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灯录by侧侧轻寒
侧侧轻寒  发于:2025年10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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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太过疲惫,千灯的脊背又冒出了涔涔的虚汗。
她勉强定了定神,拉回思绪,吃完了手中的小饼。
在时景宁殷切的目光中,她将食盒盖好,连同里面剩下的三个点心还给他,说:“多谢啦,承蒙你关怀了,这饼很好吃。但你我毕竟身份不便,剩下这些,你带回去吧。”
时景宁眼神微黯,默然接过来,低低道:“好。”
时景宁离开后,千灯在墙角站了一会儿,思索自己面对的局势。
庄子有朔方军镇守,如同铁桶一般,无论凶手是谁,她都不怕任何人逃离。
候选人们三人共室而居,足以互相监督。只要从中下手,他们的行踪不难捉摸。
她慢慢往回走,正在思索如何不动声色地摸清他们底细时,耳边忽然传来一阵似有若无的乐声。
乐声临水传来,听不真切,却满是伤悼之感。
这凄切哀凉如烟雾纱帘,将她紧紧包裹。这一刻失去母亲、失去所有至亲的痛苦全都涌上了心头,令她恨不得扑在某一个温暖的怀抱里,狠狠大哭一场。
可这世上,哪还有人,能那般拥着她,成为她坚定不移的依靠呢?
千灯转过屋角,循声寻去,看到斜倚于石榴树下的青莲色身影。
夏末榴花纷纷落在那袭联珠纹青莲越罗上,这般繁艳的颜色交织,却显得乐声越发凄清落寞。
她驻足听着,凄婉哀切的乐声让她眼圈灼痛,而那条身影似也感觉到有人接近,转过身来看向她。
是太乐丞薛昔阳。乐理一通百通,虽没带乐器,但他啸叶也能成婉转音乐。(注:啸叶即吹奏树叶。)
看见千灯到来,他放下了手中的杨树叶。
“抱歉,是我打扰到县主了吗?”他明知故问,走上前凝望着她,那双眼角微微上挑的桃花眼,蒙着一层薄薄泪膜,“只因感念长安动乱,夫人薨逝,我心下悲戚,一时没忍住,竟勾起了县主愁思……”
千灯摇了摇头,道:“没什么,大家都一样,如今这般局势,谁能不担忧亲朋?”
看着她泛红的眼圈,薛昔阳又不由贴近了她半步,那把极为优越的声音更为低柔:“县主,我知你如今必定万分难过,但还望你节哀顺变。我想,夫人泉下有知,也一定希望自己的孩子好好过下去,望你切切珍重芳体。”
这温柔话语,让千灯喉口哽住,说不出话,只默然点了点头,低低“嗯”了一声。
“还好,幸亏县主心性坚定,一力支撑起这庄子上下,让我们在这乱局之中有了栖身之所。”薛昔阳压得极低的音线与凝望着她的目光,如江南缠绵淅沥的春风化雨,“县主,那日我一曲《苏幕遮》,便知你与我一般,都是心思细腻之人,容易陷入低落茫然。若你不弃,尽可来找我,我很乐于倾听县主的烦愁忧绪……”
千灯没有化在他缠绵的目光中,反而默然后退了一步,像是要逃避他周身的缠绵气息:“不必,你只是因朝廷遴选而来,你我私下碰面已是不妥,若再相见,于理不合。”
薛昔阳垂下浓密鸦睫,覆住那双勾魂摄魄的桃花眼:“县主说的是,昔阳僭越了。”
这般迫不及待接近她,是因为,还放不下那个赌局吗?
心下涌起烦闷痛苦,但随即千灯深吸一口气,强行将它压下。
如今这般局势下,她相信,他不至于如此。
她转过头,也转换了话题:“那日庄内出事之时,我挂心母亲,未曾照顾好你们,不知薛郎君当时身在何处,可有受惊?”
薛昔阳柔声道:“多谢县主关怀,我当时与同室的纪麟游、晏蓬莱一起守于东侧院门。纪兄身手出众,我们与他一直不曾分开,加上还有庄内发的镰刀,安心不少。”
薛昔阳是个聪明人,她还没问,他便主动交代了,寥寥数语,表明了自己既没有作案时间也没有劈开门闩的柴刀。
千灯点头,他的话不难证实,只需确证后,便可准确洗清他们三人的嫌疑。
转身离去之际,她又看了他手中的杨树叶一眼,道:“薛公子别吹了吧,听了让人心里更难受。”
“是。”他应着,望着她离去的身影,眼眸中盈盈水汽敛去,甚觉无趣地将叶子撕掉了。

第二十七章 各怀心思
千灯回到廊下,璇玑姑姑正在等她。她显然也知道时景宁借厨房给她做点心的事,叹了口气道:“县主,毕竟是时郎君的心意,你多吃两个也好,你最近都没怎么好好进食安寝……”
“有一就有二,有二则有三。接受了好意只会多生事端,徒增麻烦,如今我哪有空和他们虚与委蛇?”
千灯说着,边用手绢擦着指尖,边向仓库行去,抬头便看见第三个人过来了。
是孟兰溪沿石板小径而来,手中提着一包东西,步履匆匆。
他抬头看见她,忧愁眉目微显神采,更加快了脚步:“县主!”
千灯见他径直向自己而来,只能朝他略略颔首。
他抬手拭去额角微汗,将手中那袋东西递给她,声音也略显嘶哑:“这是我近两日采集的,还望县主不要嫌弃。”
千灯心下涌起莫名疲惫,摇了摇头,说道:“不必给我送东西,我不需要。”
孟兰溪抿了抿唇,轻声说:“不,这是给夫人的。”
千灯愣了一下,低头看向他手中打开的袋子,见里面是一些艾蒿、紫苏、蒲公英等,不由迟疑:“这是?”
“都是些清毒的药物。我听说夫人遗体放置在地窖中,但夏日已过,冰块所剩不多,夫人又……身带伤口。这些药草捣汁与烈酒混合给夫人擦洗,能杀菌防腐,应当能多保持一些时日……”
千灯恍惚了一瞬,才哑声道:“好,多谢你了……”
她抬手接过袋子,目光落在他的手上。
那双浸染茶香、莹白如玉的手,此时已被荆棘和草叶割得满是血痕,指尖更是红肿刺目,令人心生不忍。
见她看着自己的手,孟兰溪垂下浓长眼睫,将指尖凑到唇边贴了贴,抿唇间,那对令人迷醉的酒涡又显露出来:“摘的时候没想到草丛里荆棘多,不小心就……不过草药我都清洗晾晒过了,不会让我的血污了药性。”
千灯心下微觉愧疚,轻声道:“你赶紧回去,好好休息吧。”
“是,也望县主善自珍重,爱惜己身。”
他要走时,千灯又想起一事,问:“你应当是与金堂和于广陵共住一屋的吧?”
孟兰溪点头,专注地看着她:“是。县主放心,如今这局势下,我定会与金公子好好相处,绝不会再滋事了。”
千灯哪有心情过问他们的恩怨,只问:“来到田庄后,你们三人如何安置的?”
“因为其他房间三人中都会安排一个习武的人,唯有我们房间没有。因此崔郎君让我们三人只负责守在大门内,那里与内堂声息可闻,也能及时照应。”
千灯默然点头。
这么说来,母亲出事那天晚上,十个人中,有九个人,都可互相作不在场证明,唯一没有的一个人便是南禺,他当时奉命把守游廊。
不……或许,还有另一个,那就是苏云中。
虽然他被安排和时景宁、商洛一起,但母亲出事当晚,因为时景宁照顾受伤无力的商洛,他曾经落单过一次,不然的话,商洛也不会撞见他满手污秽的模样。
只是,苏云中一贯沉默寡言,又并无任何怪异举止,疑点也不过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迹象,无法确定。
想到母亲胸前伤口确有溃烂迹象,地窖冰块已消耗殆尽,千灯怕遗体会加速腐败,便谢了孟兰溪,先带着草药匆匆找廖医姑商议去了。
孟兰溪伫立小径上,目送她离去,然后走到池塘边,慢条斯理地洗手。
身旁光芒闪闪,跳出一条穿着杏黄绣金翻领罗衣的身影,正是金堂。
他瞪着洗手的孟兰溪,咬牙讥讽:“有些人啊,采草药讨好县主也就罢了,怎么采完后,还要故意伸手去荆棘丛里,割几道伤口?你以为这样县主就会怜惜你,会对你另眼看待吗?”
“金公子不会看错了吧?谁会这么傻,把自己的手往荆棘丛里伸呀?”手上的细小伤口碰了水略带麻痒,孟兰溪却恍如不觉,只径自弹去手上水珠,面色如常地朝金堂一笑,与他擦肩而过,“金公子与其闲着没事盯着别人,还不如显显本事,让县主知道你是个有用的人呀——哦,不行……”
他轻轻缓缓地说着,回头朝金堂笑了一笑,那对迷人的酒涡在金堂眼中,显得尤为可恨:“毕竟金公子除了钱财一无所有,在这田庄内,好像什么也干不了呢。”
金堂觉得自己要被气晕,恨不得破除万难直奔回家,捧着全天下最好的珍宝献到县主面前,让她瞧瞧自己的心,而不要被这些竞相献谄的狐媚子们骗去了注意力。
看看被朔方军把守的庄子,想想混乱的长安,金堂不由仰天长啸:“可恶的乱军,什么时候才能扫除啊!”
无论庄内人如何焦急、长安民众如何期盼、临淮王如何神勇,朱泚坚闭长安城门不出,战事绝难一蹴而就。
夏末炎热,纵然停放在地窖之中、纵然以烈酒与防腐药一遍遍擦洗伤口,可头七将至,杞国夫人遗体还躺在临时搭的板床上,眼看肌体已开始败坏了。
千灯伤痛焦虑,正竭力思索如何能在这激烈战事中找到棺木之际,门口朔方军却引了一行人进来。
正是太子身边的几个东宫侍卫,抬了一具黑漆楠木棺过来。
“这是太子殿下命我等送来的。殿下想着杞国夫人停灵亦有七日了,便让人去附近富户家中寻访,果有个乡绅为老母备着一具,听说昌化王府要用,便先让了出来。”
虽然有了棺木,但田庄中一无所有,没有佛道,亦无法事可做,唯有千灯率庄中人在棺前叩拜,为母亲入殓。
庄子中并未备有孝服,众人只穿了素淡的衣服祭奠,而意外入庄的县主未婚夫人选们,更是没有替换衣服,千灯也不愿让他们过来。
毕竟,杀害她母亲的凶手就在其中,她怎么能允许他前来祭拜。因此只说锦衣祭拜不成体统,便都不必来了。
黑漆棺盖一落下,粗大的铜钉密密将棺材钉死,桐油一遍遍刷过棺盖缝隙,不透半点气息,从此天人永隔。
零陵县主白千灯,自此后孑然一身,世间再无任何亲人。
封了棺,千灯恸哭之后,待心神稍定,便得强撑起来主持大局。
毕竟如今整个田庄、整个昌化王府,只剩她一个人了。
她请东宫侍卫代为向太子致谢,又询问如今殿下在军营中是否安好,长安局势又进展如何。
几个侍卫都不愿开口,只有个老成点的说道:“临淮王治军颇严,殿下本想亲自来的,但碍于军纪不便前来,其余倒是一切安好。”
千灯心下微觉不妥,擦干眼泪端详他们的神态,问:“如今长安战况如何了,太子可有临战压阵?”
侍卫颇不自然,迟疑道:“没有,作战自有临淮王一力为之,太子殿下……自然呆在营中比较安全。”
千灯点头没说什么,等他们离开后,她回堂内为母亲上了香,默然站了片刻,走到正在写灵位挽联的崔扶风身边,问:“崔郎君,我有些许问题想要请教,不知可否如实相告?”
崔扶风听她声音沉郁,便抬头看着她:“县主请说。”
“我记得老临淮王与武威王是异母兄弟,当年二人俱封王,在京城各自奉养生母。除此之外,他们还有兄长幼弟,族中人才鼎盛,个个都骁勇善战,所以……如今的临淮王是如何在众多叔伯兄弟中脱颖而出,最终接任了二镇八军,年少封王呢?”

第二十八章 狼子野心
崔扶风搁下笔,沉吟片刻,才郑重道:“老临淮王当年是中兴第一功臣,因此朝廷对其大加封赏,但也因为他们兄弟重兵在握,独守北漠和安西两大军镇,为免安史乱事重演,自然得加以防备。”
这一点,千灯是知道的。毕竟,她的祖父在北庭时,身边也有朝廷派来的宦官,号称军容使,实为监视官,以免节度使们拥兵生变。
“然而老临淮王哪能容阉人掣肘,因此与监军宦官矛盾颇深,后期更是拒绝入朝,愤恨成疾……”
老临淮王病笃时,武威王从邠宁星夜兼程来见兄长。谁也不知道兄弟二人究竟说了什么,只知道临终那一刻,唯有李颍上被传召入内。
那一夜,李颍上不动声色引监军宦官入内,在灵堂将其一刀斩杀。
欲夺权的叔伯兄弟们以此为借口,各自率拥趸围袭中军。
但最后,李颍上在武威王的支持下,短短数日内杀得西北各镇人头滚滚,临淮王府及全军上下终被他尽数控制,顺利收编了朔方、邠宁等八军,威震众镇。
当时朝廷震怒,令他入京领罪,他悍然无畏,拒不朝觐,因他在西北势大,朝廷竟也束手无策。
千灯的祖父昌化王,也在当时奔赴北庭,日夜警惕,铁甲不卸,以免西北生变。
出发那日,凌晨未明的烛火下,祖父进来抱了抱尚在半梦半醒的她,不舍地与家人告别。在迷迷糊糊中,她听到祖父对父亲说,临淮王桀骜难驯,狼子野心,将来定是朝廷大患。
恍惚中听到的这句话,就此深烙在了她的心口上。让她小小的心中留下了刻骨的印象——
临淮王李颍上,一个代表着离别与杀戮的男人。
但西北战火并未燃起,反而是转过年后那一场宫变前夕,临淮王知晓京畿将有变故,率铁骑入朝,力挽狂澜于宫变之际。
帝后太子皆因他而保全,逆贼乱党被全部诛杀。朝廷为顾全大局,不得不吞下了这个暗亏,正式承认了李颍上对西北众军的掌控权。
临淮王自此更为骄矜跋扈。朝廷无法向他身边派驻宦官,也再无人能如对待老临淮王般,监控及干涉他与他手下的西北铁骑。
世间能束缚他的人或物,都已被他碾为齑粉。
千灯听着他这些年踏着尸骨走来的路,想着那双比烈火与黑夜还要令人惊悸的眼眸,不自觉地握紧了手掌。
她心中那一直不安的预感是正确的。
李颍上,可以屠戮亲人、可以蔑视朝廷,更可以让她的父祖血溅丹陛,只要,予他有利。
“如今临淮王势大,太子殿下只身处于他军中,却连任何战局都接触不到。以崔郎君看来,若临淮王有不臣之心,殿下他……可有办法抗拒?”
她话音极低的,没有明说,但崔扶风焉能不知话外音。
朝廷控制不住临淮王,君臣对他束手无策。太子如今落在他手里,出入都不自由,焉知他没有挟长安以取天下之心?
崔扶风一贯清冷的面容也不由微变:“若临淮王真有此意,三年前的宫变,他不必赶赴京城挽救朝廷于危难之中。甚至前些时日的寒潭边,他也以为是太子危难,因此才率众来救我们。”
是,他救过朝廷,也救过她,不止一次。
可他两次救她,都不过因将她错认成太子。他重视的,自然只有值得出手的人与事。
东宫侍卫们说,临淮王治军甚严,却为何会治到了太子的身边,令他行动都无法自如?
因为,帝后西奔,中央大乱,掌控太子便是号令天下的大好机会。
“当年临淮王赴京平乱,是他刚刚接过祖父与叔祖的兵权,尚且需要正当名义来实现权力过渡。可如今他羽翼已成,这世上,又有谁能阻拦他呢……崔郎君,现下长安空落,若你是善弈之人,控制了最为关键的一颗棋子,你是会提子而使满盘陷入群龙无首的混战,还是控制住这关键的一手,借以掌控全局?”
纵然崔扶风再秉性淡定,此时也终于失态,甚至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隔着衣袖,她亦能感觉到他的手掌灼热紧攥的力量:“县主,是不是东宫侍卫们向你说了什么?殿下他……当下处境如何?”
“我不知道。”千灯默然从崔扶风掌中抽回手,轻轻按在母亲的棺木上,低声道,“我只希望殿下能坚定信念,不要因一时局势而荏弱,更不可因此而听命于人,使太阿倒持,斗柄逆悬。”
若真的无能为力,她愿拼尽全力,帮助太子脱离挟持掌控,让他随帝后前往奉天避难。
她的祖父与父亲,都为了同一个信念而牺牲。
即使昌化王府只剩得她一人,即使她只是一介女子,她也必定会继承父祖遗志,为保护大唐而拼尽全力,至死不渝。
不管是为了大唐的安定、为了父祖的信念荣光、还是为了太子在她山穷水尽之中,送来的这一口黑漆棺木。
千灯抓起那把有怪迹的弓,戴上帷帽,只身追上了东宫侍卫。
侍卫们见她过来都惊愕不已,千灯只道:“我去向太子致谢,也想去朔方军中找人看看这把弓。”
到朔方军驻处时,天色已近黄昏。
见东宫侍卫们带了个身段纤柔的年轻姑娘回来,营中将士纷纷投来惊讶与暧昧的目光。
千灯也不管他们,快步随着侍卫们进了太子居处。
朔方军临时征用了京郊空置的几座别院,太子所居的庭院虽然狭窄,倒也洁净。
只是几日不见,太子脸上颇现憔悴之色,在室内昏黄灯烛下,显得有些黯淡。
见侍卫们引着个女子进来,他正在诧异,却见她摘掉帷帽,烛火隐约摇动,照亮那张熟悉的清绝面容,令他一时如坠迷梦。
他猛然起身,向她走去时,声音也显得恍惚:“零陵?”
千灯屈身向他行礼:“零陵来此,特向殿下致谢。殿下在如此局势中还心系我娘身后事,此恩此德,零陵铭感五内,没齿难忘。”
太子忙扶住她:“你我之间何须客气?当年你舍身掩护我与父皇母后避难,我亦终身难忘,定会为你竭尽所能。”
千灯抿唇点头,起身后匆匆扫了周围的环境一眼,略略安心,轻声问:“殿下在这边一切可好?”
“挺好的,只是长安尚未光复,局势未稳,你何必为些许小事,冒险来向我道谢?”
千灯尽量轻描淡写道:“我听说长安攻城战正如火如荼,想必临淮王定能尽快光复长安,送殿下入朝吧?”
“是,这几日攻城战捷报频传,昨日临淮王亲自督阵,在通化门下斩杀了朱泚麾下最得力的几员大将。今晨他出营时对我说,今日城门必破,还……还问我是否要去观阵。”
千灯心下倒是一怔,看这情形,临淮王似乎并未拘限太子,难道她一路来担心的事情,并未发生?
“既然如此,殿下为何不随临淮王一同前去?”
烛火摇动,照出她眼中满满的关切,太子下意识别过了脸,不敢看她晶莹明澈的双眸,支吾道:“我自然信得过临淮王,刚刚斥候也传信来说,丹凤门将破,但,我、我不想踏着血路进宫……”
“帝后已避于奉天,太子殿下自当入主长安,安定朝野民心,如何可任性躲避?”千灯看他神情似有畏缩之意,便劝道,“殿下大可放心,有临淮王和这么多将士在,定能护您平安入城,安然无恙。”
“可是零陵……”太子终于再也忍不住,声音哽咽道,“你可知昆阳王的尸身现在还曝于丹凤楼下,齐国公的头颅……悬在楼顶……他们是我的堂弟与舅舅啊!昆阳才十六岁,他……他前几日还与我在曲江投壶,说着笑,喝着酒,说他年底要迎娶杜家三娘子了……”
望着他脸上深深的恐惧,千灯心下终于了然,同时也伴随着些许不该有的失望——
临淮王有没有拘禁太子挟持权柄之心尚未可知,如今,是太子殿下无法克服自己的畏惧,不敢踏进那血腥旋涡,背负起他需负担的责任。
千灯深吸一口气,正要开口说话,却听外面脚步声响,混合铁甲摩擦与皮靴踏地的橐橐声,起落迅捷。
侍卫奔到门口,禀报道:“殿下,临淮王来了。”

但临淮王已从门口进入,她出去必与他撞见,太子也是一时无措。
眼见那条渊岳般凛然的身影已经迈过院落,千灯抓起自己的弓与帷帽,闪身进了内堂,紧贴在了板壁上,大气都不敢出。
临淮王脚步声迅疾沉稳,转瞬进了门,那迫人的气势,似可隔着薄薄的板壁传来,令千灯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向太子殿下问候,便坐下问:“战事正吃紧,局势一日千里,怎么殿下不随我前往大明宫,反而在此蹉跎?”
太子嗫嚅着,没有说话。
内堂的千灯屏住呼吸,借着门缝偷偷望向外间。
临淮王背对着她而坐,那身明光铠上染了不少血迹。他下阵后除了头盔,从她的角度,能看到他耳后与下颌上也溅了些许血污。
烛火摇曳映照,令他隐于血腥与阴影中,一如杀神。
她心下暗自发紧,心知他这副模样,显然是从前线冲杀出来,赶赴过来寻找太子。
“孤现在就去吗?大明宫……已经控制住了吗?”太子在深宫中被娇养长大,难免有些畏惧他周身的凌厉肃杀之气,说话也显了怯懦之色,“临淮王这一身的血污是……”
临淮王却毫不在意,随意抹去血迹,道:“不是我的。适才在丹凤门前有场血战,因匆忙回来迎接殿下,未来得及清理。如今城门已破,朔方军主力已控制丹凤门,请殿下即刻随臣等入主大明宫。”
千灯听他这话,心下暗暗松了一口气。至少看这般趋势,临淮王是要送太子进含元殿的——虽然,究竟是扶助还是挟持,如今尚未可知。
她在心里思度着临淮王的生平,想着他十八岁便斩杀监军使,跋扈嗜杀无人能制;他为了一举全歼乱军,导致她的父亲与祖父死无全尸;可无论如何,即使因为将自己当成了太子,他毕竟还是救了自己两次……
她内心尚在矛盾厮杀,外边已传来太子的声音:“孤听说,昆阳王和齐国公的尸身……”
这微颤的畏惧,却只引来临淮王似笑非笑的一哂:“原来殿下是担心直面自己熟人的尸身?既然如此,本王会命人提前收拾好,免得殿下受惊。”
“不是,孤只是……”太子声音艰难,低低道,“有临淮王相护,孤自然安心,只是,朔方军尚不熟悉宫中布局,怕有逆贼漏网……孤听说,齐国公就是、就是躲在冷僻宫室中,却被人搜出来的……”
临淮王眉梢微扬:“无妨,我定会亲身扶助殿下入宫,不让殿下受到任何惊扰。”
他已说到这个份上,太子却还是犹豫不答。千灯从门缝中望去,却见太子背在身后的手不自觉地握紧,微微发抖。
她忽然明白过来,或许太子最怕的,是要带自己进入大明宫的临淮王。
她抬眼看向临淮王的背影。他依旧坐在椅中,一言不发,神情淡淡地转着手上扳指。
从侧后方看去,他下颌的线条利落而清晰,过于浓长的睫毛沉沉压着眼眸,没有泄露任何神情。
她正揣度着,手中的弓不自觉一斜,哒的一声撞在了门上。
她吓了一跳,立即将弓收紧,贴在门后一动不动。
只听得外间铁甲的轻微摩擦声响起,临淮王已经起了身,声音也放缓了,对太子道:“殿下乃是储君,安危至为要紧,原该等局势安定之后再请殿下进宫。但如今局势危急,朱泚在城中纵容乱军烧杀,而帝后百官又仓促西行,城中人心惶惶无从组织抵抗。为今之计,唯有殿下立即进宫,才能镇住局势,组织散兵游勇,一举奠定胜局。”
千灯靠在板壁上,忽然一时恍惚。
她想起来,四年前,也就是临淮王与如今的太子差不多年岁时,老临淮王去世当夜,十九岁的他便以雷霆手段彻底扭转自己命运、夺取了煊赫权柄。
所以他自然不可能理解,一直生活在锦绣富贵中的太子殿下,究竟为何恐惧。
——李颍上,他不懂这种无法控制命运的感觉。能以铁血拼杀出局势的人,不会明白被时局推涌着、卷袭着,身不由己的可怖。
她这样想着,却听临淮王又提高了声音,问:“殿下因何一直犹豫?难道,是信不过本王麾下的朔方军么?”
话音未落,他一脚踹开虚掩的门,纵身踏入了黑暗的后堂。
背后抵着的门骤然被踢开,千灯立即趔趄向前方扑去,躲开了拍击下来的门扉,却未能避开临淮王的攻击。
他抬手向下击落,黑暗中既稳且狠,带着一击毙命的狠戾。
就在这致命一击要落在千灯背上之时,太子慌乱急促的声音在外间响起:“临淮王,是零陵县主!”
这仓促的话语,救了千灯的命。
临淮王的手掌落在她背上的瞬间,堪堪收势,抓住了她背心的衣物,将前扑的她扯了回来。
黑暗中刺啦一声脆响,夏日衣物轻薄,千灯穿的又是简素单衣,抵不住临淮王凶戾的拉扯,上身的衫子顿时被撕了下来。
但他的力量太过强悍,即使衣服被扯破脱卸掉了,她的身躯依旧向后倾倒,回身扑倒向他。
黑暗中,她仅着袔子与下裙的身躯重重撞在了他尚带血迹的盔甲之上,光裸的肩臂下意识抱住了他的身躯。
铁甲冰冷,血腥气扑面而来。千灯痛得身体一颤,扑在他颈边的呼吸不由得沉重了几分,微带痛感的喘息笼罩住了他的右颊与耳朵。
浓稠的黑暗内,浓烈的血腥味包围着他们。这剑拔弩张的瞬间,却成了耳鬓厮磨的诡异境地。
他怔愣了一瞬,下意识将自己的手从她的身上收回,背转过身推开她,快步迈出了内堂。
天色已彻底暗下来,内堂没有灯烛,太子看不见里面千灯的状况,但见临淮王下巴绷紧神情古怪,以为他是动怒,忙道:“零陵县主她……找孤有些事情,只是想着不便与王爷相见,才避在了后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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