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灯录by侧侧轻寒
侧侧轻寒  发于:2025年10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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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尽快抓住的……
千灯那死死抓着母亲衣襟的手指,微不可见的,但终究一根根缓慢松动。
她不再企图抓住已经逝去的东西,只抬起自己颤抖不已的手掌,将恍惚的目光,从母亲的身上,转向自己的手掌,然后几近痉挛地握紧。
他神色稍霁,口吻也终于显出一丝温和来:“你我祖父当年曾一起征战沙场,亦算得上是世交故友。若有无法解决之事,或实在无法擒获凶手,可到营中寻我。”
千灯的手紧握成拳,痛苦与怨恨让她濒临崩溃,喉口更是哽住,无法出声,因此只勉强朝他点了一点头,却并未开口回应。
毕竟,她也知道,已注定衰败的昌化王府,又如何敢攀附煊赫绝伦的临淮王?
见她只是咬牙不语,临淮王也不开口抚慰,他在战场长大,人生中唯有血腥杀戮,并不懂体贴宽慰的言语。
因此他只说了最后一句话:“若有需要,李颍上,定会帮你。”
注目看了她纤薄的身影一眼,他便大步转身离去,迎向那正在等待他的危局。
他需要面对的,是长安千丈城墙,是一百零八坊的百万黎民,是大明宫的尸山血海。
对一个丧母的孤女投以这片刻关注,已是他最大的慈悲。
而千灯趴在母亲的遗体之前,耳边还回荡着他最后的话。
李颍上,定会帮你。
临淮王,李颍上。
这是朝中人轻易不敢提起的名字,也是如今朝廷的希望、长安的希望、天下的希望。
这是飞扬跋扈、人人畏惧的凶神;是祖父说过桀骜难驯、狼子野心的逆贼;也是她擒住真凶、洗雪母仇的希望。
握得太紧的指甲掐得掌心青紫,她却仿佛没有察觉到,望着面前满身污血的母亲尸身许久,低低地叫了一声:“来人……”
干哑的声音并未冲出喉咙,但却仿佛唤回了她自己的神智。
“来人!”她提高声音,竭力又叫了一声。
璇玑姑姑与琉璃立即快步奔进来,含泪唤她:“县主。”
她以颤抖的手抚摸过母亲胸前干涸的血迹,低低道:“我娘衣服脏了,咱们……替她换一件干净的。”
见她终于清醒过来,璇玑姑姑不知是喜是悲,流泪颤声应了。她翻遍了衣柜,取出一套宝蓝色万字不到头的蜀锦裙裳,捧过来泣道:“便穿这身吧,这颜色看着沉稳蕴藉。”
千灯却摇头,道:“我娘不爱这颜色,她穿鲜艳些……才好看。”
她撑着僵木的膝盖站起,趔趄走到衣柜前,选取了一套绛紫地织金团窠纹的大袖衣,抱在怀中走到母亲的遗体边,跪下来替她更换衣服。
染血的衣襟被她颤抖着解开,原本素白的中衣被血液凝结在了胸前伤口中,一时竟脱不下来。
琉璃取了温水过来,千灯用湿布将凝固的血液一点一点清洗化开,慢慢解下。
母亲心口那深利骇人的伤口,赫然呈现在她面前,她眼泪大颗大颗落下,不敢多看这个血洞,拿白布裹好了伤口,再换上中衣,套上绛紫大袖衣,系好丝绦佩环,配好彩金披帛。
璇玑姑姑帮夫人整好发髻,插戴好方胜簪环。
千灯轻抚着盛装静卧的母亲,母亲的面颊与她的心口一般冰凉。
这世上,她最后的亲人也已逝去。从此之后,昌化王府,只得她一人独力支撑。
她伏在母亲颈间,低低地对母亲,也对自己说——
零陵县主白千灯,若还沉在痛苦悲怆中不可自拔,只懂自怨自艾,天地不容!
庄内纷纷扰扰,而南禺被绑了手,捆在庄内柴房的柱子上。
变乱陡生,杞国夫人亡故,庄中上下都是一片混乱,哪还顾得上处置他这个凶手。
从昨夜被崔扶风擒回后,他便一直被绑在柴房中,堵了嘴巴,双手反剪被粗麻绳绑了死结,捆缚在柱子上。
他恐惧慌乱,一开始还试图挣扎,后来精疲力竭,只能缩头坐着,绝望无门。
直到外面日头渐斜,才听得柴门吱呀一声打开,有人提着食盒过来,愤恨地咒骂着:“还给你送饭,饿死算了!”
声音苍老却中气十足,正是福伯。
南禺手脚被绑萎坐于地,福伯只能蹲在他面前,从食盒中端出一碗饭,并一双筷子,扯掉南禺口中的布团,瞪着他:“张嘴!”
南禺被堵了一夜,舌头僵直,布团一取出便立即木着嘴唇叫道:“我……我冤枉,我真没有对、对夫人下手……”
话音未落,福伯一团饭塞到他口中,狠狠骂道:“畜生!除了你还有谁?呸!”
一团饭噎住南禺的口,他支吾难言,正在努力吞咽,忽然面前的筷子顿住了。随后,他看见福伯的身体晃了一晃,手中的碗与他的身躯一起重重摔在地上。
南禺大惊失色,低头一看,福伯脖颈喷血,整个人嗬嗬地抽搐着,可喉管断了,再也发不出任何声息。
他惊慌失措,仓皇抬头看向门口,但门外却是空无一人。
他挣扎了几下,目光落在地上的破碗片上,只迟疑了一瞬间,便慌忙抬脚将瓷片勾到柱子边,然后艰难地绕着柱子背过身,用被捆缚在柱子背后的手抓起碎瓷片,反手去磨割手上绳索。
麻绳粗硬,碎瓷片也不甚锋利,他磨出一身大汗,连自己手腕手掌上都割出了好多道血口子,才终于松脱了双手,趔趄爬起来便往外跑去。
柴房是偏僻处,外面四下无人。他被绑久的手脚不甚灵活,勉强钻过草丛,向着庄门逃去。
可惜,朔方军已经护卫住了庄子,如今他哪还有接近门户的机会。
无奈之下,他只能躲到无人的角落,见角落中长了一棵十分高大的杨树,枝条离院墙不远,便赶紧攀爬上去,企图借着树翻墙逃离。
然而,就在他摸到分叉枝丫,要向院墙靠近之际,下方忽然有两人经过。
他死死抱着树不敢抬头,眼看对方越走越近,他趴在树上,大气都不敢出。
他认得那两个人,都是与他一起参加遴选的候选者。
一个是叫时景宁的,当时做了花点送给县主。南禺虽觉得点心不错,但也曾在心下嘲笑,大男人做东西再好吃又顶什么用,难道王府没有厨子?
还有一个,身量尚小,面容稚嫩,手臂还包扎着伤口,正是商洛。

第二十章 前情
两人心事重重,相伴从庭中穿过。只听商洛慌乱无措问:“景宁哥,咱们现在怎么办呀?”
时景宁轻叹一声,道:“只能寄希望于临淮王尽快收复长安了。我也很忧心家中弟妹,不知他们如今怎样了,家里是不是被洗劫了……”
“我还好,反正我爹在冀州,家里其他人都不待见我,动不动就罚我跪祠堂不许吃饭,我阿翁还拿荆棘抽我……”商洛年少无知的脸上并无太多担忧,“要不是和咱们住同一屋的那个苏云中太脏了,我觉得这里挺不错的。”
时景宁有些诧异:“不会吧,我看他内外干干净净的,不像是个腌臜人。”
“噫……你不知道,昨晚咱们刚到庄子,分头出门巡视时,我刚好在仓库那边碰到他。我看他捻着手指神色怪怪的,就悄悄瞧了一眼,你猜怎么的,他手上全是鼻涕,黏糊糊烂唧唧的,恶心死我啦!”
“你别是看错了,他又没伤风感冒的,哪来一手鼻涕。”时景宁无奈道,“就算有,也不过是小事,洗干净了便好。”
“哼,总之他就是埋汰。”商洛毕竟年少,说着又继续烦恼起其他事来,“也不知道县主现在怎么样了,唉,她好可怜啊,娘亲去世了……要是我能被选为县主夫婿,以后我一定好好陪县主玩,让我的救命恩人一辈子开心快乐!”
时景宁沉默片刻,轻声道:“是,我也希望县主一世顺遂如意……”
话音未落,柴房忽然传来玳瑁的尖叫声。
随即,她夺门而出,一声大叫令所有人绷紧了神经:“来人啊,救命啊!我爹被杀了,凶手逃跑了!”
树上的南禺知道事情败露,惊慌失措地顺着树杈向院墙移去。
而树下的时景宁拉起小脸刷白的商洛,正要快跑之际,忽然发现了地上摇晃的树影。
他停下脚步,猛然转头看向上方树梢。
“人在这里,凶手要逃!”
“砰”的一声,南禺被五花大绑,狠狠摔在青砖地上。
玳瑁冲上来,愤恨让她目光尽赤,将他踹得鼻青脸肿。
她自小跟着福伯练拳脚,长得高高壮壮的,连她哥阿忠都常被她挥扫帚追得抱头鼠窜,此时揍起杀父仇人,哪还收得住力气。
在场所有人都没有阻拦,任由她发泄悲愤。
等她脱了力,南禺也差点昏厥过去,哥哥阿忠上前将玳瑁扶住,带她去旁边坐下。
“都怪你,都是你害了爹!”玳瑁此时被悲痛冲昏了头,冲着阿忠大吼,“柴房不一向是你管着吗?你怎么自己不去,让爹去给这混蛋送饭!爹年老体弱着了道,要去的是你,爹会出事吗?”
阿忠张了张口,却无从辩解,只蹲在地上啪嗒啪嗒掉眼泪。
千灯正带人将母亲遗体安置到田庄地窖中,希望里面剩余的冰块可以暂时保住遗容,听闻福伯噩耗,她匆匆带人赶来。
从母亲出事后,她不眠不休熬到现在,虽未倒下,却已是惨白虚弱,唇无血色,只有目光中燃着异样锋芒。
她示意众人将南禺拉起,哑着嗓子问:“南禺,你杀害夫人与福伯,又开门揖盗,究竟为何?”
南禺知道自己生死存亡系于此时,立即拼命争辩:“我没有!我没有破坏门锁,没有引乱军过来,我没有杀人,更不敢杀夫人!”
“哼,你有什么不敢的!”玳瑁抹着满脸眼泪,破口大骂,“你要不是杀了人,为何狗急跳墙,明知外面有乱军还要开门逃命?你要不是知道自己罪行必死无疑,又为何杀了我爹逃跑?我爹是去给你喂饭的,你个畜生!”
“我没有杀人!我为什么要杀夫人?夫人……夫人对田嬷嬷说过,她觉得我可以当县主夫婿!”南禺走投无路之下,挣扎着看向站在角落中的田嬷嬷,哀求道,“嬷嬷你当日也听到了夫人说这话是不是?你对我说过,夫人欣赏我!我大有机会的!”
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田嬷嬷身上。
田嬷嬷身子一颤,慌乱地退了一步,一时手足无措。
千灯回头看田嬷嬷,忽然想起在母亲出事之前,田嬷嬷来陪母亲时,也提起了南禺。
她当时说,那位南郎君在外守着,他百步穿杨,定能护得我们周全。
“田嬷嬷,”千灯冷冷开口,“你之前与南禺,可是认识?”
田嬷嬷大惊,忙噗通一声跪下,说道:“县主,老奴……老奴……”
“我们当时来田庄,事起仓促,十个郎君的情况连我都未曾熟悉,可嬷嬷从何得知他百步穿杨,并在我们面前一再夸奖?”
无可抵赖,田嬷嬷只能承认:“是……老奴之前确、确实与南禺相识。他娘是我娘家那边的乡邻,一两年前老奴与他娘重逢,才知道她儿子被选为了县主的夫婿候选。”
“还有呢?”千灯再问,但见她蜷跪在地不敢回话,抬头在堂上众人脸上扫了一圈,看向了人群中的纪麟游。
“纪麟游。”
听到县主叫自己,纪麟游愣了愣,赶紧走出来:“在。”
“我记得昨日你们比试骑射之时,你曾与南禺有过交谈,看来,你们二人之前是认识的?”
“是,我们都考过武举,之前还一同在京郊武馆学艺。一开始他与我一样,本是修习刀剑的。但好像是一两年前吧,他忽然改学弓箭骑射,我们就没怎么碰面了。”
“好。”千灯回看跪在地上的田嬷嬷与南禺,冷冷道,“南禺一两年来着力练习,如今射术出众;田嬷嬷一两年前与南禺母亲重逢,知晓他是我夫婿候选之一;而我在两年前与我娘商议,我祖父与父亲皆以武功在朝中立身,是以希望自己的夫婿也能精通弓马。”
她只陈述事实,没有多说什么,而堂上众人都已懂了她的意思。
纪麟游一拍大腿,脱口而出:“原来他忽然改练弓马的原因是这个!我说怎么好好的转去学箭了!”
薛昔阳轻笑一声,一把好嗓子说着狠话也煞是动听:“好啊,朝廷候选人还没定,就有人先泄题了,摆明是不把朝廷、礼部和圣上旨意放在眼里了?”
田嬷嬷心惊胆战,立即抬手狠扇自己嘴巴,哭道:“老奴该死!老奴实在不知这事关系重大,当时与年少姐妹久别重逢,不知怎的嘴就说漏了,老奴……老奴任凭县主处置,把我打杀了也无怨无悔!”
千灯摇了摇头,说道:“你是庄上旧人,小时候亦照顾过我,我不会私刑处理你。如何处置,自有国法律条。”
田嬷嬷伏地痛哭,而南禺听千灯的话语冷淡平静,知道她已从母亲去世的混乱悲恸中稍微抽身,大着胆子又开始喊冤:“所以县主明鉴,我……我既然大有希望,为何要自绝出路,干出杀害夫人这等事来?”
千灯死死盯着他,看着他眼中的绝望与哀求,又缓缓抬头,目光在其余人脸上一一掠过。
十个夫婿候选人都在面前,他们年岁不一,人生不同,虽然这两日事起仓促,他们都面带不安神情,但个个俊逸出众。
上好皮相掩藏住了他们的心思,望着她的目光中似都含着询问关切。
但她心下雪亮,他们底细不明,各怀心腹,她根本不知道他们冲着什么而来,更难测他们心中深埋的叵测秘密。
她母亲去世之时,门闩从内而破,当时最有可能下手,就是这十个候选夫婿中的某一个。
可如今庄中皆是老弱,她的能力不足以将他们全部控制起来细细审问。因此她只垂下目光,声音微冷:“你们都先下去休息吧,记得如今局势不定,庄子内虽有护卫,但最好不要落单。”
九人都应了,有几人看着她欲言又止,但见她神情冷漠,也只能转身鱼贯而出。
堂上只剩下被绑着的南禺,还有依旧跪伏在地的田嬷嬷。
千灯示意康叔押上南禺,又瞥了田嬷嬷一眼:“跟我走。”

来到后院,千灯竭力振作精神,绕着高阁下的池塘走了一圈。
小阁建在两丈高的砖砌高台上,三面临水,砖缝间已长满青苔。砖墙平整光滑,足有两丈高,不说攀爬难度,上面的青苔痕迹自然完整,绝无任何近期攀援过的痕迹。
池塘中尚有几朵荷花出水绽放,池水不深,但塘底经年淤泥厚积。而千灯绕着水池边缘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确定没有任何泥浆痕迹。
没有人从水里来去过。
她在杂草间走了一遍,踏上草丛间的石径,看向前方。
平整的草地后方,是丛生的栀子花。
她记得年幼时夏日水风徐来,母亲会牵着她小小的手,摘下一朵栀子花给她,然后说:“灯灯,不要贴鼻子太近去闻呀,花心里会有小黑虫子的。”
栀子花一年年都开得那么好,当时那馥郁的香气,还会萦绕在这水边,弥漫在这座满是美好记忆的田庄中。
可提醒她注意小黑虫子的人,已经永远离开这个世界了。
她心中大恸,抬起手捂住自己的眼睛。晕眩脱力感让她强打的精神溃散,她支撑不住,无力地蹲坐于地,呼吸急促。
“县主,县主……”康叔赶紧过来扶她。
可千灯什么都听不见,铺天盖地的悲恸袭来,她死死咬住下唇,将脸深深埋在膝上,将所有呜咽声息湮没。
千灯,记得临淮王的话,记得仇恨,记得你得撑住自己,记得昌化王府,只剩你一个了。
直到颤抖与悲怆被她熬过去,眼前的昏黑逐渐淡去,千灯才抬手撑着青石地面,勉强站直身体。
“我没事。”她拍手时感觉到什么,转过掌心看了看。
刚刚按在地上时,不仅沾染了泥尘,还粘着几片灰褐色的小碎片。
她取下来放在眼前看了看,看出这应该是松树的皮,在干燥破碎后,轻飘飘地沾在了她的掌中。
她低头看石径,在靠近池塘的那几步地方,石板间散落着一些破碎的松树皮,像是刚刚从树身上敲击下来的,大小不一,零散地分布在石缝间。
然而她家人来这个庄子,一般是来避暑的。因此庄子中属于夏日的树木花卉很多,而松树这样经冬不凋的树木,对于夏天来说无甚趣味,因此庄中并未种植。
她深深吸气,声音虽然喑哑,却已不再颤抖:“康叔,庄子里有松树吗?或者……未去皮的松木?”
康叔回道:“松树没有,松木有。前阵子仓库漏水,庄上弄了几条松木搭架子,现在用完了,还堆在仓库中。”
“仓库?待会儿我去看看。”千灯说着,定了定神,踏过草地,走上了游廊。
游廊上方是悬空的,下方则与旁边假山有相接。
千灯在游廊上坐下,示意南禺与田嬷嬷都好生给自己回话。
她沉脸指着假山,问南禺:“我记得你当时说,听到假山上有声响,是个女人在哭孩子,所以你过去看了?”
南禺面色难看,可当时脱口而出的话,此时已无法吞回去,只能点了点头,说:“是……”
千灯又转向田嬷嬷,沉声问:“田嬷嬷呢,听到了吗?”
田嬷嬷低头站在她面前,支支吾吾不敢说话。
千灯冷眼看着她,问:“怎么,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情,比你害死了杞国夫人的罪名更为严重,让你有所顾忌?”
田嬷嬷浑身打颤,当即在地上连连磕头,老泪横流:“老奴该死,老奴听……听到了。”
千灯一掌击在廊柱,咬牙道:“将昨晚的情形原原本本给我讲一遍,不得有任何隐瞒!”
“是,是……”
角门被人从内破开,乱军闯入。
与南禺在一起的两个侍卫毕竟是东宫的人,在发觉外间动乱或许会波及太子之后,便立即到外头相助。
千灯听到声响,前往前院查看,让南禺和田嬷嬷守护好夫人。
田嬷嬷在室内守着夫人,见她满是忧虑,便与她说着话宽慰。只是在这般局势下,两人干巴巴说了几句,一时也都静了下来。
就在这一片沉沉暗夜中,她们听到外面传来的呼喝声中,似乎还夹杂了一缕哭声。
夫人抓住田嬷嬷的手,有些紧张地问她:“田嬷嬷,你可听到什么声响了吗?”
黑暗中,依稀传来个尖利变调的声音,鬼气森森地哭喊着:“孩子,我和孩子,死得好惨啊……”
田嬷嬷只觉全身鸡皮疙瘩都竖了起来。因为怕灯火太亮会引来乱军,室内只点了一盏暗暗的油灯。此时门缝间风漏进来,光焰摇曳,显得更为可怖。
“这听着是女人的声音,肯定不是乱军。”夫人听着,勉强定了定神,“咱们庄子向来宁静,哪来的女人哭孩子?你去看看,是不是哪个丫头仆妇受委屈了?”
田嬷嬷应了,抖抖索索的出了门,眼前忽见几点鬼火飞过。
她吓得抬手乱挥,慌乱中一个趔趄朝后倒去,跌进了旁边耳房,才看清那鬼火原来是几只流萤。
听着前院隐隐传来的厮杀声,夹杂着鬼哭乱萤,她哪还敢出去,只瘫在耳房内,朝着四下胡乱磕头求神佛保佑,不敢出门。
而此时,南禺一个人把守游廊,听着暗夜中似断似续分不清来处的声音,心头亦涌起恐慌。
他强抑呼吸,去听那诡异的声音。
那声音却消失了,暗夜中只有一片寂静。
四下都是水面,游廊无人,这个装神弄鬼的人必定是藏在走廊边的假山上。
“哼,我好不容易要做王府女婿,把零陵县主娶到手,任你是人是鬼,谁敢阻我好事!”南禺一发狠,左手握弓箭,右手抓起庄上分发的柴刀,迈进了假山。
而上方水阁中,正抱头在耳房拜佛的田嬷嬷也察觉到外面鬼叫声停止了。
她抖抖索索,正在侧耳细听,忽觉门外一声哀叫,随即传来身躯重重倒地的声音。
田嬷嬷趴住耳房门槛,抬头往外一看,却见夫人跌倒在地,掉在旁边的灯笼照亮了她的身躯——
她的心口扎着一支箭,正随着她身体的痛颤而剧烈抖动。
田嬷嬷吓得气都喘不过来,连滚带爬出了耳房,扑到夫人身边。刚抱住她,夫人便猛烈觳觫,呕的一声,田嬷嬷手上一片温热粘腻。
她看见夫人的口鼻中,涌出了大片鲜血。
田嬷嬷在黑暗中失声大叫:“夫人!救命啊!来人啊!”
正在假山中拿柴刀乱劈乱砍、寻找装神弄鬼之人的南禺,听到了上方高阁中的惨叫声。
他心下一惊,背后的冷汗顿时冒了出来。刚刚让他陷入混乱的鬼叫声顿时被甩到九霄云外,他想起自己是奉命把守于此,守护夫人的。
他当即转身,向着游廊奔去。
然而假山虽然不大,上面道路却回旋崎岖,等他摸索到回廊时,县主也已经率人奔过来了。

“然后……然后县主便带人赶到,此后情形,县主便都知道了。”
田嬷嬷说着,满脸眼泪鼻涕,把头在地上磕得砰砰作响:“老奴绝不敢欺瞒县主,当晚情形确实如此!求县主开恩,老奴愿后半辈子吃斋念佛,为夫人守墓,求县主给老奴留一条命……”
“我要你的命干什么,难道你们死了,我娘就能回来了吗?”千灯的目光从她的身上转到南禺身上,紧咬牙关,强行让自己恢复冷静。
康叔跑去假山查看,确证了假山上有被柴刀乱砍的痕迹,千灯又命带他们上游廊,去详查小阁内的情况。
廊下青砖地上血迹犹在,深深刺痛着千灯。
勉强挥开那些让她晕眩的痛苦,千灯咬住舌尖稳定思绪,查看耳房的痕迹。
现场痕迹与他们讲述的前因后果完全吻合,看来他们这次所说的,应当都是真话。
她又走到高台边缘,向下看去,问:“夫人出事前后,你们有没有听到下方传来水声?”
田嬷嬷怔愣了一下,与南禺面面相觑:“水声?”
“落水的声音或者涉水的声音,有吗?”
两人拼命思索着,但显然记忆中一无所有。
与千灯之前在水池边观察一致,当晚并无人下水来去。
她命人将田嬷嬷看管好,又令康叔押着南禺,到柴房去查看那边的情况。
福伯的尸身已被抬走,柴房内血迹和打翻的饭碗犹在,玳瑁正蹲在地上,流着眼泪擦洗父亲血迹。
千灯抬手默默抚了抚玳瑁的背,却也不知道如何安慰,但见玳瑁神色中愤恨压过痛苦,知道她一向坚强,也略略放了心,只让她先别把血迹擦掉,留着以待勘查。
“你爹的遗体,你可看见了?”
“看见了!”想着父亲死于非命,玳瑁擦拭着眼泪,恨恨又踢了南禺一脚,“我爹脖颈被这畜生割开了一道大口子,鲜血喷了一地……县主您看,那地上、那地上……”
柴房地面喷薄的血迹宛然,显然是割开了颈部大脉,才会有如此惨烈痕迹。
千灯目光落在血泊旁一块碎瓷片上,见那瓷片上沾着斑斑血迹,便捡起瓷片看了看,又转而看向南禺被绑着的手上。
他虎口下方的手背上,有几道深浅纵横的血痕,显然是用碎瓷片磨割麻绳逃脱时留下的。
南禺见她端详那片染血的瓷片,赶紧辩解:“县主明鉴!我不知道是谁杀了福伯!我……他当时正给我喂饭,忽然间脖颈就喷出血来了,整个人一声不吭倒下了……”
“鬼话!胡扯!”玳瑁一脚狠踹在他膝弯,痛得他砰一声便跪了下去,“我爹给你喂着饭,脖颈怎会忽然受伤?难道是我爹他想不开了,到你面前自尽?分明是你想逃,砸碎了瓷碗把我爹给杀了!”
南禺此时哪还有半点英俊郎君的模样,只能哀叫:“县主,我没有杀人,真的没有……”
柴房这边的响动,显然也惊动了庄内的人。
门口人影微动,是留在庄内养伤的崔扶风,听到这边的喊冤声后,他扶着墙慢慢走了过来。
扫了一眼现场,他目光转向千灯身上:“县主可需要……帮忙么?”
他重伤未愈,声音虚弱,面色比死人好不了多少。可那苍白残损面容上,望着她的一双眸子诚挚莹润。
千灯倒有些过意不去:“崔郎君伤势严重,不如好好休息吧。我……自己能行。”
“此案我亦有责任,当初在礼部时未能好好审查候选人,以至庄上发生如许风波,连夫人也……”崔扶风声音虚弱,目光在她倔强的脸上停了停,心下微动。
面前这纤瘦的少女,并没有被母亲之死压垮。
她的眼中又重新燃起了灼灼火光,执着而强硬,并无普通小姑娘丧母后茫然不知人生前路的悲痛迷惘。
他心下微觉欣慰,朝她点了点头,回头看向玳瑁,问:“福伯遗体何在?我去看看。”
玳瑁胡乱抹去脸上的泪,指向旁边仓库:“府中没有空房了,因此暂时停在仓库里。”
崔扶风转身扶着墙,缓缓朝仓库走去。
千灯跟在他身后一起走,玳瑁不忍去看父亲尸身,蹲在柴房中嚎啕大哭。
庄子仓库年久失修,里面又无甚重要物事,只堆着些粗重工具,是以根本没有上锁。
仓库宽敞阴暗,一角清理出了块空地,福伯的尸身躺在里面,覆着白布。剩余的东西一片杂乱,松木材、破石磨、烂篾席、陈谷仓全都堆在里面。
崔扶风示意千灯停在门口,道:“县主千金之躯,不踏污秽之地,我进去查看即可。”
千灯点了点头,目送他入内。
崔扶风将尸身上的白布掀开,仔细查看脖颈上的伤痕。
见这清贵无匹的崔家六郎直面尸体血污,微皱眉头仔细审视伤口,千灯不由问:“你……在各衙门办事时,接触过刑狱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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