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扶风想说没有,但略一迟疑后开口却成了:“无须担心,我不是没见过尸首。”
毕竟,在他的心中,她应是杏花春雨中不染尘埃的玉人,原不该触碰秽恶之事。
福伯去世不久,尸身血迹宛然。崔扶风强忍胸口不适,仔细审视,对仓库门口的千灯道:“看样子,凶手手法利落,应是杀人老手。他从后方发射凶器,凶器锋利又力道强劲,死者连喉管都被割断了。”
千灯从袖中取出那块染血的瓷片,展示给崔扶风看:“劳烦崔郎君对比一下。”
“凶器绝非这块碎瓷。”崔扶风略扫一眼,便道,“它的锋利程度,不足以如此利落地切开颈脉和喉管。”
“嗯,我记得南禺的手背上有诸多血痕,想必是他逃跑时用瓷片割麻绳留下的。瓷片割过了多次手背,也不过造成几道杂乱痕迹,若说凭它割开脖子,我看十分艰难。”千灯抿唇思索片刻,又道,“南禺必定不可能杀害福伯。只不过这次凶手栽赃嫁祸时太过匆忙,并未考虑好前后因果关联。”
崔扶风略一沉吟:“你是指,福伯若不死,南禺没有机会杀人;而南禺有杀人机会时,福伯应当已出事?”
“是,否则,这两件事发生的因果便是冲突的。”千灯低低道。
南禺手脚被绑,只有福伯出事,打碎了碗后,他才有办法拿到瓷片脱困。换言之,福伯无恙时,他手脚被绑,肯定无法攻击福伯拿到瓷片。
崔扶风心照不宣地朝她点头,以白布将福伯的尸身重新覆好,道:“回去再审问一下南禺,问清当时情形吧。”
千灯却想起自己在池塘边见到的松木皮目光扫过旁边墙根下堆着的木材,道:“稍等,我要看看仓库内的其他东西。”
第二十三章 青岩居
库内大部分东西都是陈年的,放久了的东西上积着灰,颜色也暗沉,但那堆松木是前段时间用过的,因此倒还干净。
千灯略略翻了翻,看到上面有一条木材的树皮有些古怪,便将它滚下来,看了一看。
碗口粗的一条原木,前半截树皮上有一道压过的痕迹,松软的树皮被压得扁平。
崔扶风捂着胸前的伤,慢慢走过来:“看起来,这根木头像曾被摔打过……应该是运送的时候不小心掉地上了?”
千灯点点头,手指沿着扁平的树皮向前滑动,发现到了木头前方三分之一处,树皮又是完好松软的。
“奇怪,怎么只有一大半摔打的痕迹?”崔扶风看着,有些诧异,“掉在什么地方,可以只摔一半?”
千灯顺着木材继续往前看去,只抬手朝着窗外指了一指。
崔扶风看见外面的水池,顿时了然:“压扁的这一半砸在石头上,而没有痕迹的这一边悬空在水面上,才能造成这样的痕迹。”
千灯点头,所以,靠近池塘的小径上,才会留下了摔打后的树皮碎屑。
她抚摸着松木,脸上的神情既有迟疑又带猜测:“我怀疑,凶手是利用这根松木渡水,潜入高阁杀了我娘,又鬼祟离去不留痕迹。”
崔扶风抬手捏了捏干燥的树皮:“可松木最能吸水,这根松木材若是浸过水,别说是昨夜刚用过,三五天内轻易干不了的。”
“或许,是对方用了什么办法……”千灯的手攥紧了木头,任由粗粝的树皮将自己的掌心刺痛,“否则,我娘如何会在这防守严密的庄子内,被人杀害!”
她莹白的手指紧抓着木头,骨节泛出微青,崔扶风心下微微悸动,却男女有防,又不便将她的手拉起。
正迟疑默然之际,却见松木顶端粘附着一摊污秽东西,分明是几只被拍扁的蜗牛,死得应当没一两日,那粘液还亮闪闪的。
眼看她晶莹的指尖便要触到那些脏东西,他立即抬手,将她的手握住,从木头上拉开。
“县主,小心脏污。”
他出身名门,自幼循礼,只轻捏住她微凉的指尖,将她的手带离了那些蜗牛黏液之后,便即松开了。
千灯抬眼看见面前被拍扁的蜗牛尸体,面露错愕,抬头查看四下,却见仓库内十分阴凉干燥,并没有蜗牛蛞蝓横行的迹象。
她目光从一堆尘封的东西上掠过,落在那领卷好竖靠在墙上的大篾席上:“这席子好大,看着足有两丈阔,是晒谷麦的吧?”
“应该是吧。”崔扶风出身当朝最顶级的世家,又一直在朝堂上,并不熟悉这些东西。他将篾席外层展开看了看,看到上方边缘处有一片青翠的草叶卡在竹篾中。
千灯示意他将草叶取下,递交给她。
一片尤带青色的叶子,是随处可见的蜈蚣草,叶子细长而微硬。
想来是篾席铺在外面时,叶尖自然刺进了竹篾空隙间,就此卡住了,在卷篾席时便被扯了下来。
“你休息下,我把这卷篾席打开看看。”千灯示意崔扶风到旁边休息,便解开上面捆缚的麻绳,将席子铺开。
她抖动篾席,除了掉落一两颗干瘪麦粒外,竹篾中间又找到了一两片草叶,都还青翠,显然刚刚被扯下来不久。
“看起来,这席子上次使用,是在晒麦子时……”
麦子是五六月间收的,如今已近八月了,两个多月没有用过的大篾席,看起来居然十分干净,外面一点灰尘都没有。
而,篾席上卡着的这几片草叶,显然不可能是两个月的,只可能是这两天有人用过它,并且是铺在了草地上。
回到柴房,玳瑁依旧守着南禺,只是他脸上青肿更甚。
千灯视而不见,指着尚存的血迹问南禺:“既然你说自己没有杀人,那么当时情形如何,你详细对我们讲述一遍吧。”
南禺惊惶地举起被绑着的双手,指着门口比划:“我当时被绑在柱子上,因为太累所以坐倒在地上,福伯蹲在我面前,侧对着门口给我喂饭……然后我听到嗖一声响,就看见他的脖子上冒出血来……”
崔扶风端详着地上喷溅的血迹,对着千灯点了点头,意思是血迹无误。
“那么,福伯给你喂饭之时,你可有看见门口什么人出现么?”
南禺用力摇头:“我坐着比福伯蹲着要矮了一些,他将后面全部挡住了,我……我根本看不到门口的动静!”
千灯走到柱子前,依照他所说的,像福伯一样蹲了下来,然后抬手摸着自己侧后方的脖子,对照着柴门方向,呈一条直线,斜斜对过去。
抚胸倚在门口的崔扶风顺着她雪白纤细的脖颈看过去,抬起手,指向了柴房的墙角,低声说:“那里。”
千灯站起身,毫不迟疑便向着斜对面走去。
对面的墙角处,码着整齐的柴垛,她翻动了几下,很快便在自己估算的方位找到了想要寻找的东西——
柴爿中嵌着一柄薄薄的铁刃,二指来宽,一指长短,尖锐锋利,刃背略有锈迹。
她将它取下,心下略觉迟疑,总觉得这薄刃似在哪里见过。微侧过刃身,她看见了上面的“青岩居”三字。
崔扶风一看便知,道:“青岩居的刻刀,我曾买来篆刻印章,确实锋利强硬。但这把看着已陈旧,应该是旧物。”
千灯用指尖刮了刮刀背上的锈迹,赞同道:“只有这般锋利无比的东西,才能迅速割开脖颈,致人死地。”
玳瑁错愕悲怆,看看被自己揍成猪头的南禺,不由得大放悲声:“那……那杀害我爹的人,究竟是谁?”
南禺则又惊又喜,连声哀叫:“县主,我冤枉!是凶手栽赃嫁祸给我!福伯是,夫人也是,我真的没有杀人……”
千灯怕惊动了庄子中的人,尤其是那底细未明的九个未婚夫候选人,示意他闭嘴噤声。
她将碎瓷片丢在地上,直视南禺道:“如今真相尚未大白,还没到你喊冤的时候,先好好在这儿待着吧。”
第二十四章 面条
摊在面前的线索怪异又混乱,千灯知道种种不合常理的线索必有原因,但,她只是个闺阁少女,从未接触过刑名推案之事,知道面前的事件肯定不对劲,却始终理不出头绪。
只一件事她有把握——杀害母亲的人,应当就在十个夫婿候选人中。
因怕打草惊蛇,让真凶察觉到动静,千灯命人照旧关押南禺。田嬷嬷则被禁足于她自己房内,一把铁锁让她再也无法出门。
回到高阁,她取出那本写着十位候选人资料的册页,翻开查看。
十个男人的家世背景,清清楚楚呈现于面前,一个个名字被她的指尖依次划过。
孟兰溪……
这个看似清澈无害的少年,却不动声色便能设局害人。
只是,他烟水为神,清瘦修长,肩臂也并不强劲。
父亲当年教她射箭时,曾经笑言,灯灯的肩啊,这般削薄纤细,要拉开强弓怕是得比旁人多练好些年,把肩背练厚了才行。
祖母和母亲一听便大惊失色,她们的掌上明珠怎可虎背熊腰?因此她并未学习骑射,就连祖传的双矛,也只学了点皮毛。
那时候,他们都还以为,备受宠爱呵护的灯灯,一辈子都会活在王府荣光里,永世不会有艰难险阻。
千灯深深吸气,强行把自己的思绪拉回来,翻过了面前的册页。
时景宁……
做出那般绚丽花点的手,能持得起杀人的弓吗?
千灯思忖片刻,还是缓缓将他翻了过去。
薛昔阳……
微微上挑的桃花眼,隔帘弹奏《凤求凰》那双白皙纤细的手……
晏蓬莱……
仙气缥缈的美少年,清心绝俗研读经书……
商洛……
骄纵尚且不知世事的少年……
下一页,苏云中,甘州人氏。
她的目光定在这个名字上,眼前闪过了骑射比试之时,苏云中下意识操起弓矢拉开的稳定手腕,以及在射出时忽然颤抖导致脱靶的箭矢。
为什么呢……他那射偏的箭,究竟是发自于心,还是力不从心?
还是说,在场上有什么事情,让他分心了?
千灯往后翻了一页,他后面的人,是南禺。
眼前似乎有什么打开了,却又有更多的迷雾涌出来,让她陷入深思。
送到她手中的十人册页,记录实在太过简单,千灯思索片刻,干脆到前院去找崔扶风。
她思绪有些混乱,心中想着事情,走向前院的脚步便不免有些飘忽。就在拐过院墙时,她看到前方拐角处玳瑁正捧着个碗往前走,不防对面正有一人拐出,两人差点撞上。
对方身手灵活,一把将她的碗托住,避免被打翻。
千灯见那人正是苏云中,便站在了墙后,没有上前。
庄中出事后,要求所有人不得独自出行,因此苏云中自然与同室的时景宁和商洛在一起。
玳瑁接过碗,向苏云中道了谢,而时景宁低头看了看碗中,见是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饼,上面盖着一个荷包蛋和几根韭叶,看着清爽又有些寡淡。
商洛见玳瑁在流眼泪,便问:“你为什么哭啊,这面是要端给谁?”
“给……给我哥。”玳瑁垂着红肿的眼,口中只低低挤出几个字,“我在气头上骂了我哥,他现在饭都吃不下了……”
福伯去世的时候大家都在旁边,自然知道她和哥哥的事情。当时她看见父亲惨死,气头上口不择言,责怪哥哥阿忠让福伯去送饭,而阿忠也因此自责,两兄妹至今未曾解开疙瘩。
时景宁看了看那碗清汤寡水的汤饼,便道:“我替你调个汤吧,用芜菁与豆芽就能做,庄子的厨房内应该有。”
“不用了,我哥爱吃的。”玳瑁抬起手肘擦了擦眼泪,手中兀自紧紧捧着大碗,“以前我娘就是这么做的,那时候,我们老是抢对方碗里的吃……”
时景宁默然点头,不再说话。
千灯看见苏云中抬起手,似乎想在玳瑁的肩上拍一拍,但这显然是不合适的,他又硬生生忍住了,将手握成拳收了回来。
他望着玳瑁,眼中思绪繁杂,似乎在望着她,又似乎透过她的身躯望着另一条身影,嗓音低沉得有些恍惚:“别担心,是你做的,哥哥一定……会喜欢的。”
玳瑁抬头看他,咬住下唇点了点头。
“毕竟这世上,只有你们兄妹是血脉相通,可以永远互相依靠的人了。”
他声音低得有些含糊,却让暗处的千灯心口如遭锥刺。
她望着端碗朝阿忠房间走去的玳瑁,心想,他们和自己一样,都失去了至亲。
只是,他们还有彼此可以依靠,而白千灯在这世上,再也没有血缘相通的人,可以让她卸下一切,靠在对方肩头痛哭一场。
直到他们走远,千灯仰头看着高远天空中白得刺目的云朵,深深吸气良久,才将所有的悲恸勉强压下,继续向着崔扶风住处而去。
“临淮王离去之时,曾对我提及,他怀疑南禺并未凶手,而那个真凶,应该就在其余几个夫婿候选人中。”
千灯对崔扶风说明来意,将手中册页放在几上,道:“如今南禺的嫌疑已证实属于作伪,我想揪出这背后的真凶。但,我手头只有这份简略名册,而崔郎君在礼部负责此事,因此我想,你是否有为更详细的资料?”
崔扶风道:“自然,此事既托到我手中,你这十位夫婿我当然都有了解,每个人我都去家中拜访过,也询问过基本情况。”
虽然,其实他一个未婚儿郎,本不适合担任此事。
但听到同僚们私下将零陵县主的克夫命作为茶余谈资、把朝廷替她广选夫婿之事传为笑谈,甚至押注哪个人能压得住她的险恶命格时,他眼前恍惚出现了那一夜的火光与鲜血。
右半边脸被血污遮蔽的少女,站立在乱军面前,那双异常明亮的眼睛大睁着,直面叵测命运的来临——
而他,就是改变她命运的元凶之一。
他去找了尚书令,主动承揽了帝后交给礼部的这个烫手山芋。
虽然完全可以例行公事,走个过场即可,但,拿到初选的百余人名单后,他花费了一年多时间,在衙门繁忙的事务之余,陆续筛选出三十六人,又挨个走访,结合多方考虑,才确定了最终的十人名单。
所以他可能是,这世上最熟悉她这十个候选夫婿的人。
扫了她摊开的苏云中资料,崔扶风很快回忆起自己走访过的情况。
“苏云中原籍甘州,二十年前举家搬迁来京,邻里对他们一家风评相当好。苏家先祖曾有多位出仕,只是这一辈已家道中落,甚至可说窘迫,因此苏云中读书不多。但他颇有侠气,前年曾帮官府擒获了一伙大盗,经表彰举荐,如今在左监门卫任令史。”
他来参选她的夫婿,理由显而易见——
家境艰难,做一份没有前途的微职,父母连筹措彩礼都不易,娶妻生子怕是很难。
因此,即使面对全京城人嘲笑的六亲无缘克夫命,可只要娶了她,便能有明晰的婚姻、顺遂的官途、王府的富贵荣华……起码少走四十年的弯路。
但,千灯并不觉得意外,亦不感到难受。
毕竟,这十人中,大部分人都是抱着这般目的来的。
她的眼前,出现了刚刚苏云中询问玳瑁与兄长的事情,不知怎的,心口忽然一动。
在王府中时,苏云中也曾因为他的妹妹,而和金堂起过争执。
“我听说,苏云中还有个妹妹?”
“对,但他年少时家中贫困,抚养他长大已是艰难,因此无力抚养他妹妹,生下来便送养了。”
千灯记起便问:“妹妹现在如何了?是否已嫁人生子?”
“自他谋了个正经职位后,家中已日渐起色,我过去探访时,一家人正商议将妹妹接回来。”一年前的琐事,崔扶风记忆未免有些模糊了,“我记得,他妹妹的收养人,是一户姓何的篾匠。”
“篾匠?”千灯目光一紧,抬头看他,“会做仓库里那种篾席?”
她眸光清凌凌的,含着陡然窥到一线天机的光芒。
崔扶风看着她,心口微动,语气却毫不迟疑:“是篾匠没错。因为当时苏云中指着家里挂的竹骨灯笼对我说过,那是妹妹亲手编了送给他的。那灯笼做得确实精巧,看他的神情,与这个被送养了的妹妹关系也颇为不错。”
“但,他妹妹没有回来?”
崔扶风压低了声音,问:“你怀疑苏云中?”
“是,但不知道与我娘的死有没有关系,我只能肯定,他在隐瞒什么。”千灯抬手轻按右眉的伤痕,喃喃道,“他肩宽背阔,肘稳腕沉,很利于学射。”
“可他校艺时发了三射,两箭脱靶,一箭斜射无力。”崔扶风沉吟道,“他这个出身,候选机会也是得来不易,若真的擅长骑射,又为何大失常态?”
千灯正默然思忖着,崔扶风的呼吸忽然粗重了几分。
原来他伤口一阵抽痛,面色一白,捂着胸口竭力压制疼痛。
但他强行压抑着,只继续道:“说到弓箭,如今临淮王已派遣了士兵负责安全,庄中又已出了事,之前分派给他们的弓箭,不应再留在郎君们身边了。”
千灯见他面容愈显苍白,示意他好生休息:“崔郎君伤后不宜久坐,先歇息一下吧,我叫人先收了弓箭过来。”
崔扶风确实是撑不住了,点了点头,起身慢慢靠到榻上。
千灯出门命人将弓箭都收缴过来,为防有疏漏,让他们在弓箭上贴好自己名字。
众人听说要收弓箭,交得都十分爽快。毕竟,县主的母亲死在箭下,如今临淮王已派人维护这边安全,他们也不需要再以此防身护卫,回收弓箭自是理所应当。
九把弓箭很快送到崔扶风房中,摆在他们面前。
如同千灯吩咐的,每张弓上都贴了姓名,标注这是谁用过的。
千灯拿起标着苏云中的那一把看了看,平平无奇的一把军中普制的弓,与其他人的并无任何不同。
这是从东宫库房中取出的同批次新弓,和马匹一起送来,又随机下发给他,九把几乎一模一样。
千灯思忖着对比弓箭,目光落在时景宁那一把上时,感觉到些许不对。
她拿起时景宁的弓,目光转向这张弓的弓弦处,看到丝弦与上下弓梢相系处,有两块极小的痕迹,似乎有东西曾在此摩擦过,留下了轻微的痕迹。
仓库里刚拿来的弓,都上了光亮匀整的黑漆,是以些许的擦痕很快便可察觉,而其他人的弓,都没有这种痕迹。
“这痕迹,怎么有些怪异?”千灯将这两块地方指给崔扶风看,“这一两天内,究竟拿弓做了什么,会留下这样的痕迹呢?”
崔扶风靠在榻上,接过这把弓端详着。
但他是文官,虽然年少早慧,从翰林院到礼部事务都游刃有余,但对于弓弩刀剑,却涉猎不多,看不出是什么痕迹。
他放下弓,思忖道:“时景宁……我记得他喜好雕刻?”
千灯知道他的意思,毕竟,划过福伯脖颈的,正是青岩居所制的尖锐刻刀。
但她坚决道:“不可能,景宁自幼对我娘恭敬,又与福伯相熟。他……不可能做出这等事来。”
崔扶风抬手轻抚胸口伤势,即使在伤痛中,他望着她的目光依旧沉静而清明:“你对时景宁,可还了解?”
千灯也无意隐瞒,简单道:“他父亲去世后,我父祖怜他孤苦,曾安置他在庄内住过一段时间,我当时常与他在一起玩。他那时候便喜欢雕刻,我还让他帮我雕个小兔子,但我幼时脾气骄纵,嫌弃他刻得不好,玩了两下就不知丢哪儿去了……”
说到此时,久远的回忆涌上心头,她想起什么,忽然怔忡起来。
崔扶风见她发呆,心道,如此说来,也算是青梅竹马了。
但他垂下眼睫,并未多说什么,只将那把弓递给她,道:“这弓上的痕迹,或许你可以拿给守卫庄子的朔方军瞧瞧,他们或许知道。”
但让千灯失望的是,朔方军这批守卫都是马下步兵,对于弓弩亦不熟悉,个个疑惑摇头。
她一无所获,持着弓箭回转,一路心事重重。
走到未婚夫们所居厢房前,她迟疑片刻,还是让一个仆妇替她喊一声时景宁。
除了被关押的南禺,如今九个夫婿候选人都住在厢房内。仆妇一喊时景宁,众人或在窗口或在门边,落在时景宁身上的目光不尽相同。
时景宁也顾不上这些了,加快脚步顶着各色复杂情绪走向县主,向她施礼后,用自己的身躯挡住了后方视线。
他低下头,将手中食盒递给她,有些羞赧道:“我正要去找县主。”
千灯瞥了里面的人一眼,示意他与自己走到旁边角落,才接过食盒打开一看,里面是四个烤得金黄酥脆的杏仁饧饼,做成盘卧的狸奴形状,芝麻为眼,耳尾俱全,十分可爱。
她一看便知这绝非出自庄上厨娘之手,拿起来看了看,问时景宁:“是你亲手做的?”
时景宁点头,神情诚挚道:“县主最近寤寐难安,食难下咽,因此我借庄上厨房给你做了这些点心尝尝,望县主善加珍重,切莫轻忽身体。”
千灯拿了一个,慢慢咬了一口。
母亲去世后,她哪还有食欲,只是在璇玑姑姑的强迫下勉强吃一点。而时景宁的手艺确实不凡,小饼烘得香脆酥松,麦子的醇香与杏仁的回甘在唇齿间交汇,再加上芝麻的香与酥糖的甜,口感丰富层叠交织,令她久久品味,连现实的悲苦也似乎被驱散了些。
“很好吃,多谢你费心了。”
时景宁忙道:“县主要是喜欢的话,那我下次再多做一些。”
“不必了,如今毕竟是非常时期,你还是多呆在屋内,别落单比较好。”说着,千灯将手中的弓箭递到他的面前,单刀直入问:“我找你是想问,这是你的吗?”
时景宁有些疑惑:“应该吧,大家的弓不是都一样的么?”
千灯侧过弓梢,指给他看那两处痕迹:“那,这是什么?”
他面带茫然:“是在哪里擦到了吗?我没印象了……这,磨损了东宫的弓箭,会被责罚吗?”
千灯见他毫不知情,便又问:“你与商洛、苏云中三人同屋而住吧?谁收的弓矢?”
“我贴好名字后,由苏云中一并交给璇玑姑姑,当时浆糊还未干呢。”
浆糊未干,这么说,要换个名字标签也是很简单的事情了。
她不动声色,而时景宁担心地看着弓上的痕迹,问:“我实在记不起是什么时候把东宫的弓给磨损了,等回去后,照价赔偿可行吗?”
“别担心,不过是小事。”千灯知道他性格细致小意,安慰他道,“你只当没这回事,回去后照常即可,记得尽量少出门。”
他眉眼温顺地应了:“是,我听县主的话。”
“那么,事发当晚,你们三人在何处?”
“当晚我们结伴出去巡逻,但商洛有伤,年纪又小,因此走到太子殿下所居堂边便不敢前行了,我留下来陪他,只有苏云中习武出身,去前边看了看,很快也就回来了。后来夫人出事,我们三人便都呆在屋内,我去借用厨房时,商洛与苏云中也一直作伴,未曾离开。”
“那么,你与商洛、苏云中一室而居,可有察觉到他们不对劲的地方?”
时景宁想了想,道:“苏云中性情沉稳,沉默寡言,并未与我们二人有什么过多交流,但也不难相处。只是……”
千灯看着他:“只是?”
时景宁有点尴尬,将商洛嫌弃苏云中脏而想要换房的事说了一下。
见是这种无关紧要的生活琐事,千灯也不在意,又问:“福伯出事的时候,苏云中在吗?”
“在的吧……虽然我曾离开借用过厨房,但商洛活泼多话,若是苏云中独自出去了,他应该会跟我抱怨。”
千灯微微点头,又问:“你进庄子时,可有带刻刀之类的东西?”
“自然没有,我是来遴选县主夫婿的,怎么会带那种东西?”时景宁说到这里,脸颊微红,头俯得和声音一样低,“小时候送给县主的小兔子,县主不太满意,如今我练多了,以后替你刻更好的。”
千灯正要询问此事,见他提起,便顺理成章接下来道:“是啊,我记得你小时候没有好的刻刀,我还让人去城里买了一把,好像是青岩居的。”
时景宁应道:“是,只是当时我手工拙劣,辜负县主期望了。”
“你替我刻完兔子后,好像没有拿走那把刻刀,但我不记得把它丢哪儿去了……”
这十个郎君来候选,应该不可能随身携带旧刻刀过来。而庄上都是军中退下来安置的老兵,哪有人会用刻刀?
或许,杀害福伯的那把凶器,就是当年她买的那一把。
只是她当时孩子心性,这么久前的事,早已忘得差不多了。
时景宁却清楚记得与她之间的点滴,就如谨慎珍藏着自己寥寥无几的宝物般,轻声道:“县主忘记啦,你当时随手把刻刀丢在抽屉里,夫人还教你不应如此马虎地把锋利的东西乱放,以免下次割到手呢。”
说到夫人,他神情黯了黯,又道:“夫人当时拿了纸张让你包好,县主还记得吗?”
就如一道白光骤然在千灯脑中闪过,她猛然想起来,多年前那个夏天,她将那把刻刀放在何处了——
在母亲的教导下,她用纸将刻刀厚厚裹好,包成一个巴掌大的长条纸封,收到了母亲放针线的抽屉中。
——也就是,母亲临去之时,让她寻找书信的那个抽屉。
她没有在抽屉中找到书信,但,也没有在抽屉里看到那把被包好的刻刀。
消失的刻刀,最终出现在了柴房,成了杀害福伯的凶器。
而那封信……母亲说能改变她人生际遇的信,至今也没有下落。
母亲的死,与那封信……会有关联吗?
那一夜,是凶手杀害了母亲后又取走信件吗?信上的内容,究竟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