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脑补一出好戏,抬头看见凌天水,她腿肚子又微颤一下——这人虽伟岸俊朗,可不言不语间自带锋芒,通身隐约透着股凛冽杀气,让她不由自主地退离了半步,像是害怕被他的气息侵染,避而远之。
早已习惯被人惧怕的凌天水视若无睹,朝她吐出一个字:“走?”
“是,薛乐丞正与姑娘们在排大曲,请……请三位随我来。”
老鸨心惊胆战地带着他们到旁边歌舞场中,一看其间的情况,心下暗暗叫苦——
只见梨花院落内舞袖如云,薛昔阳坐于一架锦瑟前,正在弹奏一曲《长相思》。
那瑟声缠绵悱恻,舞伎们的身姿也是轻缓如云,眼波流转间格外勾人。
当中领舞的女子容貌艳丽,笑意缱绻,合着乐声且舞且唱:“长相思,在长安——”
薛昔阳循着她的歌声看去,含笑的眉眼更显温柔。
老鸨暗暗用眼角余光观察千灯,见她神情如常,并未有发作的意思,才暗松了一口气,赶紧朝他们行了个礼,匆匆离去了。
这一场歌舞如此曼妙,千灯三人便也不上去打扰,只在旁静静等了一会儿。
待到歌收舞歇,薛昔阳刚从瑟上收手,那位领舞的姑娘拢了披帛舞裙向他快步走去,笑吟吟拉他向墙根走来。
等候在门口墙边的千灯正要上前,他们却停在了墙后,显然并未发现后方有人。
只听薛昔阳道:“婉娘今日这舞编排得不错,在第四节前中部、第六节后半部若能再收一收,入梨园之事,应是十拿九稳了。”
“欸~我为何要千辛万苦挤进梨园去?还不是想日常多与薛乐丞见见面吗?”婉娘语带幽怨道,“都怪郎君狠心,以前与我们姐妹多般恩爱,蜜里调油,现如今说撂开就撂开,自打你参选县主夫婿后,真是把我们都抛在脑后了……”
千灯没料到一墙之隔上演这种痴男怨女的大戏,更没想到与自己有关,一时竟不好出来见面了。
第二十三章 各有干系
薛昔阳笑了笑,声音妩媚低沉,吐出的话却颇为绝情:“多承姐妹们挂怀了,就把我这个负心人忘了吧。往日种种荒唐譬如一梦,如今我已有心系之人,不该再与你们来往厮混了。”
“哟,当了县主候选夫婿,就浪子回头,洗心革面了?”婉娘斜了他一眼,娇声中含着调弄,“可我听说,零陵县主的后院可有不少男人呀,薛郎君对自己这么有信心,早早抛开了我们姐妹,这是有十足十的把握能揽九天明月了?”
薛昔阳没回答,但那一把长安最好的声音,带着鼓动心潮的缱绻之意:“是与不是,你们尽可拭目以待。”
见他这般信心满满,婉娘轻叹道:“也对,这世间情场,谁能从你这个风月高手的掌中逃脱呢?看来我们一众姐妹可以先为薛郎君准备贺宴了。”
千灯在墙后听着,眼前不由自主出现与他初遇情形。当时薛昔阳也是如此信心满满,花重金押注自己必是最后赢家。
凌天水瞥了千灯一眼,如往常般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崔扶风亦侧头望着她,见她低垂的眉睫轻颤,遮掩住了眸中所有思绪。
万事游刃有余的郎君,因为猜不透她的神情,平生第一次,心下忽然浮起无底气的惆怅。
只听墙那边婉娘的声音传来:“可是薛郎君也未免太过无情呢,当年我入郜国公主府献舞时,薛郎君一曲琵琶为我伴奏,郜国公主赞我的舞跳得好,更赞你的琵琶弹得好,薛郎君由此而结识诸多权贵名满天下,在科考之前便因与众位主考官相熟,而年纪轻轻进士及第——说起来,郜国公主也是对你有恩呀,可是听说薛郎君为了零陵县主,明目张胆站在公主对立面,揭发她陷害县主的事呢……”
薛昔阳打断她的话:“我只站在自己认为对的那一边,不愿看到无耻陷害手段。”
“真的如此吗?可大家都说,郜国公主死了,你定然欣喜……真是薄情的人哪,本来你为了县主背弃公主,我们都担心你会被公主报复呢,谁知如今公主竟死了,你是不是也松了一口气呢?”
“胡言乱语,我与郜国公主早无来往,她的死是意外,与我何关?我虽不伤痛,亦不会幸灾乐祸。”薛昔阳压沉的声音隐含寒意,就如柔媚甜香的蔷薇藤蔓上蓦然长出毒刺,“往后你也不必再来纠缠我,若妨碍到我与县主的关系,你自当知道我的手段。”
对面的婉娘呼吸陡然急促,顿了片刻,才匆匆行了一礼,低下头快步离去,不敢再停留。
薛昔阳并未瞧她一眼,走回梨花树下的锦瑟前,吹去上面覆着的花瓣,静静坐了一会儿。
梨花满地的小径上,映出一条被日光拉得纤长的身影。
他慢慢抬眼,看见站在门边的千灯,身上的男装胡服难掩她清妍绰约的姿态,更难遮掩她望着他时眼中的思量。
望见过来寻他的县主,薛昔阳自然知道,她必定已经听到了适才自己与婉娘的对话。
他脸上的错愕一闪而过,起身走向千灯:“县主,你……怎的会来这里?”
千灯朝他颔首为礼:“适才在街上看到薛郎君,便过来询问些许事情,不巧正遇到薛郎君与其他姑娘的纠葛。”
薛昔阳瞥了她身旁的崔扶风与凌天水一眼,那双微微上扬的桃花眼蒙上委屈之色,显得比往日更为水汽氤氲:“难道连县主也觉得,我与郜国公主之死有关吗?”
见他在县主面前露出这般温软可怜的神情,崔扶风轻咳一声,转开了眼。
千灯心下微觉尴尬,只能委婉道:“当时我们都在曲江池,离郜国公主出事之处不远,因此我已问询过其他多位郎君,薛郎君别多心,也是例行公事而已。”
薛昔阳善解人意,听她这般解释,立即便道:“这个自然,若是县主因为我们而惹了麻烦,那我岂不是寤寐难安?”
凌天水懒得看他在县主面前这妖冶做作的模样,直接打断他的话:“照适才那位姑娘的话看来,你与郜国公主,之前不但常有交往,而且她还向众达官贵人推举过你,对你可算有恩?”
“也算是吧,不过我既有如斯才华,就算没有郜国公主推一把,难道便不会名满天下?更何况这太乐丞一职舍我其谁,倒也与她关系不大。”
这话他说得自信十足,别人也不得不信服,毕竟他琴棋书画俱名满天下,尤其乐理歌舞,当朝无人能出其右。
“自然,我过往荒唐,也知道县主不喜,因此我已洗心革面。还望县主能对昔阳多加监督,别让我再重蹈覆辙。”
千灯还不知如何回答,凌天水已冷笑一声,道:“薛乐丞此言未免荒谬,过往的放荡生涯,你爹娘都管不住,县主偌大一个昌化王府,你不过是夫婿候选之一,哪有空管你?”
薛昔阳并不与他争辩,只苦笑着默然凝望千灯,那委屈的模样,颇有些楚楚可怜的意味,难免又让千灯心下升起一个念头——果真是狐狸精啊,这妖娆模样,几个女人顶得住?
那么郜国公主呢?她吃不吃这一套?
她这边沉吟着,那边薛昔阳柔声道:“县主自然不会介意,但我也得对县主交代清楚。自打进入县主夫婿遴选之后,我便已断绝了所有不该来往的人,至于郜国公主与我的交往,之前我已经做了抉择,县主自然知晓我的心意。”
千灯自然记得,郜国公主设计要陷害自己时,多亏他迅速做了决断,在帮了她的时候,也彻底得罪了郜国公主。
“而且,前些时日公主上街,刚好看到我在坊间,她怫然大怒,当街辱骂呵斥我。此事人尽皆知,我与郜国公主已彻底撕破脸,铁定是县主的人了,若是县主嫌弃我,那我便无处可去,真要成丧家之犬了……”
千灯哪会不知道他在卖惨,但他毕竟是为了自己而得罪了郜国公主,因此只能好生抚慰一番,又问了他昨日在曲江池的行踪。
“昨日午间,我正要出发前往曲江池时,忽然接到消息说,教坊几位善才因琐事闹得不可开交,找我去劝解。我匆匆赶往梨园一看,原来是为歌舞出场亮相之事在闹气。这种事涉及整支大舞,故此我只能与她们翻查过往典籍,又询问了多位老善才,才得以确认。
“待到众人信服,我从长安西北角的梨园赶到东南角的曲江池,已至申时了,便立即去往约定好的水榭,那边已经装饰完毕,但里面空无一人,我随意在周围走了走,不一会儿大家也都回来了。”
薛昔阳将一切说得详详细细,听来十分可信:“所有一切县主都可以去查证,我绝无任何时间和可能去杀害郜国公主的。”
第二十四章 纠缠不清
等千灯回到王府,更衣休整后,崔扶风也将薛昔阳的行程调查完完毕,送了过来。
“教坊众人证实,昨日确实起过争执,闹得薛乐丞亲自过来调解,过了未时中才散。从梨园到曲江池,薛昔阳即使快马加鞭,最快也得申时一刻左右才能到,这一点从时间上来说,他到了曲江池然后马上赶去杀害郜国公主,再若无其事地赶回水榭迎接县主,时间未免太过紧迫了。”
千灯微微点头,又问:“那么,他与郜国公主之事呢?”
“亦是属实。平康坊的姑娘们都可证实,而且她们还记得,三日前郜国公主与薛昔阳不欢而散,在摔下马车帘子时,曾厉声吩咐侍女,此等小人,不许他再接近自己三尺之内。”
“如此说来,虽然薛昔阳与郜国公主也有值得深究的交往……”千灯思忖着,望着书房墙壁刚挂上的游春图,缓缓道,“但他们刚闹过不和,郜国公主与他已撕破了脸,不太可能与他在曲江池如此亲密私会吧?”
崔扶风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薛昔阳送给她的那幅画。
画上踏青游春的昌化王府五口人,姿态各异却都亲热鲜活,仿佛家人都还在她的身边,依旧在春日中欢笑一般。
这份礼,想来是送到了县主的心坎上吧……
崔扶风想着薛昔阳适才的模样,心想,这个人常年混迹花丛,确实很懂他人的心思。甚至,当着他们的面也能泰然自若地对县主做小伏低,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他尚在斟酌着,却听凌天水已开了口:“我看这个薛昔阳,对女人似乎很有一套。适才他对县主的手段,未必不能在郜国公主身上施用吧?”
崔扶风有些诧异,意味深长地瞧了他一眼。
凌天水也感觉到自己这话不合适,但话已出口,他干脆补充道:“总之,薛昔阳曾与郜国公主有来往,又在近期交恶,从这两点来看,他符合能私下见面但又会下杀手的可能——而且以他的手段,要很快弥补之前裂隙,应当也不是难事。”
千灯不由感慨:“目前看来,我后院不少夫婿都与郜国公主有着或多或少的牵扯……我这是什么运气啊。”
“确实没有省油的灯。”凌天水问崔扶风,“当初你为何不选些简单的好人进来?”
崔扶风想着面前的局面,颇觉无奈:“郜国公主纵横数十年,朝中年少有为的官员她自然都有交集。另外,当初我也择选了多位温良恭俭让的夫婿,只是这样的人,很难在风雨中立足。”
千灯不由想起于广陵和时景宁,心下难受。她此身所系波诡云谲,确实没有温柔平和的郎君容身之法。
长长出了口气,她收回思绪:“事到如今,后院还剩一位郎君,去询问一下吧……”
最后一位,自然是孟兰溪。
崔扶风看了凌天水一眼,却取出从大理寺刚取回的案卷,说道:“不急,我已经拿到了朝廷对于鸣鹫之事的批复,如今我们可以先去问一问他的行踪。”
“哈?你们在开什么玩笑?我有杀巴掌公主的心意?”果不其然,鸣鹫一听他们提到此事,立刻就跳了起来,操着他那口乱七八糟的汉话喊冤,“胡说八九十道!我堂堂回纥王子,就算再讨厌巴掌公主,怎么可能动手杀人?”
崔扶风微微一笑道:“王子不必太过介意,只是对昨日在曲江池的人例行询问而已。法理大于一切,其他诸位郎君都已问完了,王子纵然身份高贵,但也总得走个过场。”
鸣鹫想要抗议,但凌天水在旁瞥了他一眼,他只能悻悻地坐下,翘起二郎腿:“问吧。”
“昨日鸣鹫王子是何时到达曲江池,在那边又做了何事?”
鸣鹫震惊又痛心地瞪着崔扶风:“不是吧,你这样的记性也可以当官?昨天我不是迟到了吗,差点没赶上仙珠生辰会呢!”
“对,你确实迟到了。”崔扶风翻着当时所做的记录,出示给他看,“但据我所知,你打猎回来尚不到申时,可你在我们面前露脸时已是申末。从东南城郊到曲江池,快马扬鞭只需半个时辰左右,可王子这般精湛的骑术和马匹,居然用了一整个时辰才到,这难免令人感到费解。”
“你费姐,我还费哥呢!”鸣鹫悻悻道,“就那个大池子,敞开了给人看不行吗?干嘛弄得扭来扭去的,这边是河那边是路,我和抬羊的侍卫都不认识方向,在里面绕昏过去了!”
千灯问:“既然你对长安不熟,何不找人替你引路?”
鸣鹫悲愤地一指崔扶风,对千灯控诉道:“他们说仙珠你的生辰见不得人,让我切不可泄露给别人!”
崔扶风无奈向千灯解释:“我们只是叮嘱他,县主芳辰不能透露给无关人等,再说想给你个惊喜,因此要求他保密。”
“我信了你的鬼话,只带了抬羊的侍卫!”鸣鹫振振有词,“我连仙珠都找不到,难道能找到那个死女人,再强拉着她找到旁边的河,把她摁死在里面吗?”
话糙理不糙,虽然这话说得粗俗,但以他与郜国公主的过节,委实做不到现场的痕迹。
“那么,你在曲江池边迷路,可有人作证么?”
“没有,鬼知道那破地方怎么一个人都没有,我想找个人打听一下都……哦我想起来了,我看见了一个人。”
“什么人?可能替你证明么?”
鸣鹫凑到千灯身边,向她进谗言:“就是后院那个人,整天香喷喷的,晚上常去找你的那个混蛋。”
千灯微觉诧异:“孟兰溪?”
“对对,孟兰溪。他当时在河边东张西望的,我本想问问他县主在哪边,但他手里捏着点蓝汪汪的东西,脸上那个表情咕里咕噜的,好像是在笑,那笑也咕里咕噜,让我怪难受的,身上都起毛了!”
“什么咕里咕噜?”凌天水皱眉。
崔扶风猜测:“他应该是想说孟兰溪古里古怪的,让他起了鸡皮疙瘩。”
千灯则问:“你说他脸上的笑容古怪,是怎么样的怪?”
“就像……”鸣鹫汉话根本表达不出来,试着咧嘴笑了笑,可那种狞笑的模样,让千灯根本无法想象,如何会出现在孟兰溪的脸上——
毕竟那清致少年,夜夜为她静心焚香,如清夜流泉般抚慰她焦虑难眠时的痛苦,是这世上唯一能令她短暂摆脱噩梦的郎君。
“总之你们自己去问吧,就是很怪!”见千灯居然不相信他,鸣鹫恼羞成怒,“我本就知道他不是好人,所以懒得和他打摔跤,想着仙珠总在附近,所以就一直在绕,最后终于叫我找到了!”
凌天水沉吟着,忽然又问:“后来为县主庆贺生辰时,你在水边烤羊的时候,是一个人?”
“废话,那可是我亲手烤的,和我的心一起烤的!”
凌天水懒得纠正是心意而不是心:“侍卫们呢?”
“捡干柴去了,找调料去了,就剩下我一个人被火呼呼呼……”烟熏火燎这种高级词,鸣鹫说不出来,只能拟声。
“我记得,当时金堂与公主府的人起了冲突,你知道公主就在你烤羊的河湾不远。那么,你一个人在那边烧烤时,是否曾离开过?”
鸣鹫想了一想,才明白他的意思,瞪眼问:“你们不是吃过我烤的羊吗?烤羊要不停地翻来翻去的,停一会儿都要烧焦了!我要是去杀人了,我的羊怎么办?再说了……”
他说到这里,却忽然闭了嘴,把后面的话吞回了肚子中。
凌天水端详着他,问:“再说什么?”
“再说……”鸣鹫欲言又止,最终耍起了无赖,“就说我的羊好不好吃吧?我怎么一边烤羊一边杀人?一手举着火把一手举着羊吗?”
凌天水计算了一下他烤羊的时间,对千灯缓缓摇了摇头,说:“按时间计算的话,他这只羊确实没有中断过烤制,不然不会这么快。”
“还有,巴掌公主不是被人叫到河边推下去的吗?这女人害我现在出剑干挂……”
崔扶风居然听出了他在胡言乱语什么:“处境尴尬。”
“不管什么吧,前天她在宫外看见我还跑得飞快,怎么会跟我去河边?她是白痴吗?还是说……”
说着,他抬眼觑着面前崔扶风和凌天水,言下之意,若还怀疑他的话,那么他们两人就是白痴了。
毕竟鸣鹫的身份尊贵,谈话至此,他的态度已经很明确——否认与郜国公主之死有关,并且有理有据,足以证明他没有时间也没有可能杀人。
待鸣鹫出门,千灯沉吟着,望向凌天水:“说起孟兰溪,你之前因公务外出,是不是派人保护着孟兰溪?”
凌天水一点头:“确实有人保护,但你后院这段时间如此平静,我估计士兵们都已疲惫了。而他又这么大的人了,在曲江池这种地方若想要避开别人的眼目,应该也不是难事。”
千灯默然点头,还在考虑鸣鹫描绘孟兰溪的话,却见门口探进来一颗头,一绺长发打着卷从他兴致勃勃的脸上散落,正是鸣鹫——
“对了我想起来了。孟兰溪当时那个笑,就像小孩子把整座山都烧了,然后发现大家都在慌乱救火,却没一个人知道是他干坏事的那种模样!”
说到这儿,他信心满满地拍着胸脯:“这回准没错,因为我弟当初烤火烧死了牧民两百多只羊、还没被大人发现的时候,就是那么笑的——当然后来就被我们揍个半死了!”
孟兰溪被召唤到书房,看到凌天水和崔扶风都在,县主望着他的眼神中也带着思量,顿觉气氛不对。
但他好整以暇,朝着千灯微笑行礼,依旧是那个满身清气如烟云供养的少年,又对崔扶风和凌天水颔首为礼:“不知县主与崔少卿召唤兰溪至此,有何吩咐?”
崔扶风道:“是为郜国公主之事,例行询问而已,想了解下你当日在曲江池的行踪。”
孟兰溪看向凌天水,见他目光平淡地朝他点了一下头,便也放下了心,走到桌边看着铺在案上的曲江池图,手指在水榭附近指示着:“我大约是在未时中来到曲江池的,距离县主到来时间还早。水榭中人都在忙碌,我在旁边帮不上忙,反倒碍手碍脚的,于是我便出门在曲江池边转了转,看到水边石头上的青苔长得颇为可爱,便采了一些铺在送给县主的兰花盆中。”
千灯想起兰花下那珊珊可爱的葫芦藓,点了点头,说:“那苔藓确实很鲜活,和兰花也很配。”
崔扶风又问:“接近一个时辰的时间,孟郎君就只做了这些吗?”
“我还在水边看到一些不错的草药,就随手采了一点,暂时先放在水榭外的石台上晾干。不过后来因为郜国公主出事,因此我回来时也忘记了带上草药。”
这话倒是验证了鸣鹫的行踪,这么说他在河湾边遇到孟兰溪采药之事属实。
千灯的目光难免落在孟兰溪的脸上,似乎想要寻找那种古怪的笑容。
但他在窗前含笑玉立,风姿清雅,哪有半点古怪的痕迹?
一直在旁沉默的凌天水终于开了口,问:“你采了些什么草药?”
“主要是远志,它可安神助眠,我想县主能用得上。其他还随便采了些玄胡索、白及等。”孟兰溪回忆着,从容道,“郜国公主出事后,我们随即被公人屏退在外,如今曲江池那一块更是被围住查案,不让任何人进出了,所以我当时采的药应当都还在石台上,崔少卿若过去查看,可以对证的。”
“采什么药倒是不打紧,不过按照行踪来看,你采药的河湾离郜国公主出事的启春阁不远,当时是否有遇到什么动静么?”
孟兰溪回忆了一下,摇头道:“河边树木丛生,遮蔽视线,而且我在丛中采药,并没抬头看左右,也没发现什么动静。”
凌天水又问:“你与郜国公主,之前可有交往?”
孟兰溪不加思索道:“没有,只听过郜国大长公主的名字,连面都没见过。”
他一介普通的国子监生,家中又没有在朝做官的亲人,自然与郜国公主毫无瓜葛。
无论从动机、现场证据还是公主府侍女的证词来说,他都没有下手杀害郜国公主的可能。
甚至可以说,在她所有夫婿候选人中,他是最干净、最不可能与此事扯上关系的一个。
唯一能让人介意的,只有鸣鹫说过的,他在采摘草药时,脸上那古怪的神情。
“但,我观察河湾边的情况,确实如孟兰溪所说,丛生的树枝遮蔽了视线,相隔稍远些,可能就看不清人了。”在孟兰溪走后,凌天水若有所思道,“更何况,鸣鹫非但要隔着树丛认出孟兰溪、还看到了他脸上诡谲的笑容,怕是有难度。”
“嗯,枝条灌木丛生间,看错的可能性不小。”崔扶风也认为孟兰溪只能算存疑,但与其他人相比,那古怪的疑点倒是微乎其微了。
千灯铺开卷宗:“既然如此,崔少卿找个人去水榭旁边的石台上查看一下草药,看看孟兰溪所言是否属实吧。”
三人重新审视七位郎君的口供,将他们在曲江池的线索脉络一一理出来。
“目前看来,有作案时间的,是金堂、鸣鹫与孟兰溪;与郜国公主有仇且因其死亡而能获得确切利益的,是纪麟游、商洛;而曾与郜国公主有过密切交往的,则是晏蓬莱、薛昔阳。”
崔扶风说着,沉吟着又在金堂、薛昔阳、晏蓬莱三人的名字上指了一指:“而其中,他们三人有多重嫌疑,既与郜国公主熟悉、又与她结下仇怨,要说作案时间,也不是挤不出间隙。”
“那便重点再筛查他们,从踪迹、从过往、从他们的证词来细细检查梳理,我想一定能有突破。”千灯说着,抬头见外间天色已暗,璇玑姑姑已持着火苗进来点亮宫灯。
今日调查所有人,忙碌奔波了一天,崔扶风让千灯先好好休息,自己便与凌天水一起先回后院了。
千灯嘱咐他们:“若凶手确实就是后院郎君们之一,不知今晚会不会有什么动静。我待会儿会调集侍卫,加强后院的安全,你们也帮忙关切一下,看是否有什么异常。”
“好。也请县主放心,只要凶手犯了案,那么他定会露出马脚,不可能永远隐藏下去的。”
告别千灯,崔扶风与凌天水穿过玉簪花夹道,回到后院。
崔扶风住在贴近前院的近竹堂,两步便到,而凌天水则在最后方的远松居。
崔扶风站在近竹堂前,看他往后手边走去,眉梢微扬,问:“凌司阶还要去猗兰馆?”
凌天水自然而然道:“如今后院矛盾已现端倪,最好不要懈怠,以免出了差错。”
“那也不急于这一时,不如先进来喝杯茶吧。”
凌天水随他入内对坐,却并无喝茶的兴致,只问:“怎么?”
崔扶风仿佛只是闲谈案情:“你觉得,后院这七人之中,谁的嫌疑最大,接下来又该如何着手?”
凌天水道:“我只是个负责验尸查痕的仵作,推断案情是你崔少卿的职责。”
崔扶风细细筛茶,给他推了一杯,闲适道:“可我看你对薛昔阳的行径,似有意见——为什么呢?负责验尸查痕的仵作,什么时候还管起接近县主的人了?”
凌天水捏着手中白瓷盏,想到自己适才说的话,心下难免也涌起怪异心绪。
别说崔扶风,其实他自己也不明白。薛昔阳与他并无任何瓜葛,对他而言,不过是个擦肩而过的路人,无足轻重。
——可,看到他悉心讨好县主、妩媚委婉的模样,不知为何,心底就有股莫名火气。
当着他们的面都能这般,背后也不知给县主使了多少手段。
至于他的手段有没有效果,只能看县主吃不吃这狐媚手段、何时会开始吃了……
思及至此,他忽悚然而惊,抬眼看向对面的崔扶风。
小炉茶烟袅袅,遮蔽了对方目光中的东西,但他如何猜不出其中的思量?
“不过是我久在军中,见不得这般妖媚行径。”他只觉心口烦嚣,晃着杯中碧色茶水,反问,“那你呢?崔少卿进县主后院,口口声声为了公务查案,怎么如今也管起县主的终身大事来了?”
崔扶风却朝他微微一笑:“实不相瞒,礼部已经在走程序,我成为县主夫婿正式候选只在旦夕间。”
凌天水倏然抬眼,望向他的目光中隐含锋锐。
崔扶风却恍若未觉,只不动声色给自己续斟了半盏茶水:“往后,我与县主后院所有郎君一般,都与县主利益一体,进退与共。自然,凌司阶是局外人,与我们并无纷争瓜葛,大可袖手作壁上观——毕竟你只是临时被县主拉来帮忙,待养好伤后,便会永远消失在长安,再也不会出现的,对不对?。”
凌天水却下巴绷紧,盯着他许久,问:“你族中、或者说,令尊崔侍中,竟然愿意让你这天之骄子淌昌化王府的浑水?”
“愿不愿意,都是我自己的选择,更与舒兄无关。”
凌天水眸光沉沉地看着他,没有回应。
“我知道你进县主后院另有目的,这点,与我无关。可县主命途多舛,遭际坎坷,无论是谁、是何目的,我都不希望给她艰辛的人生再多增波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