否则她这条命,定是难保了。
千灯沉吟着问:“所以你们才去找金家要调工人,谁知被拒绝了,公主因此更加生气?”
“是啊,那两日公主昼夜难安,她说一合上眼,不是自己沉了水,就是血淋淋的马头,每晚都要惊醒数次。我们郡主也十分担忧,在大慈恩寺长跪叩拜,又刺了指尖血为公主祷画护身符,让公主随身携带……谁知,谁知公主好容易缓过来了,出来踏春散散心,就出了事……”
千灯转头去看不远处的萧浮玉,默然抿唇。纵然是这般嚣张跋扈的一对母女,可彼此间相依为命的感情,与普通人家也没什么两样。
素纨姑姑抹泪道:“公主出事后,我们郡主这几日悲恸过度,再加上认定凶手在县主府中,可能情绪有些偏激,还望县主不要介意,与崔少卿多多费心。”
千灯应了,道:“姑姑放心,此事关系重大,我定会竭尽全力。”
离开曲江池,三人在回去的路上交换了一下此行的发现。
千灯对他们转述了有人夜闯公主府杀马之事,凌天水一听,口气变得意味深长:“这般肆无忌惮又粗糙冲动的行为,能干得出的人可不多。”
看到他这神情,千灯与崔扶风对望一眼,脑中下意识都浮出那个人的模样来,胡作妄为、无所顾忌正是他的标志。
“看来,在我没注意的时候,王府的后院早已热闹非凡了……”千灯喃喃着,又想到在后院莫名失踪的商洛,不由下了决定,“看来,我该多去后院走一走,好好与诸位郎君多接触接触。”
想想,她又问起那件翠羽斗篷之事。
崔扶风刚刚已向郜国公主府一行人问过话,答道:“那件翠羽斗篷好像确实不是郜国公主府的人所有。公主府有凫靥裘,她们母女还曾当众奚落过这料子,怎么会用这种东西?”
千灯点头,他们都记得,元日那晚在大明宫外,因为她穿了和昌邑郡主相似的翠羽裘,被郜国公主府嘲笑过。
“而翠羽裘虽然不如凫靥裘名贵,也绝非公主府一干侍女能穿着的,更何况能在上面绣公主府标记的,更只能是公主母女二人。”
可纵然府中有这东西,元日那场撞衫风波后,恐怕这种翠羽裘也被深埋柜底不会取用了。
“另外,除了公主府的人之外,当日清理完河沟后,能在那段河湾遗留下东西的,就只有我们这群人了……”
但那日郎君们都是轻装而来,只携了送给她的礼物,并没有任何人披着斗篷大氅,更不可能有翠羽裘这种鲜艳显目的女子衣着出现。
正在沉吟间,凌天水开口道:“那件翠羽裘,有些奇怪。”
“什么奇怪?”
“我常在行旅,对于女子的衣服不太熟悉,但按照常理来推断,一件衣服若是穿旧了,那么磨损最多的,应该是频繁活动或者身体关节突出的部分,比如说,肩部、肘部、膝盖处。”
千灯自然赞同他的看法:“那么,这件斗篷的磨损处呢?”
“我刚刚翻看了一下,它的领部、胸口、腹部磨损十分厉害,连下方的经纬线都已经露出,而其他地方虽在水中洇掉了染色,但看起来保养得不错,雀羽修剪齐整细密——只是整件斗篷的纽结已经全部脱落了。”
“领部、胸口和腹部……”千灯与崔扶风思忖着,猜测穿这件衣服的人究竟常做什么事情,会导致斗篷产生这三个地方的磨损。
“是经常将什么东西举到身前,所以袖口与胸口磨损吗?那领口的磨损又为何而来呢?”
千灯摇了摇头:“可无论什么事情,谁会穿着翠羽斗篷去做?这并不是日常穿着,它轻薄华丽,不保暖也不灵便,只能在晴好天气挡一挡寒风而已。”
“先等昌邑郡主在公主府中查明再说吧,关乎她母亲之死,她总会比较上心。”崔扶风说着,又微微皱眉,“不过昌邑郡主的态度有点古怪,似乎有将事态往鸣鹫身上攀扯的倾向。当然她的用意也可以理解,这对她母亲的身后事来说,比其他人都要更好些——毕竟,如今郜国公主薨逝,昌邑郡主正处于入主东宫的要紧关头,一个死于情夫之手的母亲,对她来说,是十分不利的。”
千灯默然无语,萧浮玉父亲早亡,母亲与她相扶相依,母女俩的感情不可谓不深厚。
但在丧母的悲恸之下,她竟还有余力去抉择凶手,也让千灯心情复杂。
三人打马往王府走,千灯将素纨姑姑所说的事情又想了一遍,心下有些感慨:“如今郜国公主府正值满头烂账,时乖命蹇。我其实有些好奇,若是郜国公主活着,她们母女俩准备如何破局呢?”
郜国大长公主在荐福寺遭受重创,已失了帝心,如今萧浮玉与太子的婚期被搁置,枕边的马头又暗示她性命岌岌可危……
曾纵横朝堂风光无限的郜国公主,准备如何反击呢?
崔扶风淡淡道:“这么说的话,郜国公主也算是死得恰到好处,至少……对公主府来说,是个好时机。”
这话很残酷,但见识过朝堂风雨的三人,想到无数曾炙手可热势绝伦、转瞬覆灭后下场凄凉的家族,都是缄默不语。
前方坊间闹闹穰穰,一群人挤在墙边看公告。
走马而过的三人,听到有人惊呼:“是在曲江池吗?可真见鬼了,郜国公主不也是死在那边的吗?”
听到这声响,千灯下意识地回头看去。
崔扶风下了马,走到墙边看了看公告,询问了旁边万年县的衙役后,很快便回来了。
“昨日青龙坊有一户刘姓人家发生了惨案,万年县因此发布通知,要附近各坊小心提防。”
兵乱之后,长安百姓大多缺食少粮,如今正当春日,初发的柳芽榆钱蒲公英,都是好入口的食物。因此附近人家常有去曲江池边采摘野菜,以充肚腹的。
刘家妇人在采摘榆钱时看到,旁边一个衣着雅洁的漂亮少年也在草丛中搜寻,采摘了一种不太起眼的灰黑色蕈子。
那蕈子掰开后,断面由白色变成青紫色,看着有些古怪,刘家妇人便问他:“小郎君,这蕈子可食么?”
那少年见被她发现,仓皇说了句“不可食”,便立即走了。
刘家妇人觉得有些古怪,便透过树枝看了看他,却见他在无人处将手中那朵蕈子撕下一小片,放入口中品尝咀嚼,面露恍然笑意。
刘家妇人一看,这蕈子连生吃都可以,而且看他那神情,显然滋味十分不错,想来定是不愿跟他人分享这蕈子。因此待他走远后,她便将那边残留的蕈子摘了一捧回家,煮熟后全家人美美吃了一顿。
结果当晚全家便都不对劲了,一家五口摸黑在坊间游走,胡言乱语如同见鬼。
老婆子跪在木头墩前说拜菩萨,男人抱着石头不撒手说是金砖,小孩啃着土坷垃说是桂花糕……
坊间人忙将他们一家拉到医馆去,猛灌绿豆解毒水。夫妻俩和孩子折腾了一昼夜逐渐苏醒,但老父老母年衰体弱,就此撒手人寰。
千灯听他说完这桩上报的案子,耳边不由浮现出鸣鹫当日所说的话——
他曾在曲江池畔,看见面露古怪笑容的孟兰溪。
“难道说……”千灯说着,下意识看向凌天水。
凌天水倒是反应平淡:“看来,鸣鹫所说的话,并非虚假。”
“如今朝廷公布此事,让民众注意,不要误采野菜毒蕈。”崔扶风道,“但刚刚在曲江池时我扫了一眼,还晾晒在水榭平台上的药材都很正常,没有什么奇怪的东西。”
“毒蕈晒干后轻飘萎缩,而且当时水榭不少人走动,我看很难留存。”凌天水则道,“待回去后提点他一下,这东西有毒,不能乱采。”
千灯点头,总觉得孟兰溪在此事中似乎有什么不妥。沉吟片刻,她问崔扶风:“那个毒蕈,似乎可以让人看到自己最想要的东西,从而引发幻觉?”
崔扶风肯定道:“从坊间人的叙述来看,确实如此。”
“那么……”千灯缓缓问,“我们都知道郜国公主因为那个噩梦,所以不肯近水,连家中的池塘都要填埋。可现场的情况又表明,她确实是自行走到河湾边,然后滑跌下去的……”
二人都知道她的意思,若是郜国公主也误食了这种毒蕈,会不会有可能因此而精神迷乱,导致落水呢?
凌天水道:“要检验这点不难,但得将郜国公主的肠胃剖开查看。若真如此,昌邑郡主定然要发疯。”
千灯则摇头道:“那还没到剖腹验证的程度。毕竟从目前的迹象来看,孟兰溪与郜国公主没有任何交集,如何有机会让她服下毒蕈?”
她正思索着,凌天水忽然用马鞭稍轻轻敲了一下她的肩。
千灯回头顺着他的目光一看,春柳遮蔽的小巷内,一条清峭人影提着一个小箱笼,正从一户人家走出来。
春柳如丝,春花夭盛,他明明低了头快步行走,但满街人的目光还是都落在他的身上,为他穿过花柳的身影所吸引。
整个长安,有如此风姿的人,只有太卜署丞晏蓬莱。
而崔扶风拨马靠近千灯,低声说:“那是兵部郎中郑饶安的宅邸。”
郑饶安,这个名字有点耳熟。
千灯略一思索:“便是兵部力主换将调兵的那一位?”
“对,此事由他提起,郜国公主大力支持。如今公主新丧,听说圣上因追怀旧情,吩咐将此事作为兵部要政。待到这番大事办完,我看郑郎中也能再升上一升了。”
千灯记得纪麟游也提过此事,看来他是郜国公主那边的人无疑。而他们主张的换将之事,则将她父祖的旧部卷入其中。
无论如何,晏蓬莱身为她的夫婿候选人,都不应该与他们来往。
千灯面色微沉,而穿过柳树的晏蓬莱似乎也察觉到了异样,抬头向着她驻马处看来。
“县主?”他神情依旧淡淡的,但立刻便快步走到她身旁,主动将手中的箱笼给她看,“我家乡有人捎了东西来,放在郑郎中处,因此我过来取一下。”
那箱笼不大,箱身以细细的竹丝编织出八瓣莲纹样,不像寻常箱笼有洞眼,十分严密精致。
千灯神色稍霁:“原来晏郎君与郑郎中是同乡?”
“这倒不是,是之前郑郎中在渑池任了多年县令,也是他举荐并携我入京参选的。如今我身在王府,家人送不进东西,便将东西暂存他这边。”
说着,晏蓬莱随手将小箱笼打开看了看,见里面不过是两件做工普通的青衣,那一贯神思缥缈的面容上,也沾染了几分俗世的窘迫无奈:“我爹总担心我在京中照顾不好自己,连这般寻常的衣服都要送来。”
见是无足轻重的小事,三人也不再多问,与他一起回了王府。
累了一上午,千灯却无法歇息,匆匆用过午膳,她召来璇玑姑姑,询问后院是否有商洛下落。
璇玑姑姑迟疑摇头:“后院所有墙根、假山、树丛、花径中都细细查看过了,可就是没有商小郎君的踪迹。”
千灯抿了两口茶,站起身:“叫上玳瑁和琉璃,你们跟我去一趟后院。”
璇玑姑姑有些诧异:“但是,后院所有角落,确实都搜索过了……”
“各个郎君的住处,你们想必不方便进内吧?”千灯带着她径自向后院走去,“那就让我去瞧一瞧,素日里各个温文尔雅的郎君们,都在我王府的后院做些什么。”
出乎所有人意料,千灯第一个前往的,竟然是崔扶风所居的近竹堂。
璇玑姑姑随她前往,有些不安:“县主,崔少卿奉朝廷公务而来,其实并未上候选夫婿名册,在王府中属于贵客。咱们去搜他,是不是于理不合……”
“别担心,我相信崔少卿若知晓此事,必定也会提议先从他的住处搜起。”千灯说着,径自直入近竹堂。
一入院门,便见潇潇竹影掩映纱窗,朦胧透出窗后那条当窗挥毫的身影,神仪秀异。
满园风竹疏朗,映着这条当窗身影,令人顿生清雅高华之思。
千灯轻出了一口气,上前叩门:“崔少卿。”
崔扶风搁笔起身,开门见她站在堂前,身后只有璇玑姑姑与琉璃、玳瑁相伴,有些诧异:“县主?”
“璇玑姑姑带人遍寻后院,可委实寻不到商洛任何踪迹。崔少卿认为,接下来我们该如何是好?”
崔扶风望了望她的神情,毫不迟疑迈步走出近竹堂,立于院中茂竹之下,拱手道:“请县主彻查王府后院所有角落,包括园林景致与我们诸人所住屋宇,务必不能有一寸遗漏。事不宜迟,便请县主从近竹堂开始,立即开展搜索。”
璇玑姑姑望着他静立竹下的风姿,心下欣慰又感叹。
崔少卿懂她家县主,县主也懂崔少卿,真是一对好儿女啊……
“如此,多谢崔少卿提议。”千灯对崔扶风行礼致谢,旋即带着璇玑姑姑与侍女进入堂内。
近竹堂开阔疏朗,除书架与博古架分割开前后室外,连落地的墙都没有,一览无余。
他是清致雅正的世家子,居所也打理得整洁简单,除了窗下书案上铺摊公文与笔墨纸砚外,其间所有东西无不井井有条,归置齐整。
一时内外室查看完毕,并无任何繁杂之物,更没有任何足以起疑的东西。
璇玑姑姑不由低声对千灯感叹:“君子慎独,崔少卿真是端方君子,高洁无瑕。”
千灯默然点头,问崔扶风:“崔少卿由朝廷委派至昌化王府,自是立身持正。我们搜查诸位郎君内室有所不便,不知能否请崔少卿主持此番搜捡,以正名义?”
“自然,这是扶风分内事。”崔扶风也不推拒,当下收拾了笔墨文档,陪她一同到后院其他郎君处。
第三十三章 画像
近旁便是薛昔阳住处。蔷薇榭内朱梁画栋,景色旖旎,批离的蔷薇新发嫩芽,墙头招展枝枝花苞,预示着即将到来的一场盛大花事。
琴声铮琮,入耳动人。薛昔阳正盘膝坐于海棠花下,对着古谱抚琴。
听到一群人行来的脚步声,他在蔷薇下抬起眼,看见是千灯后,脸上自然流溢出欢喜笑意。
抱琴起身,他含笑迎了上来:“不知县主所来何事?”
“打扰薛郎君了,是因为商洛的事情。”他的笑容在春阳下越显风流蕴藉,千灯只能微垂眼睫,避开他勾人的妩媚,“商家人前来寻人,但商洛不知去向,侍卫们又证实他未曾出过后院。如今家人十分担忧,也不知他是被前日之事吓到了,还是不想回家,总之,好像是躲起来了。”
崔扶风亦道:“我想商洛应当就在这院中,适才县主已经率人到我所居的近竹堂细细找过一遍,没有发现踪迹。”
薛昔阳哪会不懂他们的言外之意,当即侧身示意他们入内:“说起来,商洛也挺喜欢来我这边玩的,莫非他真是不想回家而躲在此间?请县主与崔少卿务必细细寻找,免得商家人担忧。”
璇玑姑姑等向他行礼致谢,入内查看。
蔷薇榭只是左右两间房子,一大一小。大的供日常起居,架子上搁着各式乐器,琴筝琵琶、笙箫管笛,大大小小如同乐器铺子。但他生性散漫,东西归置并不整齐,桌上地上还散落着好几张涂满了曲谱的纸张。
璇玑姑姑与侍女入内查看,而千灯则问薛昔阳:“不知薛郎君最后一次见到商洛,是在何时何地?”
“就是曲江池那次。这两日虽然已清明休沐,但我昨日出去办事了,而商洛没去书院,我在外,他在内,自然没碰上面。”
千灯微微点头,正在思忖间,璇玑姑姑见外屋一览无遗,已转到内室小门,向内看去。
这一看不要紧,璇玑姑姑与身后的两个侍女都是瞠目结舌,脸上写满难言震惊。
就连她们身旁的崔扶风也是错愕不已,下意识回头看向千灯。
两人四目相视的一刻,他那一贯清风朗月的面容蒙上一层薄薄红晕,目光也不知怎的,下意识闪烁了一下,不敢与她对望。
薛昔阳恍然想起什么,脸色微变,立即直奔小门后方。
千灯心知肯定有问题,赶上去一看,小门后是屏风,刚好在室内遮掩了一个隐秘角落。
薄纱屏风外的光朦胧照入,映着后方墙上一幅小像,画像上的女子面容他们熟悉无比——
正是千灯。
只是画中并不是她日常模样,而是头挽着异域鬟髻,披挂着灿烂璎珞,正在雪山湖泊中翩迁起舞。微光照亮她身上薄透的鲛纱,彩带飘扬间隐透肌肤,纤长的双臂与脖颈一望无遗。
虽说大唐民风开放,长安的胡人舞伎也多有这般打扮,但看见自己这般模样,千灯还是面色微红,立即转过了脸去。
崔扶风嗓音略显低喑:“薛乐丞此举,未免逾礼。”
薛昔阳飞身上前将那幅画取下,面色也有些不自然:“这是龟兹乐舞服饰。我想着昌化王是龟兹王族,若是县主有朝一日回到故乡,应该也会穿上这般衣饰,不觉便画了出来,绝无唐突之意,还望县主恕罪。”
听说他这般解释,千灯心头的愠怒才稍微消散了些,她接过薛昔阳取下的画,仔细端详上面的服饰。虽然舞蹈的衣服轻薄,但服制和花纹确是龟兹风格无疑。
“既然如此,那薛郎君便将它送与我吧。只是,这般无端臆想……”
“是,昔阳今后一定谨慎,绝不擅越雷池。”薛昔阳保证道。
只是他目光早已恢复潋滟,保证的话语又尾调上扬,听来毫无诚意。
千灯无奈瞪了他一眼,收紧了握着卷轴的手指,既郁闷又羞怯。
璇玑姑姑暗暗对她摇头,表示这边没找到商洛的踪迹。千灯转身要走之际,目光忽然落在旁边卷缸上,心下一迟疑,抽出一幅画卷,随手打开。
薛昔阳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打开画卷,看到画中内容——
这幅画中人,依旧是她。只是她这回怀抱着白兔,含笑轻抚,低垂的面容尽是温柔。
“县主……”薛昔阳看她脸色不太好,硬着头皮低唤她。
千灯一言不发,将这幅画卷塞到璇玑姑姑怀中,随即又抽出几幅一一打开。
只见大大小小的画卷上,或绘亭台楼阁、或描山野花丛,可无论背景如何变幻,中间总有一个千灯或站或立,或倚柱或托腮……
画中的她面容神态栩栩如生,显然一颦一笑都深入他心底,足以令他用绝妙画笔纤毫不差地重现出来。
这个人,居然在暗地里把她描绘了千遍万遍。
从千灯到崔扶风,众人都是沉默,场面十分尴尬。
见无法遮掩,薛昔阳反倒坦荡起来,轻咳一声打破此时宁静:“启禀县主,绘画之道须得维持手感,一二日不练便会手生。而我在县主后院,最好的描摹对象舍县主其谁呢?因此偶尔会画画县主小像以保持手感,还望县主别怪昔阳僭越。”
众人看着面前那一堆画像,都想这是偶尔吗?
事已至此,千灯只能勉强维持镇定,示意琉璃她们将所有画像都抄走。
璇玑姑姑劝诫道:“薛乐丞名动天下,又交游广阔,若万一画像流出,怕是有损县主名声……”
薛昔阳信誓旦旦:“是,以后若无县主许可,昔阳绝不会动笔描绘县主容颜,否则必身败名裂,为千夫所指!”
才查了第一个郎君,就是这般荒唐行径,千灯一路无言。
从蔷薇榭出来,转过沿岸柳树,前方便是细柳坞。
当初鸣鹫强行要住进她后院,一眼便看上了这处四方遮蔽的建筑,啧啧称赞此处地势绝妙。
引领他进来的侍卫见这边并没什么特殊的景物,诧异问:“不知绝佳在何处?”
“你看这里隐蔽难寻,又只有一条狭路可以进来,岂不就是你们汉人说的,一把砍刀,一万个人也冲不上来?”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吗?”当时在近旁的纪麟游问,“这个细柳坞,应当是世子追抚当年大汉细柳营而建的吧。”
“细柳营?”
“嗯,周亚夫那个。”
一听到与大汉名将有关,鸣鹫双眼放光,立即道:“就住这儿,把东西给我搬来!”
鸣鹫就这样住进了细柳坞。这地儿因为隐蔽,所以整日无人行经,当然他也乐得清静,一个人住在里面,除了去前院纠缠千灯外,没人知道他日常在鼓捣什么。
第三十四章 夜闯公主府
细柳坞内一片安静,千灯率人走近,先叫人先在屋子外面四处搜寻,闹出动静来。
果然片刻不到,鸣鹫便从里面出来了,衣服松松垮垮的,十分散漫。
“仙珠?你是不是想我了,过来找我?”他毫不介意其他人,惊喜地对千灯笑出一口大白牙,“来啊,进来我们苦中作乐一下!”
璇玑姑姑轻咳一声,提示他还有其他人在旁边:“打扰鸣鹫王子了。同在后院的小郎君商洛忽然失踪了,如今家人十分着急,因此县主带我们过来找一找,之前已去崔少卿和薛乐丞的住处看过了。”
鸣鹫眼神微闪,心虚地瞥了瞥自己屋内:“没有啊,那小屁孩怎么会来我这边玩?”
千灯自然察觉到他神情古怪:“还望鸣鹫王子见谅,我们也是担心,你这边是地势最隐蔽的,万一商洛躲在这边不肯出来,什么时候冷不防吓你一跳,那倒是我昌化王府待客不周了。”
“啥?他能吓到我?”鸣鹫顿时不乐意了,一指屋内,“看就看,不能乱翻我屋内的东西!”
璇玑姑姑连声应着,带人入内一看,他过来才不过一两个月,屋内却已塞得满满当当,堂上尽是些各种看不出用途的木架绳索,乱七八糟堆放在一起,几乎令人无处下脚。
鸣鹫见他们神情无异,暗暗松一口气:“我闲着玩点东西很正常吧?”
“正常吗?”崔扶风抓起一个带着绳索的木架,问千灯,“县主可认得么?”
这东西眼熟,千灯一想便记了起来:“这好像是崔少卿在《昌化武略》中提过的,攻城拔寨时翻墙的工具?”
崔扶风点头看向鸣鹫:“不知王子为何要在县主后院玩这种东西?”
鸣鹫见他们发觉,只能嘟囔道:“说了玩玩嘛。”
“如此说来,在你入住这里之后,使用过这些东西?”崔扶风指了指木梯上的脚印,判断道,“灰迹尚新,看来就这两日,鸣鹫王子就曾用过这东西。”
“我也是为了仙珠啊!”鸣鹫辩解,“我堂堂王子,常有紧急军务要处理的,难道大半夜找仙珠要出府许可吗?我自己走不是大家都方便?”
这话从他这个身份来讲,确实理直气壮。
但千灯却指了指木梯上他旁边的一个脚印,问:“若是如此,那么,为何会出现第二人的新鲜脚印?”
鸣鹫大吃一惊,仔细一瞧,木梯角落上果然还有一个脚印,比自己的明显要小上一些。
他张了张嘴,面露迟疑之色:“是……商洛的吧。”
在这个后院之中,除了商洛,确实没有这么小的脚了。
千灯皱眉追问:“为何商洛的脚印会和王子的一起,出现在这个软梯上?”
见实在没辙,鸣鹫挠挠头,只好承认,他进入王府后,一心想要接近县主,和她培养感情带她去回纥。谁知王府前后院一落锁,他连见县主的机会都被限制了,越呆越郁闷,干脆叫人送了一套翻墙软梯过来,半夜偷溜去军营和人喝酒射覆,别提多开心了。
反正他身份摆在这儿,别人又拿他没办法。
千灯看他理直气壮的模样,却忽然开口,吐出两个字:“马头。”
鸣鹫心口一跳,说话也有些结巴了:“什么……什么马头?”
“你夜潜公主府,丢在郜国公主枕畔的马头。”
看着千灯那平静又笃定的神情,鸣鹫那一贯骄傲高昂的头颅和肩膀一起耷拉了下来:“你……你怎么知道的?”
“随便猜猜而已。”千灯示意璇玑姑姑她们先去查看屋内情况,自己找了把椅子坐下,“说说看,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就前几天嘛,我跟人喝酒,听到有人说起那个巴掌公主以前在家伙事陷害仙珠……”
“荐福寺。”千灯压着微跳的眼皮提醒。
“总之大家都说她害你好几次,还有我也是巴掌公主引进去,要让县主后院更混帐……”
“混乱。”
“反正我气炸了,他们还问我,元日那天你不是说巴掌公主会死到临头吗?依王子看,她还能作妖多久?我拍胸脯说就在今天!大家都说我喝醉了,我才没醉呢,我醒得很,被他们送回王府后越想越气,我回纥王子药罗葛鸣鹫,在西北臭名……香名远扬,那女人居然敢利用我,弄得我成了个笑话,还要在县主的后院和别的男人喝酒喝醋……”
旁边的琉璃看看脸色不太好看的千灯,默默把嘴边的“争风吃醋”给吞了回去。
“我一生气,决定立马让她死到临头。我就找了个马桶,提到后院去找茅房……”
听到这儿,崔扶风察觉有些不对:“等等,你这个死到临头,是什么意思?”
鸣鹫理直气壮:“就是提一桶屎,倒在她头上淋她呀!”
在场所有人都是嘴角抽搐,琉璃按着突突跳的太阳穴问:“那……后来王子出去了吗?”
鸣鹫愤愤道:“出什么去?我提着桶去找茅房时,刚好遇见了商洛,这小子真不省心,竟偷偷跟着我,见我要提着桶翻墙,就跳出来问我干什么……”
一听鸣鹫这屎倒淋头的解释,商洛笑得几乎站不住,告诉他,就算他能提着屎尿翻墙,也不可能提着它混进公主府去。
“公主府和你们回纥营帐可不一样,比昌化王府还要大得多呢!几百间房子,谁知道公主会宿在哪里,更何况你还提着一个大马桶?”
听他这般说,鸣鹫也泄了气:“难道我和仙珠就这么被巴掌公主欺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