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如此时,她也起身走到柜子面前,打开柜门,将里面的抽屉拉出,翻扣在地上。
这抽屉内的东西,自母亲去世后,千灯也翻过了无数遍,但都是一无所获,就和现在一样。
崔扶风与凌天水将抽屉和里面的东西仔仔细细翻找,确定没有信件,抽屉也没有夹层后,便将东西重新收拾好,放回屉内。
千灯托起抽屉,要将它卡回柜槽中去,但沮丧恍惚中,她的手突然无力一软,抽屉从她手中翻下,眼看要再次掉落。
身旁的凌天水眼疾手快,立即抬手相托,将抽屉连同她的手稳稳托住。
覆盖着她手背的掌心,温暖干燥又宽厚。
崔扶风伸手接过抽屉,放回原位,但那目光似有若无,好像多看了他们相触的手一眼。
千灯默然抿唇,不动声色将自己的手抽回。
而就在此时,她的脑中突然一闪念,想起了她与凌天水在黑暗中那一次混乱暧昧的接触。
当时她手背被烫伤,所以悄悄去孟兰溪的住处寻药。
那时她发现了盛放药瓶的抽屉下方有异,于是抬手去触摸,误碰了孟兰溪动过手脚那块玉佩,导致陷入迷乱。
玉佩……
她终于想起金堂那块玉佩的花纹,为什么那么熟悉了。
金堂身上的、孟兰溪藏起的、孟夫人身后留下的三块玉佩,虽然花纹有一定差别,但,上面都有青紫色纹路和朱红斑纹。
只不过,三块相似的俏色玉,最终呈现出了三种不同的雕法——
金堂那块,竖雕成了双龙戏珠的图案;而孟兰溪藏在猗兰馆的那两块,则横取花纹,将青蓝卷曲的痕迹雕成了山水,一块敬亭山、一块峨眉山,一个是远山中一点朱红的亭子,一个是峰顶初升的红日。
可,虽然三块玉佩雕琢的花纹不一样,纹路走向却大致相同。
所以,这很可能是将鸣鹫表哥那块大而厚的卵玉,劈成了三块薄而透的玉佩,雕成了三块。
孟兰溪……
十七年前可能尚未诞世的他,与当年发生在大漠中的兵匪劫掠之事,会有什么关联?
还是说……有关联的,是他的母亲孟夫人?
虽然与孟夫人只见过一面,但千灯想着她苍白面颊上那对不自觉便会呈现出来的深深酒涡,想到孟兰溪那对醉人的笑靥,又想到那日山林火光之中,凌天水唇边那倏忽而逝的双涡……
她忽然之间像是明白了什么,不敢置信的目光想要抬起,却又硬生生强行控制住,垂下了眼睛。
她怕自己的神情波动,会落入凌天水的眼中。
而凌天水已经察觉到了。他贴近了她,低声问:“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她的手微有些颤抖,深深吸气,让自己镇定下来,说出了自己心底联想到的另一件事,“我想到了一个可能。”
她将抽屉重新拉了出来,探头向着抽屉后方的柜身内部看去。
在抽屉下方,是拼接的背板,由两块木板相夹而成。因为木头年久变形,很明显有一条缝隙。
顺着她的目光,其他两人自然也看到了。
一瞬间,他们心下浮起一个念头——
难道说,当时她拉出抽屉时太过匆忙急促,使得那封信从抽屉上方向后滑落,正好掉进了柜子下方两块板的缝隙之中?
千灯探头去看下方缝隙,可里面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到。
凌天水点点她的肩膀,示意她先出来,然后抬脚对着柜子的背板连踹两脚。
在震响声中,背板内部相接的榫卯断裂,立即松动。
他抬手抓住松动的壁板,咔嚓一声便将其卸了下来。
在内层壁板断裂之际,只听“啪”一声轻响,夹在中间的一片薄薄的东西掉落了下来。
他抬手取过,递到千灯面前。
那是一封信。一封从龟兹寄到昌化王府的信。
这一番阴差阳错,竟导致她兜兜转转如此之久,至今才发现母亲遗留下来的书信。
第二十三章 谜底
千灯只觉眼眶发热,她伸出颤抖的手,紧紧捏住递来的这封信,深深呼吸着,抑制住自己胸臆间那呼啸的不安与悲恸。
凌天水和崔扶风望着她,他们都没有催促,只静静等待着。
等待千灯强行令自己镇定下来,慢慢打开了这封信。
信件封口已开,开封口平顺光滑。
这是母亲的习惯,她向来敬惜字纸,对书籍信件从来一丝不苟,每封信都会细致裁剪开口。
抽出里面薄薄的信笺,千灯闭了闭眼,然后将其展开,先看信后的落款。
那是她的二王叔——也是现今龟兹北王的印章,因为多年有信件来往,因此她认得这印章,肯定无误。
信件寄给她的母亲杞国夫人,熟悉的字迹,讲述的却是她料想不到的内容。
西北强敌虎视眈眈,大唐国力衰微,龟兹虽依旧是安西都护府的中心驻地,却已很难在乱世中支撑下去。如今国运衰微,大唐难护,又有东西两线多番战事,龟兹王族征战零落,已岌岌可危了。
但,近来龟兹接到了回纥那边的口风,十五部中实力最强的药罗葛部王子鸣鹫,因为仰慕大唐昌化王的荣光,因此对王府唯一的血脉零陵县主颇有企望之心。
若此事真当如此,对于龟兹和昌化王府来说,都是大好机会。因此来信让杞国夫人考虑,是否可带千灯回龟兹,以零陵县主和龟兹王女的双重身份与回纥和亲结盟。
如此一来,龟兹与回纥双方王族结亲,得到强大盟友;而药罗葛部也将在大唐和龟兹的双重支持下,稳固统治回纥其他十四部的力量;而千灯则将成为西北最有势力的王妃乃至将来的王后、太后,成为龟兹王族的骄傲。
这是决定千灯与龟兹命运的一个提议,希望她们母女能好生相商,是做大唐默默终老的一个县主,还是做荣耀无限的龟兹王女、回纥王后,望她们慎重抉择。
千灯将信反复看了两遍,慢慢将信件折好放回封中去,沉默着,一言不发。
崔扶风见她神情暗淡,便问:“这信的内容要紧吗?是否与杞国夫人薨逝有关?”
千灯缓缓摇了摇头:“应当无关,因为这封信……我娘已经替我答复了。”
虽然母亲说过,这封改变她命运的信,等她择婿之后让她再自行决定,但,既然母亲支持她先在大唐选定夫婿再说,那么,她的心意已经再明显不过了。
她不希望女儿成为政治的牺牲品,为了权势荣耀而去做一个异族的和亲王妃。
即使因此她能权倾西北,成为万众叩拜的王后甚至太后,可这也代表着,她将时刻立于权柄的利刃之上,一旦失足便是粉身碎骨。
远的不说,本朝和亲的静乐、宜芳两位公主,在边关异动之时,就被异族丈夫亲自斩首祭旗,死无全尸。
更何况龟兹沟通东西,地处要害,本就是大唐与各族矛盾纠纷的冲抵中心,当她背负起大唐县主与龟兹王女双重身份的荣耀之时,就是投身万钧旋涡之日。
朝堂风雨,边关动乱,她的至亲已全部不在世上了。若她执迷于鲜花着锦的权势,选择走上那条至为凶险之路,那么,有朝一日在她走到绝境之时,又如何自救、又有什么办法辟出生路?
她默默地、长长地呼吸着,许久,走到母亲临终前的床上,坐在她临终前倚靠的地方看向面前。
她看这面前的小阁,仿佛也看见了那一夜,十一个人或远或近、或坐或立,呈现在自己面前的那一刻。
“我知道……我娘临终前,最后一句话的意思了。”
母亲给她指的,并不是特定的某一个人。
她只是,希望女儿一定要从他们中间选择一个人。
无论是谁、无论是哪一个。
她的女儿要在大唐找一个男人结合,安定地过完一生。而不是选择权力与荣耀,奔赴那不可见底的深渊。
千灯抬起手捂住自己的眼睛,将那些涌出来的眼泪又深深地逼回去。
长久以来纠缠在她心底的谜团,仿佛已解开大半。
她也终于可以不必纠结于母亲的选择,不必再猜测她临终前的遗愿。
母亲其实没有选定什么人,她知道自己一定会喜欢女儿选择的那个人。因为母亲那么爱她,自然也会爱她的选择。
凌天水和崔扶风都没有开口,他们静静地等待着她,等她拭干泪水,恢复神智清醒如常。
等她站起身,收好了信,等她与他们一起出了水阁,顺着游廊慢慢的向下走去。
最终,还是崔扶风忍不住,低声问她:“县主知道信中那桩要改变命运的抉择了吗?”
千灯点了点头:“知道了。”
他迟疑了片刻,又问:“夫人临终前所指的人,你知晓了吗?”
千灯又点了点头,此次没有说话。
所以,母亲之死,与那封信并无关系,她在临终前指向的郎君,也并不是特定的某一个人。
所有的问题仿佛都得到了完美的解答,所有的谜团都在这一刻彻底解决,可她的心中依旧空荡荡的,并未落到实处。
明明没有哪里不对,但太过简单的答案,让她眼前的世界都开始恍惚起来。
她伸手探入袖中,紧紧捏住了那封信,耳边又响起了母亲临终时最后那句话——
“灯灯,你定要,嫁给他……然后,带他回家。”
母亲确实是希望她在面前人中、或者说,在大唐找一个夫婿,不去涉足朝堂的腥风血雨,可最后那一句带他回家,又是什么意思呢?
回家……哪个家呢?
当时那个将箭深深插入她要害的人,明明就应该就在当场,可她陷于巨大的悲恸之中,未曾注意到任何人的异样。
以至于如今已有多位郎君丧生,那人却还隐藏着行踪,无法触及。
死于荐福寺的时景宁,在临终前给她留下了最后的消息,兔子和井栏。
兔子,是指他们小时候一起养的那只白白,还是昨夜孟兰溪那只无辜丧生的白白呢?
而井栏,又指的是什么?
在时景宁去世后,她曾派人暗地搜查了长安及周边所有的水井栏杆,却并未发现任何线索。而母亲薨逝之后,庄子上的井也并未发生任何异常。
母亲之死还迷雾重重,漕渠中的尸体也查不出任何头绪。即使死者随身携带着引凤签,让他们怀疑是苏云中,却又查不到任何可信线索。
如果他真的是苏云中的话,又为何要潜回长安,在船身上留下血书控诉她?这一切背后究竟发生过什么?
就在她脚步迟缓,一边思索着一边前行之际,脑海中忽然有一句原本再普通不过的、已经深埋的话语,在这一刻,从万千纷杂的思绪中浮现出来,在一片灰白色的嘈杂混乱中,在她的耳边回荡——
“县主,切莫忘了杞国夫人临终遗言,你一定要……选择她为你指定的人。”
是晏蓬莱。
那时他赴死之前,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当时她错愕问,你知道我娘指的人是谁?
他却摇了摇头,望着她的目光尽是悲悯:“我想,县主如此聪慧,定能知晓夫人当时的用意。”
他知道什么不为人知的内情吗?又是从何而知的呢?
在他之前,想要告诉她真相的时景宁,已经死于御林军的佩刀下。窥见了内幕的郎君们,为何都选择了隐瞒真相,不肯揭穿?
三人走下水阁,出了后院,都是心事重重。
最终,凌天水也开了口,询问:“你母亲临终所指的郎君,如今可还无恙?”
崔扶风默然瞥了他一眼,心下油然浮起一个古怪的、自己也明知不该有的想法——
无论如何,你我二人,都不在杞国夫人所指的人之中。
换言之,除非当日入选的所有郎君都不存于世,属于他们、或其他人的机会才会出现。
所以,他凭什么询问县主这个问题?
然而,在崔扶风看来有些僭越甚至冒犯的问题,却得到了千灯自然而然的回答:“其实我娘所指的,可能不是特定的那一个人……最终进行选择的,还是我自己。”
凌天水沉吟着,忽然以自己也不明白的心态,问:“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是吗?”
千灯想着那封信上的内容,想着母亲临终前所指的那个方向,想着远远近近站在内外的所有人,点了点头:“都是。”
崔扶风默然不语,目光在凌天水的身上顿了顿,心想——
所以,除了候选的郎君们,当时守候在水阁内外的,还有受伤的他、护送他们回来的临淮王,甚至还有滞留庄中的太子殿下……
所以,凌天水才问出这样的话,要肯定他所处的位置、判定自己在这桩婚事之中的优劣势吗?
看来,他的立场,不一样了。
一开始进入县主的后院时,他说只是想要找个温暖的地方养伤。
如今他的伤势早已养好,甚至在元日之时,他明明已经选择离开,可以彻底消失在她的人生中,却不知道为何,又在她生辰那一日赶回长安,为她送上贺礼。
甚至,一直逗留至今,没有离开的迹象。
而他与县主之间的关系,隐隐让他觉得不安,似乎他们之间,有什么不一样了。
可……一旦如此考虑,局势将彻底陷入复杂混乱的地步。
有些事情,不能深究,也没必要深究。
他将目光从凌天水身上收回,将一切疑窦隐而不发,只平淡地向千灯询问另一个重要问题:“那么,杀害你娘的凶手,有没有什么线索呢?”
千灯摇了摇头,只回头望向那根做了标记的柱子:“或许,还是得从那边下手,好好调查一下,有可能在庄子内留下这样痕迹的人。”
三人一路低声交谈,走得很慢,来到前院时,已是日上三竿。
王府来接县主的马车已经到来,璇玑姑姑正在查看里面铺设的褥子,免得县主回府一路颠簸。
千灯让她先别忙,考虑着是否要在这边再呆一段时间,好好将水阁附近再彻查一番,希望还能有所发现。
其他不说,柱子上那个标记,得彻底查清楚才行。
“县主。”玳瑁快步从郎君们的院落过来,有些迟疑,“您看到金郎君了吗?”
一听到金堂之事,千灯与璇玑姑姑都是一惊。
璇玑姑姑忙问:“郎君们不是都起身了吗?怎的金郎君不见了?”
“其他郎君都见着了,唯独没看见他。我刚才去厨房,听厨娘们说,郎君们的早膳都送过去了,只有金郎君那边敲门也不应,难道要饿着肚子回府吗?这一路可起码得两个时辰呢……”
千灯心下一沉,立即快步向着金堂所住的房屋走去。
毕竟昨日各方纠纷历历在目,金堂如今正立于危墙之下。
璇玑姑姑一边小跑着追上她,一边安慰道:“许是金郎君昨夜担惊受怕的,因此睡晚了,县主无须担心,没事的……”
来到金堂门前时,纪麟游与薛昔阳已站在他房门前,孟兰溪则倚在自己门边冷眼旁观。
鸣鹫正拍着金堂房门大叫:“起来起来,别剁(躲)了,臭媳妇总要见公婆的……”
“王子这话谬误了,犯了两个错误。”薛昔阳慢悠悠纠正他,“见是眼睛,所以是丑媳妇不敢见,如果是臭的,就算躲起来也一样会被闻到。至于第二个错误么,这个形容就不应该出现在此处。”
鸣鹫一学就会,而且虚心改正:“对,就他,也配当县主媳妇?”
见这般情况下,这两人还在掰扯这些,连崔扶风都一时无奈,向凌天水使了个眼色。
凌天水大步走到门前,示意鸣鹫让开,然后抬脚狠狠踹向房门。
出乎意料,众人都以为凌天水这一踹,那单薄的门扇和门栓肯定禁不住,谁知一脚下去只有巨大声响,房门安然无恙。
凌天水微皱眉头,又加了一脚,细听着门后的声音:“门闩被顶住了,应当是金堂为了防止有人潜进来,在门栓上顶了东西。”
棍子顶住门闩后,那么就算有千斤之力,怕是也难以破门而入。
千灯皱眉:“去后窗瞧瞧,看能否打开。”
去往后窗需要绕过天井,可天井因为正在修缮,一片泥泞。众人也顾不得了,就连千灯也提起裙摆,踩着泥水与其他人一起绕到后面窗口。
后窗是厚重的木板支摘窗,众人试了试,与门一样,也从里面闩得紧紧的。
显然金堂昨晚听了千灯的提醒后,确实不敢怠慢,已经把门窗都妥善安插好了,绝没有任何人能潜进来。
但越是如此,千灯心下越觉不安。
纪麟游是武将,抽出随身的佩刀,插入窗缝之中,狠狠斩了好几下,才将里面的窗闩给劈断,把窗户一把掀起。
门窗相对,他们一眼就越过屋中的桌案,看见对面的门后顶着一根碗口粗的木棍。
而侧面屏障后,就是普通的架子床,被子显示床上正有人沉睡,只是他趴在床上四肢有些扭曲,看起来姿势古怪。
千灯一时之间只觉心跳急促。
纪麟游已将窗户顶开,率先翻了进去,先将门后的木棍和门闩打开,然后快步走向床边,去查看室内的情况。
千灯与其他人又再次绕过泥泞天井进门,正看见纪麟游将床上那具尸身翻了过来,露出了死者的面目——
正是早已气绝的金堂。
他尸身僵硬,面容乌紫、七窍流血,显然已死去多时。
千灯只觉胸口如遭重击,呼吸停滞地呆呆看了他许久,才趔趄着走近两步,靠近了金堂的尸身。
不敢相信,昨夜还听着她的嘱咐答应一定会好生保护自己的金堂,已经成为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凌天水拦住了她,示意她别太过接近:“他身上可能还有残毒,县主先别触碰。”
千灯默然抿紧下唇,退了半步后,转头向崔扶风示意,让他将其他人都先请出去。
第二十五章 密室
虽然没有带验尸的工具,但金堂死后尸身与面目的模样,明显能判定是中毒身亡。
果然,凌天水查看了他的口鼻眼睛耳朵等处,说道:“死者枕边有血痰及呕吐物,喉舌无异但有窒息状况,显系生前喉管肌肉僵直所致。看尸体四肢,他临死前有痉挛抽搐,但昨夜我便在他的隔壁,却并未听到他的呼救声,显然他在毒发时肌肉强直、全身麻木,并且意识陷入昏迷,因此无法发声求援,只能在床上挣扎死去。”
崔扶风微皱眉头,问:“和漕渠上死的那人一样?”
“对,这症状,是乌头无疑。”
说着,他将金堂平躺安置于床上,抬手解开他的衣服查看。
崔扶风帮忙时,看见金堂的左手虚握,蜷成一个拿捏东西的模样。
“奇怪,痉挛时应当手握成拳,可金堂的手怎么是虚握的?”崔扶风出声询问。
凌天水看了一眼,说道:“这证明他在垂死之际,手中一直握着一个东西,直到尸僵出现了,还未曾松开,因此动作僵直至今。”
“死后才出现的尸僵,那么,他所握的东西是什么时候不见的呢?”崔扶风皱眉说着,又将金堂僵直的手仔细翻看了一遍,微皱眉头,向千灯指了指金堂的手指。
千灯定了定神,低头看去,只见金堂僵硬弯曲的中指上,有一条细细的淡黑色灰迹。
她低头查看床铺四周,而凌天水和崔扶风则检查金堂身上及床褥上的痕迹,但仔细搜查了一遍,终究一无所获。
千灯伸手比划着,下意识地回望室内,寻找符合的东西。
但没有。本来就是郎君们来了之后匆忙打扫出来的房间,里面除了被褥、枕头、几案、杯壶等日常必须品之外,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
她勉强抑制住心底的悲痛:“金堂的死亡时间,大概在什么时候?”
凌天水不假思索道:“按照尸体上的青斑来看,死亡时间大概是昨夜三更左右。”
“之前,验漕渠那具尸身时,我记得你与仵作说过,乌头的毒发作非常迅速,中毒到死亡只需要很短的时间?”
“确实。快的话只需要一刻左右,中毒者便会呼吸急促,毒发而死。”
“可昨晚他将门窗关闭得如此严实,三更时应当无人能潜进来谋害,所以那毒,应该是早就下在了室内的某个地方——”
说着,她的目光在室内扫了一圈,最终落在了床头小几的那把茶壶上。
毕竟,空荡的室内,金堂唯一有可能入口接触的,只有昨晚送来的这壶茶。
凌天水与千灯心意相通,立即揭开茶壶看了看,见里面是平平无奇的半壶棕褐色茶水,看不出有没有乌头的存在。
然而,床头小几上只有茶壶,并没有杯子的踪迹。
崔扶风指着金堂弯曲虚握的手掌,说道:“看来,他临死前握在手中的,应当就是那个杯子无疑了。”
所以真相已呼之欲出。
有人在茶水中下了毒,因为毒药是乌头所以发作非常快。金堂喝下后肌肉痉挛,而凶手可能隔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取走杯子,于是便留下了现场这番状况。
大理寺丞聂和政在午时匆匆赶到,也带来了衙门内专精检验毒药的仵作。
从现场的茶壶中验出了乌头之毒后,他作出了与凌天水一样的判断,金堂死亡时间确系三更左右。
在崔扶风的督促下,众衙役又将屋内再彻底检查了一遍。除了门窗之外,屋内没有其他任何可供出入的地方,就连鼠洞都没有。
“所以,凶手是如何潜入屋内,给死者下毒的呢?”聂和政陷入沉思,“难道是昨夜死者给凶手开了门,然后他偷偷投毒,再告辞离开,而死者又把门重新闩好了……”
崔扶风道:“恐怕可能性不大。毕竟昨日金堂与诸多人都有纠纷,因此县主特意将他安排到最靠内这间房,又叮嘱他关好门窗。他明知自己危机重重,应当不会半夜悄悄放人进入。”
凌天水则道:“我住在隔壁,睡觉一向警醒。有人夜间从我门口悄悄经过或许有漏查,但若隔壁开门出入,我不可能察觉不到。”
聂和政虽与他没打过交道,但见他那气势,哪敢质疑,只是迟疑问:“那……有没可能对方没从廊下过,而是从天井过去,从窗户潜入呢?”
崔扶风指指天井中的泥泞,说道:“如果对方从天井过来,必定留下脚印。但我当时关注过门前情况,干干净净并无任何痕迹。而后来这些脚印,都是我们绕到后方开窗时才留下的,方向与湿痕皆可验证。”
聂和政一拍大腿,立即道:“那么,崔少卿,这个案子就很简单了。既然昨夜死者关门后便无人进出,而且毒又确实下在茶壶中,那必定是凶手一开始就将乌头研成粉,撒入了茶水送过来。而死者晚上感觉口渴,于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饮下毒茶,因此毒发身亡。”
一听到这话,站在千灯身后的玳瑁顿时变了脸色,紧张地揪了揪千灯的衣袖:“县主,我……我没有啊!”
“按照常理来说,确实如此。可这壶茶,当时凑巧就在我的眼皮子底下送过来的。”
千灯开口说着,轻轻拍了拍玳瑁的手背,示意她不必紧张。
“昨夜玳瑁取这壶茶时,我与孟郎君正在旁边,当时厨房炉灶上有三四个茶壶煮着茶,厨娘正在忙碌,让玳瑁自取。我亲眼看见她进入厨房后,随手提了一壶,并未揭开茶壶看过。而且在她送茶过去的一路上,我们一路同行,可以证明她一直都提着壶走路,绝对未曾动过手脚,直至送进了金堂所住的屋内。”
“我当时就在金郎君的屋内,领着人收拾摔坏的杯盏。”璇玑姑姑也忙开口为玳瑁证明,“玳瑁将水送进来后,直接放到了桌子上,连话都没多说一句。我见屋内已收拾完了,便向金郎君告了辞,带着玳瑁与吴嬷嬷一起离开了。我们皆可以证明,玳瑁进屋后只做了放下茶壶一个动作,实在没有任何可能动手。”
聂和政听自己的判断被轻易推翻,也没气馁,只问:“既然如此,那么有没有可能,这水壶在厨房时便已经出了问题?”
“冤枉啊,我们的茶水绝对干净的!”
一听厨房居然有嫌疑,厨娘和帮工们个个喊冤,表示他们绝不可能在茶水中下毒。
“昨日县主到来,还有诸位郎君、东宫的人,个个都是贵人,大伙儿自然格外小心。我们厨房特地烧了滚水,把一应物什全都洗烫了一遍,人人仔细,半点污秽都不敢有,何况是毒物呢?”
聂和政率人查看厨房内的东西,果然都清洗得十分洁净。
“那你们厨房中,有无什么可疑之人进入过,或者触碰过茶壶?”
厨娘阿云斩钉截铁:“没有!厨房这么小,昨日一下来了如此多的贵客,我们忙得不可开交,自己都快插不下脚了,更别说外来人了!”
众人都想起县主说过,当时玳瑁进来取水时,厨娘们确实都在忙碌,因此直接让玳瑁自己进来拎茶壶。
若是厨房中人动的手,那么他们如何知道玳瑁要提哪一壶水,从而在里面下毒呢?
“那可不是奇怪了么……”
好好一壶茶水,没有任何动手脚的机会,为何从厨房提到金堂的房间里,就有了剧毒呢?
“以常理推断,乌头绝不可能是水壶里自己长的,必定是被人投毒无疑。既然烧水和送水的人都无可能,属下认为,定然还是应该有人潜入死者房中,才能动手下毒——总不可能,长安首富家的公子自己服毒自尽吧?”聂和政说着,又与崔扶风相商,“崔少卿,你看有没有一种可能,若金堂昨晚在纠纷之前,已经与某人有过约定,那么这人悄悄来到他的门前,到了约定时间,金堂自然开门请他进去,不会惊动任何人了。”
崔扶风略一思忖,看向凌天水。
凌天水道:“也有可能。毕竟我睡着后,不可能将耳朵贴在墙壁上时刻倾听隔壁动静。对方若没有敲门而是金堂自己事先悄悄开门的话,或许会有漏过细微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