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这人的范围又收窄了。
千灯与郎君们所住的前院,在这庄子上算是半独立的,厚门高墙,昨夜送完水闭门之后,庄子上其他的闲杂人等根本无法进入。
所以首先,对方定是昨晚住在这个院子内的人,才有半夜下手的机会;其次,他是与金堂熟悉的人,且与金堂没有过任何冲突,他才会放心地开门揖盗。
庄子内与金堂熟悉的,无非是同为候选的郎君们,而在郎君中,除去凌天水、崔扶风,以及与金堂有过矛盾的纪麟游、鸣鹫和孟兰溪外,唯一剩下的只有——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薛昔阳的房间。
就在昨晚,他还曾幸灾乐祸地对县主说,所有郎君中,唯有他与金堂没有矛盾,谁知今日,这竟也成为了他的作案可能。
当然,其他人——鸣鹫纪麟游孟兰溪,更是有一个算一个,都是金堂之死的嫌疑人。
即使离开了长安城,即使已经不在王府后院,可她的夫婿候选人依旧出事,而凶手,极有可能还是夫婿候选人。
千灯心乱如麻,望着被白布覆盖的金堂尸身片刻,对璇玑姑姑道:“先派个人去金家,通知金保义,就说……”
可要如何说呢?
想到自己与金家之前的接触,想到金堂曾悉心为自己、为昌化王府所做的一切,她喉口凝滞,顿了许久,才缓缓道:“就说,金堂出事了。让金保义来庄子上……接他回去。”
金堂之死,让整个庄子上下蒙在压抑气氛中。
眼看已届正午,厨房送了午膳过来,千灯与郎君们都是食不知味。只勉强用了一点。
饭后,韦灃阳过来跟她辞别。他借宿庄中,自然早已知晓金堂之事,虚应故事地安慰了她几句,便看向纪麟游,问:“纪录事是否要去破庙那边清理兵匪尸身了?”
见他迫不及待去分功劳的模样,纪麟游心下没好气,却又不便推脱,只能问询千灯:“县主,你看……”
他是金堂之死的重要凶嫌之一,千灯正要找他们问话,自然不能让他此时离开。
想了想,她转头看向凌天水:“凌司阶素日与御林军往来甚密,你看,他能否替你过去看看现场情形,也与韦左率确定一下各项事宜?”
凌天水没想到她会替自己揽活外出,淡淡挑眉看着她。
千灯默默对他做了个“苏云中”的口型。
他们追查兵匪们乃至来到此处,就是为了确定那个死在漕渠中的人究竟是不是苏云中。
他当日从庄子上被押解回长安城途中,到底是坠崖身亡了,还是逃脱了?
如今其他兵匪已死,但冯翊和蓝秀容仍在,苏云中的谜团、当年那块玉佩的来龙去脉,全都得从他们身上入手,自然得好好调查。
凌天水转向纪麟游,若无其事问:“我替你去一趟?”
“那行啊,弟兄们素日都与表哥熟悉的,你去我去还不是一样?”纪麟游一口答应,又暗地朝凌天水使眼色,让他千万要压住韦灃阳,别让他们御林军吃亏。
等凌天水走后,千灯与崔扶风默契地备好卷宗,问讯诸位郎君。
既然暂时无法找到凶手潜入密室作案的手法,那么就只能从嫌疑人下手,寻查动机与他们动手的机会。
昨夜因为纠纷,金堂住在一排厢房的最后一间,而进院门的第一间、也就是离金堂最远的那一处,住的人是孟兰溪。
千灯携笔墨轻叩敞开的房门,正坐在窗前望着外面树梢云朵发呆的孟兰溪转过头,看见她过来了,立即起身迎了上来,神情有些低落:“县主。”
千灯也不与他绕弯,开门见山道:“因为金堂之事,你们所有与他同住一院的人如今都有了嫌疑,所以崔少卿与我得照例向你们问询一二。”
孟兰溪默然点头,低声道:“县主放心,我绝不敢对你有瞒。”
“昨夜你回屋之后,睡得如何?是否有听到什么动静?”
“没有。昨夜我因为白白之事而难过,因此一夜辗转难眠。或许县主不知道,自我娘去世后,我在这世上便已没了任何亲人,虽然我托赖于王府后院,但也只能等待县主偶尔召唤,帮你焚香助眠时见你一面而已……”
他这话温柔轻缓,却让崔扶风记录的手下意识停了一停,抬眼看向千灯。
果然,她神情波动,低垂的睫毛遮掩了她的眼神,却遮掩不住她黯然的情绪。
他没有了父母至亲,她也没有了。甚至他连家都没有了,孑然一身在这世上,比她还要孤苦无依。
他每日莳花调香,过着冷清的日子,可显然,并不是他自己愿意拥有这样清冷的人生的。
“直到我捡到了白白,我帮它治伤,悉心养护它。每一片叶子上的露水我都擦得干干净净,免得它拉肚子;每日帮它清理身上脏污,希望县主心血来潮抚摸它时,不会嫌弃它……可或许是我的痴心妄想害了白白,以至于它遭人嫉恨,连我唯一能多接近县主的方法都要被剥夺……”
第二十七章 是非人
说到此处,孟兰溪眼中不自觉漫上泪痕,那感伤痛惜的神情,让千灯心口只觉得沉沉地难受。
“所以县主,可能你不知道,白白对我来说,已经不仅仅只是一只兔子……与县主一起埋葬了它之后,我心下难受,一夜迷迷糊糊的,没怎么合眼,直到天快亮了才睡了一会儿……”
因此他是所有人中起来最晚的,当时凌天水与崔扶风早已陪千灯去后院了,其他的郎君也用过了早膳,早已撤掉了。
他并无饥饿感,因此只去埋葬白白的栀子花下站了一会儿,担心昨晚的坑挖得太浅了,会不会有野猫将土扒开。
说到这里时,崔扶风忽然开口,问:“所以你鞋上的泥,是当时沾上的?”
孟兰溪低头一看,果然看见自己鞋沿上有干掉的和半干的泥巴。他忙点头:“是,昨晚和今早的。”
“你把鞋袜脱下来给我瞧瞧。”
崔扶风这古怪的要求,让孟兰溪难免有点紧张尴尬,但还是侧过身,背对着千灯抬脚将鞋子和袜子脱掉,递到崔扶风面前。
可其实,崔扶风看的并不是他的鞋子,而是他的袜子和光脚。
半旧的布袜干燥柔软,但却十分干净,脚底板未染尘埃。
所以他确实没有作案可能。他埋葬兔子时,鞋底沾染了泥痕,昨夜要顺着走廊到金堂门前,必定留下痕迹。而脚底板和袜子如此干净,显然也未曾脱了鞋出去过,毕竟每个人的屋内只有一壶茶水,根本无法及时清洗。
“县主,我确实在心里暗恨金堂,恨他对一只无辜的兔子都要痛下杀手,可是……可是再怎么说,白白也不过是只兔子,我怎么可能为了一只兔子去杀人?更何况是同在县主后院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人呢?”
千灯默然点头,声音滞涩:“我知道。”
崔扶风则问:“既然昨夜你一直辗转难眠,那么,可曾听到过其他人有什么动静?”
孟兰溪想了想,迟疑道:“三更左右,我好像听到旁边有开门的声音,但是模模糊糊的,我不敢确定,更不知道究竟是谁的房门。”
崔扶风将一切原原本本记录在案,又问了最后一个问题:“那么,昨夜众人都睡下之后,你是否去找过金堂?”
孟兰溪苦笑:“县主和崔少卿都知道,我昨晚刚和金堂发生过争执,就算我去了,肯定也敲不开金堂的门。”
这话说得在理。昨日他们二人的纠纷大家都看在眼里,甚至因此而将茶壶摔坏了,玳瑁才会另外取了一壶水送过来。
闹得如此不可开交,金堂自然不会半夜无声无息放他进来,而孟兰溪也绝对没有接触后来那壶茶的机会,完全不具备投毒的可能性。
再者,千灯为了调停他们的矛盾,特意将孟兰溪安排在了西侧最靠外的房间,而金堂是西侧最靠内的,所以他们的房间相距最远,中间需要经过薛昔阳、纪麟游、凌天水的房间,才能到金堂门口。
他如何有把握抓住这三人都沉睡疏忽的时间,哄骗得金堂放下芥蒂开门?
千灯默然向崔扶风点了点头。
崔扶风便结了这场问讯,说道:“既然如此,我们会向其他人详细了解昨夜动静。若孟郎君确实没有出过房门,那么定然是清白的。”
“清白?孟兰溪不可能清白!”
薛昔阳本色不改,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将矛头指向其他人,对着千灯大进谗言。
“县主,依我看来,孟兰溪嫌疑绝对不小!他不但和金堂矛盾激烈,而且还是后院诸君中最通晓药理的一个。对他来说,制个香、调个药、杀个人,简直易如反掌。别的不说,郜国公主之死,他私配的那个梦沉酣起了多大的用处?搅了多大的风浪?如今既然金堂是死在毒药之下,那么下毒的人十之八九就是他没跑了!依县主看来,他有没有可能隔门下毒,或者给金堂下了慢性毒,在半夜才发作呢?”
千灯微皱眉头,而崔扶风则道:“这些只是设想,怕是难以操作,得有真凭实据才行。”
“真凭实据确实没有,我就是觉得孟兰溪这人啊,在县主面前表现得温良无害,可实际上呢……我觉得他大有问题。”薛昔阳一旦开始讲别人坏话,那眉飞色舞的劲儿压都压不住,“县主可知,孟兰溪与金堂,一直就有纠纷吗?”
说到二人纠纷,千灯自然想起,去年择婿那日,就是孟兰溪给金堂下了药,导致他腹泻虚脱,差点因此丧失了候选的资格。
而后来二人同在王府后院,金堂好像也时常找他的麻烦,孟兰溪虽始终不动声色,但她不认为他会暗地吃亏而不加反击。
只是她面前太多狂风巨浪,郎君们这些眼皮子底下的小打小闹,她不曾放在心上过。
崔扶风问:“不知金堂与孟兰溪,在进王府之前有何龃龉?”
“孟氏经营茶园耕读起家,这些年确实有几人出仕,可孟兰溪家只是小旁支,又人丁单薄,早前他家还有几十亩山园,可遭遇山洪滑坡,连人带地全没了,母亲只能带他到京城投奔族人。他们母子借宿在他伯父家中,这穷亲戚住得久了,难免遭人白眼,更何况孟母年轻貌美,因此听说啊……他伯父伯母曾设计将她引荐给豪贵家,拿来当商场上交好的筹码呢。”
孟母在孟家的遭遇,千灯倒也略知一二,但并不知晓原来当初闹得这么难看:“但我看孟兰溪与母亲后来搬出了孟家,一直住在怀贞坊?”
“是啊,不过虽然住在外间,但后来孟兰溪开蒙后,还是回孟氏族中读书了。而且听说他挺聪明的,后来族学中拿到两个入国子监的名额,他凭着学业被取中了;另一个是他堂兄孟永顺——也就是孟伯父的儿子,则是被保进去的。”
千灯略一思索,问:“既然如此,那怎么被孟家送来候选我夫婿的人,是孟兰溪?”
此事崔扶风是经手人,自然清楚:“原本礼部择取入选的确实是孟永顺,他家世自然比孟兰溪好上许多。只是不巧他在遴选前几日摔折了腿,无法再去王府候选。当时事起突然,礼部哪有时间再筛选一个人出来?还好孟家及时推了孟兰溪过来顶替,同宗同族又同在国子监上学,而孟兰溪的品貌还要更胜一筹,因此礼部便接受了,让他顶替孟永顺成为了候选人。”
他没有提其他,薛昔阳也只笑了笑。
千灯更是明白,之前她在长安人口中,一直都是毁了容的母夜叉形象,因此颇多名门子弟都千方百计推脱候选。
看来这个孟永顺是因为无法逃避,所以狠心使了些手段,让孟兰溪被拉过来顶替了他。
第二十八章 是非事
“孟兰溪这个人么,表面上看来神清骨秀,不过我听商洛讲过他在国子监中日常的行为,感觉此人天性凉薄,不是很好相予。”既然已经在背后说坏话了,薛昔阳干脆再添油加醋,“他父亲和祖母不是在泥石流时,被淹埋在茶园中了吗?听说至今尸骨还在那下面,未曾挖出来呢。他母亲去世后,国子监有夫子认为他应当扶棺回乡,再将父亲遗骨寻回,让两人好生合葬,可孟兰溪却置若罔闻。国子监的学子们都说——”
薛昔阳拖长了声音,望着千灯微蹙的眉头,不无幸灾乐祸道:“说孟兰溪是担心回去后一年半载找不到父亲尸骨,会耽误他在县主跟前献殷勤,因此干脆便将父母弃之脑后,一心只放在县主身上了。”
千灯默然无语,而崔扶风停下了笔,没有将他说的这些记录在案。
薛昔阳见他们都没有回应,也并不尴尬,只笑了笑:“当然,这些都是外间流言,别说县主和崔少卿了,其实我也不太信孟郎君是这般人。”
千灯知道薛昔阳常年混迹坊间,三教九流都有结交,各种犄角旮旯的破事儿几乎没有不知晓的。
她心念一动,开口道:“其实,此事我也觉得奇怪。凌天水曾说孟夫人对他有大恩,因此格外照顾孟兰溪。可他手下是有人的,派几个士兵去帮忙寻找遗骨,应当不难吧?怎么这两人都想不到这处去呢?”
崔扶风意味深长地看了千灯一眼,但并未开口说什么。
而薛昔阳则来了劲儿:“可不是么,要我说,凌司阶与孟兰溪的关系属实有些古怪。别的不说,后院所有郎君中,谁像他们这般形影不离、几乎要搬到一起住的亲密关系啊?比亲兄弟还要亲了!”
亲兄弟……
这无心的三个字,听在千灯的耳中,却让她眼前猛然闪过那深而圆的一对酒涡。
那是孟夫人的,是孟兰溪的,也是……凌天水的。
曾在心中隐约闪过的猜测,此时如巨浪卷过耳畔,一瞬间让她陷入恍惚。
而薛昔阳看看神情尚且恍惚的千灯,最终只笑了笑,说:“当然那是不可能的,凌天水的表弟是纪麟游呢。”
崔扶风瞥了薛昔阳一眼,不动声色地垂下眼,口吻淡淡道:“我记得薛乐丞天赋异禀,听力远超普通人,不知昨晚三更左右,是否有听到外间的异动呢?”
他这一问,薛昔阳当即道:“有!大概半夜时分,我听到有人开过门,好像脚步还踏上了走廊,但只有几记轻微脚步声。不过那时候应该是三更,正是好眠时候,因此我迷迷糊糊间又睡过去了,没有在意。”
这话倒是和孟兰溪的证词对上了。
崔扶风便问:“薛乐丞能判断得出,是谁开的门吗?”
薛昔阳想了想,说:“应该在我房子的左侧方位,不是纪麟游就是孟兰溪。”
“可以确定吗?”
“肯定。因为我右侧隔壁就是凌天水和金堂啊。金堂要是开门了,凌天水这么厉害的人,又住得比我还近,怎么会没听到声响?而凌天水要是半夜出来,我们寻常人应该听不到动静,所以只能是住在我左侧的人发出的,离凌天水比较远,所以他没听到,而我听到了。”
这番话有理有据,千灯与崔扶风皆深以为然,毕竟凌天水的身手他们都清楚。
见自己的看法得到县主肯定,薛昔阳顿时来了精神,那双微微上挑的凤眼更显神采飞舞:“我就说孟兰溪嫌疑深重吧?”
“但,据孟兰溪所言,他也听到了有人半夜开门的声音。”
“他也听到了,难道说……”薛昔阳讲完孟兰溪,立刻又将矛头对准了纪麟游,指了指隔壁纪麟游的房间。
崔扶风依旧语调平淡:“目前案情还在调查中,一切都还难说。”
“虽然如此,但……崔少卿,我又想起一件事,虽然我与纪麟游素日也有些交往,我是不相信他会做出这种事来啦……”
薛昔阳这性格,说着自己与纪麟游有交情,但又怎么可能轻易放过他。
“县主和崔少卿皆知,我专精音乐,对声音十分敏感,昨夜那人开门时,我虽未曾起来查看,但那开门的吱呀声中,夹着一点木轴顿挫的声音,不知是否也算是一点线索?”
木轴顿挫声……
千灯与崔扶风对于薛昔阳这个说法尚有不解,但两人不约而同想起了破庙之中,与福伯一样死于刀片下的山羊胡——
最有可能对这群兵匪下手的,自然是他们的那个“恩公”。
而当时所有在场的、不在场的她的未婚夫候选人中,嫌疑最大的,就是不在破庙之中、却精熟杀人之技的纪麟游。
“另外还有件事我觉得奇怪。”说完孟兰溪和纪麟游,薛昔阳又提起了鸣鹫,“我也不知这事有没有关系,就是……我们当时想尽办法打开金堂封死的屋内,每个人都焦急挂心他的安危时,我偶尔一转头,看到了人群后面的鸣鹫王子,他脸上那表情,全是幸灾乐祸的笑容,好像知道金堂已经死了一般……”
千灯默然垂眼,心下思忖着,以鸣鹫的性格为人,发现金堂出事后,幸灾乐祸怕是也难免。
见县主神情平静,薛昔阳便又将声音压低了些,轻声说:“我当时觉得古怪,于是便离他近了些。因为我当年去西北各处学诸部乐时,学过一些简单的各族语言,因此我听到了他所说的东西——”
说着,他回忆了一下,口中吐出两个回纥语。
“我寻思着,这两个词在咱们这边,应当是表哥和复仇。”薛昔阳昨日并不在庙中,因此他对金堂与鸣鹫二人的恩怨并不知晓,只好奇地复述之后,才问,“原来金堂的表哥得罪了鸣鹫王子,所以两人不对付吗?”
“这是金家与回纥的恩怨,如今我们尚不清楚。”崔扶风一语带过,照例询问,“那么,薛乐丞日常与金堂交往如何?”
“我与他有什么好交往的?我擅长琴棋书画,在太乐署任职,素日唯风花雪月;他呢,商贾豪奢,未免流俗了,就连他那只鹦鹉唱歌都是荒腔走板。我们三句话说不到一起去,不过点头之交。”
这倒是实话,他们往常确实来往不多,就连金堂这般四面树敌的情况下,薛昔阳也是唯一与他没有纠葛的人。
薛昔阳这边问讯结束,两人收好卷宗,来到纪麟游房前,敲了敲虚掩着的房门。
“来了。”纪麟游大声应着,起身来开门。
“吱呀”一声,拉开门的声音悠长,其间果然带着一丝钝挫卡顿的声音。
千灯与崔扶风的目光自然而然都落在了门轴上。
都说户枢不蠹,但这房间平时少有人住,门轴尚未磨得光滑,木轴上有一颗坚硬的木结,在制作时显然未曾彻底打磨。于是开门时那轻微悠长的吱呀声中,确实会夹杂细微的顿挫声。
两人都未曾说什么,默契地入屋坐下。
寒暄几句后,崔扶风例行公事地摊开问讯卷宗:“纪录事昨晚睡得还好吗?昨夜屋内是否有什么动静?”
“说实话,睡得不太好。”纪麟游性子爽快,直接说道,“昨晚我与金堂那场纠纷后,心下一直不忿,想着当年枉死的将士们,想着金家在里面动的手脚,直到三更左右才合眼。谁知一觉醒来,金堂竟然死了,虽然我心下对他有芥蒂,但……唉,怎会如此!”
见他叹息,千灯也是心下黯然。
崔扶风则问:“所以,你昨夜一直在屋内,未曾出去?”
纪麟游不假思索地点头:“没有。”
崔扶风平淡地翻了翻前页卷宗:“但据我们走访,有人曾听到你这边半夜有开门声。”
“对啊,我开了门,但我没出去啊。”纪麟游理直气壮道,“半夜我越想越气,拉开门就想去找他算账,但再一想,县主不是让我表哥住在金堂旁边吗?表哥这人与孟兰溪关系比我还好,我哪有办法越过他去揍金堂,还要出去干嘛?于是气得又把门关上了。”
“大概什么时候?”
“忘了,可能三更时分吧。”
崔扶风又翻回他刚才的供词:“你刚才说,三更左右合眼睡觉,所以刚生完气开门,转头就睡着了?”
纪麟游一时语塞,良久才辩解道:“也没有更漏钟鼓什么的,我可能估得不准吧……反正我和金堂隔了这么远,中间还有我表哥在,我绝不可能悄无声息绕过他杀人的!”
他坚决不肯承认,而重新询问他与金堂的恩怨,也只有关于黄沙谷一战的未解谜团。
“无论如何,我怎么可能半夜偷偷去杀人?”纪麟游郁闷道,“毕竟,黄沙谷之战的真相还没揭露,金堂现在死了,我还怀疑是不是有人为了掩饰内幕而杀人呢,这下线索全断了!县主,你可一定要追查出当年真相,给当年的兄弟们一个交代啊!”
与金堂同住一侧厢房的三人问询完毕,剩下的便是与崔扶风住在另一侧厢房的鸣鹫了。
“昨夜我们住在隔壁,我倒是没有察觉到什么异动。”崔扶风说着,又看了看面前泥泞的院落,“按照这边的布局来说,鸣鹫要去杀害金堂,也远没有其他人方便。因为风雨连廊只有三面,金堂那边靠墙,并无走廊通道,所以鸣鹫要不横穿满是污泥的天井、要不就从廊下绕过去,经过所有人的房门前,才能潜入金堂房中。”
从这一点来看,鸣鹫作案的机会不大,但他有动机、有异常,又是同在一院中的县主夫婿候选人之一,自然也得详加询问。
“对呀,金堂死了我有点开心,因为少了一个人跟我抢仙珠嘛!”
鸣鹫完全不惮将自己的幸灾乐祸表现出来,根本不只是一点点开心的样子。
“我还在心里跟我表哥讲了讲,奉献了一下这件好事呢!”
千灯猜测他想说的不是奉献,应该是分享。但因为心绪低落,所以没有开口纠正。
而崔扶风已摊开卷宗,掭墨落笔:“所以,鸣鹫王子如何看待金堂之死?”
“当时纪麟游开了门,我就走到门口看。”鸣鹫显然不明白什么叫看待,挠着自己那头雄狮般丰浓的卷发,努力装得比较庄重一点,“唉,我一眼就看到了,他死得挺惨的,希望他走得一丝不挂吧。”
崔扶风的手停了一停,纠正道:“无牵无挂。”
鸣鹫毫不在意:“哦,对。”
千灯忽然问:“你讨厌金堂吗?”
“那肯定的啊!我最讨厌他每天对着仙珠辛勤(殷勤)的样子了!”鸣鹫说着,迟钝的他终于察觉到了千灯的情绪,即使金堂已经死了,也难免心中郁闷,吃了一下飞醋,“本来我想把他抓回去,放在我妈姐……我大姨的坟前,按照我们回纥风雨(风俗),先剁四肢,再割脑袋,然后把死体(尸体)丢去喂狼——但是看在仙珠的脸上,我都忍住了!”
崔扶风问:“难道你原本打算不经查证便对金堂下手吗?”
“我们回纥人就是这样汉子!”鸣鹫理直气壮,“我表哥死了,是金家人干的,那金堂就是金家人,所以我要杀他有什么不对?”
这理直气壮的蛮横,让崔扶风竟一时无语。
而千灯则问:“可你表哥去世时金堂刚出世未久,绝不可能离开长安去西北杀人,就算真凶是金家人,难道你不想从金堂身上下手,查出当年真相吗?”
“对啊,不然我昨晚为什么听仙珠的话,放过他呢?”
看他这坦荡模样,千灯与崔扶风都沉默了。
就算鸣鹫想要对金堂下手,应该也会按照回纥人的风俗,将其拉到死者亲属前残杀复仇,而不是背地里暗戳戳给金堂下毒,用这种迂回手段杀人报复。
告别了鸣鹫,至此,四位郎君都已经问讯完毕。
千灯与崔扶风在前厅将诸人的口供都集合对照着,听到外面传来迅捷的脚步声,一抬头,凌天水已经大步迈进了院中。
他向着二人一颔首,随即目光落在他们手中的卷宗上:“问完了?”
千灯点头,问:“你那边呢?”
“韦灃阳带了两个首级回去,剩下的两具尸身我命人送往御林军了,记在纪麟游名下。”
这安排十分妥当,想必大家都不会有异议。
“冯翊和蓝秀容呢?找到了吗?”
“没有。”提及此事,凌天水脸色不太好看,没说其他的,只拿过他们手边的卷宗,翻看了一下各人供词。
崔扶风道:“我与县主正在整合他们几人口供。目前看来,孟兰溪和鸣鹫有动机,但没有下手机会;薛昔阳没有动机,但他有与金堂相约开门下手的机会;唯有纪麟游,既有动机也有作案时机,但还没有确凿证据,我们目前掌握他的那点嫌疑,还不足以下准确判断。”
凌天水详细将四人的话都看了一遍,皱眉沉吟。
千灯见他神情凝重,便问:“照目前的情况来看,你觉得他们四人,谁嫌疑更大?”
“恐怕是纪麟游。”凌天水毫不犹豫道,“毕竟,我们还得加上另一条考虑,那就是在水阁的柱子上发现的标记。他们四人中,鸣鹫元日才到长安;孟兰溪与薛昔阳并不熟悉行伍中的标记,两人的身手更是不足以悬在廊外观察标记;唯一可能做到的,也只有纪麟游了。”
崔扶风沉吟颔首:“若如此说来,咱们还不得不考虑另一件事,即之前说过的,昌邑郡主死于御林军刀下,而杀害她的人,很可能就是在荐福寺杀害时景宁的人。”
千头万绪、条条线索,如同被看不见的手牵引,全部汇聚到了纪麟游的身上。
杞国夫人之死,他在庄子上;时景宁惨死,他在荐福寺中;昌邑郡主临死前,喊破了前后两桩凶案的关联;最终到如今,兵匪们“恩公”的身份呼之欲出,再难遮掩。
三人都没说话,一时屋内陷入一片死寂。
“虽然如此,他有嫌疑,但都没有确切证据。”千灯沉吟摇头,“毕竟,金堂死于密室之中,毒下在茶水里。而纪麟游根本没有机会在金堂关门之后潜入他的房间,在茶壶中下毒杀人。”
若无法确定金堂究竟如何中毒、毒药究竟何时被放入茶水中,这个案子的真相就肯定无法查证。
“走吧,咱们再去金堂遇害的屋内,详细搜寻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