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灯录by侧侧轻寒
侧侧轻寒  发于:2025年10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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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洛说:“天水哥和扶风哥也给她们下马威了嘛,听说公主的马被毙了,连个屁都不敢放。”
鸣鹫自然好奇,追问怎么回事,商洛就大肆渲染,说起萧浮玉在山陵欺负县主,凌天水一脚就把她的马腿给踹断,崔扶风几句话让公主吃瘪赔罪的事情。
“麟游哥怀疑,郜国公主这种人,肯定私底下给天水哥和扶风哥使绊子了,但是嘛,他们这么厉害,应该是不动声色化解了,反正表面是一点都没显露出来。”
听到此处,千灯不由看向崔扶风,目光中带着探询之意。
崔扶风却只云淡风轻朝她微微一笑,示意无妨,先听听鸣鹫怎么说。
鸣鹫听了商洛的话,嘴角也是抽了抽:“那倒是,凌天水这样的人,谁敢惹他?”
“就是嘛,他们不敢惹天水哥和扶风哥,就只敢欺负县主!”商洛不满道,“听说萧浮玉最近又搞了匹白马,和当初被天水哥踢死的那匹一模一样,又要得意上了!”
想到千灯日常与凌天水确实走得近,鸣鹫把马桶一扔,自言自语:“原来仙珠喜欢这样的男人啊?你等着,我今晚就搞点大事给你瞧瞧!”

说干就干,鸣鹫借着酒意踩着软梯子翻出了院墙,直奔郜国公主府。
虽然郜国公主府高墙大院,但是鸣鹫身手出众,又带着翻墙软梯,很快在后巷角落找到了缺口,溜了进去。
很巧,马厩就在这个角落,他摸进去一看,果然里面有一头毛色雪白的大宛良驹。
趁着暗夜无人,他悄悄把马牵到草料铡刀旁,把马脖子摁下去,然后一按铡刀,干脆利落就获得了一个马头。
因怕吓到众人,鸣鹫没说当时马血喷涌的那个可怖模样。但众人听到这般凶残行径,都是暗吸一口冷气。
鸣鹫自小在战场上长大,对此毫不在乎,提起马头将血沥干后,就摸向了旁边楼阙高处。
他翻过几重墙,绕过几条廊,估摸着中间应该是郜国公主住的地方,但就是找不到。
幸好此时夜深,府内早已熄了灯,偶尔有几个侍女或者巡逻的侍卫经过,他也轻松避开了。
正在绕来绕去不知往哪儿走时,忽然有一块小石子打在他的身上。
他当即惊觉,正要找石头来源,却见第二颗石头落在了他不远处的砖地上。他疑惑地探头一看,砖地上用树枝浅浅画着几个方块,其中一个上歪歪斜斜写着公主二字,侧畔角落里有个似是而非的马头,马头和公主方块之间画了条弯弯曲曲的线。
鸣鹫看了看手中的马头,又看看前面房屋的布置,明白这是给他指路呢。
虽然此事古怪,但他酒意上涌,想着郜国公主与他的过节京城人尽皆知,他半夜喝醉了闯进公主府砍马头,也是英雄行径,根本不怕被人知晓。
所以他照着地图寻过去,古怪的是,标记“公主”的那处高堂门户敞开,内外的侍卫和侍女们都在打盹睡觉,居然无人清醒值夜。
他没想到公主府守卫这么松懈,提着马头轻手轻脚闪进去一看,屋子内灯火暗暗的,守夜的侍女们倚着熏炉睡得香甜,偌大的内堂,全是鼻息声。
这一幕若是其他人看见,必定感觉古怪,但鸣鹫是异族人,他哪懂得高门大户的规矩,直接拎着马头走近床畔,掀开帘幕一看,里面有个女人睡得沉沉的,正是郜国公主。
他本想拿着马头丢她身上,但转念一想,又想到更好玩的事情,面露诡笑,轻轻把那白马的头搁在了她的枕畔。
本想用枕头把马脸垫个好角度,和她上下相对的,不过难度太大,他又把枕头原样摆回去,只将马头弄出与她对面同寝的姿势。
然后他憋着笑,蹑手蹑脚退出,翻墙离开了公主府。
“仙珠,我是不是超厉害的?是不是比凌天水更厉害?”
千灯与崔扶风交换一个眼神,两人心下油然浮起一个念头——郜国公主仪仗侍卫比昌化王府还多,却被鸣鹫这般轻易闯入闹事,这个在背后先是给他送地图、继而又帮他迷昏侍卫侍女的人,会是谁?
只听鸣鹫又道:“我回来王府一看,商洛已经不见了。我去了挺久,他一个小屁孩怎么会大半夜等我,我也就没在意。这个脚印,大概就是他等我时踩的吧。”
说着他又表情郁闷:“还以为公主府被我吓一跳,会在全京城传扬我的威武雄壮,仙珠也会对我投地自首,没想到公主府竟然闷闷不乐,急死我了!”
“五体投地,闷不吭声……”琉璃实在憋不住,帮他纠正。
鸣鹫才无所谓,一挥手道:“所以仙珠你看嘛,我要是真想杀郜国公主,还砍什么马头?进公主府的那天就把她喀嚓了!”
这话倒是很有道理,他这个后来者,本来就与一切线索扯不上干系,与郜国公主和商洛都没有前缘纠葛,嫌疑应是所有郎君中最小的。
崔扶风也只照例问了他最后一次见到商洛是何时,果不其然他奔波在城外回纥驻军处,曲江池回来后,并没有和商洛碰面机会。
离开了细柳坞,前方是分岔路口,千灯与崔扶风商议了一下,决定先去猗兰馆寻找凌天水,探讨一下关于鸣鹫夜入公主府之事。
刚绕过清澈流泉,便闻到香气幽幽,萦绕鼻间。
抬头看猗兰馆花树繁盛,落花流水之间,孟兰溪正在水边以小瓷盏取水,抬眼看见他们过来,起身相迎,脸上笑靥依旧迷人:“县主。”
千灯向他点头:“我是来寻商洛的,他家人要带他回家,结果他躲起来了,如今不知去向。”
孟兰溪面露诧异:“怎会如此?县主可需要我们帮忙么?”
千灯尚未说话,凌天水已听到动静,从屋内出来了。知晓他们来找商洛,立即便懂了来意,微抬下巴示意他们进内搜查便是。
猗兰馆有一前一后两个小室,是以凌天水时常过来同住也无妨。不过两间竹室都不大,一桌一椅一榻而已,其余衣柜书架等都是斑竹所制,一室幽香,洁净清朗。
室内一览无余,几卷书和制香的工具摊在桌上,并无任何多余的东西,至于衣柜衣箱和床底下、门后窗下等也都是干干净净。
璇玑姑姑与侍女仔细查看,凌天水与他们站在门口看着,低声询问:“怎么了?”
千灯与崔扶风示意他到外面,白兔听到声音,缩在窝内瑟瑟发抖地望着他们。
千灯将它抱起轻抚着,崔扶风把事情简短讲了一遍,又提及鸣鹫夜潜公主府之事。
凌天水沉吟听完,问:“那木梯上商洛的脚印,鸣鹫认为可能是在他杀马那天,挂在墙边时商洛留下的?”
崔扶风道:“这个猜测顺理成章,他出去后,商洛试着踩一踩软梯很有可能。当然,也可能是在郜国公主死后,商洛借此翻出了墙外而失踪了。”
“但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商洛借助这梯子出去后,又是谁将梯子收回的呢?”凌天水这话虽是在询问,但三人心中其实都已有了答案——
鸣鹫有出入后院的条件,自然也有将后院的东西、甚至是某个人带出去的可能性。
三人正在商讨之际,后方璇玑姑姑等人已经查完猗兰馆出来,对着千灯摇了摇头,表示一无所见。

第三十六章 梦沉酣
凌天水说:“找人返回细柳坞,找一下鸣鹫王子,就说,这边有个东西要请他看一看。”
等千灯吩咐玳瑁去了,他才示意她与崔扶风来到猗兰馆侧门拐角处,指向砖地上一个痕迹。
崔扶风蹲下细看,依稀辨出是半个鞋痕,略带泥浆痕迹,但此时早已干透。
“春日潮湿多雨,这鞋印痕迹已干,想来是前几日留下的。”凌天水指着脚印,示意后方孟兰溪过来,“这个拐角处可以看到猗兰馆内情形,又正好遮蔽身影,在这种地方出现的脚印,显然是有人潜入。”
孟兰溪点头附和:“是,刚刚凌司阶过来,询问我采摘毒蕈之事,因此我才惊觉王府后院会有居心叵测之人,便赶紧将所有香料药物清点了一遍,发现其他东西都还在,唯独少了一瓶‘梦沉酣’。”
千灯自然没听过:“这是何药?”
孟兰溪眼圈微红,轻声道:“我娘年轻时备受劳累,这些年缠绵病榻,常常通身伤痛无法入睡,因此我试着按照古方,给她配了这种香,里面就有用到那种毒蕈。我给县主的香主要是抚慰情绪、安神助眠,药性温和,而‘梦沉酣’则药性剧烈,可作为熏香,亦能内服。熏时使人昏睡不醒,内服则使人精神恍惚迷乱。不过因为这种毒蕈外表与普通蕈类无异,因此我在曲江池看到后便略试了一试,谁知竟被人看见了,酿成了惨祸。”
凌天水道:“我听说他丢失了这种药,于是便在猗兰馆内搜寻了一番,发现了这个脚印,显然是有人潜入了。”
“这么说,这药应是留下脚印的人偷盗?”千灯低头仔细端详鞋印。
凌天水点头:“这脚印的脚尖内缩,泥痕有些微偏移,显然他在门口有警惕或者踟蹰观察的举止。”
说着,他又指着鞋子中间的凹处问:“而此处,县主觉得为何如此?”
千灯望着那依稀横贯过靴底的寸许宽凹痕,觉得应该是鞋底被什么东西磨过,但为何会此处独独磨成这样,这人的脚下一直踩着什么呢……
她尚在沉吟中,只听旁边崔扶风思忖道:“这应该是马镫磨出来的痕迹。”
他的声音确定,显然已确定了是什么人。
凌天水亦肯定道:“常年骑马的人,靴底在马蹬上磨损,自会留下凹痕。”
说着,他抬了抬自己的脚,果然鞋底也有些微的痕迹。
而在王府后院中,除了凌天水外,常年骑马以至于鞋底留下印记的,只有纪麟游和鸣鹫二人。
而这脚印已经干透,按照泥浆痕迹来看,应是前几日的那场雨后留下的,那时候凌天水尚未回京。
“那么,从脚印能看得出这人的身份吗?”
“这个自然。”凌天水指着脚尖处示意道,“虽然同为皮靴,但中原之人——尤其是纪麟游这样在京中长大的,走惯了平坦道路,鞋底多磨得较为平滑,然而,县主看看这鞋子的磨损痕迹。”
千灯仔细端详,果然见鞋子足尖磨损的痕迹更加明显些,便询问地看向他。
“回纥人在水草丰茂之处游牧,从小便在草丛中奔跑行走,足尖常拨草丛草根,因此按照行走习惯,鞋子最早磨损的永远是足尖。”
千灯端详着地上足印,问:“这么说来,这是一个经常骑马的异族人留下的脚印。”
“只是猜测,但若从你的后院郎君中选一个的话,留下脚印的人是谁已呼之欲出。”凌天水抱臂淡淡道,“我认为可以把人叫过来,让他的脚对比一下了。”
鸣鹫很快到来,一看地上的脚印,知道他们怀疑自己潜入,顿时暴怒瞪向孟兰溪:“就你那些破烂,有什么值我偷的?”
孟兰溪唇角露出一抹笑意,那对酒涡显得格外动人:“实不相瞒,就是丢了一瓶能致人意识昏沉迷乱的药而已。”
“那有屁用?我直接把人打晕不就……”说到这里,鸣鹫忽然回过神来,哇哇大叫,“什么?你们怀疑我?我给那个巴掌公主下药,害她摸到河里淹死?”
看他暴怒得像头愤怒的狮子,孟兰溪不动声色地往凌天水身后躲了两寸,面带无辜:“此事关系重大,无论是谁窃药,我都得告知县主。”
鸣鹫目光转到千灯的脸上:“县主,不会连你也怀疑我吧?”
千灯摇头:“我不会包庇任何人,也不希望任何无辜者受委屈。只是孟郎君的东西失窃,而你的脚印出现在此处,似乎有关联。”
“无关,就是无关,别说关了,开都没开过!”鸣鹫矢口否认,“说不定就是他偷了我的鞋子,故意在这边留下脚印呢?”
想到鸣鹫那一地混乱的东西,千灯倒也觉得,同在后院的某一个人,要是半夜偷偷拿了他的鞋子伪造一点痕迹,确实不难。
“但,‘梦沉酣’被盗,最终的受益者,恐怕也是鸣鹫王子。”崔扶风却道,“难道你在潜入公主府时,看到那横七竖八躺了一地的侍女侍卫们,不觉得奇怪吗?”
鸣鹫眨了眨眼:“这么一说的话……”
“这么一说的话,那个给你画地图指示的人,身份就十分值得追究了。”
对方身在公主府中,却又帮助鸣鹫兴风作浪,究竟是敌是友,目的为何,十分值得深究。
只是鸣鹫那夜本就是酒后胡作非为,从公主府回来后就把一切抛诸脑后,哪还记得当日细枝末节,更别提一个隐藏在背后未曾现身的人了,因此想了半天,愣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那人定然是府中人,才能知晓鸣鹫要去大闹公主府之事,而且他似乎可以在公主府来去自如,因此才能提前帮助鸣鹫扫除障碍,肆意行事。
对公主府如此熟悉,会不会,他就是在郜国公主出事之前,与他在启春阁幽会的那个人呢?
鸣鹫悻悻离去,最终也咬死不承认自己偷过东西,让千灯一定要找到冤枉他的人,不然他就自己出动把后院闹个天翻地覆。
千灯招呼上凌天水,几人一起离开了猗兰馆。
顺着流泉转过花树,前方是已经空置的梅苑与榴花山房。
望着碧草茸茸的草坪,千灯忽然想,不知时景宁的弟妹,如今在舅家过得如何呢?
而商洛呢?
是她的错,后院已经出了这么多事,她却为了探查母亲去世的真相,让一个没有自保之力的少年居于虎狼暗伺之中。
若他真的出了事,再也回不来了,她该如何向这少年、向他的家人交代?

在心思沉重中,前方已是纪麟游所居的菊园。
门前一片空地,周围竹篱疏疏。菊花初发了二寸长的新芽,无遮无蔽,更显轩敞开阔。
纪麟游白天多在门口空地习武,今日却躺在廊下竹椅上看书。千灯过去时,一眼便瞥到了他手中拿的正是《昌化武略》。
听到动静,他跳下竹躺椅,惊喜招呼:“县主,找我有事?”
得知是来寻找商洛的,他先是惊讶,继而爽朗地将手一挥:“行,你们进去吧,我在这儿看书看得专心,倒没察觉到什么人过来。”
说着,也不在意璇玑姑姑他们,只拉着崔扶风询问:“崔少卿,你所编的这本书,有些地方我请教一下。比如这里,上元元年,王爷与世子率军救神策军于临洮磨环川时,为何要在西北处设伏军,而不是在关隘口阻断对方呢?”
崔扶风扫了一眼,道:“我走访当时参战的将士们,大家都说是设在西北处,不会有错。”
千灯也见上面这场大战细节清楚明白,确实是在西北处设伏。
只有凌天水随口道:“磨环川高山大壑,关隘口十分开阔。当时神策军速败,敌军士气如虹,昌化王远道赴救,兵力又不占优,若在坳口与敌军正面对战,胜算并不大。但在西北处有斜道深谷,昌化王便在关隘正口设计伪阵,诱敌奔西北道,前方纵列翦其羽翼,后方弓弩追击,迫敌方兵马急走,遁入深谷相互踩踏。我军再变钩阵,来回冲杀两三次,对方便溃不成军,再无反抗之力了。”
听他这一说,纪麟游顿时豁然开朗,一拍大腿道:“原来如此!王爷真是用兵如神!那表弟你再帮我看看此处,又是为何要如此调兵呢?”
这边两人探讨兵法,那边璇玑姑姑已查完菊园,纪麟游在军中粗糙惯了,东西不多,一目了然,没有任何异样。
千灯回头看凌天水,他合上《昌化武略》之时,垂睫扫了眼夹在书中的一个东西,微微皱眉头。
她有些奇怪,正要看看书里是夹着什么东西,能让凌天水这样的人皱眉,却见他已经不动声色将书合上,递还给了纪麟游:“多看看吧,这是昌化王近五十年征战的精髓,学透了后,表弟定然有所成就。”
离开了菊园,前方水波粼粼,已至照影池。
水池映着日光,周围明亮澄澈一片。他们踏着光华前进,千灯忍不住看向身旁凌天水,心下带着异样感觉。
凌天水挑眉看着她:“怎么了?”
千灯压低声音,问:“你从那本书中拿走的,是什么?”
凌天水没想到她已经看到了自己的小动作,便随口道:“还需确认,有了结果就告诉你。”
千灯点点头,又若有所思:“凌司阶,你身手高超,又精通兵法,这么厉害的人才,临淮王怎么舍得放你来这边?”
崔扶风似笑非笑听着,瞥了凌天水一眼。
而他不动声色:“临淮王麾下人才济济,像我这样的人多了去了,有什么舍不舍得的。”
脚下足尖踏响木廊地板,他们上了通往照影轩的回廊。
水波粼粼,日光波光交织,映照得水边长廊小轩带上了一抹仙气。
清澈的池水上,是泼洗得洁净无尘的木廊。木廊临水,将脚步声放大,屋内的晏蓬莱起身出来查看,见千灯一群人行来,略觉诧异。
知晓是找商洛的,晏蓬莱垂眼颔首,领他们入内。
照影轩临水照影,建于水上,木廊尽头便是敞开的一间小厅,厅后是由雕花门扇隔开供休憩的小房间,里面设着床榻。床榻边是小柜、茶炉、蒲团,那蒲团亦是由袈裟衣角缝缀而成。
原来他送给县主的东西,与他自己日常所用的,竟是一对。
这不具体但又分明存在的暧昧感,让崔扶风不由自主看了千灯一眼。
千灯却并未注意,只打量他这简单的小屋,心下觉得太简陋冷清了,别说商洛一个大活人,就算一只蚊蝇,怕是也无法遁形。
她轻声道:“晏郎君怎么不让嬷嬷们去库房拿些日常家什过来?这般生活,委实有些不便了。”
晏蓬莱却摇了摇头,以白玉般的五指缓缓拨动手中伽楠佛珠,轻声道:“一切身外物,有何必要?如今我在县主这边衣食周全,不惧饥寒,其余俗物,对我而言皆无意义。”
千灯默然颔首,虽然这边绝无商洛踪迹,但还是例行公事问:“不知晏郎君最后一次见到商洛,是在何时?”
晏蓬莱略一思忖:“昨日夜间,大约酉末,他过来我这边坐了一会儿。”
“不知商洛昨晚找你何事?”
“他年纪尚小,应当是被郜国公主的尸身吓到了,说前晚一夜未眠,闭上眼便看到郜国公主的死状。去岁时景宁与杨槐江出事时,他也曾向我求助,当时我送过他一本南华经,但商小郎君年纪尚幼,不懂经书奥妙之处。此次他求着我给他弄个护身符,因此我临时给他画了个安神咒,他拿了便离开了。”
说着,他指指小柜,说:“县主若需要的话,我也给你画一张。”
小柜内有符纸有锦囊,显然晏蓬莱对此道十分熟稔。
千灯摇了摇头,说:“不必麻烦了,我还要去查看后院他处,尽快找到商洛。”
晏蓬莱应了,他屋内无桌无椅,亦无法招待客人,众人也不再盘桓,告辞离去。
晏蓬莱将他们送出小轩,千灯低头踏上长廊,清粼粼的水光中倒照出她和身后晏蓬莱的身影。
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晏蓬莱在望着她,凝神注目,一瞬不瞬。
因为心下异样的感觉,她俯身看向水面,下意识想要看清这位郎君的目光。
木头在春水蒸腾中潮湿打滑,她往前俯身之际,脚底忽然一滑,还好及时扶住了旁边的柱子,才没有从游廊上滑下去。
但她头上所戴的宫花,却因此从她发上飘坠,落在了水中。
母亲虽已出殡,但守孝期千灯不饰金玉、不着艳服,头上也只戴了一朵白纱堆制的宫花。
见宫花落在水中,琉璃“哎呀”一声,忙一手抱柱,探手要将宫花捞起。
然而水波荡漾,涟漪挟着宫花,半沉半浮间离走廊竟越来越远了。
千灯正想说不要了,身后晏蓬莱却搁下了手中佛珠,撩起素青的衣袍下摆,踏入了水中。
照影池的水并不深,只是及膝而已。他涉着池水向宫花走去,抬手将它捞起,捻在三指之间轻甩掉水珠,转身向着千灯涉水而来,向站在廊上的她抬起手臂,将这朵白纱宫花递到她的面前。
日光波光相照,清波荡漾在他的身旁,圈圈涟漪扩散于这位神仙般的郎君身畔。
他孤立于粼粼波光中,如同一支青莲菡萏的姿态,那世人称颂的面容被光华笼罩,太过璀璨绚烂,反倒看不清楚。
千灯慢慢接过他手中的宫花。湿漉漉的花朵滴着水,落在晏蓬莱的衣襟上。
这位痛恨雨天、痛恨湿漉漉的环境、当初因为不愿意冒雨回家弄湿身子,宁愿留在她后院的郎君,竟会毫不犹豫下水,帮她拿回这朵无关紧要的宫花。
周围屏息静音,水上水下,唯有他们默然相视。
春日万般颜色,不敌他凝望她时眼中一抹光华。
静立于旁的崔扶风微抿唇角,一言不发地转开了眼睛,默然收紧了自己的十指。
他听到旁边凌天水淡淡地“呵”了一声,似是冷笑,但他的脸上一如既往毫无笑意,只是目光中显露出无法自抑的不悦神情。
崔扶风忽然在心里想,自己的脸上和眼中,会不会也是这般不可言说的神情呢?

至此,王府后院所有角落、包括郎君们的居处,都已搜寻完毕。
回到前堂,他们与到后院他处搜索的侍卫们会合,确认了没有商洛的踪迹。
待璇玑姑姑与侍卫们退下,千灯与崔扶风、凌天水将今日调查所得汇集,把所有人屋内的情况都梳理了一遍。
但后院就这么大的地方,诸位郎君的居处都不大,而且当年世子设计后院时,也未在后院设置任何可供藏匿的暗室地窖。
所有角落都已一再搜过,商洛确实从王府后院离奇消失,不见人影。
眼看天色不早,崔扶风前往大理寺,准备再将曲江池那边的情况彻底排摸一遍。
凌天水则返回猗兰馆,孟兰溪看见他便迎上来,询问:“商洛找到了吗?”
凌天水一言不发,关了门后,大步向后室挂衣服的架子走去。
孟兰溪怔了怔,然后猛然回神,疾步跟上想要阻拦他。
凌天水将他一把挥开,抓起衣架上一件竹青色的联珠小团花圆领罗衣——正是当日他在曲江池为县主庆生时,穿的那一件。
王府后院虽有一条流泉贯穿,又有三两个小池点缀,但都是景观,自然无法在其间清洗衣服,因此郎君们的衣服都是去外面找浣衣所清洗晾晒的。
而这两日因为郜国公主出事,王府建议他们减少出入,因此他那日的衣服换下来,依旧还挂在衣架上,没有送出去浣洗。
凌天水将衣袖内的衬袋翻开,一眼便看见了内侧那浅淡的青紫痕迹。
“听说那毒蕈破损处,会变成青紫色?你说自己所有采摘的药物都在平台上晾晒了而没拿回来,那么被你藏在袖中带回来的,又是什么?”他盯着面前脸色骤变的孟兰溪,将衣服往他身上一扔,冷冷逼视着他,“东西呢?拿出来。”
孟兰溪张了张口,最终艰难道:“用掉了。”
凌天水眼中寒意更甚,问:“用在了郜国公主身上?”
“没有!我与郜国公主从未见过面,纵然我想害她,她又如何肯吃下我的东西?”孟兰溪嗫嚅着,竭力掩饰目光中的异样,“更何况,我若知道接近她的方法,那么在她酣睡或者落单的时候,刺根毒针之类的,岂不比毒蕈好用得多?”
这话确实在理,但凌天水的脸色却更为难看了。
他一把抓住孟兰溪的手腕,厉声问:“既然如此,那能致人幻觉的毒蕈,现在呢?”
孟兰溪见他如此反应,显然已经察觉了那东西的去向,心下反而涌起自暴自弃的释然:“为何如此紧张呢?这东西又要不了人命,只不过能舒缓情绪,让人轻松愉快而已。”
他这话却让凌天水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测,语调都下意识冷硬起来:“你昨晚,也去给县主助眠了?”
孟兰溪定定地望着他,看着他这前所未见的愤怒,心下掠过不安的恐惧,不敢开口。
凌天水无法控制愤怒,将他的手腕攥得几乎青紫:“县主有何对不起你,你为何要害他?”
“我没有害县主,我怎么会害她!”
脱口而出后,孟兰溪又呆了呆,才低声道:“这蕈子,服用后会有幻觉,但若掺在香中的话,能安定凝神,令人睡得更为香甜舒适。”
“若只是如此,为何你要遮遮掩掩,不让其他人知晓?”凌天水厉声追问,“你若不肯说实话,我便找名医翻古籍,看看究竟有何古怪!”
在他锋利目光的逼视下,孟兰溪畏惧喃喃:“不会伤害县主的……我怎么会伤害她?只是、只是用一段时间后能让人产生依赖,以后县主就再也无法舍下我的香,也舍不下我了……”
看着面前这秋水为神、白玉为魂的清隽少年,口中吐出这种话,凌天水怒不可遏,一巴掌扇了过去。
他下手极重,孟兰溪的头被打得偏向一边,脸颊顿时红肿起来,嘴角裂开了一丝血痕。
但他依旧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凌天水。这让万千人畏惧的男人,他的愤怒固然可怕,但孟兰溪看着他,抬手慢慢擦去嘴角的血迹,目光倔强地盯着他,没有躲避。
“县主信任你、关怀你,你娘的丧事是她帮忙料理,你下狱时是她救你出来。我将你推荐给县主,替你创造机会接近她,可你,居然是这等居心!”
“因为,我没有其他方法,可以抓住县主了。”
孟兰溪盯着他艰难开口,目光中的疯狂却如同火焰在燃烧。
“我出身低微,无权无势,又没有过人才华,要从所有人中脱颖而出成为县主夫婿,分明是痴心妄想。可我想让县主看到我、想着我、离不开我……无论用什么手段,无论如何,我都想得到县主,哪怕卑鄙龌龊,万劫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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