“县主放心,您既然发话了,无论下面是活人是尸身,我们哥几个一定尽快把他们挖出来!”
“是啊,咱都是老王爷手下的兵,多承县主之力,还在军中的老伙计免于换防换将,不在军中也常得接济,大伙儿都是感恩在心。如今县主有事,大伙儿定当竭尽全力!”其他人也纷纷附和,“县主虽是女子,却颇有父祖之风,我等老兄弟时刻谨记县主恩德!”
“不敢,诸位都是我父祖当年麾下,我不过略尽绵薄之力。”千灯忙忍痛起身向他们还礼,多谢他们及时赶来相帮。
崔扶风分派完人手,看看天色问她:“时候已晚,县主还是别在这边等候了,先回庄子上吧?”
千灯正点头,耳听得腔调古怪的咒骂声传来:“那对金夫银妇(奸夫淫妇)!等我抓到他们,非把他们大卸十块以泄心头之恨!”
众人回头一看,在凌天水和士卒们的陪伴下,鸣鹫一手握火把一手摸着脸上血痕,骂骂咧咧走出树林。
纪麟游好笑道:“大卸八块啦,哪来的十块?”
“哼,我的刀快,多砍他们两刀!”鸣鹫说着,抬眼看见千灯,又看见她兀自染着血迹的左足,顿时甩开了众人,冲到千灯马前,“仙珠,你也受伤了?”
“一点小伤,没什么大碍。”千灯说着,打量他披头散发的狼狈模样,“你呢?还好吧?”
鸣鹫大力摇头装可怜:“不好不好,仙珠你看,我英俊的脸都破了!”
“去你的吧!”纪麟游按住他的脸,将他搡到一边去。
凌天水则对千灯道:“那斜坡下全是积年落叶,并不险峻,我们过去时,他已自行爬上来了,身上最严重的就是脸颊这块擦伤。”
看鸣鹫那活蹦乱跳的模样,千灯才放下心,谁知他一转头看见金堂,顿时又暴跳起来:“金堂,我和回纥十五部都饶不了你和你们金家!”
金堂看看千灯受伤的脚,摸摸自己大腿上的伤,讷讷道:“你放心,我们金家也绝饶不了七……蓝秀容和那个冯翊。”
“哼,不是只有这笔欠,我大表哥的仇,等我查查和你家慢慢算!”
金堂脸胀得通红,握紧了自己腰间那块玉:“你放心,这玉的来历,我一定会问清楚的,总之……总之你大表哥不会莫名其妙死去,我也不能白白受冤。”
鸣鹫悻悻瞪着他,千灯抚慰地看了可怜巴巴的金堂一眼,转而看向凌天水。
他从林中返回后,并未理会这边的嘈杂,已经举着火把去寺庙废墟上查看清理进度了。
像是心有灵犀般,在她偷看他的时候,他也正抽空回头,与她四目对望。
然后,他回身走到她的身旁,自然而然地扯过马,向她伸出了手。
没有半分迟疑,千灯将手搭在他的臂上,借力上了马。
虽然一只脚因为剧痛而无法接触马镫,好在这匹马温顺听话,她跷着一只脚,算是稳稳当当坐上了。
崔扶风的目光在他们身上停了停,正尽量淡然地转开之际,听到身后传来说话声——
正是随纪麟游过来的那几个老兵,正压低声音在交谈。
“纪校尉,那个姓金的小白脸,也是县主的夫婿候选人吗?”
纪麟游随口道:“是啊,他是长安首富金家的小公子。”
“他今年多大?我怎么瞧着他挺像……”有人正嘟囔着,老魏向他使了个眼色,几人看看崔扶风与凌天水,转到废墟那边的柱子后去了。
崔扶风只依稀听到“那块玉佩……就是……好好盯着”之类的话语,本想近前再听一听,但对方已经停住了口,分散开了。
他微皱眉头,目光落在金堂腰间那块玉佩上,顿了片刻,轻叹了口气:“还真是处处惹麻烦。”
见县主带伤回来,庄上人顿时忙成一团。
重新清理了之前草草包裹的伤口,将脚伤妥帖敷药包扎后,千灯换上了干净柔软的衣衫,一口气喝完药汤,接过糖渍青梅含在口中,才算是缓过了一口气。
借宿于庄子上的韦灃阳,风疹已经退去了。他身为客人,如今主人出事受伤,难免过来慰问了一下。
得知她是因为乱兵而出事的,他顿时两眼放光,连声询问兵匪们在何处,便立即带人直奔破庙,表示一定连夜搜山,将逃跑的那个兵匪抓住。
千灯哪会不明白,韦灃阳被提拔为东宫左卫府率,一是多年来兢兢业业未出差错,二是凑巧在兵乱中护卫了太子,其实并未有过实功。
这次这股兵匪又劫持城中富户家眷、又伤及朝廷县主,他若能掺一脚分一杯羹,也算在履历上多添一笔好看的功绩。
笑了笑没说什么,千灯回头看见玳瑁又自责又难受地抹着眼泪,便轻拍了拍她的手臂,笑道:“别担心,我这不是好好回来了么?”
玳瑁带着哭腔:“县主,都是我不好,不该……不该……”
“怎么会不该呢?就应该告诉我,不然事情哪有进展?”千灯说着,想想又道,“不过回去后你可得帮我瞒着璇玑姑姑,不然姑姑要是知道了肯定又要念叨……”
“我不但要念叨,而且还要责怪县主!”
门口传来璇玑姑姑的声音,千灯抬头一看,璇玑姑姑正又气又急地忙忙进来,瞪了她一眼后,赶紧上来查看伤处。
第十七章 齐聚
千灯暗暗朝玳瑁眨眨眼,抬头又见薛昔阳和孟兰溪也随着璇玑姑姑进来了,便朝他们点了点头,宽慰道:“真的只是小伤,在山里不留神被竹刺扎破了而已。”
璇玑姑姑虽放了心,但还是难免气恨:“听说县主是为救金郎君的七婶而受伤的?您千金之躯,何必亲自去冒险呢?”
“是啊,县主以后务必要提防金家,这长安首富家情况复杂,切切小心!”
同来的薛昔阳听到璇玑姑姑的话,立即抓住机会攻讦金堂:“县主千金之躯,竟因他而受损伤!此次算他们金家运气好,若是事态严重,我看他们一家拿什么来赔!”
见一贯妩媚温柔的薛昔阳开口便这般狠厉,众人都知他是动了真怒,现场没人劝阻,只将目光都投向旁边的金堂。
成为众矢之的金堂站在门外又悔又恨,埋头不敢说话。
千灯只能对他投以一个安慰的眼神,转头见薛昔阳衣饰颇有凌乱痕迹,那松花色的圆领夏裳下摆溅了点点泥尘,显然他一路策马奔来,连素日最注重的风雅华美都顾不上了。
她只能朝郎君们投以笑意,还勉强站起身转了一圈给他们看:“多承诸位郎君关怀了,放心吧,我没什么事。”
而孟兰溪是提着药箱过来的,此时已走到千灯榻前,声音略有些发紧:“县主,让我看看你的脚伤。”
“无妨啦,竹刺已经剔干净了,伤药敷了,汤药也喝了。我可是将门虎女,过两天保准就没事了。”千灯笑着提起裙角,给他看了看包扎后已如常穿好的鞋子,又说,“若是孟郎君有空的话,给我配点祛疤痕的药膏就行。”
孟兰溪见她行动确实无碍,显然是小伤,才轻出一口气,打开自己的药箱说道:“祛疤药膏我有现成的,这就给县主……”
话音未落,药箱中突然窜出一条白影,扑到了千灯的怀中。
在旁边玳瑁的低呼声中,千灯下意识抱住了它,抬手轻抚着白白软软的兔子,看向孟兰溪。
孟兰溪也是愕然:“我听说县主出事了,担心会伤到,因此赶紧收拾药箱过来了,想来是白白在我打开时钻进去了。它又不会发声,我竟带了一路也未察觉。”
金堂撇撇嘴,一副不信的模样。不过,他虽认为孟兰溪是特地带兔子来讨好县主的,可此时他正犯了大错,哪敢开口嘲别人,只能闷不做声。
“既然它跟来了,那今晚就陪陪我吧。”千灯抚着兔子柔软的皮毛,看看时间不早,看向璇玑姑姑,“这时辰,大伙儿应该都回不去了,就在庄子内下榻吧?”
璇玑姑姑应了,叫了英叔过来商议,庄子上一下子来了这许多人,准备如何安顿。
前面东院最为清净,自然得分配给韦灃阳和东宫侍卫们。
千灯想起一件事,忙道:“对了,老魏他们热心前来帮忙,又是父祖部下老人,也不能慢待了。”
“他们倒是好安排,英叔、寿叔当年与他们都是同袍,已经迎到偏院了,正在畅聊往昔呢。”璇玑姑姑说着,又指向千灯所住的小院后方,“至于诸位郎君们呢,不如就安排在后方这一列厢房内,离县主不远,房间也整齐洁净,郎君们宿在哪间都是一样的陈设,不偏不倚。”
千灯点头赞成,有璇玑姑姑悉心安排,自然井井有条。
她将兔子还给孟兰溪,让他先带它去找点吃的,孟兰溪答应了,抱起兔子后又轻声对她说:“我还带了助眠的香过来,县主若是有需要,待会儿我连同白白一并送来。”
千灯的目光默然转向后院水阁方向,望着母亲殒逝之处迟疑了一瞬,点头说:“好。”
等几位郎君慰问完县主退出后,玳瑁想起一件事,从旁边屋内取出两个东西给千灯和璇玑姑姑过目,说:“县主,姑姑,我哥之前从乱军手上缴获了一对粉盒,他想给嫂子一个、给我一个,让我帮问问,不知是否合规矩?”
璇玑姑姑取过看了看,见是一对巴掌大嵌螺钿的圆形檀木盒,物事精致,里面装的胭脂芳泽艳丽,显然是乱军从哪家显贵的手中抢掠而来的。
千灯询问:“怎么帮忙剿灭乱军,朝廷没清点走东西?”
玳瑁也不太明白,便探头朝外喊了一声:“哥,你过来一下!”
外屋的阿忠赶紧跑过来,看到粉盒便解释道:“去年战乱后,山间残余兵匪不少,官兵围剿几次后,他们躲在山中没吃没喝的,大部分跑不动也打不动了。前段时间庄田有人偷青麦,所以我们几个壮年就轮流守夜巡逻,果不其然抓住了好几拨残兵,缴获了不少东西呢!”
既然立了功,自然也有战利品。除了贵重金银和有铭记的器皿之外,其他无主之物朝廷并未收走,让他们自行分配。
“县主不知道,这群乱兵当时洗劫长安,真是什么东西都抢,杂七杂八的,杯子碟子,全是精巧物事。”阿忠指指粉盒,又指向旁边案上一个插着几支石榴花的瓶子,说,“看这花瓶,小口大肚的多好看,乱兵们用被褥卷裹了它和一堆瓷器藏在山洞里,被我们全拿回来了!”
那瓶子放在角落,璇玑姑姑本没注意,此时一看倒是笑了,将插在上面的花枝取下来,说道:“这东西是经瓶(注:即梅瓶),高门讲经时盛酒所用,用它为夫子斟酒谢师的,怎可拿来养花?”
阿忠挠头讪笑:“我们乡下人哪知道这些?这么精致的物什,感觉就是摆着插花看的。”
千灯也是莞尔,指指粉盒对玳瑁道:“你和嫂子就收着吧,不算什么大事。”
璇玑姑姑也道:“这些东西是大伙儿从乱军手中缴获的,也算是朝廷赏赐的酬劳,拿着不打紧的。不过,为防日后原主寻来掰扯,你们这两日将大伙儿拿的东西都问一问,拟个册子让我们带回去给璎珞入账,也算过个明路。”
阿忠赶紧应了,与玳瑁一起退出,替庄子内下榻的客人们准备食宿去了。
室内只剩了二人,璇玑姑姑的目光落在千灯的足尖上,眼泪说来就来:“县主!您怎可如此!”
随即,她哽咽着跟千灯算账,谴责她不顾惜自己县主之尊,总是身涉险地,若有个万一,他们如何向王爷王妃世子夫人交代?府中所有人以后又该依靠谁?
千灯缩在榻上,理屈词穷不敢辩解,只能努力转着脚掌给她看,表明真的只是些许小伤,真的没什么大不了。
正在困境之中,忽听得外面传来一阵纷纷攘攘,随即是金堂控制不住的声音传来:“胡说!你们诬蔑我!诬蔑我家人!”
声音清晰可闻,显然是一墙之隔的郎君们传来的。
璇玑姑姑一时分心,转头看去:“怎么了?”
千灯如释重负,为了表现自己的脚完全没事,她赶紧下榻,忍痛往外走去:“好像是郎君们有什么纠纷,我去看看。”
第十八章 四面树敌
几位郎君被安排在同一个院落,与千灯所住的前院不过一墙之隔。左右八间房子都宽阔规整,只是小院中庭未曾打理,低洼积水一片泥泞,只能顺着各间房前面的走廊,在屋檐下行走通行。
金堂此时被纪麟游与几个人堵在廊下,面露惧色却还要强装镇定:“纪麟游,你无凭无据来为难我,就不怕县主知道吗!”
纪麟游冷哼一声,手中的刀往前一送,刀身出鞘三四寸,刚好抵在了他的脖颈上。
金堂吓得面如土色,缩着脖子大喊:“救命!县主救我!纪麟游发疯了!”
千灯拐进门,正要上前,却听纪麟游低斥一声:“闭嘴!”
说着,他将自己的刀往金堂脖子上又压了一压,怒喝:“我问你,当年黄沙谷一战,你家到底有没有动过手脚?你们是受何人指使,谋害前线士兵的?”
听到“黄沙谷一战”,千灯不觉顿住了脚步。
“都说了,那都十几年前的事了,我当时才几岁啊!”那边金堂竭力偏转头躲避刀锋,结结巴巴道,“而且你针对我就算了,凭什么空口白牙诬陷我家?”
“哼,你家,焉知我们千百个兄弟的尸身,是不是你家造成的!”纪麟游身后的寿叔开口,语气坚定,声音嘶哑,“十余年了,弟兄们枉死的情形还历历在目,我们绝不能放过你!”
金堂抖抖索索,竭力想要离脖子上的刀刃远一点:“要不,要不我回家帮你们问问好了……”
“不能让他回去,他一回家岂非打草惊蛇,金家就商量对策毁灭痕迹了?”老魏怒道,“依我看,咱们先禀报县主,把他关押起来再说!”
千灯听到此处,便快步从院门进来,开口问:“怎么了,金堂是何处冒犯诸位了吗?”
金堂如见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眼圈都红了:“县主,纪麟游诬陷我,说我金家十几年前干过坏事,他要找我算账!”
纪麟游收回了压在金堂颈上的佩刀,但目中怒火兀自难熄:“县主,当年黄沙谷之战,王爷世子顶着塞外严寒死守阵地,可朝廷的粮草补给却迟迟不至,以致最终付出极大牺牲才能惨胜——原来此事,竟是金家干的!”
寿叔愤愤附和:“正是!若非金家人误国误民,让我们大军压境情况下整整断粮十余日,那一战何至于伤亡如此惨重啊!”
老魏眼圈通红:“我大哥和三弟皆死在那场战役中!当时老王爷与世子率领我们共抗饥寒,还要面对强敌,黄沙谷被反复拉锯攻占,等了十四天啊,我们终于等来了援军和粮草,可我的亲人……和一千多个兄弟一起,永远埋在了黄沙中!”
千灯眸光微寒,但还是按捺住情绪,问:“那已经是十八年前的旧事了,那时候金郎君怕是才出生不久吧,你们如何认为他与此事有关?”
“县主有所不知,当时我们外无援兵、内无粮草,日日盼望朝廷救援,结果等到快绝望之时,才看到押送粮草的马队出现。负责押运的却不是朝廷的运粮官,而是十来个商队打扮的人,说是粮队在路上遇伏,他们因此接手,冒险送过来了——我们都记得清楚,当时领头那个男的,和这小子,长得十分相像!”
寿叔说着,一指金堂,义愤填膺道:“而且,他腰间也带着一块玉佩,上面是双龙夺珠的花纹,因为很独特,他还时常爱惜摩挲,是以我们记得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