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灯录by侧侧轻寒
侧侧轻寒  发于:2025年10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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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灯推了推角门,确定它是否稳固:“其实最大的问题是,田庄不配兵甲,我们手中缺少武器,分配给大家的几把柴刀镰刀,怕是抵不了大用,面对刀枪必落下风。”
“还好,我们手中还有东宫那边借来的十把弓箭,聊胜于无。”崔扶风打量内外院墙,说道,“我想,太子殿下身边有侍卫保护,正堂开阔好布置人手,便请太子居于正堂。你那十个夫婿候选大多年轻力壮,我便与他们住在外围的厢房,三人一屋,攻守皆宜,万一有什么动静,也可及时响应。”
千灯点了点头。崔扶风又抬手指向后院高台,道:“县主与夫人便住那座水阁吧,我看此处三面环水,地势又高,是易守难攻之势,相信定是最安全之所。”
千灯扬头看向他所指的高台小阁。这庄子是她父亲当年的得意之作,而最令他为之骄傲的则是后院这座水阁。
庄中引了河水过来,从院中曲折流过,水边筑高台,高台建小阁,夏日于此乘凉,凉风飒飒最为舒适。
高台小阁下临池水,三面环绕,唯有下方假山上有一条游廊能通往台上,其余没有任何办法进入。
千灯道:“确实,只要守住游廊,此处便是最为安全之所。太子身份贵重,我看不如将此处让给殿下?”
“正堂开阔便于布置人手,小阁内反倒不利于施展。此处居所狭窄,封闭中安插不了太多人手,更适合你与母亲深居。”略加思忖,崔扶风又道,“届时,抽取两个东宫侍卫过来,再让南禺协助守卫吧,他箭术上佳,又是习武出身,把守假山下方游廊入口最为合适。”
这般局势下,他还能考虑抽调人手妥善保护她们母女,令千灯心下感激,朝他行了一礼:“承蒙崔郎君费心了。”
“理当如此,不必多礼。”他抬手虚托,示意她起身,“当年宫变之时,是我没照顾好你……希望这次,你能好好的。”
他这声音压得极低,千灯依稀听见,一瞬间觉得恍惚。
这位清冷绝情的崔家六郎,清理起未婚妻和其他人时,眼睛都不眨一下,居然还介怀宫变中亏欠了她的事情?
她迟疑道:“这些年我蒙受皇恩,一直都好好的,崔郎君不必挂心。”
半日奔波,脂粉与眉黛已无法遮掩她的疤痕。在西斜的日光中,崔扶风看见她白璧般的面容上令人叹惋的微瑕,想着京中纷纷扰扰的六亲无缘克夫命流言,只觉心口生出莫名怅惘。
但,在这危急时刻,一切都被压在了心底最深处。崔扶风只向着千灯拱手为礼,道:“那便如此定了吧。”
杞国夫人毕竟不年轻了,从乐游原上一路纵马疾驰,在庄上休息许久,依旧感觉心跳不匀,身体疲累。
千灯挽着母亲的手,带她自游廊上高阁。
南禺正与两个东宫侍卫守在游廊进口的假山下,看见她后眼睛一亮,上前行礼:“夫人,县主。”
千灯还礼:“辛苦三位,这几日要劳烦南公子与两位兄弟了。”
南禺立即道:“承蒙县主信任,我定当竭尽全力,护卫夫人与县主安全!”
千灯含笑朝他点了点头,正在收拾高阁的田嬷嬷也迎了出来,搀扶夫人至阁内坐下。
到房间内喝了两口茶,千灯一看妆台镜奁,发现自己头发在一通忙乱后早已散得乱蓬蓬的,一想到自己这半日就以这副模样和人相处,不由得捂脸懊恼。
玳瑁正在外院父母处,母亲便也不叫她了,拉千灯坐在床上,拿了梳子,帮她将头发解了打散,慢慢梳顺,有些失落:“今日本是你的大好日子,谁知,竟横遭这一番折腾……”
千灯随便挽了个螺髻,去妆奁中取了根银簪子别好头发,道:“不想这些了。我如今只希望守住庄子,让大家都好好的。娘你不要过多操心,安心休息吧,这里有我呢。”
“你小小年纪,怎么负担这么多人的安危?”母亲握着她的手,有些担忧,“灯灯,乱军要是来了,咱们真的有法子抵挡吗?”
“别担心,城郊乱军只是分散抢劫,并无组织,咱家庄子这么坚固,储粮又充足,只要不是大部队来攻打,别说一两日,就算十天半月,也都守得住。”
“撑住这几日吧,只要援军来了,一切就都好了。”望着女儿,她又有些欣慰,“灯灯,娘看你如今的模样,和你爹当年真有点像呢。”
“是吗?果然是虎父无犬女。”她笑道,眉目舒朗。
“娘还记得,你是在黄昏时分出生的,你爹听到你啼哭声,遥望城中灯火,说,这孩子映着百千灯光降世,就叫白千灯吧……往事如在眼前,可一转眼,那个呱呱坠地只有酒壶儿那么大的孩子,如今出落成长安城最漂亮的姑娘家了……”
千灯不由失笑,抱住母亲的手道:“不害臊,说自己女儿最漂亮,长安的公主郡主一大堆呢。”
“可我女儿就是艳冠群芳呀。”母亲揽住她,笑道,“虽然你爹没了,可以后你与夫婿常在我跟前,过几年,再让我抱上几个白白胖胖的娃儿,以后我便是儿孙满堂,一世欢喜不尽了!”
生孩子吗……
千灯将今日那十人在心中都过了一遍,发现自己完全无法想象与其中哪一个拜堂成亲生儿育女,不由得默然。
“谁说不是呢。”田嬷嬷正拎着茶水进来,插话打趣道,“我瞧着那十位郎君个个都好,县主又如此品貌,将来夫人的孙儿呀,保准玉雪可爱,聪明伶俐!”
“那可不,灯灯小时候便常来庄上,嬷嬷也照看过的。如今嬷嬷依旧康健,我们府中下一辈的娃娃,怕是也要劳烦嬷嬷再带一带了。”
“这自是老奴的福分!”田嬷嬷笑得合不拢嘴,忙不迭说着恭维话,“我看守游廊的那位南郎君就不错,相貌英俊身板挺拔,王爷与国公最喜欢这样英气勃勃的少年郎了——对了,老奴听说啊,他还是个百步穿杨神箭手!相信要是老主子在地下有知,定然是满意的!”
母亲笑了笑,看向千灯。
千灯却道:“嬷嬷真是伶俐,这才不到一两个时辰,情况都打听清楚了。”
听她这话,田嬷嬷顿时心下一紧,知道自己僭越了,手中茶壶一倾,身上的衣服被污了一大块。
“哎哟,这衣裳我平时可舍不得穿,今日主子来了,我才穿上做体面的。”田嬷嬷忙拉着衣襟,苦笑道,“老奴赶紧去洗洗,看会不会染污了。”
母亲笑道:“换下来吧,我这边柜子里是不是还有前些年裁的几件衣服?如今我也不穿了,嬷嬷挑一件去。”
她说着,便让田嬷嬷打开了柜子,挑了件深青色的缎子裙裳:“嬷嬷与我身量差不多,这衣服我上身后觉得颜色不合适,与嬷嬷的年纪倒是相合,便给你吧。”
田嬷嬷见这颜色显得暗沉,果然不适合夫人的年纪,忙谢过了恩,当即解了脏污外衣,换上新衣眉开眼笑道:“那我可托夫人福了,以后年节走亲戚,让大家都看看王府对我们下人的恩典!”

第十三章 流萤
田嬷嬷是个爱炫耀的性子,穿着夫人赏赐的衣服,顿时就在庄内走了个遍,满脸生光带彩,见人就炫耀自己身上那身缎子衣服。
千灯站在水阁看向下方,田嬷嬷正在草坪上拉着玳瑁,眉花眼笑地让她摸衣服料子。
“娘啊,你怎么想到做那般颜色的衣服?”千灯啼笑皆非,回阁内又翻了翻柜子里的衣服,给她拿了一身青碧色的罗缎衣裙:“你看,这颜色虽然只比那件浅一些,可区别就大了,多衬你气色。”
“好,那娘便穿这身。”夏末天气,今日又横生波折,母亲拿了衣服进屏风后擦洗。
换下弄脏的衣物时,她摸到了早上塞在袖袋中的那封信。
拿在手中迟疑了一下,她转头看向外间的女儿,见千灯对镜托腮,手指正无意识地抚着自己眉上的疤痕。
她心下微恸,一时难抑感伤。
她唯一的女儿,如此美好的韶华,却因为三年前那场突变,硬生生成为了如今长安人奚落的笑柄。
这信中的抉择,能迟一日,便是一日吧……
等到她繁花开定,觅到合意良人后,再让她自己选择以后的人生。
于是,母亲拉开柜子抽屉,将信件压在下面,闷不做声地关上了柜门。
天色很快暗下来了。
因怕乱军循着光线发觉庄子所在,庄上不敢点太多火烛,众人只在黑暗中默默等待着。
打探消息的康叔回来,带来了长安的情况。朱泚已在乱兵拥戴下占据了大明宫,并在姚令言的劝进下,要自立为帝,国号大秦。
乱军在城内烧杀劫掠,所有人家几乎都遭了殃。及早逃出去的百姓尚有活路,留在城中的户户遭受洗劫。未能随帝后逃走的皇亲国戚更被大肆屠戮,丹凤楼下堆满了公卿尸骨,长安已同人间地狱。
听到城中这般惨状,众人庆幸自己逃脱大劫同时,也无不挂心自己的家人,都是心急如焚。
可外面乱军环伺,回城只是白白送命。何况,长安宗室受此屠戮,若是被乱军知晓太子殿下便在此处,怕是庄子难保。
在全庄上下戒备中,千灯与母亲也不下高阁了。水阁内屋室狭窄,玳瑁宿在了父母那边,只有田嬷嬷留在阁中伺候。
夏暑未退,庄子清凉僻静。
黑暗中,母亲为千灯挥着扇,千灯搂着母亲,两人一起睡在屋内。
窗外疏星朗月,偶尔有一二点流萤飞过窗前。
纵使外面兵荒马乱,但只要守住了庄子,这天地间,至少还有她们母女的一个安身之所。
倚在枕上的母亲轻声问她:“灯灯,今日那十位郎君,人人出众,你可选出合意的人了?”
千灯踌躇沉默着,没有回答。
“以娘亲的眼光来看,他们都很好,无论将你托给哪一位,娘都是放心的。”
“是,他们都很好……”
只是,对她来说,都还只是陌生人。
就算很好很好,也只是并不熟悉的陌上好少年。
母亲有些无奈:“灯灯,你要是再纠结,娘可要作主,替你选一个了。”
“好呀,那就请娘替我指一个吧,女儿一定谨遵娘亲的意思,娘叫我嫁给高的,我绝不嫁给矮的,让我嫁给丑的,我绝不会嫁给美的……”
“胡说八道,这一群郎君中哪有矮的丑的?”尽管情势压抑,但母亲还是不由笑了出来。
而千灯默然靠在她的肩上,与母亲一起看着面前流萤来来去去,嗓音却忽然低了下来:“娘,我之前说……想出家当女冠子,不是骗你的。”
母亲骇得坐起,扇子都差点掉落床上:“你又胡说什么?”
“没什么,我想想而已。”见母亲这般反应,千灯又抱住她的手臂,脸颊往她身上贴了贴,“只是娘,我好不甘心啊……昌化王府只剩咱们母女相依为命了。等我嫁了人后,阿翁、阿爹浴血牺牲挣来的荣耀,都要彻底消失了。”
“可灯灯,你毕竟是女儿身,按照朝廷法度,王府无法招赘,更不可能让外孙继承祖父爵位。就算你不出嫁,又能维持王府多久呢?”听她提起父亲,母亲的眼角也湿润了,“好了,别傻了,外头十个郎君等着你去选呢,你说你不嫁,要出家,朝廷不允的。”
“可是,反正我六亲无缘又克夫,何苦还要拖累他人呢?我想和丹棱郡主一样在家带发修行,尽量让咱家多延续一段时间。只要我不出阁嫁人,那么,昌化王府就还在,白家的荣光就不会消亡……”
而且,她没有说出口的是,太子待她如亲妹,若她能一直守住昌化王府,有朝一日太子登了基,她或许能求得额外恩典,从族中过继一个出色的儿郎,将白家延续下去。
“傻孩子,坊间都说富不过三代,宰相的孩子也有入不了仕的,你又何必执着?”母亲轻抚着她柔软的发丝,轻轻道,“更何况,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爹和阿翁阿婆若泉下有知,必定不愿你为了注定要消亡的东西,而耽误了自己的一生。灯灯,不要犯傻,咱们什么都不求,只求你觅得良人,一世恩爱相守,知道吗?”
千灯久久不答,母亲无奈推推她,又说了一声:“灯灯,答应娘,好不好?”
“好……我一定会找到自己合意之人,这一世,和娘一起过得顺心如意,快乐圆满。”
母亲舒心而笑,将她紧紧搂在怀中。
寂静中困倦袭来,她们沉默相拥着,迷迷糊糊即将进入梦乡时,外间忽然传来喧哗声。
母亲还在恍惚中,千灯按住她的肩,细听了一下。
呼喝声中隐约夹带着刀枪声,这声音让她想起了十三岁那年的宫变时刻。
她悚然而惊,唤来外间的田嬷嬷进来守着母亲,道:“娘,我出去看看。毕竟他们都刚来庄子,人生地不熟,而我最熟悉这边布局。”
母亲知道或许是外间闯进了乱军,担忧地披衣起身,嘱咐她:“灯灯,你务必小心。”
“放心吧娘,我能自保的。”她回头朝母亲一笑,“田嬷嬷,照顾好夫人。”
“是。”田嬷嬷忙应道,“只是县主,不如您也在里面呆着吧,那位南郎君在外守着呢,他们武艺高强的大男人,定能护得我们周全的!”
千灯没说话,抓起父亲留在庄中的匕首,向外走去。
出了阁门,她奔下游廊,正看到南禺手持弓箭,笔挺把守在入口处。
黯淡天光中,南禺回头看见她,忙迎上来:“县主,外面出事了,你别过去。”
她没答应,只径自向外走去:“怎么回事?”
“好像是东北角门被人动了手脚,有一小股乱兵冲进来了,不过人数不多。东宫侍卫已前去东北门支援,县主大可放心。”南禺举起手中的弓箭朝她示意,道,“不如县主还是回去安心等待吧,我一定尽心尽力守护县主和夫人!”
千灯略一沉吟,却听前方黑暗中传来几声哀嚎,听起来离这边已经不远。
“你守好游廊,我去看看。”千灯说着,脚下不停,向着前方奔去。
转过院墙,东北角门处喊杀声顿时传来。千灯看见黑暗中有雪亮的刀光闪过,惨叫声中,几个乱军倒地,被迅速拖了下去。
崔扶风指挥东宫侍卫们收好了乱军的刀剑,分发给庄上的男丁。
回头看见千灯过来,他便道:“县主放心,闯进来的人不多,已全部收拾了,小门也重新封闭好了,应当无虞。”
千灯去看了看小门,一眼便发现了掉在地上的旧门闩。
崔扶风俯身拾起门闩查看,低声道:“门闩是从内劈断的。”
千灯神情微变,问:“这么说,是庄子内有人动了手脚,引乱军进来?”
“是。”崔扶风毫不犹豫,显然不惮怀疑庄上任何一个人。
听他这么肯定,千灯反倒有些迟疑了:“这庄子里,安置的全都是祖父带出来的老人,有数十年的家养奴婢,也有跟随出战不曾有片刻动摇的忠心老兵,我不信会有人趁乱生心。”
崔扶风丢下门闩,道:“而太子身边,则全是重重筛选上来的侍卫,身家性命都牵系于朝廷与东宫。”
千灯与他在火光下对望,心下油然都升起了一个念头——十位郎君。
这十个人,他们今日都是初见,只知道基本的情况,却并未详细了解他们的生平。
“难道……”
就在他们思忖之际,忽听得后方传来一声惊叫,随即,是田嬷嬷的声音撕破夜空:“夫人!救命啊!来人啊!”

千灯心下陡然抽紧,立即转身,向着后方狂奔。
穿过前后院墙,踏上游廊,她拼命向母亲所在的水阁奔去。
黑暗中一条手持弓箭的身影从旁边假山翻进游廊,惊慌失措地喊她:“县主!”
正是南禺。
千灯顾不上理会他,径自向上奔去。
崔扶风则问南禺:“你不是奉命守在此处吗?刚刚去了哪里?”
南禺抬手向假山一指,神情有些慌乱:“我……我听到那边有动静,所以过去看看……”
话音未落,千灯已经奔上高阁,看向檐下阶边,手中的匕首落地,整个人脚下发软,登时趔趄着扑了过去。
小阁廊下,田嬷嬷跪在地上,手边灯笼依稀照亮了她托扶着的人。
母亲胸口中箭,倒在田嬷嬷怀中,口中鲜血喷涌。
她为母亲挑选的碧色衣裳在灯下颜色暗沉,那鲜血沾染在上面,竟不显特别刺目。
千灯扑过去,一把揽住母亲,查看她的伤势。
这箭直刺胸膛,伤及肺部,是以母亲每次呼吸都带出大片血沫子,呛咳了几下便无力了,只紧紧抓着千灯的手,痛苦得将她的手腕抓住两道血痕来。
她艰难地开口,口中鲜血与她的话语一般断断续续:“灯灯,娘……娘胸口痛,喘不过……”
千灯紧握着母亲的手,恐惧与痛苦让她身体不可抑制地颤抖。
身后崔扶风赶上前,一看这情形便知道夫人情况堪忧,立即道:“快将夫人抬到室内,叫大夫过来!”
身后一群人立即上前,小心翼翼抬起夫人,尽量轻缓地将她移置于床上平躺。
福伯粗通医术,此时火速赶来查看,可箭头已触及肺部,他不敢拔出,只能将箭杆截断,勉强止了血。
千灯执着母亲的手,流泪不已。
等她意识昏沉地睡去,千灯用颤抖的手给她掖好被子,带着福伯到门外,勉强问:“福伯,我娘……情况如何?”
福伯神情沉重:“已伤及肺腑了,怕是难说……所幸箭头未伤及心脉,若能有医术高明之人剖出箭头,妥善止血不加溃烂,或许,能有一线生机……”
千灯站在黑暗廊下,默然攥紧了自己的双拳:“可如今乱军肆虐,我们坐困庄内,去哪儿找医术高明之人?”
福伯也知道自己这点三脚猫功夫是做不到的,抬袖默默擦泪。
下方灯笼光芒晃动,太子已带人匆匆赶到,见她伫立于廊下风中,悲怆无措,赶紧问:“零陵,夫人如何了?”
“我娘中箭了,得赶紧找大夫来医治。”千灯说着,脑中仿佛有一瞬间的尖锐光芒闪过,口中不由自主地又重复了一声,“中箭了……”
崔扶风听出她的意思,说道:“这高阁三面临水,最擅长弓箭的南禺,把守着唯一可以出入的游廊。也就是说,若没有其他人出入,唯一能下手的人便只有……”
众人的目光,全部聚集在游廊下方的南禺身上。
南禺当然也听到了他们的话语,他抓紧了手中弓箭,黯淡的灯火照出他惊慌失措的神情:“不是我,我……我怎么可能下手杀夫人!”
“那么,我娘出事后,我们赶到时,你为何没有守在廊上,也没有去高阁查看,而是从旁边假山跑出来?”千灯攥紧双拳,心口那狂涌的暴怒慌乱,让她根本无法控制自己。
南禺在众人的逼视下,下意识地向后退去,惊惶中脱口而出:“我……我听到了旁边假山上,有、有异响,所以我去瞧瞧,田嬷嬷和夫人肯定也听到了……田嬷嬷你也听到了对不对?”
他转头看见田嬷嬷正端热水过来,立即如抓住救命稻草,冲着她大喊:“有人在假山上哭,说……说自己孩子死得好惨,是不是,是不是?”
田嬷嬷手中的水盆顿时掉在地上,脸色变得惨白。
她狠狠瞪着南禺,厉声道:“胡……胡说,哪来的孩子,哪来的女人哭!我、我当时陪着夫人在阁中,什么都没听到!”
听她矢口否认,南禺更显慌乱,那射箭时稳如泰山的手,此时几乎握不住手中弓。
太子听到此处,也推断出了来龙去脉,厉声喝问:“南禺!外间乱军杀进来了,情势如此危急,孤安置在此处的侍卫都出去抵挡乱兵了,你一个人停留于此守护夫人,居然因为听到哭声便擅离职守?”
千灯狠狠抹去脸上眼泪:“更何况,我听到动静从阁内一路下来,随即看到乱军已被杀退,这一路并没有遇到任何人——也就是说,高阁之上,只有你,还有我娘和田嬷嬷!”
此时庄内众人也已纷纷到来,其余九位夫婿候选人从各自把守的地方过来,知晓南禺竟趁乱杀害杞国夫人,皆是哗然。
可事实摆在面前,如此情形,除了南禺之外,还有谁能对夫人下手?
南禺无可辩驳,眼看东宫侍卫们手持武器向他围拢而来,他忽然大叫一声,搭箭上弦,直指面前逼来的众人,疯狂吼道:“别过来!”
他箭术高超,众人怕被伤到,下意识都顿住了脚步,不敢靠前。
趁此机会,南禺转身,仓皇向前逃去。
“此等匪类,务必擒拿!”太子一挥手,急道,“千万不可让他逃出了庄子,免得再引来乱军!”
追逐中南禺仓皇奔到小门处,见后方追兵已到,不假思索地抽出庄中分发给他的砍柴刀,狠狠劈向刚换上的新门闩。
喀嚓声中,门闩被劈裂。他此时狗急跳墙,哪还顾得上什么,狠狠一脚踹开门,向着外面黑暗的小道急奔。
崔扶风知道这人心怀鬼蜮,若是逃脱的话,必定会引来乱兵,到时候庄子必遭大祸,因此扯过旁边的马匹,翻身上马,循声急追而去。
太子愤恨惊惶,指了几个侍卫,他们立即上马,随着崔扶风暗夜追击。
千灯急步走到门边,俯身拾起被南禺劈裂的门闩,与之前断裂的那根比较了一下。
火光之下,同样柴刀所劈的断口,同样微带锈迹,一模一样。
回到水阁,千灯在失血昏迷的母亲床前坐下,紧握住她的手。
她将母亲的掌心贴在自己脸颊上,确定她的手还是温热的,确定她的血还在体内流动着,确定母亲的生命并未流逝,才能支撑着不倒下。
门被轻轻敲响,太子进来查看,见夫人奄奄一息的模样,心下凄恻,低声道:“零陵,切莫太过伤心了,我听说,你娘这箭伤虽深,但只要能妥善处理,应当……尚有希望。”
激愤与悲恸已渐渐过去,千灯的嗓音虽还发紧,却已冷静不少:“只是如今这情况……谁能帮我娘起出箭矢,处理伤口呢?乱军不退,长安进不去,上哪儿找医术高明的大夫……”
说到这里,她脑中似是想起什么,顿了片刻,猛然起身,也来不及与太子说什么,便仓促对外喊道:“康叔,康叔!”
外面脚步声响,康叔小跑进来:“县主!”
“廖医姑,你快去找廖医姑!”
康叔面露茫然之色,与随后进来的福伯面面相觑,问:“县主说的可是当年老王爷军中廖大夫之女么?可……自廖大夫去世后,廖医姑便离庄隐居,我们不知在何处啊!”
“我知道路径,年初娘旧疾复发,便是我陪她去的。廖医姑结庐隐居处就在……”说到这里,千灯迟疑片刻,才发觉自己只走过那条路径,可她对于周围的山名路名,却丝毫不知。
看看远处夜幕中深黑的山岭,回头再看了看床上重伤昏迷的母亲,千灯咬了一咬牙,转身对太子行礼,说道:“请殿下借我一二护卫,我想带人去找廖医姑,尽快出发。”

第十五章 寒潭
“夜黑风高,荒郊乱兵,这般危机四伏,你要去找大夫?”太子回望松涛阵阵的暗黑山林,微有惊惧,“零陵,你一个姑娘家,如何能半夜在山间跋涉?不如……不如等援兵到了,清理了外间乱兵再说?”
“谁知道援兵什么时候能来呢?而我娘的情况……已无法再等了。”千灯声音颤抖,却带着不可动摇的决绝,“无论如何,我一定要尽快去找廖医姑!”
“好,既然如此,我陪你走一趟。”门外传来一道清朗的声音。
千灯回头,便看到崔扶风跨进门来的颀长身影,烟紫缭绫圆领衫下摆溅了鲜血泥尘,却无损他清泠明澈的气质,只愈显他遗世独立的孤高。
他向太子行了一礼,道:“南禺抓回来了,现下捆在柴房,已让庄内派人好生看守。另外,臣在城郊与临淮王的斥候碰头了,朔方军前锋已不过百里。”
太子惊喜不已,激动地站起身:“当真?这么说,临淮王就要到了?”
“是,他来了,大局便定了,殿下尽可安心。”
听到临淮王将至,仿佛长夜的曙光冲破黑暗,堂上众人都是兴奋不已。
即使是千灯这样对临淮王怀有成见的人,也觉得此行应该能稳妥些了。
而崔扶风对她道:“只是,外面乱军尚在,又是深夜山林,县主冒险跋涉怕是不妥,我护送你去吧。”
因为他这出乎意料的提议,千灯错愕而感激:“崔郎君……愿陪我涉险?”
“庄上多是老弱,侍卫们要护卫殿下,而那几个候选人,我们如今又无法信任。”崔扶风压低声音说着,望着她的目光清澈明亮,“别担心,我必竭尽所能。”
千灯垂下眼,点了一下头,随即唤了福伯过来,叮嘱他务必好生照料夫人。
由崔扶风相伴,千灯带了对周围地势最为熟悉的康叔,太子又分派了两个身边身手出众的侍卫给她,五骑快马冲出庄子,驰上黑暗山道。
午夜时分,夜色浓得如墨一般。
千灯凭着记忆,当先向前寻路,心急如焚中不管前方危机重重,只顾着寻路进山。
康叔替她辨认方向,她竭力回忆着母亲带她进山的路,沿着山涧曲折而行。
直到面前出现山谷,溪涧在此汇成一个小水潭。前方已是道路尽失,乱石嶙峋,马蹄难行。
她从马上跳下,辨认面前的路径。
夤夜奔波,母亲危急,千灯站在闷热夏夜中,通身全是冷汗。冷热交织在一起,让她整个人状态恍惚,一时竟无法从记忆中寻找出当时走过的山路。
“别慌,山在这里,路在此处,不会变的。”崔扶风环视四周山岭,道,“我们休息一下,你好好回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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