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堂瞧瞧千灯的脸色,心下又急又慌:“凭什么看见商队就说是我家的?再说了,既然商队送粮草过去,解了你们之围,应当有功无过啊,为何你们如此仇视他们?”
纪麟游瞪着他,眼圈通红:“你说呢?押运粮草的军官遇到流匪劫掠,但他拼命保全了大部分粮草,事后非但未受惩处,反而还算是舍身立功;而路过的商队勇担责任帮朝廷解难,粮草虽然延误了近半月,但人家本就是冒险帮忙,至少将大部分军粮运到解了燃眉之急,事后又消失不见,未去领功——如此一来,这件事便没有任何人有错,大家都不必受责,唯有死在边关的将士,一千多个男儿无端因此葬送!”
“你的意思,不就是想说运粮官和我家商队勾结,谋害王爷和世子吗?”金堂羞愤交加,声音也不觉大了几分,“证据呢?是不是我家的商队、商队明明有功你们却颠倒黑白,拿出凭证来啊!”
“哼,那自然得去你家寻找当年那个当事人了!”纪麟游一指他腰间的玉佩,“既然你与他长得相像,又拿着他的玉佩,想必他与你关系非比寻常!”
“玉佩玉佩,我早说了,这玉佩我都不知道谁的,只是前日偶尔翻库房看到了,就拿来玩玩啊!”金堂望向千灯,眼神委屈巴巴跟一条受伤的小狗似的,“县主,我家东西实在太多了,我……我真的得回去查查看才知道啊!”
千灯终于开了口,说道:“时隔多年,此事真相有待调查。还望纪录事与马校尉先暂时按捺住性子,金郎君也别急。当年真相若有隐情,我们定当详细调查清楚,还所有人一个公道。”
送走了老魏一行人,凌天水和崔扶风也听到动静过来了。
听到黄沙谷之战金家可能从中动了手脚,两人虽没说什么,但下意识都想起了郜国公主府书房密室中找出来的那一箱信札。
可惜当时为了稳定大局,那些信件已经全部当众焚毁了,再找不到是否有黄沙谷之战的痕迹。
毕竟,金家作为商户,立身之本便是趋炎附势,当年没少依附郜国公主。若是郜国公主当时从中作梗,授意督粮官与金家私下合作,稍微延误十余日,又安排成有功无过的表象,想必金家是不可能拒绝的。
崔扶风示意金堂不必慌张,又对纪麟游道:“此事虽然年久,但兵部存档应当留有蛛丝马迹。等回到长安,我们找机会去兵部详查,看是否能寻出幕后情况再说。你现下这般无凭无据就动刀问罪,有些莽撞了。”
纪麟游咬牙点头,悻悻瞪了金堂一眼。
千灯看看站在廊下神情沮丧的金堂,又皱眉打量这边的布局,道:“金郎君,今晚你就住最里面那间房子吧。凌司阶,能否麻烦你住在金郎君隔壁,他腿上受伤了,你帮忙照看一下。”
凌天水略一颔首:“好。”
说是照看腿伤,其实众人都是心知肚明。
王府后院频频出事,郎君已经折损多人。如今金堂危如累卵,对他心存敌意的,内有纪麟游、外有冯翊蓝秀容;明里鸣鹫将他和表哥的死扯上关系,暗处还有一个潜藏在郎君中的凶手与乱军勾结,很有可能对他下手。
更何况在一干郎君中,目前最好下手的肯定是娇生惯养又受伤的金堂,若柿子要捡软的,他肯定就是要被捏的那一个。
见县主关怀照顾,金堂感激望着她,连连点头答应。
纪麟游冷冷瞄了他一眼,抱着佩刀靠在柱子上:“行,那我住最外面,离他最远的地方。”
千灯没说什么,目光落在金堂腰间的玉佩上,问:“这玉佩,我能看一看吗?”
金堂忙解下来,双手递到她的面前,语带懊恼:“早知道这东西这么麻烦,我就不带了!”
千灯仔细端详这块玉,却只能肯定自己之前没有见过这块双龙戏珠的玉佩。
而崔扶风审视图案线条,道:“这玉佩我虽未见过,但这古拙雅致的刀法,好像有些熟悉。”
千灯对于雕刻未曾涉猎,便托他顺便去查一查哪个名匠雕过这样的东西。毕竟这稀世难逢的巧玉,雕过的人必定有记忆的。
她将玉佩还给金堂,又问:“当时去黄沙谷的人是谁,你心里可有数么?”
“我哪知道,黄沙谷我都是第一次听说。而且据我所知,朝廷从没有因为运粮草什么的赏赐嘉奖过我家,突然说起十八年前的事,岂不是莫名其妙嘛?”
“那么,你的亲戚中,可有比你大十几二十岁左右,又长得相像的么?”
金堂有些难以启齿:“不少……我父亲那辈亲兄弟就有七个,堂兄弟更是足有四五十人,子孙辈就更多了。加上我高祖和祖父年纪大了后还、还生了好些孩子,所以我有很多比我大二十来岁的叔伯和堂兄,都常年行商,西北那边的线有很多人在走……”
虽然人丁兴旺在民间来说是好事,但是,这也表明了他家男人婢妾众多,在家风严正的世家如博陵崔氏面前,难免有点抬不起头,对于候选县主夫婿来说,更是劣势。
“就比如说,我七叔,他就比我大十五岁,我小时候与他感情挺好的,还记得他把我扛在肩头去看花灯,因为我们长得像,不少人将我们认成父子呢。”
千灯随口问:“就是蓝秀容所嫁之人吗?他叫什么名字,十年前去世的话,也该有二十五六了吧,怎么两人未曾完婚?”
“我父辈行‘保’字,七叔名叫金保靖。听说他是另有心仪之人了,所以一直不肯娶妻,对当年蓝家的亲事更是反对,因此和家中闹翻了。”县主问话,金堂自然详细回答,“只是七叔属意的女方年纪比他大了不少,又是个拖油瓶的寡妇,家中反对,因此不许他与蓝家退亲,更不许那寡妇带幼子进门。”
纪麟游一脸不耐烦,显然,他只想听黄沙谷有关的事,对这些鸡零狗碎的旧事毫无兴趣。
薛昔阳则露出个讥嘲笑容,不咸不淡道:“喔,不愧是长安首富,果然家风清正,绝不要孤儿寡母的。”
正是孤儿寡母出身的孟兰溪则站在檐下阴影中,轻抚着怀中白白,抿唇一言不发。
金堂有些狼狈,试图详加解释:“我那时候年纪尚小,也不太清楚其中具体,就记得有一次我七叔受罚,在祠堂跪了两天两夜。我偷偷给他送糕点吃,他跟我道别,说要带心上人一起去南方了。结果第二日他便因醉酒骑马,从桥上摔下来去世了。因为他未婚无子,连祖坟也进不去,所以祖父给他过继了血脉。只是如今我祖父仙逝,时局又不稳,大家好像把这事儿都忘了。上月清明我去给七叔扫墓烧香,发现多日雨水,坟墓都被泡坏了,等我这次回去后,定要将他迁回祖坟了。”
眼见他家这些闲事,与所要追索的黄沙谷之事毫无关系,千灯便也没再问下去,只随口叮嘱道:“好,那你早点休息,注意腿伤。”
见县主没有兴趣与他多言,金堂有些委屈又只能点头:“是,县主放心。我一定紧锁门窗,寸步不出房间!”
可惜,今晚注定是个不平静的夜晚。
千灯回到前院,感觉一忙碌分心后,脚伤好像也没那么痛了。天色已晚,璇玑姑姑歇下了,玳瑁在忙碌庄子上的事,千灯横竖睡不着,隔窗望着后院高处的水阁许久,干脆提了一盏灯,独自向着那边而去。
自去年夏末,夫人于小阁中薨逝后,这里就一直紧闭院门,无人行经。然而她提着灯走近水阁山廊时,却听到了低低的人声,似是有人交谈。
声音十分熟悉,她举起手中灯光照去,而交谈的那两人也回过头来,正是崔扶风与凌天水。
三人在此相遇,都知道彼此为何而来,因此只相互点了点头,都不必开口。
千灯高举灯笼,照亮脚下山廊,三人步步向上行去。
长廊寂寂,小阁深闭,一切都保留着当日模样。只是染血的地面已经清洗干净。蒙尘的室内弥漫着封闭过久的淡淡霉味,挟带着母亲去世时的绝望感扑面而来。
她深深呼吸着,强自镇定,握紧提灯,让灯光照进屋内。
正要踏入房门之时,下方爬山廊中忽然传来轻微的窸窣一声。
凌天水立即转身,循声向着廊上走去,几步便赶到了声响来处。
正在他踏上游廊之时,只听得 “吱吱”一声,一条巴掌大的黑影从廊下窜过,钻进了假山洞中,原来是一只老鼠。
庄园草丛中,有鼠虫夜间出来觅食再正常不过。
凌天水疾步追上去,一手攀住回廊的柱子,一边跨步要去踩老鼠之时,忽然顿住了。
千灯见他身形微滞,便举高手中灯,隔着走廊遥遥去照他。
而他借着月光,抬手在回廊的柱子上抚了抚,微皱眉头,示意她提灯过来。
千灯与崔扶风对望一眼,立即快步走到他身边,拨亮了灯照去。
抹去柱子上的浮灰,在柱子外侧,有几个草草而就的刻痕。
这刻痕在柱子外侧,走廊上的人若非探头查看、或者像凌天水适才这般攀住柱子,否则绝对无法发现这里有刻痕。
而因为刻痕很小且细微,底下的人站在下面仰望也不可能察觉到,因此一直未被发现,也不知存在了多久。
凌天水神情微沉,示意千灯查看那些标记。
她也顾不上柱子上是否有灰尘,左手抱住柱子,身子向外倾斜,用手中提灯照亮上方的图案。
那是用细小尖锐物刻出的一幅潦草而简单的图形,粗略的线条串联起方形和圆形,指示推演着前方行动轨迹。
那是有人从这边窥视水阁后随手记下的地形和布置图。
小阁厢房、屏风内室、前方平台、下方水池,线条简略却指示异常明确,仿佛可以看到凶手潜入的线路。
看到这熟悉的刻画痕迹,千灯与崔扶风的神情也与凌天水一般,慢慢沉了下来。
他们都记得,在纪麟游的书中,曾经发现一张他随手所绘的布略图,以及他曾在郜国公主府中给鸣鹫留下过刻画符号——
与留在柱子上的这个标记,几乎一模一样。
第二十章 纠纷
这图案刻得很浅,若不是因为那突然的异动,让凌天水刚巧抱柱触摸到,它早已被积灰掩盖。待到再过一段时间,朱漆斑驳又重新髹涂,便将永远被掩盖消失,无人察觉。
凌天水问:“夫人出事当日,纪麟游行踪明确吗?”
崔扶风回忆着当日情形:“我们一行人同到庄子上,纪麟游与薛昔阳、晏蓬莱同室而居,被分配一起守于东侧院门。按照薛昔阳后来的表现来看,他应当是没有过什么古怪的举动。”
毕竟,薛昔阳这个人最多事不过,无风都要掀起三尺浪,对其他郎君一点风吹草动都不放过,若纪麟游当时有什么异动,他怎能忍得住只字不提?
“那么……”凌天水又缓缓问,“夫人出事后每个人的行踪呢?”
这一段时间,千灯与崔扶风自然都不清楚。他们两人当时离开了庄子,寻找廖医姑救治,而凶手最有可能下手的机会,也就是在此时。
毕竟,外有乱兵肆虐,内有夫人重伤,庄子上早已乱作一团。虽然东宫有十余位侍卫在,但他们自然重点关注太子殿下,又哪里能照护一个昏迷的妇人?
在那个空档之中,庄子上的任何人,都有可能潜入水阁,将那支被截断了箭杆的箭头往她母亲的心口再深入半寸,轻易夺走她的性命。
三人正推敲这标记之际,前院忽然传来一阵骚动,黑暗中隐隐传来砰砰砸门声和一个人的叫声,暗夜中那声音显得格外清晰,以至于山廊上的他们都听了出来,那是孟兰溪在失控大叫。
凌天水皱眉,立即转身,向着众郎君所住的院落疾步走去。
千灯与崔扶风对望一眼,紧随其后跟了过去。
凌天水步伐又大又快,而千灯脚伤在身,因此崔扶风陪她走到时,便只见凌天水已脸罩严霜站在金堂房门前,而金堂虽然未开门,但声音显然就在门后:“有什么事明天再说,我腿疼,要睡了!”
而他的房门外,孟兰溪正一手抱着一团蜷缩的白色物体,另一手紧握着手上油灯,满脸悲愤。
因他两只手都有东西,腾不开空,因此全失了往日那温雅清致的模样,抬脚狠踹面前房门,愤恨道:“你开门,给我出来!”
院内的纪麟游、鸣鹫和薛昔阳都被惊动,纷纷开门出来查看。
屋内金堂犹自迟疑,千灯已经走到孟兰溪面前,看向他手中蜷缩的兔子,问:“怎么了?”
“县主,白白它……”孟兰溪一看见她,眼中委屈更甚,连声音都带了些哽咽,“它被金堂害死了!”
千灯“啊”了一声,诧异错愕的目光移向他怀中的兔子,果然见它脖子耷拉下来,已经没了气息。
而金堂从门缝间张望,见县主也来了,忙拉开门闩,一把打开房门:“你的兔子死了,关我什么事?”
一见他总算露面,孟兰溪悲愤不已,他一步迈进屋内,搁下手中油灯,双手举着兔子逼近金堂:“除了你,还有谁会害它?”
半个时辰前还活蹦乱跳的兔子,如今脊椎脖颈尽折,早已没了生命迹象。
金堂见那死兔子的头直对着自己,当下嫌恶地别开头:“拿开,恶心死了!”
千灯默然查看兔子尸身,只见它一半身子沾满泥淖,脖颈上有一道淤泥鞋印,显然是被人踩断脖子弄死的。
“我知道你讨厌我,讨厌白白,可它只是一只兔子,哪里碍到你什么?你为何要如此对它?”
“胡说八道!我一直在屋内没出去呢,哪有空跑去你房间杀兔子?”
“我把兔子放到院门外阶下吃草,就去收拾房间了,你是不是趁当时,把它害死的?”
金堂一摸自己的腿,委屈不已:“我腿上有伤啊,县主还叫我好好呆在房间里,我吃饱了撑的带伤去踩你兔子?”
“那么,除了你之外,这里还有谁会故意去害一只兔子?”
金堂一时语塞。
因为白白颇受县主的喜爱,所以其他人即使不喜欢小动物,也会没事逗逗这兔子——除了企图借金团团邀宠的他之外。
见他不说话,孟兰溪抱着白白变凉的身体,嘶哑质问:“若你对我有意见,大可冲着我来,为什么要对白白下手?白白它没有妨碍过你任何事,难道只是因为县主喜欢它、因为它能为我制造一点点让县主开心的机会,它便要死于嫉恨之下吗?”
金堂无从辩解,忙乱中一回头,看见县主望着兔子的目光暗沉低落,不由脸涨得通红。
回头再看孟兰溪手中兔子尸体快按到自己面门上了,他烦躁愤恨之下,无法控制地大叫一声,抬手狠狠推开。
孟兰溪未加防备,重重向旁边倒去,撞在了桌案上。
小桌案顿时被打翻,上面的油灯杯盏等物全部哗啦落地,室内顿时一片狼藉。
千灯看看兔子尸身,又看看摔在地上的孟兰溪,不知该如何劝解他们。
而凌天水则抓住孟兰溪的手臂,将他拉起:“行了,兔子已死,追究无益,就这样吧。”
孟兰溪不甘地站起身,但在目光扫过金堂脚下时,像是忽然发现了什么,他抓过摔在地上后熄灭的油灯,在千灯的提灯上点燃,然后俯身照向金堂的靴子,口中悲愤道:“是你,就是你!”
众人的目光顺着他所照的方向,全部看向了金堂的脚上。
他脚上穿着精工缝合的乌皮靴,靴子上还用金线绣着连珠纹。而此时在明亮灯光的照耀下,那乌皮面上,正有三两根柔软的白毛在轻微颤动。
金堂低头看了一下,脸上闪过慌乱神情,却还兀自嘴硬:“我……我就是看这兔子烦,所以把它踢到阶下去了,我脚受伤呢,根本使不上劲,怎么可能踩死它!”
众人看着他色厉内荏的模样,便也不再问其他的了,凌天水冷着脸催促孟兰溪:“行了,纵然这兔子对你意义非凡,可兔子终究只是兔子,死了赔你一只又怎样?别做这种无谓之举。”
孟兰溪其实也心知肚明,金堂赔他一百只一千只兔子也是轻轻松松,他只能强忍住愤恨,抱紧怀中白白逐渐僵硬的小身躯,转头愤恨出了门。
千灯叹了口气,回头看向金堂,而他委屈巴巴地望着她,口中还在那句话:“县主,我发誓,那只兔子不是我踩死的!”
他说得慎重,千灯也只能道:“好,我知道了。”
第二十一章 方向
她随口一应,金堂便安心了不少,脸上露出勉强的笑容,赶紧又道:“还有当年黄沙谷的事情,我也敢肯定,我家人不会做出那种事情的!商户立身不易,我族中行事很谨慎的,就算奉承过郜国公主,也肯定不敢对老王爷犯下如此大罪的。不然,我家怎么十几年了都打不通西北走廊,做梦都想连通西域诸国呢?我族中前些时日还让我从县主这边探探门路,看能不能打通丝路商道呢!”
千灯现下情绪纷烦,勉强点了点头,也不想再说什么了。转身正要离开时,只听叮一声轻响,脚下勾到了块碎瓷片。
风波虽已平息,但适才争执中打翻的东西还散乱在地,昏暗的室内一片狼藉。
“哎呀,这是怎么了?”璇玑姑姑匆匆赶来,一见这情形,忙吩咐人打扫碎片,再看看连茶壶都摔破了,想着金堂伤后肯定口渴,便让玳瑁将破壶收拾了,去厨房再提一壶水过来。
千灯叮嘱金堂早点休息,小心门窗。
金堂也知道自己处处树敌,连连点头答应,表示晚上绝不会出门,更不会放任何人进来。一定把门锁得死死的。
结束了这一番喧闹,千灯只觉身心俱疲,待走到院门口时,却见孟兰溪正抱着兔子怔怔站在栀子花下,任由夜风吹拂他单薄的身躯。
千灯看了白白僵冷的身躯片刻,对他说:“这栀子花下泥土松软,不如就将白白埋在此处吧。”
孟兰溪哽咽应了,拿起手边已经准备好的小铲子,慢慢挖着土。
等挖了个一尺见方的坑后,他折了片芭蕉叶子,将白白小心地包好放进去,又默默看了一会儿,才用铲子推着土,将那小小的身躯埋葬了,将土压实。
见他如此伤心,千灯也忘记了自己的脚伤,提着手中的小灯,陪他走到仓库,将铲子归还原处。
两人默默无声地顺着小路走回来,千灯听到他压得很低很低的声音,说:“县主,一定是金堂,是他害死了白白……县主一定要小心防备,不要让这种人在你身边为非作歹……”
千灯沉默不语,没有附和他,也没有劝解他。
一盏孤灯照着他们两人向前走去,就在走到厨房时,看到玳瑁正走到门口问厨娘:“还有热水吗?”
厨娘一指排炉上的几个茶壶:“有啊,今日人多,每个屋内都得备一套,忙得不可开交呢——怎么你屋内没有吗?”
“不是我,是金郎君屋内的壶摔坏了,得再提一壶水过去。”玳瑁说着,进内随手提了一壶,出来时正看到千灯,便举了举手中的茶壶道,“县主,我送了茶就回去。”
千灯见她提着滚沸的水壶走路,便稍举高些灯帮她照着脚下:“一起走吧,我也正要送孟郎君回去呢。”
三个人都很沉默,一路穿过院落和角门,走到郎君们居住的厢房处。
玳瑁将茶壶送进去后,璇玑姑姑嘱咐了金堂两句,便也与她一起出来了。
千灯听到金堂屋内传来上门闩的声音,便对旁屋的凌天水指了指那边,示意他帮忙留意一下。
凌天水点了一下头,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她的脚,似在询问。
千灯微扬唇角,给他一个“放心吧”的眼神,提起裙摆轻轻踢了踢足尖。
他没有开口,她也没有回答,只在瞬间对望,却仿佛已经说完了一切。
也许是因为心底的秘密已被戳穿,也许因为他背着她走过夕阳山林,也许因为他曾经低低唤过她灯灯……他们之间,已经不一样了。
千灯放下裙裾,转头时隔壁的薛昔阳正推窗与她打招呼,手中灯盏晕光照在他盈盈含笑的面容上,更显温柔旖旎:“县主一直忙到现在,脚伤不打紧吗?哎,怎么各个郎君都这么麻烦,真叫人不省心。”
听着他一边关怀一边编排其他郎君的话语,千灯也不以为意,只道:“薛郎君挂心了,我并无大碍。”
薛昔阳倚在窗口,又问:“听说乱军逃掉了一个?他能在朝廷眼皮子底下躲这么久,可能有些本事,会不会找机会潜入庄子内啊?”
“薛郎君不必担心,庄子内都是信得过的人,只要里面的人心不浮动,相信应能安然无恙。”
听出她的弦外之音,薛昔阳微微而笑,那双眼角上扬的凤眼在灯光下越显波光粼粼:“县主放心,其他人不好说,唯有我是最为乖巧安静不过的——毕竟我与他们之间可没有仇怨。”
其实他和乖巧一点关系都没有,但从目前情况来看,除去凌天水和崔扶风,所有郎君中,竟只有薛昔阳与金堂没有矛盾。
一路思忖着,千灯心情有些许沉重,脚伤仿佛也严重了起来。
玳瑁扶着千灯慢慢走回去,忍不住好奇心问:“县主,您说害了白白的人会是谁?难道真的是金郎君吗?”
千灯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从王府后院到庄子、从经年恩怨到微末冲突,一群人矛盾重重,已到了人命都危在旦夕的时刻。
可谁有必要、又为何要杀死一只连声音都发不出来的兔子呢?
一夜梦境繁杂,重回母亲身死之地,各种思绪仿佛都逼了上来。
千灯梦见自己回到那刻骨铭心的一夜,她抱着母亲的尸身,看着她心口那支箭矢——那支箭仿佛也插进了她的心口,疼痛让她浑身颤抖不可自抑。
在巨大的悲恸如同污黑雾气笼罩之时,她一抬头,却看见在回廊之上,有人正攀着柱子,刻画着杀害她的路径。
她放开了母亲,扑向那个人,黑暗中他的面容依稀呈现,赫然竟是纪麟游的模样。而他的身后,是父祖当年留下的旧将老兵,都在期待地望着她,那喃喃的口型,赫然正是“百年好合”。
惊骇窒息与绝望扑头盖脸压下,她如同断线的风筝,从回廊上坠落,落在那双父祖般坚定温厚的臂弯中。
“县主……”他望着怀中的她,迟疑了一下,又微微而笑,露出颊边那对因为倏忽即逝而显得不真实的酒涡,“灯灯。”
金紫色的斜阳穿破了黑暗,他背着她,在面前的黑暗中跋涉。
她倚在他宽阔的背上,惶惑的心慢慢静下来,又慢慢地沉下去。
他们走了好久,始终走不出面前浓黑的暗夜。
可是妈妈还在等着她,她得回到那一夜的水阁去救妈妈。
她急切焦灼,指着面前的方向。可是哪有方向呢?无论跋涉了多久,面前依旧是浓稠的黑雾,看不见的前路。
“为什么呢?为什么找不到路呢……”她靠在凌天水背上喃喃着,心里忽然想,是她找错了方向,还是他走错了路?
还是说,他们都错了呢……
冷汗迅速从后背逼出,千灯猛然睁开眼,窗外已有朦朦曙光初透。
无法再合眼,她起身梳洗,匆匆用过早膳,便向着水阁而去。
出乎意料的,这么早的天色中,她看见一条矫健身影,折柳以代,正在树下练剑。
她望着那腾挪遒劲的身姿,伏在他背上让他带着自己走出阴暗的那一幕又涌上心头,一时不知面前是现实中的山林,还是梦境中的迷雾。
他们走错道路了吗?
他真的能与她心意相连,与她一起走到最终的目的地吗?
察觉到了她在身边,凌天水停下了动作,将手中的柳条丢在地上,向她走来:“这么早,县主起来了?”
千灯点头:“心头还有些事。”
凌天水不问便知她的心事,问:“那我去叫一下崔扶风,把昨夜未竟之事先办完。”
千灯点头,崔扶风一直在跟进此案,三人自然最好是一起。
她先向水阁行去,沿着山廊行到昨夜那根柱子前,挽住栏杆倾过身子,抬头去看上面的痕迹。
白天看来,被抹掉了浮灰的线条更显清晰,那指示风格,确实就是纪麟游的手笔。
凌天水与崔扶风很快一起过来,也相继查看了那个标记。虽无法切实肯定,但庄子内若有人可能留下这个标记的话,十有八九,出自纪麟游。
标记藏在浮灰之下,显然应当是他上一次过来时记下的——
他只进过两次白家庄子,而上一次,就是杞国夫人出事之时。
千灯沉吟着,问凌天水:“昨夜郎君们是否有什么异常动静?”
凌天水肯定道:“没有,县主回去后,郎君们都安分守己未出房门。尤其我就在金堂隔壁,无论什么人去他那边都要经过我的门前,门窗若有动静我都能听见,可以保证没有任何声响。”
千灯点了点头,略放下了心。
她走到水阁之前,定了定神,推开了尘封已久的房门。
杞国夫人在此间去世,所以里面的陈设并无任何变化,只是庄中常会有人来此清扫,因此没有太大霉味和灰尘。
但因为千灯的吩咐,所以里面陈设一如既往,就连当时为运送尸身而拆掉的床板都还斜立在床后,不曾安放。
即使已经将这边看了千遍万遍,千灯还是在室内走了一圈,将当日的情形仔细与凌天水讲了一遍。
“当日,我与崔少卿将廖医姑请回来后,她说我娘已经没有救治可能了,唯有施针让她苏醒了最后一刻,留下了要对我交代的话语……”
千灯说着,坐在当初扶着母亲坐过的床头,指向当初母亲所指的那个柜子。
当时她按照母亲的指点,去寻找那抽屉中的信件。因为手抖而将整个抽屉翻倒,里面所有的东西都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