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逢即是有缘,蒙诸君不弃,愿来参选零陵夫婿之位。如今虽良缘未成,但多日相处,皆是宿分,零陵以水代酒,先敬大家一杯!”
她母亲新丧,自然不会饮酒,众人也都默然举杯,干了杯中素酒。
千灯搁下酒杯,目光在众人身上一一扫过,道:“十位郎君,如今差了一个,可结缘历来讲究成单不吉,看来,咱们还得把人数凑齐了。”
见她示意,阿忠立即跑到柴房,将如今还鼻青脸肿的南禺拎了过来,狠狠推到下首空位之上。
南禺这些时日被折磨得面无人色,又被反剪了双手,摔在地上狼狈不堪。
田嬷嬷也被搡到草坪上,瘫倒在地瑟瑟发抖。
千灯走到他的面前,冷冷看着他,问:“南禺,同样是来参选的郎君,其他人,我好生摆酒将他们送出庄子,可你,知道自己为何会落到这步田地?”
南禺勉强抬头看她,张了张嘴,喉咙嘶哑:“冤枉……县主,我、我没有杀人……”
“你没有杀人吗?”千灯声音更加冷硬,反问,“我娘不是你杀的?”
他拼命挣起来:“不、不是,是有人陷害我……”
“福伯不是你杀的?”
“不是!我没有,是凶手嫁祸我!”
“那么……”千灯死死盯着他的眼睛,缓缓问,“篾匠何家的小娘子,是不是你杀的?”
听她的口中忽然吐出这陌生的名字,座上所有人都是摸不着头脑,面露茫然。
唯有南禺惊惶地瞪大眼,张着嘴嗬嗬地,却讲不出任何话来。田嬷嬷则瞪着南禺涕泪横流,吓得面无人色。
千灯没有理会他们,回过头,目光扫向座上的苏云中。
苏云中面色微僵,勉强维持着与其他人一样的神情,但那微颤的眼睫,已经出卖了他。
千灯冷冷回过头,目光又盯向南禺:“就是我娘遇害那一夜,你听到的假山上哭声。她说,她的孩子死得好惨啊……身为孩子的父亲,你难道,不知道她为什么死吗?”
这一句话,不仅是座中那十几个候选人,就连崔扶风都是脸色骤变,不敢置信地盯着南禺。
“其实,这不过是一个显而易见的故事,让我来猜一猜吧。你曾认识一个姓何的姑娘,两人感情应当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程度,何娘子将终身托付给了你。然而这个时候,你被选中成为了我的未婚夫候选人之一。在一个普通的平民女子与昌化王府的县主之间,你选择了后者。毕竟,尽管零陵县主名声不堪、长相未知,可你觉得自己有机会,因为你娘幼时的手帕交田嬷嬷,在王府的田庄上是个颇得重用的老仆。”
千灯说着,不自觉地抬手,轻抚上自己眉间那代表六亲无缘的疤痕,语调却毫无波动:“田嬷嬷告诉了你县主的情况,甚至透露了她会在择婿时出什么题目。于是你放弃了自己原本修习的刀剑,转而学习骑射,提前一两年苦练,终于达到了十分高明的程度。”
说到此处,她冷冷垂手,问南禺:“然而,骑射可以从头开始学习,那么欺骗了一个姑娘家,早已与她有了夫妻之实,又该如何重新再来呢?”
听着她平静的话,南禺知道她必定早已知晓了一切,蜷在地上瑟瑟发抖,不敢开口。
“尤其是,她腹中已经有了你的孩子。她不知道你心中另有打算,甚至已经在准备候选县主夫婿的比试。她一再纠缠,事情若是败露,你的大好前途、你势在必得的夫婿之位,甚至你以后的人生,必然会受到巨大影响。于是你想到一了百了,只要将她除掉,简单利落,过往一切便能神不知鬼不觉……”
“不,我……我没有,我没杀她!”南禺见她早已洞悉一切,虽不知兵荒马乱中她是如何调查的,却终究不敢抵赖,嘶哑着声音喊了出来,“是她自己想不开!我跟她说,不要这个孩子了,我给她买药,以后也会给她一笔钱调理身体……她就当没这回事,安安心心拿钱把孩子弄掉不就好了吗?我不知道她居然如此死心眼,那个疯女人,拿着我给的钱,买的居然不是落胎药,是砒霜!她……是她疯了!我没有对不起她!”
他被绑着的身体伏在地上,疯狂嘶吼,席上所有人都不敢置信地看着他,脸上满是惊诧错愕与鄙夷。
田嬷嬷也伏在地上不断叩首,涕泗横流:“县主明鉴,真是那姑娘想不开,南郎君是好好给了钱,与她谈定好聚好散的……”
上首的崔扶风更是震惊。当日他们押着田嬷嬷与南禺,听他们复述指认当时情形,那假山上哭孩子的女鬼与田嬷嬷惊恐叩拜不过在他耳边一带而过,以为只是凶手调虎离山的伎俩而已,没想到,她却敏锐地察觉到了其中的内情。
而千灯依旧冷冷看着南禺,问:“你以为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姑娘,头脑简单,被你骗了、自尽了,就能过去了吗?可惜这世上,只要你做过恶事,就永远不可能消弭!你不珍惜的姑娘,自有人重视她,甚至可以为了她,下狠手残杀无关之人,又将一切恶事转嫁到你的头上,为那个枉死的姑娘复仇。”
她说着,略略转头,看向身旁的苏云中,提高了声音:“苏云中,我记得你家中有一个小妹,比你只小了一岁。因为当时你家境贫寒,所以她自幼被送养,而抱养她的人家,正是一户篾匠,姓何,对么?”
南禺闻言,死死瞪着苏云中,口中的喘息甚急,说话也含糊不清起来:“你……何薇娘是你的……妹妹?”
“是,县主真是明察秋毫,如此毫末小事也了然在心。”苏云中知道此事一查便知,瞒不了人,立即便承认了。他跪坐于几前,双拳握紧,嗓音略有些发紧,“我妹妹自小送出去了,与我们来往不多。若不是县主明察,我还真不知她竟是丧命于这个狗贼之手!”
他痛骂南禺,而南禺哪里顾得上唾骂,抓住千灯之前的话哀求问:“县主说那个嫁祸的贼人是谁?到底是谁灭绝人性杀害了夫人与福伯,转嫁给我?”
在场其他人亦是面露不解之色:“是啊,当时守在入口的唯有南禺一个人,高阁上又没有其他的出入口,人证物证俱在,除了他之外,又能是谁?”
“是,按照一切迹象来看,当时当地,唯有南禺能有办法下手,而且他的箭术也在你们所有人中独树一帜,无人能及。但,在你们当日上交的所有弓中,我发现独有一把与众不同。”
璇玑姑姑呈上属于苏云中的那一把弓,千灯将弓梢两端展示给众人看:“所有人中,贴着时景宁名字的这把弓上,存在着弦垫的痕迹。”
众人的目光,全都落在了时景宁的身上。
时景宁那一贯疏淡的双眼,因为她提到自己而诧异睁大,面露茫然之色:“弦垫?”
“懂得在弓上增加弦垫的人,自然弓马娴熟。你们那一屋,商洛年纪太小,右臂又受了伤,而剩下的时景宁……”千灯的目光从苏云中的脸上转移到了时景宁的手上,“或许你们不知,可我却十分清楚,他自幼学习雕刻,有些食材如豆腐等十分软烂,因此,他为了保持细微触感而放弃了力量,指掌根本没有拉开强弓的力量,更不可能熟悉弦垫这种东西!”
苏云中脸色微变,强笑道:“是我疏忽了,交弓箭的时候,因为浆糊未干而蹭下了两张标签,于是我便重新贴了一下,谁知竟贴错了。那弦垫……是我年少时跟着甘州的亲戚学过几天骑射,所以这次顺手便弄了个装上去而已。只是我多年未练,乐游原上的风又太大,以至于当年本领尽失,让县主见笑了。”
千灯一瞬不瞬紧盯着他:“你的意思是,你委实不善射,能发箭准确杀害我娘和福伯的,只有南禺?”
“是,我确实……”
他话音未落,千灯已经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强行将他的右手高高举起。
苏云中虽是健壮高大的男子,但千灯骤然发难,他一时未曾防备,竟被她抓个正着,手掌也下意识摊开了。
众人的目光,都盯在了苏云中的手掌上。
只见他宽厚壮实的手掌之上,赫然纵横数道陈年伤痕,其中有几道更是从虎口扎入、腕线处扎出,贯穿半个手掌,十分可怖。
第三十四章 重现
“若不是娴熟此道,当日比试之时,你为何持弓后下意识沉肩顿肘?若不是勤于练习,你的手上,为何会留下箭杆爆裂的伤痕?那把弓的使用痕迹显示,射箭人手掌略微外翻,正是你因为受伤而养成的习惯!”
“对,正是因为这些伤,我才放弃了练习,疏于箭术了。”苏云中面不改色,镇定道,“再者说,就算我以前学过箭术,确实擅射,难道就有机会下手了吗?夫人所住的临水高阁,县主您是再清楚不过的,根本无人能接近!”
千灯一把摔开他的手:“所以你故意砍开了大门,引乱军入庄,将后院镇守的侍卫们引走,又借着你妹妹的冤魂装神弄鬼,引得心怀鬼胎的南禺去了假山。而你趁此机会,穿过无人把守的游廊,潜入了高阁之上!”
苏云中听着她的话,脸上却露出了一丝讥讽笑意:“县主说的是,按照这个法子,确实可以上到高阁。可我上去了,又怎么下来呢?夫人遇害时,大家听到声音,便立即顺着游廊追了上来,高阁上就那么一点地方,被堵在上面不啻瓮中捉鳖,杀人后又要如何潜逃?跳水吗?”
说着,他甚至转头看向被安排与自己共处一室的时景宁、商洛三人,问:“若我跳水逃跑,那一夜,我身上的衣服可有湿掉?”
时景宁迟疑地摇头,还在考虑他光着身子跳水再趁乱穿回衣服的可能性,商洛则心直口快:“没有!那一夜我和景宁哥在外院,苏大哥前去巡逻,不过一两刻时间便听到后院闹起来了,说是夫人出事……我们正在游廊边害怕,苏大哥就回来了,他还安慰我说没事的……”
千灯并不意外,只问:“那么,你记不记得,苏云中当时是从哪边跑来的?”
商洛想了想,抬手往草地小径处一指:“好像是那边。”
“好。”千灯转头,对阿忠说道,“把东西都搬过去吧。”
阿忠应了一声,随即便快步去了库房。须臾,他左肩扛着根碗口粗的松木,右手夹着那卷大篾席,走了过来。
这两件东西并不重,他又身强体健,一路快步走来,将东西放在了草地上。
随即,他按照千灯的指挥,将松木三分之一临水、三分之二搁在石径上,又将篾席摊开,以石径为中心沿着水池边铺设,将地上的三分之二松木盖住。
众人看着这被篾席挡住大半的松木,都不知道她是何用意。
千灯也不解释,只小声对阿忠吩咐了几句。
阿忠面露错愕之色,看看那轻薄的篾席,再看看那根只有碗口粗的松木,挠着头有些迟疑,但终究还是点了点头,转身便跑向了游廊。
众人都是大惑不解,眼看阿忠顺着游廊,跑上了高阁。
千灯道:“既然苏云中矢口否认,那么,我便为大家重现一下,当日他所做的一切吧。
“那日乐游原上,不知是哪一个契机,让你发现了南禺就是杀害你妹妹的凶手。于是你迅速在心中下了决定,放弃了择选的机会,反而让他春风得意,成为了唯一的神射手。想必当时,你不是准备要在南禺最后获选时出来告发他,便是已经准备杀人嫁祸,要以弓箭杀人后将罪名转嫁给南禺。
“而正巧此时,因为乱军作祟,我们只能转移到庄子中,这便给了你大好的施展机会。南禺因箭术出众而把守游廊,于是你砍断门闩,引来乱军,趁着侍卫们离开去保护太子时,你在假山上假装妹妹冤魂啼哭,果然将心怀鬼胎的南禺引开。
“而作为他的同谋,田嬷嬷自然也知道此事,深怕是被南禺害死的何薇娘冤魂索命,吓得躲在小屋内求神拜佛。你顺着游廊上了高阁,此时我娘因为外面久无动静,便从阁内提灯出来查看情况。你在黑暗中看到了她,抬箭向她射去。我娘中箭倒地,田嬷嬷听到声响,这才从阁内出来呼救,而我们也顺着游廊追上来。
“这个时候,你站在三面临水的高阁上,原本是走投无路的局势,但,因为你的妹妹从小被送给篾匠,所以你很可能在那边发现过一件事情,那就是……”
说到这里,千灯抬起手,向着上方的阿忠示意。
阿忠会意,站在一丈多高的台上,看着下方的水池,以及水池上被席子遮住了大半的松木材,心下有些忐忑。
下方玳瑁跺脚大喊:“哥,你个胆小鬼,赶紧跳啊!”
听到妹妹的催促声,阿忠一咬牙一跺脚,终究还是冲着松木材的末端跳了下去。
轻飘飘的篾席,压着悬空于水池上的半截松木,让众人都不由自主憋住了一口气,耳边几乎已经传来他掀翻篾席落水的声音。
但,没有。
阿忠的脚踩上松木末端,那木头竟未曾动弹半分。轻薄的篾席牢牢压住了下方松木,在周围屏息静气中,只传来他脚底撞击在木头上的一声闷响,提示他真的跳到了木头上。
阿忠立即借力往前窜去,扑在篾席上打了个滚,站起来时脸上还带着不敢置信的表情,迷糊地与面前呆愣的众人们面面相觑。
就连崔扶风,也被这诡异的一幕看得怔愣当场,许久,他的目光从篾席上缓缓移向千灯。
他看到她在日光中微扬下巴,脸上尽是冷硬笃定的神情。
她再也不是当年那个祖父去世时,只会抚尸痛哭的小孩了。
她已经成长为足够坚定的女子,假以时日,定会是光芒万丈的耀眼星辰。
仿佛不敢直视她的炽盛风华,崔扶风下意识略侧了侧目光,忽然发觉旁边的回廊下,不知何时已站了一条高大人影。
紫薇花挡住了对方的面容与大半身形,崔扶风看不清他的模样,但那迫人的气势与难掩的锋芒,却让他立即知道了对方是谁。
崔扶风扶着小几,想要站起见礼,但对方却抬手示意他继续安坐。而他也没有现身打断千灯,只静静地站在花树之后,等待她揭开这最后的谜底。
草坪上一片喧哗,众人目睹这不可思议的一刻,有人错愕,有人惊呼,有人不敢置信,南禺则是惊喜交加。
唯有苏云中,他定定地跽坐在席上,脸色微青,依旧一语不发。
商洛急忙问千灯:“县主,这怎么可能?他跳下来的力道这么迅猛,怎么没有掀翻上头的篾席?”
众人也纷纷询问:“是啊,如此轻薄一张席子,如何能压得住一个人下落的力道?”
“这是当年,我祖父曾教给我的道理。他说在战场上,盔甲外的大氅鼓了风后,就算无法抵挡住飞射的箭矢,也能消掉大部分力量与准头。由此我便想到了,在仓库中这卷放了数月却未曾落灰的席子。它与大氅一般薄而挡风,必定也能借力,而这张席子,最近有人在草地上用过它,但却不是庄中人——”
千灯说着,走过去抓住篾席一边,将其掀起,指着下方小径上的碎末说道:“而我又在小径中发现了震落的松树皮,寻到仓库发现了这条有一半在地上摔砸过的松木,从而找到了凶手那一夜下手与逃脱的方法。”
在现场一片静默中,崔扶风终于发问:“我还有一点疑问,请县主帮忙解答。”
千灯朝他颔首:“请讲。”
“那日出事,我亦在庄中,其他情形都与你所说一般。唯有一点,为了避免引来乱军,庄中一片漆黑。如果凶手真的是借助这个法子逃走的话,他如何能在黑暗中迅速找到松木,跳下来收拾东西逃走呢?”
商洛用力点头:“是啊,这根松木这么细,白天准确跳上去就很难了,那天晚上咱们庄中为了避乱军不敢点灯,黑暗之中,苏……凶手又要如何才能辨认出松木在哪里呢?”
千灯道:“这一点,还得多谢你提供线索。”
见众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的身上,商洛年少的心态难免承受不住,瞠目结舌问:“我……?”
“你曾经说过,不喜欢和苏云中呆在一起,因为你觉得他不爱干净。”
“对呀,他看起来挺清爽的,可咱们到庄中那一夜,他私下里偷偷摸摸擤鼻涕,还把鼻涕抹在手心,好恶心啊!”商洛皱着鼻子,一脸嫌弃样。
众人侧目打量苏云中身上那件靛青的衣衫,虽然这几日在庄上无法替换,也颇沾染了些泥尘,但总体来说,并不算污秽,比嫌弃他的商洛倒要干净多了。
“你以为他弄的,亮晶晶、黏糊糊的东西,是鼻涕吗?”千灯示意阿忠拖过松木,丢在苏云中面前,指着松木顶端那些被砸烂的蜗牛,冷冷道,“其实,这是他在松木上用蜗牛做的标记。因为,萤火虫喜欢吃蜗牛,黑暗中它们会闻味而来,聚集在蜗牛汁水处,成为一个虽不起眼但足够指示他落脚的亮眼标记!”
在众人哗然的吸气声中,她目视苏云中,厉声问:“苏云中,你还有何话说?”
苏云中嗓音微变,但却竭力维持镇定:“零陵县主,你联想丰富,大胆假设,在下十分佩服。可指认别人是凶手,难道单凭一张嘴就可以了?你无凭无据,所说的一切全是臆测,说我箭术超群,说我暗夜杀人用席子逃脱,说我用萤火虫做标记,可全是你在说,随意乱泼污水,却没有任何实际证据!”
“谁说没有?”千灯冷冷地看着他,目光中锋芒更盛,“我说过了,只要你干过坏事,那就难以避免会留下证据!”
千灯说着,命人将那领大篾席卷起,在日光下她蹲下来,仔仔细细地在上面寻找着。
许久,她在席子外侧某一处发现了自己要寻找的东西,抬手将那细小的东西抽取出来,展示在苏云中的面前,也展示在所有人的面前:“这就是,你那一夜犯过罪的证据。”
她的手纤细莹白,修长的手指中捏着的,是一条极细的靛青丝线。
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身着靛青衣服的苏云中身上。
“一条勾在篾席上的、靛青色蜀锦的丝线。苏云中,据我所知,我十个未婚夫候选人、包括庄子内所有人,穿靛青色蜀锦的人,只有你一个!”
苏云中那一直镇定的神情,此时终于剧变,他下意识地瞄了自己肩部的衣服一眼,惨白着脸,缓缓地站了起来。
而千灯举着那一缕丝线,向着他逼近了一步,问:“苏云中,你回答我,若你没有用过我适才演示的那个方法,那么,你一个外来的人,身上被勾破的丝线,为何会出现在这领深藏仓库的篾席之上?”
苏云中张了张嘴,却也从辩解,只能死死盯着那条比发丝还细的线,满脸不敢置信。
纪麟游反应最快,跃身而出,将苏云中的手反剪,一把压在了案几上。
“说,你给我说清楚!”千灯将靛青丝线递到他面前,厉声喝问,“你要为你妹妹报仇,为何不杀了南禺,为何要杀害我娘,为何要杀害福伯!你爹娘,是否知道你的谋划?”
听到爹娘二字,苏云中终于再也忍不住,被压制的身躯用力挣扎着,脱口叫了出来:“他们与此事无关!我……我是失手杀人,我想杀的,不是夫人!”
这认罪的一句话,终于从他的口中说了出来。
仿佛尘埃落定,千灯的手脱力垂下,手指一松,捻在指间的那条丝线被风卷走,再也不见踪迹。
但她似乎毫无所觉,只死死瞪着苏云中,从牙缝间狠狠挤出几个字:“因为,你原本要杀的,是田嬷嬷!”
“这老畜生,明知我妹子与南禺已私定终身,却依旧劝说他来参选,甚至私下泄露考题,她……本就该死!”苏云中停止了无望的挣扎,面容却开始微微抽搐。
“那一夜,我下定决心,要杀害田嬷嬷,嫁祸给南禺,因此引走了南禺后,便顺着游廊进了高阁……我没有杀过人,黑暗中紧张慌乱,而这时屋内出来一个提灯的人,昏暗灯光下,我看她穿的衣服青沉沉的,与白日里田嬷嬷炫耀过的夫人赏赐的衣服几乎一样,于是我立即对准她的胸口射去——但就在她惊呼倒地时,我知道完了,我杀的人,不是田嬷嬷,而是夫人……可一切已经来不及,听到声音的你们已经顺着游廊追了上来,我只能按照原计划,借由篾席与松木逃离。当时阁中一片混乱,自然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下方黑暗的草地,我将席子卷起,迅速与木头一起滚去灌木下,然后跑出去和其他人会合……等到县主出庄去寻医时,我再趁四下无人,将它们原样放回仓库内。”
他紧闭上眼,所有情绪全被隐藏,只有眼角渗出的湿润,不知是绝望,还是悔恨。
“原本,一切都天衣无缝……所有一切线索都指向南禺,在这兵荒马乱的时局中,只要我离开庄子消失,一切便都神不知鬼不觉,南禺将被问成死罪,我妹子的大仇得报……可谁知道,我千算万算,算漏了县主你……”
是,在场所有人望着伫立于草坪之上的千灯,想着她仅凭一己之力,便在所有纷繁虚幻的假象与错综复杂的证据中,抽丝剥茧,迅速揪出了真凶,都只觉得心口敬佩与震撼混杂在一起,久久不能平息。
千灯盯着苏云中,继续逼问:“你确定,当夜你只杀了人,未曾取走阁内任何东西?”
苏云中面露茫然,问:“什么东西?”
“一封信,和一把刻刀。”
苏云中如今吐露了杀人实情,心底那根弦松了,倒似松了一口气,惨淡摇头道:“我哪来的时间偷取东西?杀完人后,夫人倒地,田嬷嬷呼喊,你们又立即追击过来……我当时手抖得弓都快握不住,连补杀田嬷嬷的时间都没有,怎么去阁内偷东西?”
千灯紧盯着他,一字一顿问:“你没有?”
“没有!我只想要南禺死!”苏云中咬紧牙关,从口中挤出几个字,“我妹妹她……自小乖巧懂事,每次我去探望她时,她会亲亲热热地握着我的手叫我阿哥……她喜欢吃甜食,我给她带一点糖果蜜饯,她便吃得眉眼弯弯,笑得好开心的模样……”
南禺蜷在地上,听着他的话,看着他投在自己身上那刀锋般的眼神,不敢出声。
“我在公家谋了差事后,家中宽裕了,想接她回家,可她不肯,只说养父母多年恩重如山,她会好好奉养他们。她还说,自己心中已经有了合意的人,等到一切定了,她会告诉我们……她不舍吃穿也要存钱,让我替她给对方选个扳指,说他最近学射箭,要保护好手指……可我没想到,那天乐游原上,我一转头看到身旁的你,南禺!你手上戴的,正是我当初替妹妹买的那枚扳指!”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南禺的手上。
他尤带血痕又被反剪的手上,果然戴着一枚青玉扳指。
那扳指质地并不算上乘,甚至还有两点黑斑,但因为黑斑的形状类似于两朵相聚的浮萍,显得格外别致起来。
“那一刻我才知道,原来害我妹妹一尸两命的男人,就是你!”
初次见面时,因为金堂刻薄嘲笑,苏云中差点在遴选现场当众动手——
因为金堂剜了他心底最深的伤疤。
而乐游原上那一刻,他替妹妹买的扳指忽然出现在眼前,苏云中在心绪大乱之后,立即明白了一切。
他自小练习弓马,虽然到了左监门卫后因为事务忙碌,不曾在人前显露过,但自幼底子在,力压众人得县主青眼并不是难事。
可,那日乐游原的阳光太过刺目,就像记忆中妹妹吃着糖,朝他甜甜笑着叫阿哥的模样,让他眼睛灼痛,泪水难抑。
那是他懂事又体贴,全家永远亏欠的妹妹。
他假借手抖,遮掩了自己暗地练箭多年的真相,放弃了这场遴选,也放弃了他可能的大好前程。
只为了,等待时机收拾南禺——最好,是在他被选上之后,让他从云间掉落地狱。
然而,因为突然而至的兵乱,他们一起被困在了田庄。
在其他人慌张失措之时,他却格外留神南禺,甚至私下见到了田嬷嬷与他暗地碰头,听到田嬷嬷说会帮他在县主与夫人面前说话,帮他安排去近身守卫,创造更好的机会。
他也听到田嬷嬷得意地说:“之前那个女人死了也是好事,否则,你哪有这番富贵荣华的机会?”
几乎不假思索,他的心中便冒出了射杀田嬷嬷,然后嫁祸给南禺的计划,并立即开始着手准备。
他与其他人一起看过了庄中布局,知道了田嬷嬷陪着夫人在高阁上,三面临水,唯一进出口就是南禺把守的游廊。
他寻到了田庄的仓库,里面有着农舍里应有的一切:足够粗细的木头、晒谷子的大篾席。
他做了充足准备,甚至连小时候为妹妹捕捉萤火虫的办法也用上了——原本,一切都应该水到渠成,天衣无缝。
只是他唯一未曾计划到的是,暗夜灯火之下,暖色的灯光加深了夫人身上的衣服,将青碧的衣服映成了深青。
事已至此,苏云中冷静得几乎淡漠,将一切和盘托出。
“为什么……”千灯死死盯着他,盯着这个杀害了自己母亲的凶手,悲愤交加,咬牙问,“为什么你在乐游原上不立即戳穿南禺,却要私下动手,以至于酿成这般结局?!”
“因为,我妹妹是自尽的。”
在看见那个扳指的瞬间,苏云中知道了,自己一直在寻找的、将妹妹始乱终弃的那个男人是谁。
他心下大乱,当时射偏了两箭,而在第三箭之时,他忽然想到,他没有办法为妹妹报仇。
“我没法为她报仇……她尚未出阁,便带着腹中孩子寻了短见,我若将此事揭发出来,对我妹妹来说,是足以令她污名不堪、连祖坟都不许进的罪孽,可对男人来说,这不过是一桩风流韵事。我妹妹会不容于家族坟地、会被弃骨扬灰、连灵位都会被丢到臭水沟……可男人……这男人却能博得风流倜傥之名,甚至成为他当县主夫婿的资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