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灯录by侧侧轻寒
侧侧轻寒  发于:2025年10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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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淮王点了一下头,一言不发,抬手将内堂的门带上了。
目光低垂,他看着自己按在门扉上的左手,不自觉地抬起来,转过来看了看掌心。
常年持刀驰骋磨出厚茧的掌心中,尚沾染着血迹,也似乎,还留存着将她推开时,那种滑腻温软的触感。
心旌微悸,一些莫名的血潮缓缓流过他的胸臆。
这一瞬间,他平生第一次在大敌当前时失神分心,须臾恍惚。
攥紧了手掌,收敛心神,他的声音比适才更沉了一分:“本王适才听声音,是有人手持弓箭躲在后堂,还以为是刺客潜入殿下居处,意图不轨。”
“不是,是零陵她……她带着弓箭过来……”
“启禀王爷,我怀疑这弓箭与杀害我娘的凶手有关,因为庄中无人能识,因此我拿过来,想找军中弓手帮我看看。”千灯的声音在门后响起,只是她显然也心绪不定,嗓音气息紊乱。
临淮王连弓箭撞在撞在门上的声音都能立即分辨,自然对弓十分熟悉,便道:“拿来瞧瞧。”
千灯现在只穿着抹胸襕裙,外罩的衫子已经被撕成两片,肩背都裸着,自然不可能出去。她迟疑地捡起地上的弓,将门拉开一条缝,将它从门缝间递了出去。
太子站在门边不远,见临淮王转身背着手不看这边,便向门缝走去,要去取弓。
躲在门口的千灯却探出半张脸,在门缝内对他眨眼示意。

太子迟疑着,走近了一步。
千灯声音压得极轻,低声道:“殿下莫怕,你该入主大明宫的。若你此番不尽早入宫,这混乱局势中,临淮王该扶助何人呢?”
太子悚然而惊,一下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帝后远避奉天,朱泚攻下长安后,即使实力远不如临淮王,亦敢自立为帝。
而临淮王大破朱泚之后,本可以不必赶来接他,含元殿上那个位置,如今正空待新主。
可临淮王来了。接他入主大明宫。
无论是扶持还是挟持,这都是临淮王对朝廷、也是对帝后及太子的恩德。
他若再推辞,面临的便不仅仅是可能的危险,而会是确定的万劫不复。
太子闭上眼,一咬牙终于下了狠心,点了一下头。
千灯安心地吐出一口气,将手中弓递了出去。
她听到太子声音尚有些畏怯,却终于还是坚定地说出了口:“临淮王,孤信你,孤……这就收拾一下,随你同去大明宫,丹凤门!”
“好,殿下果决弘毅,实乃朝廷之福,万民之幸。”临淮王语气也舒缓了不少,“殿下身为储君,自当允和稳重,思虑周全亦是理当。此行我等必护殿下安全,请殿下披戴甲胄,护好圣体。”
堂下士卒立即送上盔甲兜鍪,为太子穿戴。
而临淮王则拿起那柄弓,看了看后隔着板壁问千灯:“零陵县主觉得,这弓箭哪里不对?”
千灯忙道:“这把弓的上下弓梢有些许奇怪痕迹,劳烦王爷帮我们找一位擅长弓弩之人,看看这究竟是否有异。”
临淮王扫了一眼,便道:“这是装过弦垫的痕迹。”
“弦垫?”千灯自然没听过这个东西。
临淮王抬手虚虚扯了一下弓弦,说道:“军中制式的反曲角弓加牛筋,射出去的力道有多大,弓弦反弹的力便有多大,是以弓手常会被弹回来的弓弦打到,严重影响下一次射箭的手腕力道,甚至会导致弓弦断裂或者翻弓。”
千灯问:“加了这两个小东西,便能避免吗?”
“对,弓弦回弹之力经过弦垫缓冲,受伤的几率和手腕的疲劳度都能大幅下降。中原军中制式弓尚未见弦垫推广,但西北那边已用得多了。”临淮王抬指弹了弹弓上的弦垫痕迹,道,“我用惯的弓,弦垫以自己所猎的雪犀角制成,一般士卒则多用鹿角、牛角,若是实在仓促,则会临时在弓上卡一截软木作为弦垫。临时添加的东西固定不稳,射箭时的反弹之力会导致软木在弓臂上留下摩擦痕迹——就如这一把。”
千灯恍然:“原来如此……那,可以看得出射箭之人的情况吗?”
临淮王端详着那把弓,徐徐道:“对方擅射,习弓箭十年以上,很可能出身西北,甘、凉两州之人可能性居多。另外……”
他说着,再以拇指与食指比划测量,计算弓弦及弓臂的箭矢划痕角度:“此人射箭时,手掌姿势比常人略向外翻,想必当年练箭时常被爆裂的劣质箭杆伤到,因此养成这般姿势,可见他并非出身军旅,家境也一般。另外,虎口及手腕处应当有陈年贯穿伤痕。”
寥寥数语,横亘于千灯面前的迷雾屏障顿时驱散。
她深吸一口气,强抑内心翻涌的情绪之际,外面太子已经穿戴好盔甲,一行人收拾停当,出发前往大明宫。
在离开前,临淮王略一驻足,对后堂的千灯道:“今夜我军中有要事,无论结果如何,都不会再回到这里。如今天色已晚,零陵县主孤身回去怕不安全,我调几个士卒护送你。”
是,如果朔方军赢了,长安收复,自然不必再回到这里。
如果泾原军势大,攻不下大明宫,他们自然也无法再回到这里。
这生死须臾、甚至决定大唐命运的时刻,他却口吻淡然只如寒暄。
“多谢王爷。”千灯应了,又隔门对他行礼,“愿太子殿下与王爷旗开得胜,早奏凯旋。”
被踹坏的门已经关不严实,她从门缝间望向他。摇曳的烛火从他的肩后逆光照来,将他的身影笼罩在她的身上。
就像她的父亲和祖父还在时一般,这世上,还有那么一个人,能为她遮蔽烈日暴雨,指引前路。
而这浴血沐光的身躯挺拔伟岸,在奔赴天下危局之前,尚为她分了一瞬的牵挂——
“去吧,揪出真凶,替你娘报仇。”
临淮王与太子离开后,有士卒送了外袍放在外间几案上,说了一声便带上门出去了。
千灯匆匆出门,在摇曳烛火下将衣袍披上。军中没有女装,这是一件宽大男装,她穿上后十分空荡。
拢好衣襟,她心下忽然想,这不会是临淮王的衣服吧?
想到自己是过来帮太子对抗临淮王的,最终却披着临淮王的衣服回去,千灯心下五味杂陈。
黑暗中那猝不及防的一幕还在眼前。她裸露的身躯撞上他铁甲时的疼痛似还留存着,让她全身都似乎热烫了起来。
她抬起手背紧贴着绯红的脸颊,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只是黑暗中瞬息间的交错而已,只是不该发生、只该抛弃遗忘的微小错误而已……
他并没有表现异常,仿佛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那么,她也不该放在心上。
毕竟,他大权在握,身边肯定已有无数姬妾。
而她,也有十位夫婿候选人在等待着她。
不可能有交集的两个人,又何需纠结这不该发生的事。
长安战局正酣,在朔方军的护送下,千灯一路纵马回到田庄。
她在心里咀嚼着临淮王的话,离田庄越近,心口越是冰冷清明。
十个夫婿候选人中,有一个人的手上,虎口附近,确有伤痕。
而且,与临淮王所猜测一样,就是甘州人氏。
所以他精通箭术,弓马娴熟,却一再掩饰自己,躲藏于暗处,行不轨之事。
那场考校并不正式,他若是意外失手,大可表示自己出了状况,要求进行补射。
但,没有。他表现得仿佛自己只是个不善骑射的人,将大出风头的机会让给了南禺,让所有人都看到了,南禺是十人中的神射手,从而,在母亲出事之时,让众人将目标锁定在了南禺身上。
是从乐游原上射箭那一刻起,他便开始策划这场谋杀,隐身于幕后,连续下手吗?
可是,他不过是一个家道中落的寒门子弟,与昌化王府能有什么瓜葛呢?更遑论,母亲深居简出,与他能有什么恩怨?
一路思忖回到庄内,千灯才发现璇玑琉璃等人正焦急地等在门内。只是因为朔方军忠实地守卫庄门,庄子内所有人都出不去,才只能在庄内团团打转。
“县主,你这大半夜的去了哪里,我们……我们找你找得好焦急!”
琉璃一看见她,当即扑上来哭道。
千灯抚了抚她的肩,低声说:“别担心,我出去有点事,因为太急了,所以来不及告诉你们。”
其实,她是抱着如父祖般殒身的打算出发的。只是……谁知过去之后,她与临淮王的接触竟如此尴尬而难以启齿。
璇玑姑姑举起手中灯笼,看出她身上的衣服是件宽大的男袍,不由得“咦”了一声,迟疑问:“县主,这……”
千灯摇了摇头,示意她先别问,等进内换了衣服,才交给璇玑姑姑,道:“将它清洗一下,要还回去的。”
璇玑姑姑接过来,见这件墨蓝色的衣服看似平平无奇,但在灯下一转侧,便显出了孔雀蓝色的麒麟团花。她忙用指尖在团花处摸了摸,唬得压低声音,问:“这是临淮王的衣服?”
千灯穿着临淮王的衣服回来,一路上本就心惊肉跳,此时被璇玑姑姑一眼看破,顿时整张脸腾地通红。

她下意识抬手按住左肩,勉强镇定声音:“不知道啊,不会吧……”
幸好暗夜中灯光黯淡,璇玑姑姑没注意到她的脸色,只有些狐疑地翻了翻衣服,道:“我看这件纹样和之前县主披回来的大氅差不多,那件不是临淮王的吗?”
她所说的大氅,自然是夫人出事那夜,千灯遇险落潭,临淮王裹在她湿漉漉身躯上的那一件。
说到这里,璇玑才回过神,目光在千灯身上定了定,眼中满是震惊与不敢置信:“县主,您……”
她家县主,在这样乱军肆虐的情况下跑出去,深夜才回,而且居然穿着临淮王的衣服回来了。
千灯只觉得心口某一处热辣辣地烧了起来。她仓促别开脸,避开璇玑姑姑的目光,勉强解释道:“我去探望太子时,衣服撕破了,临时从朔方军中借了件衣服,我……不知道是谁的。”
璇玑姑姑看她这模样,知道这种事还是别细问比较好,拿着衣服默默无语之际,忽然想起一件事,回头去唤外边的琉璃:“之前那件大氅,下午晒出去了吧?可收好了?”
“哎呀,咱们挂心县主,忘记收了!”琉璃忙忙向后走去,璇玑姑姑也赶紧跟上。
千灯略松了一口气,抬眼却看见对面檐下,崔扶风倚在墙上,正用晦暗不明的神情望着她。
昏暗灯光为他苍白的面容蒙了一层光晕,望着她的神情显出恍惚的讶异。
“县主去朔方军大营了?太子现下如何?”
“崔郎君不必担心,临淮王已护送太子殿下入主大明宫,相信今晚长安便可复定。”
千灯不愿多想暗室内那些尴尬混乱,只匆匆讲了一遍战况,又将弦垫的事情与他说了一下。
崔扶风思忖皱眉:“若十个人中,除南禺之外的另一个神射手就是他,那么杀害杞国夫人的凶手,确有可能……”
“可我娘与他无冤无仇,当初遴选时,对他也没有任何异常看法,绝不可能之前有过交集。”千灯的手死死攥着那张弓,目光中满是愤恨,“他为何要杀害我娘与福伯,理由何在,证据又何在?”
崔扶风抬手将几乎要被她折断的弓取走,冷静道:“若是往常,咱们大可将他抓起来细细审讯。但如今乱军肆虐,投鼠忌器,再者朝堂崩乱,法司无存,在一切证据未能确凿之前,我们怕是难以将其定罪。”
千灯咬牙道:“我会拿到证据的……一定。”
“是,我相信。”崔扶风毫不犹豫道,“但我也希望你能保持冷静,谋定而后动,一举定乾坤。”
为防止在这关键时刻生变,千灯答应了崔扶风不轻举妄动。她提着孤灯,往后院走去。
璇玑与琉璃正在院墙下收衣物,拉着一件墨蓝色的羽缎大氅,要将它折起来。(注:关于羽缎有两种观点,一是认为古代斜纹厚实的羊毛织物称为羽缎;二认为这是羽毛缎的简称,以羽与毛相捻织成。此处采用的是第二种观点。)
千灯举灯照去,墨蓝大氅上细密的孔雀蓝绒羽一根根排列整齐,簇织成麒麟团花,在灯下青光幽幽,光泽流转,一看便绝非凡物。
果然与她今夜穿回来的衣袍是相同样式。
羽缎大氅织得厚重细密,璇玑与琉璃将它扯平后对折,谁知夜风正急,将它鼓得如风帆一般,两人拉不住这峻急鼓胀的风,连人带大氅被刮得趔趄后退,差点撞上院墙。
千灯上前帮忙拉住大氅一角,璇玑忙快步走到琉璃身边,将大氅对角折好,避开夜风。
琉璃差点崴到脚,不由揉着脚踝抱怨道:“哎呀,这衣服太厚了,好重呀。”
璇玑说:“一件披风再厚又能多重呢?是因为织得太密了,里面一兜风鼓着。你想海上的风帆都能推动一艘大船跑得飞快呢,刮跑咱们一两个人还不是轻而易举!”
她絮絮叨叨说着,手掌轻顺着绒羽纹理将大氅梳理平整。
千灯看着大氅,因为璇玑的话,一时怔怔出了会儿神。
“织得太密……刮跑一两个人……”
她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总觉得心中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却又捕捉不到具体的内容。
那种迷茫又急切的求索,让她整个人如同僵住,站在这黑夜中许久无法动弹。
而琉璃帮璇玑一起理着大氅纹理,好奇问:“姑姑,为什么武将都要用披风啊,虽然看着威风,但这东西又难洗又难打理,战场上一不小心就全是血啊泥啊,披风上裹满血腥泥巴,格外吓人呢……”
璇玑虽然见多识广,但她毕竟是内宅女史,对于此事倒是不太知道,一时迟疑思索。
千灯却是知道的,说:“这是因为,大氅在战场上是能救命的。”
她祖父一向疼爱她,她幼时去军营时,他最爱将她抱在怀中亲昵。而她嫌弃祖父和父亲身上那破破烂烂、充满血腥气的大氅,总是不肯让他们抱。
“灯灯不可嫌弃啊,这在战场上,可是救命的玩意儿。”祖父掰着她的手指头跟她说,“布匹与铠甲的质地不同,所以对面要是有箭矢射过来,被布挡了一下后,准头和速度都会发生变化,造成的伤害就能被大幅度削弱了。就算运气不好吧,还是射穿了甲胄,怎么办呢?被大氅包裹住的箭头,从肉里挖出来时比光秃秃射进来的可要好处理多了,对吧……”
旁边祖母赶紧把千灯抱过去了,嗔怒道:“你这老头真不像话!跟小娃娃说什么射箭啊挖肉啊的,把灯灯吓到了,晚上发噩梦怎么办?”
祖父笑嘻嘻捏着千灯的脸颊,逗她道:“发噩梦不怕,阿翁陪着灯灯睡。圣上夸阿翁是北庭猛虎,猛虎啊呜一声就把灯灯所有噩梦吞光光!”
如今,她夜夜噩梦缠身,却再也没有亲人能帮她抵挡这一切,唯有她一人手无寸铁,站立于无边黑夜中,孤身跋涉苦寻仇人与真相。
“密实平整的东西,能挡住很重的物事,别说人力了,大船大车都能被推动前行……”
心里那些难以捕捉的东西,在她喃喃的呓语中,仿佛从黑暗中逐渐浮现,慢慢清晰起来。
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催促着,她抓紧手中提灯,转过身,快步向着仓库走去。
时间已晚,但仓库中竟然还有声响。
是玳瑁、阿忠与庄上木工活最好的安叔正在仓库中解木板,要给福伯钉一副薄板棺材。
她想安慰他们兄妹两句,但自己也是突然失去至亲,不知如何才好,只默默握了握玳瑁的手,然后去看仓库中那卷大篾席。
安叔帮她将篾席展开,看到竹篾缝隙中已经干枯的草叶,奇怪地抬手拍了拍:“这草叶哪里来的?”
千灯扯着叶子,低低问:“许是在草地上晾晒过东西,池塘边不是有大片空地吗?”
安叔摇头道:“那不成的,草叶有水汽,透过席子熏蒸上来,东西放在上面晒多久也干不透,谁会在草地上晒麦谷呢?”
千灯又问:“这张席子,上次是什么时候用过的?”
“上次是五六月,晒过麦子,今年小麦长得是真不错。”安叔说着又叹了口气,道,“只是今年稻谷黍米怕要歉收了,抽穗时正逢乱军肆虐,在咱们的田里放马嚼食,大概只能收往年的三四成了。”
“这般局势,存活尚属不易,如今庄子内大家都还好好的,已是幸事了。”千灯说着,让他将席子彻底展开,又将那条有压痕的松木压在席上,仔细对比。
玳瑁抹干眼泪,问:“县主,这席子和这木头,怎么了?”
“我想看看,那一夜,贼人是如何逃脱的。”千灯声音极低,却极为笃定。
玳瑁愕然睁大眼,连眼泪都忘了流:“县主,你是说,凶手与这个有关?”
千灯抬手,在唇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让安叔将东西重新收好,又示意他们一切如常。

第三十二章 碧罗衣
她回到母亲灵前上香默祷,独自站在灵位前,低低祈求:“若娘亲泉下有知,请引领女儿寻到所有线索,将凶手绳之以法,为您报仇雪恨……”
可在这夏夜中,除了夜风吹动挽联,白纸黑字徒增凄清悲切之外,没有任何回应。
她站了片刻,转身向着后院的水阁走去。
沿着游廊而上,耳边虫鸣声声,面前飞萤点点,与母亲去世的那一夜,一模一样。
她走上高台,穿过水阁前小小的空地,进入水阁廊下。
母亲的血迹依旧还在砖地上,只是被黑夜掩盖,已经不再明显。
她默默推开阁门,踏了进去。
小小的孤灯照亮了面前的小阁,走过丈余见方的前堂,便是凌乱的后堂。
母亲的尸身是拆走床板抬出的,如今被褥都叠放在墙角。因为千灯不许别人踏入,就连那日她翻倒在地上的抽屉,也依然还丢在原处。
她将抽屉翻过来,将里面的东西一一放回去,安回柜中。
这个抽屉里,应该是少了两样东西。
一封信,一把刻刀。
刻刀在她七八岁的时候放入,而那封信,则应该是母亲去世当日换衣服时,将它放进去的。
它们是何时被人盗取的?
母亲换好衣服后,她们母女一直待在后堂,就连晚膳也是送过来在里面用的,绝对没有任何人有机会拿走。
唯一一个进入内堂的人,是田嬷嬷。但她只来送过一次茶水、一次饭,没有机会接近衣柜,更不可能翻找东西。
是在……母亲出事时被盗的吗?
从听到声音到她带人赶到的那短短的时间内,凶手是如何杀人、寻物,又在所有人眼皮底下逃跑的?
她脑中急速思忖着,目光无意识地在室内扫过,落在地上一件青衣上。
母亲去世后便闭锁的阁内,怎么会突然出现一套青衣?
她提灯过去,将衣服拎起来一照,发现胸口的破洞与血迹后,才恍然发现是她替母亲换下的那套青碧色衣裙。
这衣服白天看来碧彩流动,鲜亮明灿,可在黑暗中被橘黄色的灯光一照,却变成了暗青色,看起来,竟与母亲送给田嬷嬷的那套也差不多。
一瞬间,她只觉脑中有什么东西闪过,令她脊背生寒。
她一动不动地坐在椅中,将一切来龙去脉都在脑中翻滚着,一再地重置回想。
一领没有灰尘的大篾席,一个不曾有人进入过的池塘……
密实平整的东西,能挡住很重的物事……
母亲出事的那一夜,诡异出现在假山上的哭泣声……
母亲送给田嬷嬷的那件缎面青衣……
在她与众人赶到时,无声无息消失的凶手……
石径缝隙中的树皮与黍米,甚至是,木头另一端,那些被碾碎的蜗牛……
直到灯笼中的蜡烛燃到了尽头,窗外那暗沉沉的夜被熬过去,又一个破晓黎明来临。
所有一切,便如散落的珠串,终于被一根丝绳串起,彻彻底底地呈现在她的面前,完整无缺,分毫不差。
她如梦初醒。
“原来……如此!”
她仰头紧闭上眼。在天边的鱼肚白前、在这高阁水风之中,想着母亲无辜招来的杀身之祸,想着朝廷恩典的选婿之会成为凶手作乱的戏台,想着那一夜母亲与她相望流萤、相拥而眠的最后一刻,眼泪夺眶而出,无法遏制。
临淮王是说到做到的人。
天色大亮时,长安城的捷报已经传来。千灯在水阁枯坐的这一夜,丹凤门已破,太子在临淮王的护送下,顺利入主大明宫。
含元殿下一场激战,称帝不过数日的逆贼朱泚,被临淮王的雪犀弓一箭贯穿咽喉,死于九龙云陛上。
朔方军被誉为西北铁军,从老临淮王手下培养起来,纵横四十年间无人匹敌,靠的便是军纪严明,令出速达。短兵相接不过半日,长安城内巷战结束,虽有部分乱军躲藏在坊巷旮旯间,但太子于含元殿整肃朝纲,未能跟随帝后西行的低阶官吏接到命令,奔赴各部听令,与一百零八坊的里正配合清剿,灭除乱军余孽只是时间问题。
大明宫中灯火彻夜未熄,封城一昼夜后,朱泚并归附他的一众将官人头已悬在城门上。
安民告示招贴在各个城门口,告知百姓们,朝廷已诛杀逆贼、光复长安,之前出逃的长安居民可各自回家。只是接下来一段时间,城内必定是戒严状态,出入需要严密盘查。
消息传到昌化王府的田庄内,众人都是欢庆不已,喜极而泣。
“县主,咱们赶紧回王府吧!”琉璃牵着千灯的衣袖,涕泪涟涟,“我好担心璎珞姑姑和珍珠琥珀她们,不知道她们躲在王府,如今怎么样了……”
千灯尚未回答,便听到前边院子的嘈杂声音传来。
抬眼一看,除了被关押的南禺外,其余九个夫婿候选人一起到来,显然是要向她辞行了。
她起身相迎,声音清冷:“时局初定,诸位如此着急,立马便要离去吗?”
她一身素白衣衫,素净面容上脂粉未施,略显凌乱的刘海被风斜掠,再也遮不住右眉上那道横劈过眉骨的疤痕,令她原本清丽绝俗的面容白璧微瑕,显出一丝锋锐来。
诸人一起向她行礼,垂手肃立,一时无法开口。
她目光冷冷从他们身上扫过,道:“不过,要走也不急于这一时,如今长安初定,城门刚开,你们现在过去只会拥堵于门口,反倒徒增烦扰。”
薛昔阳见她神情如冰凌,立即走上几步,一双天然妩媚的桃花眼中,似含了比往日更多的氤氲水汽:“县主说的是。时局尚不安稳,如今道路初开,正是动荡之时。昔阳家人不在京中,愿县主允我在庄内再留几日,为县主分忧。”
他没有牵挂,其他人却都有亲人在长安,个个心急如焚,面露迟疑之色。
商洛嚷道:“县主别担心,我回去看看家里人,他们没事我就回来陪你!”
于广陵则深揖到地,道:“望县主体谅我等,毕竟我们家人遭逢乱军,困于城中多日。我等幸蒙县主收留在此,免于劫难,但家人究竟情况如何,委实挂心……”
“我不阻拦,你们想走就走。”千灯没看他们,只抬手示意稍安勿躁,“大家同在一个庄子中避难多日,亦是缘分,我已令庄中备下薄酒,聊作践行宴,立即为诸位郎君送别。”
听说千灯要摆下酒宴,送所有未婚夫候选人出庄,崔扶风带伤过来找她询问。
他身上伤势渐好,但因损到根本,看来面容苍白,肌体消瘦,徐徐走来时,姿态近似弱柳扶风。
“县主明知凶手就在其中,为何愿意放他们出庄?”
“因为我已经知道了我娘被害的一切原委。”千灯毫不犹豫道,“只是,一则我一个女子,若是私下动刑,怕是于法理不合,也怕私刑引得凶手暴起发难,到时候无法仓促应对;二则他们是朝廷派遣来候选的,我娘亦是御封诰命夫人,我想着,还是要与上次一般,请崔郎君出面主持,让罪犯当众伏法,才是正理。”
崔扶风面露错愕之色,望着面前这个纤瘦清妍的少女,一时有些恍惚:“你……确定查明夫人去世真相了?”
“是,我已经查明一切,有了充足的证据,能将杀害我娘的凶手揪出来了。”
她眼中冷峻确定的神情,令崔扶风一时恍惚。
杞国夫人去世后,他一直在庄上与千灯一起探查整个案子,并且这几日在养病中也时常思索就中内情。
他幼年早慧,年少及第,一直以来,所有人无不赞颂他颖悟敏达,聪慧无人能及。
可,一心要为杞国夫人抓出真凶的他,与千灯掌握了基本差不多的信息,却发现她已经先自己一步得到了结果。
就像——之前王府遴选时那场小风波一样。在他尚未有头绪之时,她已经窥破天机,走在了所有人的前面。
在欣慰的同时,他心下也难免生出一种淡淡的失落感,以及未能帮她冲破黑暗的歉疚感。
“因此,劳烦崔郎君出席这个宴会。你是我择选夫婿的主礼人,又是礼部的员外郎,请你代表朝廷,为昌化王府再主持一次聚会,让我娘的案子,能有一个官方见证的落幕吧。”

高阁下,水池边,草地上设下坐垫小几,璇玑琉璃悉心排布,将酒菜陈设好。
说是践行宴,可如今主人新丧,备下的菜蔬瓜果自然也都俭省素朴,并无太多荤腥。
菜式简单,不多时,便都送了上来,陈设于诸位郎君面前。
草地平整广阔,夏末日头被高大树荫遮住,暖碧融融。水池中荷花稀疏,紫薇花倒开得繁盛,风过时簌簌如细碎縠绢,拂了一身还满。
千灯在首席落座,崔扶风在其下首右位,待一切酒菜陈设好,侍女们退下之后,千灯手持杯盏起身,对席上众人举杯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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