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灯录by侧侧轻寒
侧侧轻寒  发于:2025年10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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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羊胡滚在地上,捧着鲜血淋漓的下巴发出杀猪般的惨叫——他的胡子连同一小块脸皮踩在凌天水的脚下,已被撕了下来。
凌天水面无表情将带皮的胡子踢开,并未理会那没了山羊胡的“山羊胡”,目光冷冷在其他几人面上转过。
见他如此狠辣,四人吓得面无人色,抖若筛糠:“将军饶命,我们一定如实招来,不敢再有隐瞒!”
凌天水转向千灯,一抬下巴示意她继续问。
鸣鹫嘬着牙花子,见山羊胡遍地打滚,便将他扯过来绑柱子上了。
即使早知道军中之人必定手段残酷,可千灯还是被凌天水这异常的狠戾吓得呆了一呆,回过神来才转向了冯翊:“所以,你们之前是哪支队伍的?”
她声音依旧不高,但内含肃杀寒意,而冯翊这样的壮汉看着她身旁的凌天水也觉得胆寒,只能如实开口道:“我们当年是……是昌化王麾下。”
一听到“昌化王”三字,除早已心中有数的崔扶风外,金堂鸣鹫等人的目光立即都看向了千灯,面露错愕之色。
千灯却只盯着他,一字一顿道:“慢慢说,把你们如何离开昌化王军、如何来到这里、在此间又做了什么,所有细节说清楚。”

第十一章 玉佩
“十八年前……我十八岁,秀容十五岁,我们互许终身,可蓝家嫌弃我一穷二白,哪肯将她嫁给我?”
冯翊说着,目光望向倚靠柱子坐着的蓝秀容,与她对望一眼,叹了口气。
“因此,在朝廷募兵之时,我想着在家乡着实混不出头,干脆当兵去。只要死不了,我拼死立军功,说不定还能有出头之日,于是便应征入伍,谋求出头之日……”
没想到,立军功的机会根本轮不到他,他和一群刚征召入伍的新兵被派去了西北荒漠,与回纥的交界处不远,守着一座并不要紧的小关隘。
当时关隘口的长官叫姚皋涂,三四十岁了还是个六品振威校尉,家中只有女儿,在常年的守望中总觉前途无望,整日琢磨着发笔大财赶紧回家——不然,他怕死在外头,连个收尸的儿孙都没有。
千灯听到此处,略微皱眉。
而崔扶风看向了她,无须说什么,两人都想起了郜国公主府那个自尽的女史。
姚皋涂因违纪劫掠而被处置,所以死后并无抚恤。他的女儿被卖入掖庭,因为对昌化王的恨意,最后成为了郜国公主陷害她的工具。
千灯的眼前,仿佛又出现了太液池边那片被迅速冲洗掉的血迹。
而冯翊哪知道其中的关联,只继续说了下去。
当时昌化王驻军于黄沙谷,集合西北数百关隘北拒强敌,姚皋涂把守的关隘也纳入其中。
但这座偏远关隘并非要地,除了军中十天半月来送一次补给外,根本无人行经,有可能他们在这边守一二十年,也未必能燃一次烽火。
一群人嘴巴淡了,就出去猎个野猪、弄只黄羊什么的,日子倒也还过得去。
只是冯翊心下总是念着蓝秀容,一想到要在这边了此残生,总是暗自焦灼,恨不得赶紧来几场大战升官发财。
这干巴枯槁的日子,在一次姚皋涂带着他们打猎时,终于结束。
他们在荒漠中遇到了结队的贩茶商人,奇怪的是,队末还有个穿着锦绣华服的回纥人,骑在马背上,身后载着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
那男的高鼻深目络腮胡,十分雄壮,见到姚皋涂他们也不甚在意,一副鼻孔看人的模样,显然颇有身份;而那女人约摸二十出头,美得跟春夏草原上清澈蜿蜒的河水一般,只是面容惨淡,一副失魂落魄模样。
在荒野当兵多年,姚皋涂目光粘在那女人的身上,怎么都挪不动了,盯着她就跟狼见了肉似的。
那男人见他这副模样,一马鞭抽了过来,口中叱骂:“老子的女人,你个臭军汉也敢看?”
听他口音,不是中原汉人。这附近与回纥交界不远,自安史之乱大唐向回纥借兵之后,双方常共同抗击敌人,因此关系还算不错。
但姚皋涂在下属面前挨了一鞭子,这口气怎么可能咽下去,当即抽出手中刀子就要砍人。
那男人却从身上掏出一个紫铜令信,在他的刀背上敲了敲,嚣张地展示自己的身份:“别以为老子落单了就敢放肆了,我的人马上就来!”
那令信一面是回纥文,一面铸的却是汉文。冯翊略识得两个字,认出上面有回纥、葛萨、相温字样。
葛萨是回纥九姓乌护之一,相温则是将军的意思,这人在回纥地位自是不低。
“什么什么?”
听到此处,鸣鹫霍然跳起,指着右额大声问:“你说的这个回纥相温,这里是不是有块黑黑的,那么大小?”
看他圈起手指比划了个雀卵大小,虽然已经是十七年前的事情了,但此件事冯翊记得深刻,点头道:“对,他右额好像有块乌青胎记。”
“是我妈妈的姐姐的大儿!”
“大表哥。”金堂弱弱地帮他翻译。
“我小时候他就不见了,我就记得他脸上有个太急(胎记)!”鸣鹫嚷着,瞪着冯翊问,“是你们杀了他,所以他才回不来了?”
“没有!”冯翊当即摇头否认,“当时姚校尉一见这牌子便变了脸色,紫胀着脸收刀入鞘,只吼了一声:‘看什么看!我大唐回纥舅甥之邦,向来交好,岂会因为区区误会冲突而伤了和气?’”
那回纥人见他识相,得意冷笑,收回令信就挂回腰间了。
这一收令信,众人的目光都随着他的手看见了他腰间的镶宝金带,也看见那上面系着一块鸭卵大的美玉,莹光萦绕,润泽至极。
就与他身旁那个美人一样,让人不由自主就盯着多看一眼。
汉人爱佩玉,回纥人却是马背上的民族,并不爱这种易碎的东西。但这块玉委实绝妙,浓白羊脂质地上,两缕青色与紫色相交相离,左斜上方又有一点红色,如两条苍龙夭矫夺珠,如令人过目难忘。
大概就是因此,才会连这回纥贵族也爱不释手,带在身上。
冯翊正在描述时,千灯忽然听到轻微的衣服悉索声。
她用眼角的余光瞥去,看见金堂脸色有些不对,手抖抖索索地移向腰间,要将自己的玉佩给遮住。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冯翊的手已经指向他,说:“虽然时隔很久,但我印象深刻,那块玉和金家少爷的这块,好像十分相似。”
金堂吓了一跳,正抓着自己的玉佩茫然惊惶,鸣鹫已经抬手将玉从他的掌中扯了出来,展示给冯翊看:“这个?”
冯翊肯定:“就是这花纹,不过金少爷这块好像比较薄,不是鸭卵椭圆形。”
鸣鹫用手指捏了捏玉佩,说:“那是,我们回纥喜欢厚的,重的,你们汉人喜欢薄的,亮的!”
如他所言,这块玉佩莹澈透亮,上面雕工精美,青紫朱三色俱在,赫然是匠人利用两条青紫色线交缠的痕迹,雕出了双龙戏珠的图案,堪称巧夺天工。
金堂气急败坏,扑上去抢自己的玉佩:“胡说八道!这是我前日回家在库房偶尔翻到的,见它漂亮就戴上了。你……你这个乱兵,肯定是刚才看到了,所以故意这般说,来陷害我!”
冯翊看向身旁的同伴,问:“你们当时有印象吗?”
那几人印象倒是没这么清晰,面露迟疑之色。唯有被绑在柱子上、下巴兀自在渗血的山羊胡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记得。那玉天生有双龙戏珠的图案,委实价值连城。”
金堂面色惶急,正不知如何是好,鸣鹫又开口道:“我妈姐跟我说过——”
崔扶风提示:“母亲的姐姐叫大姨。”
“我大衣跟我说过,她儿子不见时,身上带着龙珠的!那时候我不知道是什么,现在我知道了!”鸣鹫一指那块玉佩,“有龙!有珠!就是它!”

千灯打量那玉佩的模样,心下微动,总觉得在哪儿见过这奇妙配色的玉石——
但,这般俏色玉石,回纥有一块算是罕见,金家有块差不多的已是匪夷所思,她又如何能在别的地方见到相同的呢?
她开口劝解道:“这玉佩反正在金堂身上,等回去再说不迟。如今要紧的,是先问清楚当时发生了何事。”
鸣鹫回过神来,立即瞪向冯翊:“对啊,你说!”
“闹了一番后,姚校尉自觉没脸,带着我们悻悻便走了。那队茶叶贩子也启程离开,唯有那回纥男人与女人还留在原处。”
冯翊说着,抬头望向蓝秀容,神色黯然。
“我心下想着,不愧是回纥贵族,这人身上的金玉珠宝加起来可真不少——唉,要是我有那么些钱,还当什么大头兵,回去买宅买地赎回秀容,够我们一辈子相守了!”
像是看出了他的想法,姚皋涂勒住了马,摸着自己脸颊那条火辣辣的鞭痕,回头看向那两人所在之处,说:“不对,此人肯定有问题!他若真是个相温,怎会孤身一人带着女人在荒漠中跋涉?而且他那刀鞘上镶金嵌玉的,我看就是个花架子,兄弟们,要不……咱们再去盘问盘问?”
所谓的盘问,其实众人哪有不懂的。
这荒野之中,落单的一对肥羊,杀了剥光后往草丛中一丢,不到三两日便被豺狼鬣狗吃净了,谁还知道他是什么身份,谁又能晓得他是怎么消失的?
冯翊这个新来的不由迟疑:“可是,昌化王和世子在黄沙谷督战,不是下令咱们镇守好关隘随时待命么,万一……”
“怕什么,黄沙谷那边就要打起来了,谁还管得到咱们?”山羊胡却与壮汉挤眉弄眼,大声附和,“姚校尉高瞻远瞩啊!咱们把守关隘,替昌化王和世子分忧,如今行踪存疑的人送上门来了,总得把底细摸清楚才好!”
看他们的样子,冯翊也明白这种事应该不是第一次。
他紧张地握了握手中粗糙的佩刀,觉得心口像是有火烧一般,也不知是紧张还是兴奋,眼前晃来晃去尽是对方身上的金玉和蓝秀容的面容。
鸣鹫听到此处,“嘿”一声冷哼:“就是你们杀了我大表哥!”
崔扶风冷冷道:“朝廷派你们驻守关隘,你们却借此荼毒行人,难怪姚皋涂杀人越货,被军法处置了!”
唯有千灯思忖着“黄沙谷”三字,眼角余光下意识瞥向身旁的凌天水。
他坐在位置上不言不语,与其他人迥异,只是那无形中散发出来的寒凉气息,让她觉得脊背微冷。
这可怖的感觉,让她想起曾在他身上短暂泄露的冷冽威压,以及他适才对山羊胡他们狠辣的毒手。
十八年前。她还未曾诞世,他还是六岁的幼童。
是什么事,让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他,压抑不住自己的情绪?
她正思忖着,耳听得冯翊急声辩解:“不,我们没有杀他!杀死他的是那个女人!我们过去的时候他已经中毒呕血了!”
旷野平原,唯有零星低矮的沙棘、锁阳、骆驼刺,根本遮不住视野,。姚皋涂带他们骑马接近之时,一眼便看到了那女人正独自纵马逃离,身旁却不见那个回纥人的踪影。
见她面容惨白,仓皇逃窜,姚皋涂纵然垂涎她的美色,可此时也知道肯定出事了。
他给冯翊使了个眼色,自己上前将女人截住,扯住她的身子重重掼在沙地上。
女人惨呼一声,委顿在地痛得颤抖,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而冯翊他们奔到前方一看,那回纥人正蜷在草窝丛中大口呕血,喘息剧烈,面容痉挛扭曲。
一看见他们回来,他捂着肚子,口中艰难挤出几个字:“那贱人、贱人给我下毒……”
正揪着女人回来的姚皋涂没想到,这看来温婉柔顺的美人儿,居然这般狠毒,吓得手一松,任由她摔在地上。
回纥人手脚并用,趔趄扑爬过去,抬手就向她脸上招呼。
他中毒濒死,力道失控,女人的脸颊顿时红肿,嘴角也被打裂,满脸泪水混合着血液,姣好容貌扭曲,倒有点修罗凶煞之相。
她面容上带着不知痛苦还是畅快的狞笑,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说过了……我孩子在等我,我要回去!”
“呸,你这贱婢也配有孩子?老子买了你,你死也得给我陪葬!”
见这对相伴而来的男女豁出命扭打在一起,两人都满脸是血狰狞可怖,饶是姚皋涂他们见惯了沙场尸山,也一时呆看着,不知如何应对。
“正在此时,我们忽然听到急促的马蹄声哒哒而来,抬头一看,就见一匹矫健黑马……”
就在冯翊说到此处时,忽然,一声惨叫打断了他的话。
正在专心听他讲述的众人都吓了一跳,齐刷刷转头看向叫声来处。
只见原本蜷缩着靠在柱子上的山羊胡身躯颤抖,喉口尖啸,随即,他脖子上的血管崩开,鲜血剧烈喷溅出来,如同散开了一场血雨。
只一瞬,他整个人像一片抖空了的污秽麻袋,瘫软没了气息。
凌天水反应最快,立即示意崔扶风与鸣鹫护住千灯,并起身来到山羊胡身边,俯身查看他的伤口。
只见他喉口汩汩流血,显是被什么利刃割开了。他略一沉吟,大步走到墙跟边,迅速沿着泥墙一路查寻,很快在窗对面的墙上取到了一片尚带着血迹的薄薄利刃。
他举起利刃对比了一下角度,与山羊胡尸体成直线的,正是破庙后方的窗口。
凌天水立即奔到窗口,往窗外看去。
众人顺着他的目光,早已看到了外面滚起的浓烟——
不知何时,破庙后方已然起火。
“凶手纵火,快带县主离开,去谷口会合!”说着,凌天水一跃而起,从窗口翻了出去。
当下众人哪还顾得上问询当年的事情,崔扶风拉起千灯,鸣鹫拔刀护住她,立即退出破庙。
只片刻间,庙后便已是浓烟弥漫。显然那凶手在杀人之时,便已在庙后放火了。
火借风势,起得飞快,金堂急道:“北衙禁军的兄弟们守在谷口,咱们赶紧去先和队伍会合吧!”
千灯却指向破庙内被绑住的六人:“可他们还在里面。”
鸣鹫“呸”了一声:“都是坏人!死了酸了!”
金堂却迟疑回头,看向里面。
被绑在柱子上的蓝秀容早已吓得面容失色,她看看被绑成一团无法逃脱的冯翊,破口大骂:“金堂!你口口声声叫我七婶,如今却对我这个长辈对我见死不救?”
金堂看看已经迅速舔舐了檐角的火舌,知道自己要是不管的话,蓝秀容无法挣脱,肯定要被活活烧死在庙中。
蓝秀容见他迟疑,又见火势马上就要蔓延开来了,惶急之下,终于开始哀求:“金……三郎!你救救七婶!就算你不念我是你七婶,可你不是常说七叔对你最好吗?还有阿宝,阿宝他不能没有我这个娘啊!”
金堂终于跺了一跺脚,拔出自己腰间蹀躞带上的小匕首,冲进了庙中。

奔入火场,金堂跑到蓝秀容的身旁,手忙脚乱将绑住她的裤腰带割开。
崔扶风护住千灯,免得潜藏在暗处的人出来对千灯不利:“鸣鹫,你护着县主先退开,我尽量带出一两个活口出来。”
毕竟,他们还有许多疑问,需要这几个兵匪解答——关于他们如何被逐出父祖的军队、关于他们的恩公是谁、关于他们要搜寻的井栏、关于寒潭边遇袭是否有幕后人……
可如今这场火一起,他们若死了,可能就再也没有答案了。
破庙内,金堂已经割断了蓝秀容手脚上的绳索,他松了一口气,拉起她就要往外冲。
蓝秀容挣扎着,想要脱开他的手:“救救冯哥!”
火势已旺,金堂又急又怕,哪里会再去救那个兵匪,带着她就要往外冲。
谁知蓝秀容凶性大发,抢过他手中的小刀,狠狠向他腿上扎去。
大腿剧痛,金堂整个人不由自主跌跪在了地上。
蓝秀容抛下他,持刀扑向了冯翊,拼命割开缠住他手脚的衣物。所幸他们在山间躲藏半年多,用来捆绑的衣衫早已破烂,小刀虽不锋利,但一用力便划开冯翊的束缚。
旁边瘦子与没鼻头赶紧哀求:“冯哥,嫂子,救救我们!”
冯翊俯身去扯他们手脚上的衣物,但缠得太紧,仓促间无法解开,便向蓝秀容伸手:“刀子给我!”
蓝秀容正一犹豫,耳边已传来轧轧声响,一条横梁猛然砸下,在离他们不远处重重落地。
她尖叫出来,抱住冯翊的手臂,拖着他往后退去:“冯哥,我们快走,带着这几个累赘,我们日后怎么办?”
“他们是我十几年的兄弟!”冯翊呵斥着,但回头看见崔扶风已经冲进来了,手中握着匕首,火光映在他的刀尖上,闪亮刺目,让他顿时想起当日寒潭边的遭遇。
这下他哪还顾得上同伴,立即与蓝秀容仓促狂奔,退出破庙。
崔扶风顾不上他们,握紧匕首疾奔向金堂。
原来刚刚那条大横梁塌下的时候,正压向了因为腿伤而坐倒在地的金堂。还好他仓促打滚,险险避过了横梁,但衣袍下摆被大梁压住,怎么都抽不出来。
眼看面前浓烟滚滚袭来,他正按着腿上伤口绝望之际,崔扶风赶到面前,手中刀光一闪,将他的衣服下摆迅速划断,然后卡住他的肩膀,拖着他赶紧逃了出来。
就在他们踏出破庙之际,稀里哗啦的瓦片掉落声伴随着木椽断裂声轰然响起,寺庙内兵匪的哀叫声猝然响起,又骤然中断,被垮塌的庙宇吞没。
崔扶风带着金堂猛扑向前方的平地,两人狼狈打滚,脱离了火势。
千灯上前查看金堂的伤势,见他的中衣已被腿上的血浸湿大片。崔扶风立即撕下他中衣下摆,将他的腿先紧扎止血。
她转头看向后方蓝秀容与冯翊,两人险险从火场逃生,此时惊魂方定,在他们面前退了两步,转身便窜进了后方丛林。
“站住!”眼见其余兵匪都已无生还可能,千灯哪会让冯翊这个最后的知情人逃脱,立即带着鸣鹫追了上去,“你们得给金家、给官府一个交代!”
荒僻山林无人行经,藤蔓荒草使得林内一片暗沉,他们对这边山林都不熟悉,哪能追得上混迹了多月的兵匪,转眼已不见了前面人的踪迹。
千灯眼看周身已经是深林,心下警觉,止住脚步,示意鸣鹫和他一起回去。
鸣鹫熟悉的是旷野丘陵,对这种幽深阴暗之处也没把握,两人结伴从林中退出,准备按照凌天水说的,与外间的士卒们会面后再彻底搜山不迟。
谁知就在他们后退之际,忽听得身后传来沙沙声响。
鸣鹫回头一看,树后一片宝蓝衣角飘过,不是蓝秀容能是谁?
“别跑!”眼看人近在咫尺,这距离快跑两步就能追上,鸣鹫不假思索,下意识便冲了过去。
千灯抬手去拉他,心下大急:“别去,回来!”
然而鸣鹫跑得太快,她阻拦已来不及,只听得“啊”一声大叫,随即是他骨碌碌滚落的声音。
原来树后竟是一个急坡,他不知道地形,一下便坠落了。
短促的叫声之后,便恢复了山林原来的死寂。千灯不敢大意,右手暗暗扣住左腕上的臂钏,一步步向崖边接近。
果然,就在她接近断崖之时,耳边风声骤起,潜藏在树后的冯翊猛扑过来,企图将她制住。
早有防备的千灯迅速抽出臂钏中的利刃,一个旋身迎着他刺了过去。
尖细的利刃立即刺穿了他的掌心,从手腕处脱出,淋漓鲜血伴着他的惨呼声,顿时响彻山林。
千灯毫不迟疑,右手抽回的同时,左手也已拔出右腕臂环所藏的百炼刃,向他下腹刺去。
凌天水告诉过她,腹部脏器一旦受损,虽不会骤死,但全身痉挛剧痛,立时委顿,无法再有任何抵抗力。
可惜就在她的利刃刚刚刺到冯翊之际,蓝秀容从树后扑了出来,将她狠狠撞向一旁。
旁边就是那个陡坡,千钧一发之际,千灯回身闪避,趔趄止住身形,没有让自己像鸣鹫一样滚落。
然而就在她脚踏在草丛中稳住身形之时,忽觉脚上一阵剧痛袭来,有一排尖锐物已经刺穿了她的靴子。
她抱住旁边树干,勉强稳住身形,抬眼看见蓝秀容已扶起冯翊,两人向着林中逃窜,消失了踪迹。
顾不上他们,千灯忍痛握紧手中利刃,俯身看了看脚上。
树下是一个竹制捕兽夹,此时尖锐的竹尖已经刺穿了她的靴子。
想来这是兵匪们在这边设下的,日常拿来捕捉些鸟兽食用,此时刚好让蓝秀容将她引到这里,借以逃脱。
她穿的靴子由小羊皮制成,轻薄柔软,一下子便被削尖的竹子扎破了,脚上鲜血渗出,滴滴落入草叶上。
千灯咬紧牙关,俯身将百炼刃插入咬住的兽夹中,想要将它撬开。可她身体痛得颤抖,弯腰的角度也根本使不上力,艰难试了好几次依旧无济于事。
耳听得林中传来轻微的悉索脚步声,她以为是蓝秀容去而复返,忍痛靠在树上,警觉地望向声音来处。
伟岸凛冽的身影出现在山林之中,稀薄的日光从树冠缝隙间投下,金丝般笼罩在他的身上,让他如同一个从天而降的奇迹。
千灯松了一口气,胸臆间涌上温热:“凌天水……”
仿佛上天的安排,每次她身陷险境、或者需要帮助的时候,他总是能及时出现,帮她化解一切紧张不安。

只需一眼,凌天水便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快步走到她身旁,抓住那捕兽夹左右一分,兽夹被硬生生掰断,将她的脚吐了出来。
千灯小心翼翼地将脚踩在地上,稍一用力,便痛得直吸冷气。
看看她靴子上的血洞,凌天水拔出身旁的匕首,蹲下来将靴子迅速划开。
撕开已被血浸湿的白绫袜,她的脚底板上果然扎着粗糙的竹刺。
自小娇生惯养的她,足踝雪白纤细,纤长的足弓此时正绷得紧紧的,显然十分疼痛。
身处这般环境中,他亦无法帮她细细处理,只能先将显目的竹刺挑掉,然后重新给她套上破损的白绫袜和小皮靴。
看着他在自己面前面容低垂,浓长睫毛后那原本凌厉的目光此时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的脚,千灯只觉脸颊烫烫地烧了起来。
她不自然地别开脸,看向山崖下,低声说:“鸣鹫刚刚落下这边山崖了,要不要去找找?”
“我下去找他,你怎么办?”
千灯一时迟疑,只听凌天水又道:“他应该没事。我看过这边的地形图,附近没有特别高的坡地,下面地势也平缓,他身强体健,顶多受点轻伤。你既然说那对男女受伤了,那么鸣鹫不会吃亏。”
说着,见林密草深,抱着她显然不好行走,他便在她面前弯下腰,示意她上来:“沿途刻几个记号吧,待会儿让士兵们下去把他找回来。”
千灯迟疑了一下,但脚上的疼痛让她不能沾地,迟疑了一瞬,便默默地伏在了他的背上,抱住了他的脖颈。
凌天水背起她,一边在山林中寻路,一边问:“崔扶风呢?”
“金堂被蓝秀容刺伤了,他在救护。”
凌天水微皱眉头:“按理说他们逃不出来的,金堂不会在起火时冲进去救人了吧?”
“蓝秀容毕竟算是他婶娘,金堂怎能坐视她活活被烧死?”既然已经上了他的背,千灯也放下了拘谨,疲惫地轻出一口气,靠在了他宽厚的肩背上,“但是她上一刻刚被金堂所救,下一刻就反杀救命恩人,我着实没想到。本来我是同情她遭际的,可没想到她这般狠毒,真是又可怜又可恨。”
“这也很正常,她在这般人生中捱了十年,日复一日,估计早已只剩了怨恨执念。”
他见识过无数险恶人心,对此轻描淡写,千灯也知道他早已熟视无睹。沉默了片刻,她垂下头,看到他衣摆上有几片喷溅的血迹。
“你身上怎么有血?受伤了?”
“是刚刚那个凶手的血,我追上去刺伤了他,可惜不熟悉地势,被他逃走了。”凌天水瞥了染血的下摆一眼,轻描淡写道,“还好这片树林不大,我搜寻时听到你的声音了,不然,你一个人在这里可怎么办?”
千灯轻轻扬起唇角,贴在他的背上,低声说:“不怕,你回去没看到我,肯定还会回来找我的。”
伟岸坚实的身板顿了顿,沉默地继续背着她往前走去。
密林阴暗,其间还潜伏着不可测的凶手,但因为靠在他的背上,听到他的呼吸声和脚步声,千灯只觉宁静祥和,什么也不必担心。
“凌天水,你觉得……破庙中这一场凶杀,是不是很熟悉?”
凌天水低低地“嗯”了一声,但并未答话。
“从窗口射进来、割开咽喉然后射入墙对面的利刃……和当初杀害福伯时,一模一样。”千灯低声喃喃着,声音在他的耳边轻响,“而收留乱军的‘恩公’,又恰好就是我后院的某一个郎君、当初在庄子上的某一个人。”
“知晓这些兵匪藏身处的人,自然就是那个人。”
见凌天水肯定自己的想法,千灯便又道:“所以他必须要及时阻止我们逼问兵匪们,免得自己的行踪泄露,当初的罪行暴露。”
凌天水沉默了片刻,才问:“你后院剩下的郎君可不多了,觉得……会是谁?”
“今日没来的薛昔阳和孟兰溪、纪麟游,应该嫌疑最大。”
可孟兰溪与薛昔阳,这两人一个是国子监学子,一个是太乐丞,一个临水调香、一个钻研乐谱,怎么看都不像是能在窗外发射利刃准确杀人的凶手。
剩下有机会作案又擅武的人,唯有纪麟游。
凌天水没有回答,显然以他对纪麟游的印象,不愿肯定。
千灯也不相信,再想了想,有些迟疑:“不过,当时我们都没看见窗外的人,那么,从窗口角度射进来的,会不会……窗内的人也有可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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