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灯录by侧侧轻寒
侧侧轻寒  发于:2025年10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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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至太子过来巡查,原先挤在水面的船重划排列,才让那几个字又显露了出来。
“如此说来,血字出现的时间,就在三天前的夜间,那么留血书的人死亡时间,也可以确定就在那一夜。”
“三天前……四月廿五。”千灯若有所思,“也是我祖父的诞辰。”
崔扶风颔首:“对,那一日,太子亲自下降昌化王府祭拜,除了凌天水在外执行军务外,府中郎君们都告假候在王府,我们所有人都在。”
回去的路上,千灯让崔扶风与凌天水先回府去收其他郎君的引凤签,自己则转道商宅,去探望了一下商洛。
小院中绿树荫浓,青梅正长到鹌鹑蛋大小。商洛已经不需下人搀扶,正一瘸一拐走到树下,抬手去碰枝头的梅子。
可惜他的脚还无法用力,既没法踮高,更无法蹦跳,总是离那梅子差了两三寸。
就在他郁闷地叫出来之际,那梅枝忽然被人压低,青梅刚好送到了他的指尖,让他一把就握住了。
他诧异地转头看去,正看见千灯朝他微笑的面容。
暮春初夏的阳光自绿荫间隙筛下,浅碧光晕在她脸颊上动荡摇曳,与他心口涌动的血潮一般起落无序。
“县主!”他情不自禁脱口而出,站立不稳的身子因为欢喜激动而不由自主倒向了她。
千灯眼疾手快将他扶住,身旁商家的下人也赶紧上来搀扶。
商母听到通报,急急从内堂迎出来,查看儿子的双足。
千灯询问商洛如今的恢复情况,商母说情况倒是不错,尤其崔少卿帮忙请了各地名医来给商洛看诊后,效果颇佳,如今不必下人搀扶,也不需借助拐杖已可缓慢行走了,只是步伐尚不太稳健,还需慢慢恢复。
听到此处千灯也是满怀欣慰,道:“月初廖医姑帮小洛复诊后,也跟我说过,小洛的情况比她之前估计的要好许多。只要不急不躁慢慢复健,三五年内应能行走如常人,不会留下太大伤残。”
商母欢喜点头,眼泛泪花,直念无量寿佛。
商洛坐在榻上,开开心心地揪住千灯的衣袖,问:“那,县主,我痊愈后是不是就可以回王府啦?”
商母脸色都变了,赶紧看向千灯,面露恳求之色。
其实无须她示意,千灯也不会让商洛再回到自己那暗藏杀机的后院:“不行,你太着急回去,要是耽误了治疗,岂不追悔莫及?还是安心等痊愈后再回去吧。”
商洛委屈地扁扁嘴:“好吧,那县主姐姐再等我一下。”
千灯与他们喝了盏茶,说明来意:“更何况,这两日我身边又出了些事,如今街巷应该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我正在查证中——对了,你去年应选之时所持的引凤签,可在身边吗?”
“在呀,这么重要的东西我肯定不会丢的!”商洛倚在榻上,指了指床头的柜子,说,“就在里边。”
商母起身拉开柜门,找出里面一个沉香木盒,捧到千灯面前,将盒盖推开。
七瓣莲花纹引凤签妥帖地放置在红绒布上,并无任何异常。
千灯将它执起,指尖在金丝錾刻的吹箫引凤图案上轻轻抚过。
这精巧美好的花纹,赋予每位郎君与她的未来可能,但也掀起了血雨腥风、万丈狂澜,无论是良善的、恶劣的、存心的、无辜的,都被席卷入其中,无人可以幸免——
也包括,她的至亲,她一生中最重要的人。
“商洛的引凤签未曾遗失,还在身边。”
千灯回到王府,与二人碰头,传达了一下,顺便也说了说他恢复良好的喜讯。
他们二人在王府后院动作更为迅速,早已将每个人的银签都取过来了。
“王府后院如今有七人,其中,我们与鸣鹫是后来的,并无此物。这是纪麟游、薛昔阳、孟兰溪、金堂所持的引凤签,都在他们身边。”
千灯确认过那四枚引凤签后,轻出一口气:“如此说来,后院如今七位郎君的嫌疑基本都可以排除。”
因为,出事的四月廿五日,是昌化王的诞辰,太子亲至王府,代表朝廷抚恤拜祭。
一贯冷寂的昌化王府,久违地开了一场夜宴。
虽然千灯尚在孝期,但太子亲临,礼不可废。十二冷碟、二十四糕点、三十六肴馔、七十二素蒸音声部,看菜香果、器皿丝竹,一应仪式都得到位,不可疏忽。
府中上下忙得人仰马翻,就连在宫中见识过无数大场面的璇玑姑姑,操持这一场宴席也是累得够呛,至今还没缓过来。
所以,当日除了公干外出的凌天水,其余六位郎君都在府中,午后觐见了太子,又与千灯一起陪同夜宴,并无任何人出过府门。

第四章 旧人
那一日昌化王府把守严密,王府侍卫与东宫侍卫一同戒严,府中人绝未出门,而府外也绝无人能进入。
太子离去时已是入夜宵禁,府门关闭紧锁,再不可能有人进出。
按照如此断定,一来,后院众人的引凤签都在,所以死者身上的肯定不属于他们所有;二来,乌头之毒发作迅速,难以潜藏,所以死者中毒定是在当日无疑。可那日所有郎君都在王府中,寸步未离,任何人都没有杀人的时机。
“看来,凶手身上携带的引凤签,还须着落在当时入选的其他六人身上。”
崔扶风心思缜密,早已遣人去礼部库房调了存物过来。
引凤签为内局所制、朝廷颁赐,在县主候选夫婿出事之时,依律自然是要收归礼部库房的。
不多时,库房中送来了一个小匣,里面装的,是四枚引凤签。
最后放进去的那枚,犹带血迹,属于晏蓬莱。
他从司天台一跃而下时,鲜血浸透了蹀躞带上千灯送给他的烟云隐鹤银香囊,也浸染了与香囊系于一起的引凤签。
尚存火燎痕迹的,是属于时景宁的那一枚。
在他毁容死遁之时,将这引凤签连同衣服一起换给了杨槐江,一把大火烧毁了尸身,也熏黑了金丝银签。
錾刻图案中隐约有泥污痕迹的,是于广陵的引凤签。
书库夹道的污水坑带走了他,也让引凤签留下了无法抹去的污渍。
只有最早被收回的那枚反倒最干净,那是南禺的。
他被剥夺了候选资格,流放三千里,因此择婿信物被收归了礼部。
十枚引凤签,九枚已确定了归属。所以出现在那具尸身上的,只可能属于那个人……
千灯的口中缓缓吐出三个字:“苏云中。”
他罪行暴露时,正值乱军肆虐,忙乱中疏忽了此事,未曾将他身上的引凤签给取回来。
而在押解回城的途中,他不知是意图逃跑、还是因良心谴责而寻求解脱,摔下了险峻山崖,至今尸骨无寻。
“凌司阶,你说那具尸身左腿上,有去年八九月左右受伤骨折的痕迹?”
凌天水确定道:“从腿骨断裂旧线和断端的骨痂来看,具体时间虽不能确定,但骨折时间应该在七八个月前——与苏云中失踪的时间大略对得上。”
崔扶风若有所思的目光转向千灯:“县主认为,那具已经无法辨认的尸体,是坠崖后逃脱的苏云中,腿伤便是在逃跑时留下的?”
“不无可能,不知你们觉得呢?”
凌天水未曾深入了解此事,便问:“苏云中当时是谁押解回长安的,途中如何出事?”
崔扶风道:“当时兵难骤起,陛下避乱奉天,朝廷群龙无首,哪有法司衙役?而我身受重伤亦无法担任此事,最后是临时借调了太子身边的几个侍卫,让他们探路回城之时,顺便将苏云中押解过去——我记得领头的正是韦灃阳。”
韦灃阳当时是太子亲卫,兵乱中他护卫太子有功,大乱后人事急剧变动,他被提拔为东宫左卫府率,如今已然是太子身边的重要人物之一了。
“一来苏云中是临时交付给他的,二来他接的任务是探路而不是押解,因此苏云中畏罪自尽,他自然不受追责。更何况那时局势混乱,哪有空花费人力去寻找逃犯尸身?后来我到了大理寺,也曾派人去查看过苏云中出事处,但那边人称十八盘、鬼断肠,正是山势最险恶之处,摔下悬崖峭壁必死无疑,下方又多是虎狼,委实不可能找到了。”
凌天水思忖道:“所以,消失在山崖下的苏云中,确有可能并未丧命,而是摔断了腿后,逃得了一条性命。”
可若是如此,他既然侥幸逃脱,本该隐姓埋名远走高飞才对,为何特意选在太子巡视之时,在船身上留下血书?
千灯道:“如今最重要的,是确定那具无名尸的身份,才能展开后续调查。我们在这边猜测,怕是很难有结论。”
“长安郊外虽然大多荒僻,但若有人潜藏了八个月,绝不可能毫无痕迹。”凌天水是行动派,当即起身道,“我去调一下周边地图,制定一个详细的搜查范围,看是否能找到些痕迹。”
崔扶风亦道:“那我去找韦灃阳,详细问询一下当时押解苏云中的过程,理一下线索看看。”
千灯颔首,又嘱咐道:“我感觉此事另有深重内幕。苏云中是杀害我娘的凶手,但严格算来又不全是。我怀疑,他可能是发现了我们所未察的内幕,所以才回到京城,想要揭露真凶洗清冤屈,却被人率先下手,而且嫁祸予我。”
“县主如此猜测不无道理。他不杀伯仁,伯仁因他而死。杞国夫人薨逝他是首恶,而且他当时已伏法认罪,如今回来诬陷县主,委实于理不合。”
凌天水则道:“未尝不是好事。既然牵出苏云中,那么夫人当初遇害的真凶显然已无法潜藏,我们循此线索查下去,定能尽快查获真相,以慰夫人在天之灵。”
千灯点头,只是时隔八月,当初母亲离去的痛苦又再度笼罩于她身上,窒息感让她张大口竭力呼吸着,用尽平生气力,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此事关系重大,我再理一下头绪,和你们一起去。”
颤抖的手拉开书房密柜的抽屉,千灯将放置在里面的案卷取出来,把这一路来自己所寻觅到的一切,重新翻看整理。
那支深插入胸口的箭;那些开棺后腐朽的血肉;那道骨殖上划刻的锐痕……
福伯莫名的枉死、留下的焦痕碎纸;时景宁临去之时伴随鲜血涌出的“井栏”二字;晏蓬莱说,切莫忘了杞国夫人临终遗言,你一定要选择她为你指定的人……
隐藏在这一切的背后,那仿佛要呼啸而来、倾泻而下的真相,这一次她是否真的能直面真凶,狠狠抗击所有如水鬼般纠缠她的无解噩梦,最终找到那比她生命更为重要的答案?

第五章 松柏
韦灃阳是太子身边人,素知殿下对零陵县主不一样,因此千灯与崔扶风过来问询,他便放下了手头闲事,寻了几个当日士卒,亲自与他们出了长安城,向苏云中出事的地方行去。
十八盘,鬼断肠,在断崖最凶险之处,偏偏有一片开阔地,旁边还有小小流泉,适合行人在心惊胆战之际休息片刻。
韦灃阳在最高的峡谷处勒马停下,指着下方险峻深谷,详细解说:“当日我奉命探路,也顺便押解犯人——叫苏云中对吧?途中走到此处,大伙儿都乏累了,便停下来歇息。因苏云中一路颇为安静,所以我们便将他绑在那边树上,大伙儿在旁边取水歇息。谁知他趁我们不备,不知何时偷偷挣开了脚上绳索,钻进灌木丛便要逃跑。我们一见赶紧跑去阻拦,谁知穿过面前这片灌木……”
说着,韦灃阳抬手拨开面前的灌木丛。
悬崖旁边是山壁,这片灌木连接山壁,看来应当是长满树木的缓坡,可谁知树丛一拨开,才知道原来山壁削薄,根本没有延伸下去,这边树丛后就是悬崖峭壁。
“当时我一步追到此处,险险踏空,若不是身旁士卒及时拉住我,恐怕我也随着他栽下去,现今也不知如何了。”韦灃阳说着,望向下方险峻绝壁,兀自心有余悸,“而苏云中在胡乱逃窜之中,哪里收得住脚,早已滚下山去,只听到他的惊呼声越来越远,然后猝然中断,我们都觉得是摔断脖颈了,必死无疑。”
当日随同押送的士卒们皆是点头,表示韦灃阳记忆无误:“这种地方摔下去,绝无生还之理,我们又另有任务,哪会冒险下去查看呢?”
“对啊,寻常人从此经过还要小心,那苏云中还绑着手,慌乱逃窜坠崖,想来必死无疑了!”
韦灃阳也不甚在意:“当时我另有责任在身,无法下去搜寻,不知后来法司找到尸身结案了吗?”
崔扶风道:“大理寺接手此案后,曾派人下去搜寻过,但时隔太久,没有寻到踪迹。”
凌天水查看着灌木后的绝壁,抬头一望,见千灯伫立于绝壁风口,天风烈烈,她衣袂飘飞,纤薄的身影似要随风而去。
历遍万千坎坷的他,心口不知为何微微颤动。他走到她身边,将她的手一把拉住:“小心点。”
“没事,我只是看到了……”千灯却未曾挪动脚步,指向下方的山峦,“你看,是我父祖的山陵。”
春夏视野清透,昌化王陵掩映于远山松柏之中,隐约在望。
既然已经到了此处,待查完苏云中坠崖处后,几人便先从盘山道下山,去了山陵祭拜。
在享殿上完香,千灯走到后方查看陵园。
松柏青青,长风阵阵,正值松花盛开之际,花粉弥漫于空中,如同淡黄色的烟雾弥漫。
千灯只觉得自己心头也尽是拨不开的迷雾。
刑部初审、大理寺复审,都是判定苏云中为亲妹报仇,半夜趁乱行凶,误杀杞国夫人;随即为掩盖罪行杀害了田庄管家福伯,罪行暴露之后被擒,在押解回京时企图脱逃,失足坠崖,尸骨无寻。
甚至,这真相还是她自己亲自探索得出的。
可,原本已板上钉钉的案子,因为母亲遗体上的痕迹而隐现了其他内幕。如今因为重新出现的苏云中的引凤签和那具留下血书的尸体,他死亡的真相,也不再单纯。
旁边传来嘈杂声音,打断了千灯纷繁混乱的思绪。
她回头看去,洇墨般弥漫的松花粉中,许多百姓正拿了篮子袋子过来采摘松花,回家做糕团吃。
老人们攀折花枝,孩子们欢笑阵阵,令这山陵平添一份喧闹。
“别吵,别弄!山陵净地,你们这般闹哄哄的成何体统!”花粉烟雾中传来金堂的声音。
一阵风吹过,花粉淡去,千灯一眼看见金堂带着一群工人模样的汉子,正在驱赶来收花粉的人。
“金郎君,不必阻拦。”千灯快步走到松树下,出声止住了他,“这也是好事,我祖父生前喜欢热闹,泉下有知必定也会欢喜的,尽可随他们。”
“县主,你也过来了?”金堂看见她,赶紧拂去身上的花粉,让手下人住了手,“可是他们摘松花的时候,毁坏了好多树枝啊!”
“不会了不会了,老朽刚刚是用劲儿太大了,一定小心点!”被驱赶的老头赶紧保证。
“那不许用剪刀,只许用手掰,不然松枝遇铁容易枯萎!”金堂一本正经训斥着。
旁边守卫山陵的老兵们帮忙扛过金家工人们带来的松树苗,对千灯道:“金郎君真是上心,最近来了好几趟了。”
千灯随着他们所指的方向看去,才想起原委。
郜国公主当初陷害她,被罚替昌化王陵栽种百棵松柏,但冬日寒冷,树木难以成活,而郜国公主府圈地挖坑不久,便已覆灭。
如今正值四五月间,是移种松树的最好时间,金堂便领着家中工人,自告奋勇接下了这个烂尾工程,所以这些时日都在这边种树。
难怪这个白白嫩嫩的首富之子,这些日子看着有些黑瘦了,想来是常跑这边查看种树事宜,遭受风吹日晒了。
千灯心下感动,见他那身石青底银线联珠团花纹圆领袍上沾染了大片花粉,格外醒目,便抬手帮他轻拂衣袖,“辛苦金郎君了,替我忙完府中事情,又要照顾山陵之事。”
“能为老王爷和世子聊尽绵薄之力,是我的福分!”金堂拍着胸脯,容光焕发,又邀请县主查看自己这段时日忙碌的成果。
新移栽的松柏大小齐整,棵棵都有碗口粗细,长势良好。新嫩的针叶簇簇绽放,在日光下生机盎然。
金堂骄傲地挺起胸膛,接受完大家的夸赞,又眉飞色舞地引领他们穿过松树林,来到前方开阔平地。
春夏之交,平坦草地上绿草如茵,条条鲜花小径组成曲径,在草坪上曲折蜿蜒,与流经此处的清泉相映成趣,鲜艳亮眼。
“这边是王陵边缘了,我见荒废着不好看,所以让人播撒了花种,养了一片花海小径出来。”金堂带着神秘的笑意,邀请千灯入小径漫步,“县主以后过来时,也可以在这边散散心,我想王爷、王妃和世子、夫人都会希望看到县主开开心心的模样。”
千灯自然不会拂他好意,便招呼众人顺着盛开鲜花的路径在花海中漫步了片刻。
流水小径边种满了丰花多季的花卉,石竹菖蒲凤仙花,各色鲜明花朵在碧草中格外灿烂,一扫松林幽深之感。
金堂得意忘形,可一群人在里面绕来绕去,却不由皱起眉来。
这小径花团锦簇,里面弯弯绕绕不说,还有好些回转往复的交叉和杂乱无章的断头路,曲曲折折连在一起,差点让人迷路。
“金郎君,你这花径的想法确实不错,就是道路设计得不太行。”其他人都不好意思批评,但韦灃阳身份不同,又是军中粗人,大大咧咧道,“这曲曲绕绕的,还要看不少重复的单调景色,我看还不如一条直道好。”
“虽然如此,但这可是我自己设计的、世上独一无二的一条花径。”金堂信心满满,毫不在意他人的意见,“别人不说,县主肯定知道我的心意!”

第六章 蓝秀容
千灯虽觉花径杂乱无章,但也不便拂他的兴头,应道:“这条花径虽有些杂乱,但也算是自然野趣吧。”
金堂得了她的赞许,眼睛大亮,乐不可支地引众人出了花径,又一击掌。
金家的仆人早已设下炉子,取了花粉和糯米粉,现蒸松花糕。
长安首富家中奴仆惯常伺候外出,山野之中飞快撑起锦缎,搭好凉棚,四周围上纱罗,遮蔽泥尘也免得闲人窥探县主行迹。
日光半障,凉风习习中,金家仆从鱼贯捧上各色饮食、糕点果品。五色糕点精巧细致,比之时景宁的手艺也差不太远,更有长安此时罕见的桃杏和樱桃青梅,浇上酥酪蜂蜜,奉送到每个人手中。
这些早熟的果子都是从骊山边引温泉种植的,所以会比别的地方要更早开花结果。看似平常的小东西,委实珍贵。
韦灃阳啧啧称赞:“不愧是长安首富,应有尽有,万事不求人啊!”
“哪里……其实也有些事我想求县主的。”金堂看看千灯带来的府中侍卫,一边挠头笑着,一边有些迟疑。
千灯便道:“金郎君有事尽管开口,你我之间不必见外。”
“其实吧,也不是什么大事,是我家里的事……”金堂让仆从先伺候韦灃阳到旁边休息,然后才迟疑对千灯开口道,“我七婶前两日去寺庙上香,被郊外残留的乱兵劫走了,应该就在近旁。县主既然带了府中侍卫过来,我想能否顺便请他们到山中找一找,只要肯去帮忙的,金家定会重谢。”
去年的乱兵虽然已经败了,但长安郊外深林幽谷,残留着好几拨兵匪难以清理,千灯倒也有耳闻。
她有些诧异:“既然出事了,怎么不尽快报官寻找?”
金堂欲言又止,吞吞吐吐道:“因为……我七婶这事,不太好说。”
见他这模样,三人知道其中必有内情:“你先将情况详细讲一讲,或许有利于我们寻人。”
金堂揪着自己镶珠金冠上的垂带,犹豫道:“我七叔七婶自小定亲,七婶家姓蓝,本来也是行商的。但后来她家得罪了豪强,无奈举家迁移,门庭就此败落,等老人去世后,节礼也维持不起了,断了好多年音讯。”
这道理自然人人都懂。寻常人家与长安首富结亲哪有那么容易。逢年过节,金家送去黄金锞,对方也得还以白玉璧,维持不起便得借故躲避,总不能倾家荡产来维持这份体面。
“十年前,我七叔意外坠马去世,才二十四五,尚未婚配。他是我祖父的老来子,老人家心疼七叔,因无后不能进祖坟,就想替他弄门阴亲过继个孩子,想起当初那个指腹为婚的蓝家女,就遣人去问了问,看是否已另许他人了。”
结果金家人去了那边一看,蓝家境况相当潦倒,不肖子孙经营不善连祖宅都抵押了,家中日日被债主堵门,一家人简直没活路了。
那个与金堂七叔结过亲的姑娘叫蓝秀容,虽然是女子,但挺能干也有主见,二十多岁了也不嫁人,操持着族中仅剩的两三个小铺子,才让家中东挪西借勉强维持生活。
但金家的消息一传到,原本仰赖她生活的家人们听到金家愿意出的彩礼钱,个个眼都红了。
三天两头债主上门的日子委实没法过,先把这个老姑娘打发出去,发一笔横财再说。
蓝家的叔伯们跪在蓝秀容面前哀求,连同她父母一起痛哭流涕,求她救救全家老少。最后金家的万贯聘礼送入蓝家,蓝秀容割发与族中断绝关系,抱着灵位嫁入长安,成为了金堂的七婶。
千灯微微皱眉,一言不发。
金堂看看县主脸色,忙解释道:“不过我七婶进门后,我家也没亏待她。族中将七叔名下的产业给了她一半,送了套清净的宅子安置她,又给她过继了一个远房的孩子养在膝下。她这十年来生活也算不错的,逢年过节与我们来往时,我看她精神都挺好。”
确实是安置得不错,只是……千灯默然想,这不错的人生,是埋葬了她一辈子换来的。
“原本日子一向安静,可兵乱过后,听说她开始频繁出城去仙游寺烧香。直到前些时日,七婶在寺庙烧完香,一转眼便离开了下人们的眼。当时随行的人将后山搜寻了好几遍,都不见人影,才赶紧回来告知族老们。
“我家派人在附近打听下落,结果还真有猎户看到过她的踪迹,说是见到一位身穿绸衣的夫人和一个看来匪气彪悍的男人在山中结伴出现,像是乱军残余劫持了良家女子。但那妇人与乱兵举止又甚是亲密,让猎户心下觉得怪异,才暗自在树丛后多看了几眼,记住了他们的模样。”
千灯略一沉吟,便问:“去你七婶的宅子看过了吗?”
金堂叹了口气,说:“昨日去看过了,果然贵重的东西和金银都已不见了,想必是她每次上香时陆陆续续夹带过去了。”
这么说,就是她与乱兵有了私情,卷了细软私奔了。
若是报官,一则金家名声受损,二则衙役未必能对付得了乱兵。可若是报军中处理,万一被指金家人与乱兵勾结,绝难善了,全族都难免被牵连。
所以他们思前想后,若能向县主借一队府兵过去是最好的,尽量将此事化小处理,私底下将人带回来算了。
但听金堂说了情况后,千灯却有些为难:“说起来,王府侍卫多是我父祖当初精心挑选的,又按律配备弓马,收拾一小撮乱兵确实不难,只是……”
“只是,这无头账,县主怕是不好管。”凌天水毫不客气打断她的话。
千灯默然。毕竟,她并不了解蓝秀容的境遇,她嫁入金家也是情势可悯,万一因为出动了昌化王府兵力,导致她迫于压力而屈服,岂不是对不住她?
崔扶风亦道:“郜国公主死后,朝中尚有残余盯着昌化王府,今日漕渠上还有大事闹到了太子跟前。县主私下派兵帮你去收拾乱军虽是小事,但朝中若有人胡乱攀扯,怕又是一场风波。”
“啊?那……那就算了。”金堂虽然不懂朝堂政事,但一听可能会给县主惹上麻烦,赶紧摆手道,“那县主别管这事了,我家多组织几批人手过去再看看。实在不行,我七婶跑就跑了,就当没这回事了。”
“急什么,县主不方便派人去,我方便。”凌天水指指不远处神策军驻地,“我手下闲着的兄弟们多了,这几个月都在端残兵,知道有这立功的时机,谁不争前恐后?”
金堂有些惊喜:“真的?那得劳烦凌司阶了!”
千灯叮嘱凌天水:“让手下人留心点,先问清了情况再说。”
凌天水朝她一颔首,起身之际金堂也赶紧跟上:“凌司阶,我怕士兵们剿匪时下手没个轻重,误伤了我七婶,不如我和你一起去吧,等问明情况兄弟们再动手。”

第七章 旧部
等他们离开后,千灯给父祖再上了一炷香,离开时又嘱咐老兵们,之前几场暴雨,后方山洪好像垮了一些山体,让好生查一查陵园的排水沟。
守陵的马校尉连声答应,送她出山陵时,看看北衙禁军方向,欲言又止。
千灯看他这明显是暗示自己的模样,便回身又到享殿内,低声询问马校尉:“怎么了?”
“适才那位气度凛然,比其他人都要高一头的,可是北衙神策军那位凌司阶?”
千灯点头,随口道:“对,也是御林军录事纪麟游的表哥。”
马校尉点头,迟疑片刻又说:“这事……也许是我老头多嘴了,就是当年与我同在老王爷麾下的伙计老魏,年前说他儿子可能候补神策军,负责筛选的人正是这位凌司阶。因想着凌司阶与县主关系匪浅,而我又忝居山陵卫司,因此当时请我去作保,送他儿子去应试……”
神策军是要害部门,皇帝近卫,要进去自然需要可靠之人担保。
到了北衙禁军后,凌天水知晓他父亲本是昌化王麾下后,原本威压十足的人倒也略略颔首,小魏在比试环节亦算顺利,当时家人都以为稳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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