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灯点了点头,脱力地走到水潭边,捧起水泼在自己脸上。潭水冰凉,让她意识稍微清醒。
在她撩水的声响中,站在她身后的崔扶风忽然转头,警觉地辨认山林中的杂乱声音。
千灯盯着水波发了一会儿呆,转过手背,黯淡天光中,她依稀看见自己手掌边缘还留存着母亲的血迹。
她心下涌起悲怆恐慌,想到母亲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模样,抬头看向面前苍茫起伏的山林,竭力在脑中搜索行走路线。
“后面的路怕是无法骑马了,咱们先沿着山道上去……”
“走!”未等她说完,站在身后的崔扶风猛然伸手,将她湿漉漉的手掌握住,一把将她拉起。
千灯尚未来得及反应,已经被他拽着向马匹奔去。
“县主,得罪了。”在这危急时刻,他还不忘为自己握她的手而道歉。
“去哪里?”
她跌跌撞撞随他前奔,尚未明白过来,旁边已传来一阵怪笑。
十几条人影从潭边矮树后冲出,身上都穿着破烂铠甲,正是一股乱兵。
当先之人手中刀光雪亮,一刀先砍断他们的马缰。
马匹嘶鸣一声,顿时惊奔入草丛,抛下了被团团围住的五人。
乱兵们持刀步步向他们逼近围拢,打量着被崔扶风护在身后的千灯,面带狞笑:“兄弟们听马蹄声就知道是肥羊来了,可没想到这么肥啊,不枉我们在这山沟沟里苦追一场!”
黯淡天光虽掩去了千灯的面容,却为她的身影蒙上了一层薄薄晕华,更显得她如花信风发,纤袅迷人。
眼看这群乱兵步步逼近,千灯五人背临水潭,已无处可逃。
康叔与侍卫被围攻拆散,当头的匪兵早已急不可耐,向着千灯扑去。
崔扶风手中刀光闪动,劈面直击,对方面门顿时飙血,一刀从左额角划到右下颌,连鼻子都削掉了一半,顿时惨叫倒地。
千灯与他相识以来,一直只见他清雅高华的世家子风范,哪知道他下手竟是这般狠辣决绝,心下一惊之际,也终于明白过来——此刻生死攸关,只要稍有犹豫,别说她自己,重伤的母亲也将陷入绝境。
眼看后侧乱兵避开崔扶风的护佑,已经欺近了她,千灯此时心头冰凉雪亮,手中的匕首急刺,又狠又重刺入对方肩膀。
那人捂着肩膀向后疾退,厉声咆哮:“给我杀!杀了那男的,老子活吃了这娘们!”
后方匪兵一起冲了上来,虽是乱军,但毕竟经过训练,十来把砍刀长矛向他们戳刺,攻势密不透风。
崔扶风纵然身手出众,但面对这般围攻也只能带着千灯向后疾退。
脚跟一空,二人后方已经是水潭崖畔。
侍卫和康叔摆脱纠缠他们的那几个乱兵,抢过来解救,可双拳难敌四手,侍卫先被刺中左肋,顿时倒地。
康叔被一刀砍翻,扎进草丛没了声息。
望着步步进逼的乱兵,崔扶风双手持刀,将千灯挡在身后。
生死关头,千灯靠着他的背勉强立于潭边,紧握手中那把小小匕首,警惕面前兵匪的异动。
崔扶风亦紧盯着对面的人,只口唇微动,道:“我腰间,有支响箭。”
千灯怔了一怔,知道响箭是军中传信之物,见他持刀戒备,便伸手探向他腰间。
果然,她立时握到了一支拇指粗半尺长的响箭。但响箭需香火引发,她立即顺着他的腰间向前摸去,蹀躞带上,香囊、金鱼、玉佩……火折。
她将火折扯下的瞬间,对面乱兵已经扑上来。
崔扶风将她挡在自己背后,持刀迎击,在刀剑丛中准确割断了侧前方一人的喉管,刀势回拖,左边另一人肋下被斜劈而过,鲜血顿时喷涌。
趁着崔扶风抢到的瞬间空隙,千灯立即吹亮火折子,点燃响箭引线。
黑暗中一道炽亮光华直冲夜空,在高空猛然炸开,刺目的橙红色亮光照彻四下山野。
橙红,这是朔方军传令的响箭。
千灯心下顿时明了,崔扶风之前说自己去抓南禺时遇到了临淮王派遣的斥候,必定这是当时拿到的,应当是用以传递太子方位以护安全。
但他却将它带过来,用在了她的身上。
尚未等她细想,温热的鲜血已经溅上她的面颊。
崔扶风虽然斩杀了率先进击的几人,但后续的兵匪趁着他回刀收势时趁虚而入,一支长矛已经迅疾刺入他的胸膛。
心口被锐物刺穿,只一呼吸之间,崔扶风胸前鲜血喷涌,趔趄后仰。
“崔郎君!”千灯抬手去拉他,可他身高力沉,哗啦声响中,非但没拉住,还与他一起坠入了冰冷的水潭中。
千灯虽会水性,但并不精熟,只够划水而已。而崔扶风重伤之下落水,已是意识昏迷。
泾原地处西北,多沙少水,是以乱军虽然剽悍,却不懂水性,只能站在潭边狠狠咒骂,用长矛去戳刺他们。
千灯在水中半沉半浮,拖抱着崔扶风,竭力往潭中游去,躲避矛尖。
虽是夏末,可山潭水深,冰冷刺骨,她手脚僵木,整个人在水中只能勉强冒头,却执着不肯丢下崔扶风,免得他沉入潭中。
他意识已陷入昏迷,胸前的伤口浸在水中,鲜血不断向外涌出。
千灯先是用手托着他,后来手僵直了,便用肩顶着他。
她整个身子浸在冰冷的水中,因为负担起了他的重量,连脖子和下巴都已被水淹没,可她还是竭力地撑起他,让他的伤口不要被水淹没。
可,就像十三岁那年,她徒劳无功地挽不回祖父的性命一般,如今在这水潭之中,她依旧无能为力。
她渐渐失了力气,急促呼吸中,水波漫入她的口鼻,让她痛苦呛咳,身体剧烈地颤抖沉浮。
“县……主……”
崔扶风在冰冷的水中恢复了些许意识,艰难地转头看她。
她已经听不到他低唤的声音,神志昏沉,身体却一直固执地顶着他,竭力让自己、让他冒出水面。
“放开我……你……坚持住……等……临淮王……”
千灯没有回答。可能她脱力了,也可能她神志恍惚听不到,她只倔强地托着他下沉的身躯,不肯放弃,即使可能会被他的重量拖入冰冷深渊。
他们漂到潭中,长矛无法戳刺那么远的距离,可潭边乱军同伴被杀,自己受伤,哪里肯就此离去。
“咚”的一声,有人捡起一块石头,向他们砸来,所幸黑暗中没有准头,只打在了他们身旁,溅起一股浪花。
乱军纷纷效尤,捡起一颗颗石头向他们砸去。
千灯推着崔扶风,拼命向前游去,企图脱离攻击范围。
可忙乱中,崔扶风的身子一倾,顿时脱出她的臂弯,沉了下去。
千灯茫然惊骇,立即抬手在水下抱住崔扶风的肩膀。
后背一阵剧痛,是一块石头砸中了她的肩胛。她浑身一颤,整个人脱力,扎进了水中,岔气中灌了一大口水。
她拼命呛咳着,喘息嘶哑,紧抱着崔扶风的手却始终未曾放开,只死死地拖着他往前游去。
“这小娘们好硬的性子!”岸上那个领头的捡起一块拳头大的石头,“呸”了一声,“老子这块扔出去,看她怎么逃!”
说罢,他高高抡起右臂,就要将石头砸出去。
就在此时,山林中风声劲急,尖厉的弦声骤响,无数乱箭齐发。一支流矢穿透他的肩膀,让他手中的石头顿时落地。
随即,潭边兵匪们纷纷中箭,发出惨叫,身体抽搐着向前扑倒,跌落在水波动荡的潭中。
千灯在水中睁大眼,看见黑暗山林中冲出的兵马,听到了疾厉的弓箭破空声。
骏马飞快,刹那间当先的人已到了水潭边。
暗夜天光下,她在水中扑腾,看不清对方面容,但那逆光中冷厉如刀又逼灼如火的目光,让她在瞬间仿佛回到了三年前宫变那一刻。
临淮王,他来了。
三年前年少的临淮王已经不可一世,如今他比当年更为挺拔昂藏,目光瞥过在水中挣扎的她,跳下马大步迈向水潭。
身后几个善水的士兵立即跳下潭,带他们游回到岸边。
千灯虚弱脱力,正在恍惚靠岸之际,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肩膀。
她只觉整个人如同飞腾而起,随即被临淮王从水中提起,湿漉漉地丢在了岸边。
潭水冰冷,她湿透的身躯无法控制地瑟瑟发抖。
她的鞋子丢了一只,头发湿透纠结在面容上,紧裹在她身上的衫子将她的身躯勾勒得曲线毕露,在黯淡月华下更显朦胧妙曼。
朔方军虽然军纪严整,但旁边士兵的目光还是都不由自主扫向她。临淮王皱了皱眉,解下大氅丢在她的身上。
千灯颤抖着,不声不响裹紧了他的大氅,将自己身躯遮住。
尤带他体温的衣物挡住了夜风,驱散了她身上寒意,停止了她的战栗。
身后众人上前,千灯回头看向崔扶风,哑声问:“崔郎君……没事吧?”
“算他命大,死不了。”临淮王冷冷道,走到崔扶风面前,见他伤口被包扎好后,意识也逐渐清醒过来了,便毫不留情问,“斥候转交响箭时,说过紧要关头可用以传讯。如今朔方军夤夜来救,你和她两人,谁算紧要?”
这冰冷问话,让千灯只觉全身寒透,如同还沉在寒潭中般。
将朔方军与太子的联络令信用在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女子身上,崔扶风必定要受军法国律责罚,甚至彻底断送他的仕途。
她转头看去,被抬上缚辇的崔扶风勉强撑着身子,低低道:“是我擅自逾越,甘愿领罚。”
临淮王没理会他,只示意手下士卒立即整肃,准备归营。
见他就要上马离去,千灯也顾不得什么,冲过去阻拦他的马匹。
朔方军立即将她拦住,不让她接近。
千灯冲着他的背影急道:“王爷,还有两名东宫侍卫和一个我家奴仆,刚刚被乱军杀伤了,求王爷施以援手,遣人救助他们!”
密林幽暗,他勒马回首,居高临下看着她,依稀天光从他的肩后逆照,只勾勒出他冷硬的轮廓,与声音一般冰冷:“你是何人,东宫侍卫为何与你在一起?太子身在何处?”
“太子殿下在我家田庄,安然无恙。”千灯说着,迟疑了一下,才又回答道,“我是……零陵县主,白千灯。”
白千灯。
这个名字从记忆中翻出来,临淮王的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日宫变之时,曾在他怀中瑟缩如幼兽的女孩。
那日照彻宫闱的百千灯火,在他的记忆中未曾彻底淡去。
而当时那条小小身躯,如今已是少女模样。她用他的大氅裹紧了身子,暗夜中看不分明,只如一棵背阴处的花树,颜色难辨却拥有清绝的姿态。
千灯见他打量着自己,一时沉吟,知道他应该是还记得三年前之事,立即又道:“崔郎君奉太子之命护送我来求医,既然在此得王爷相救,自当立马带王爷去田庄与太子回合。适才因事态紧急,崔郎君才顾不得其他,请王爷恕罪!”
临淮王语气终于稍缓,道:“那么,你家田庄在何处?”
“不远,太子目前一切安好。请王爷稍候,待我找到廖医姑,便立即带王爷前往。”
黑暗中,临淮王没说话,只是他太过高大,垂眼看她的姿势令她感受到无尽威压。
她有些畏惧,但还是解释道:“我娘重伤急需求医,而曾替我娘看病的女医便隐居于此……”
“你说的那人,离此还远吗?”
出乎意料,他并未责怪,声音反而沉静下来。
千灯忙抬手向上斜指:“就在山道那边,不远了。”
他指了几个侍卫:“陪零陵县主走一趟,尽快。”
第十七章 嫁给他
临淮王身边的侍卫果然雷厉风行,不到半个时辰,尚在酣睡中的廖医姑便被捶门声惊醒,听千灯说杞国夫人受伤,赶紧背了药箱,沿着山涧火速下来了。
下方一切事宜早已办妥,康叔之前被砍翻昏倒在草丛中,此时已经被救回。两个侍卫眼看伤重不治,也被抬上了缚辇。
黎明前最黑暗之时,临淮王护送一行人回到了庄子上。
福伯依旧守在阁内,而太子因为担忧杞国夫人安全,也派遣了几名侍卫在阁外守护。
见临淮王亲身到来,在正堂静坐守候的太子激动之下,起身向他疾步迎去,一时连声音都哽咽起来:“临淮王,你来了,孤便什么都不怕了!”
临淮王大步上前,率军向他行礼,身后众士兵立即山呼:“参见太子殿下!”
千灯哪顾得上这些繁文缛节,她心急如焚,拉着廖医姑直上高阁,进入内堂,让她替母亲把脉。
崔扶风也被抬到水阁外堂,放置于榻上,等廖医姑替夫人看完后,再行诊治。
杞国夫人依旧沉睡在床帐内。大约是因为呼吸引动伤口太过痛苦,她床铺凌乱,被褥与枕上都有不少血迹。
廖医姑急忙上前,搭脉搏已经细若游丝,神情凝重道:“请县主替夫人解开衣襟,我看看伤处。”
千灯以颤抖的手解开母亲衣物,露出下面被截断的箭杆。
只见青碧色的衣襟上,血痕一层叠着一层,干涸的血已经凝结,新的血还在断断续续渗出,将被子也染成了触目惊心的模样。
廖医姑一看这情形,再比划一下箭杆深度,脸色顿时极为难看:“县主,夫人心脉已断,其实你没有冒险寻我的必要了。”
千灯脸色煞白,她定定望着母亲,又猛然抬头看廖医姑:“可……可福伯说,我娘虽伤及了肺腑,只要能妥善处理,还有希望……”
“他学的那点粗浅医术,哪里懂得什么?”廖医姑摇了摇头,重新将被子盖好,见夫人脸上已经蒙了死气,黯然道,“我给夫人施个针,看能不能让她暂时醒转吧。”
千灯知道她的意思,这是让母亲回光返照,交代遗言的意思了。
眼看她取出银针,先刺印堂,再刺百会,千灯不由得绝望抬手捂脸,眼泪簌簌而下。
听到她失声痛哭,外面一切动静都停息了,只有太子推开门,急步进来问:“零陵,夫人如何了?”
待看到银针扎入颅脑中,他也是大吃了一惊,忙走到床边,嗓音发紧:“这……这是?”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孤灯浸着寒凉的内室,杞国夫人的身体微微抽搐,眼睛终究睁开了一线。
在昏暗灯光下,她目光涣散,盯着泪流满面的千灯许久,才勉强辨认出她来,双唇翕动,喑哑喃喃:“灯灯……”
千灯紧握住母亲的手,哭道:“我在……我在这里。”
母亲喉口急促滚动,却挤不出半个字来。
身旁太子向前走了一步,但见夫人浑身是血,意识模糊,便又停下了脚步,只沉默站在旁边。
廖医姑怕这转瞬时机白白流失,提高了声音,问:“夫人,您还有什么事情,要交代县主、交代旁人的吗?”
母亲的手痉挛地抓着千灯,用尽最后的力量指向旁边柜子,口中嗬嗬有声。
她濒死的声音低喑嘶哑,如枯叶在秋风中摩擦的声音,但千灯还是模糊听出了她所说的话——
“信……那封信……”
千灯迟疑了一下,母亲用尽全身力气,似要推她过去,胸前的伤口再度淌出血来。
她立即起身,走到柜子前,按照母亲的指引将柜门打开,拉开里面的抽屉。
失控之下,她动作太过迅猛,抽屉被一把拉出,哗啦一声倾倒,里面所有的东西都倾覆于地。
她跪下去,掀开倒扣的抽屉,在里面的杂物中拼命扒拉,寻找信件。
可,没有。
里面只有零散丢着的荷包、香囊、玉佩、银盒之类的物事。
没有信件,没有纸张,甚至连片状的东西都没有。
她茫然抬头看向母亲,而母亲的神情,则比她更为震惊,原本已经昏晦的目光直直地盯着地上的东西,许久,她剧烈喘息着,艰难抬头看向屋内人,目光从千灯的脸上,转向太子、转向廖医姑,然后又转向外面。
在即将天亮的鱼肚白中,崔扶风、临淮王,还有她剩下的九个未婚夫候选人,都在外堂或庭前,每个人都盯着濒死中回光返照的杞国夫人。
晦暗中,杞国夫人看不清他们的面容,但她知道,他们每个都是风姿出众的男子,长安城中最好的郎君。
她的嘴角,忽然露出一丝惨淡笑意,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她抬起满是血污的颤抖的手,指向面前那一群人——
“灯灯,你定要,嫁给他……然后,带他回家!”
千灯身体冰冷僵直,她抱住母亲脱力的身躯,扶住她下垂的手,茫然又悲恸地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
可是,洞开的门扇之外,熹微天光下十一条身影,远远近近,她根本看不出母亲指的是谁。
她悲怆茫然,声音嘶哑:“谁……娘,你说的他,是谁?”
母亲却已吐尽了最后一口气。
她的手垂了下来,身体倒在了千灯怀中,再也没有了任何气息。
第十八章 那封信
杞国夫人去世,本该哀礼隆重。可田庄只是夏日避暑所用,庄中一无所有,外间又乱兵肆虐,孝服白烛都无处寻找。
遗体只能继续安放于小阁内堂。千灯跪在床前,哭得手脚麻痹,呼吸急促,却只死死握着母亲的手,不肯放开。
眼前仿佛蒙着一层阴翳迷雾,她堕入其中,不辨前路,连自己该何去何从都茫然不知。
恍惚间她又坠入那个纠缠她三年的噩梦,浓雾中亲人一个一个因她眉上不祥的创伤离她而去。
耳边轰鸣,京中人在背后议论的声音一再响起——
“六亲无缘……”
“她一破相,祖父和父亲便横遭惨死,祖母悲恸暴毙……”
到如今,连唯一的至亲都弃她而去。
只剩孤苦无依的她留在这世间,背负着害死所有亲人的宿命,这世上,再也没有任何人能与她相依为命。
太子在旁边悉心安慰她,可她神思恍惚,目光涣散,已听不见别人说的任何话,只死死抓着母亲的手,不肯放开。
太子只能叹了口气,吩咐庄中众人道:“你们要好好守着县主,尽心服侍。若她出了任何纰漏,孤唯你们庄中人是问!”
“是!”众人齐齐叩首答应。
临淮王留了一支护卫在田庄中,以保护一众老弱不受乱军侵袭,其中也包括身受重伤的崔扶风。
廖医姑为崔扶风诊治后,认为他胸口之伤虽侥幸避开了要害,但在水中浸泡失血过多,怕是元气大伤,以后身体会落下病根。
如今崔扶风无法起身,自然不能随太子去军营,便被安置在了庄中静养。
朔方军剽悍英武,守卫庄子不在话下。太子看看庄中老弱妇孺,又留下了两个东宫侍卫,吩咐他们照料好零陵县主。
门口传来喧哗声,是负责守卫的朔方军拦住了几个女人。太子瞧了一眼,她们都穿着粗布衣,脸上涂得漆黑,蓬头散发。
玳瑁却一眼便认了出来,哭着扑上去:“璇玑姑姑,琉璃、玫瑰……你们逃出来了?”
琉璃拉着她泣道:“乱军进京,明火执仗,一家家闯进去抢掠。璎珞姑姑将要紧东西收好,带着珍珠琥珀她们躲进地窖去了,我们身体康健,跑得快,引走那些乱军注意……如今只剩我们寻到庄子来,不知夫人与县主现下如何了?”
玳瑁放声大哭:“夫人……夫人昨夜遭了不测……县主去找了廖医姑来,也没能救回……”
璇玑几人一夜颠沛,听到这噩耗,顿时都哭倒在地。
庄内又是一片哭声,站在廊下的太子看着她们,再想想千灯摧残心肝的模样,神情低沉地站了一会儿,才进屋与崔扶风道别,也让他静心休养不必多虑。
“零陵如今虽然没了母亲,但庄子内老仆大都忠心耿耿,又有朔方军护卫,当可无虞。等你伤势好些,还望你好好劝慰她,让她振作起来。”
崔扶风倚在枕上默然听了,喑哑应道:“殿下放心,我等定当珍重自身,静待殿下与临淮王光复长安,迎驾回朝。”
临淮王自幼精通排兵布阵,天亮后在庄中走了一圈,寥寥数语交代下去,小小田庄的巡防事宜便已布置完毕。
待来到后院,他顺着游廊查看四下地势,看向阁内。
内外堂门户洞开,千灯跪在床榻前,还握着母亲的手不肯放开。
就在几个时辰前,母亲还和她一起依靠于枕上,听风声轻微,看流萤来去,偎依在静夜中一起入睡。
“娘什么都不求,只求你觅得良人,一世恩爱相守,知道吗?”
明明言犹在耳,怎么会一下子全都成了虚幻,落在了永不可追的生死彼岸。
她答应了母亲,会找到自己合意之人,这一世,和娘一起过得顺心如意,快乐圆满。
可,她伏在母亲的遗体上,气息急促,每一次呼吸都哽咽在喉口,让她觉得窒息痛苦。
因为她择婿,因为她的相格,因为她六亲无缘,她终究如京中流言所说的那般,失去了所有的亲人。
她的人生,已经永远不可能如意圆满了。
旁边璇玑等人哭着哀求县主,想让她起身缓一下,却没一个人能让她动弹。
她死死抓着母亲的手,将自己的面颊贴在她渐渐变冷的掌心,哭泣已经停止,可依旧不言不语,那眼里的绝望格外令人心惊。
临淮王隔窗看着千灯,看到蒙在她身上的沉沉阴翳。
这种死寂阴霾他很熟悉。被战场夺走了儿子与丈夫的绝望女人们,往往会在这种气息中选择随之而去,抛弃此后无望的人生。
他也知道对此时的她来说,安慰劝解并无用处,如今的她听不见任何抚慰的话语。
略一沉吟,他示意侍卫们将一众抹泪号哭的人都清出去,等屋内只剩了千灯,才迈步走进外堂。
“县主与母亲感情深重,真是令人感叹。”
毕竟孤男寡女,他循礼而未入内室,只隔着垂垂帐幔驻足于外室。
他的目光落在她紧抓母亲不放的手上,见骨节泛白,青筋暴突,便道:“但本王认为,你如今要做的事情尚多,若真为你娘着想,便先放开你这无用的痛苦,去做你该做的事情去。”
千灯木然地跪在母亲遗体前,呼吸凌乱,没有回应。
“杞国夫人之死疑点甚多,你如今得独力撑起昌化王府了,却只知伤心,不顾为你娘寻出凶手?”
千灯听着他的话,许久,方才渐渐明白过来,声音尤带恍惚:“杀害我娘的凶手……不是南禺?”
临淮王常年战场杀戮,对于堂内尸身毫无顾忌,随意在旁边椅上坐下:“他确实疑点颇多,乍一看是凶手无疑。但我观察你们庄上地势,又听众人说了昨日情形,觉得其中有几个问题难以解释。”
见她双目犹自涣散,他放缓了声音,让自己的话语一字一句传入她的耳中。
“其一,县主你重视未婚夫身手,而南禺昨日骑射第一,甚至被安排至你们母女近身守卫。如此待遇,大有可能成为最终的赢家,既然如此,他放弃孜孜以求的目标,下手理由何在?”
被悲痛与悔恨折磨得麻木的大脑,仿佛被唤醒过来,千灯仿佛如梦初醒,肩膀终于慢慢动弹了一下。
“其次,夫人去世后,你们奔入后院,正见到南禺从假山翻回游廊。可你们回返院中总需要时间,若他是杀人凶手,大可直接呆在游廊上方甚至你母亲尸体前,说自己是听到上边动静过来的,又何须逃回廊下,等你们一起上去?”
一线冰冷贯入她的脑中,千灯那僵直的颈椎一寸一寸转动,几乎可以听到轻微的“咔咔”声响,慢慢回头看他。
只是他在帐幔之外,她因痛哭而红肿剧痛的眼睛早已朦胧不可视物,竟看不清他的模样。
只依稀看到他的轮廓,平肩宽背,威势迫人。
这不可一世的男人,他只寻常站着,却似挟血与火而来,不懂悲伤与哀悼,却轻易挑起她的愤懑与仇恨,让那盘旋在心头、几乎彻底吞没了她的悲恸绝望,被另一股巨大的力量裹挟席卷,冲毁涤荡。
能战胜绝望痛苦的,往往是巨大的恨意。
至少,能撑住她,让她足以有勇气面对前路的磨难,忍受永久的孤独,不至于追随亲人而去。
“此外,还有件事,你不可忘却。”他身影略为前倾,那双利刃般灼刺的目光似能穿破薄薄帐幔而来,“昨夜你娘弥留之际,让你寻找的信件,至今未曾找到。”
千灯悚然而惊,他的话如同刀锋破开她的头颅,剧痛之中也带着令她清醒的力量。
“那封信……”
她喃喃着,想起母亲说,已经给对方回了信,等她择好了夫婿,有空安定下来,再细细商谈。
对方是谁,信上的内容又是什么?
而如今,她尚未择到夫婿,母亲已经永远离去。
第十九章 颍上
见她神情晦暗中隐现惶惑,他便问:“那封信的内容是什么,是否,会与凶手杀害你母亲有关?”
千灯摇了摇头,声音嘶哑:“我娘只说,那是一封……关系我命运遭际、何去何从的信……”
“如此重要的一封信,你娘临终前尚在记挂,如今却消失了。”他冷肃喝斥,“而你却还浑浑噩噩,沉浸于悲恸之中。难道要磨蹭到所有证据湮灭,凶犯逃脱,才悔之莫及么?”
千灯紧紧抓住母亲染血的衣襟,那原本悲怆麻木的面容开始有了动静,下唇被她咬得乌紫,目光也恢复了几丝清明。
“一味悲伤又有何用?难道你不吃不睡,痛哭悲怆随她而去,你娘九泉之下便能瞑目?”他声音寒凉如冰,而他注视着她的目光,比他冷冽的话语更要令她警醒,“白千灯,别把人生浪费在无用的悲苦之中,好好想一想自己如今应该尽快抓住的,是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