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扶风紧盯着他,话语低低的,却仿似从胸臆间一字一句挤出来,郑重无比:“无论是你,还是孟兰溪,我都希望切勿多生事端,否则,我定然倾尽全力,为县主讨还公道。”
“怎么,还没进入县主未婚夫行列,你已经对夫婿之位势在必得了?”凌天水将杯中茶一饮而尽,重重搁在面前小几上,“那便祝崔少卿早日得偿所愿,也祝县主忘记当年宫变之时,我们利用她父祖之死,谋夺了多少好处吧。”
崔扶风陡然绷紧了身躯,那一向光风霁月的姿态,此时也难免折损。
“看清楚明白些吧,崔扶风。你我此生,都没有与县主长相厮守的可能。即使你愿意为她豁出性命、即使你不顾一切伴她左右为她谋划、即使她后院所有郎君都死光了,我们都没有资格成为她的良缘佳婿。”
凌天水抛下最后的话,霍然起身,大步走向门口。
崔扶风攥紧了手中茶杯,盯着他的背影,脱口而出:“既然如此,你为何还要来县主后院,搅动这番风雨?”
“你能替县主择婿,我不能?”凌天水手按在门扉上,略停了一停,“孟兰溪没什么不好,孑然一身又挚爱县主,是她远离一切纷扰的最好人选——至少,在你替她选的所有郎君中,他最符合。”
抛下最后这一句,他大步走出近竹堂,向着猗兰馆行去。
流泉之上的茶花已开到了终期,大朵大朵的红花坠落于水面,随着流水翻涌沉没,最终不知去向。
他看见了花树下清渺淡雅的孟兰溪,耳边却忽然响起千灯曾问过他的那一句话——
这个靶子……你自己来当,不是更简单吗?
为什么是孟兰溪,为什么不是他自己?
当时雪雾中的她,白色气息吐在脸颊旁,隔着薄纱帷帽,朦胧如不可触的远山雾岚。
就像他所有应该的、不应该的情绪,都将随着应允孟夫人的那一声,雾气般消散在日光之下。
再也没有任何汇聚成型的可能。
第二十七章 失踪
一道金光陡然从眼前劈过,就如一条狰狞的蛇从眼前黑暗中倏然钻出,直扑面门。
商洛猛然惊叫,直挺挺地坐起来,大口喘息着。
睡前不敢熄灭的油灯,还在幽幽亮着,已经烧得只剩盏底薄薄一汪油光。窗外是耿耿欲曙的天色,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商洛抖抖缩缩地给油灯里添了油,缩在床角裹紧被子,瞪视四下,仿佛怕黑暗中随时会窜出一头青面獠牙的女鬼,将他拖下湿滑河岸。
晃动的灯火让他眼前鬼影重重,一再出现在水中沉浮的公主尸体,以及照亮了尸体的那些五彩斑斓烟火光芒。
绿色的,红色的,紫色的,还有石缝中透出的那道刺亮了他眼睛的金光。
他一手握着随身的朱砂雀鸟佩,一手捏着护身符,口中胡乱念着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和无量天尊。
突然之间,火光陡然一闪,刺入他睁大的眼中。他陡然打了个激灵,在瞬间忽然想到了什么,脱口而出:“那金光!”
虽然,他还不明白那究竟算不算线索,有没有用处,但他下意识直觉,一定要尽快告诉县主才行。
但是窗外尚未大亮,他又惊又惧不敢出门,一直缩到外面雄鸡唱晓,天边的鱼肚白驱走了黑暗。
最危险的时刻好像已经过去,他又忍了忍,等到太阳都快出来了,才打开门探头看向外面。
眼前树木葱茏,春日的繁花一树树开在稀薄晨曦中,美好且静谧,并无任何异常。
商洛大松了一口气,迈步出了木樨厅,捏着手中的护身符向前院快步走去,口中喃喃:“快点啊,赶紧去找县主……”
花树摇动,缤纷落英随着微风而动,有几片飘飘洒洒地落在了他的身上,钻入衣领中。
正在胆战心惊中的他吓了一跳,忙反手去摸自己的领口。
就在他抓住那片调皮的花瓣,将它捏在手指中时,眼前忽然一黑,有人用布捂住了他的口鼻,怪异气味直冲脑仁。
他挣扎了几下,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两眼翻白,已经失去了意识。
虽然有孟兰溪精心调配的催眠香,但千灯在萦绕于室的甜美香气中,这一夜睡得并不安稳,梳洗时心中也在思忖着郜国公主之事。
璇玑姑姑从外间进来,欲言又止,千灯问怎么了,她迟疑道:“商洛的父亲商别驾回京述职了,现在与其父过来求见县主,说要接儿子回家。”
商洛的父亲正是郜国公主的入幕之宾之一,千灯并没有与他打交道的兴趣,如今又担忧后院局势,便顺水推舟道:“那就让商洛跟他父亲先回家住些时日吧。”
“可……商小郎君不知跑哪儿去了。”
千灯有些诧异:“郜国公主出事后,我不是嘱咐过了,除了要去衙门当值的郎君外,其他人无事不得出府吗?”
“正是呢,侍卫们说没见商小郎君出去过,可我们去看了,他屋内空无一人,连嬷嬷早上送去的饭都没动过。我们又在周围找了找,也没见到人。”
如今是非常时期,杀害郜国公主的凶手很可能正在后院潜伏,他此时忽然不见踪影,让千灯有些担忧。
当下她吩咐在后院细细查找,自己匆匆吃了两筷早膳,便立即到后院查看。
来到木樨厅一瞧,果然不见一个人影,早已冷掉的早饭放在桌上,没有动过的痕迹。
内室被褥未整,凌乱团在床角,还留着商洛仓促下床跑出被窝的模样。
“侍卫说他没出后院?”千灯向璇玑姑姑确认。
“绝对没有。县主不是吩咐后院加强管控吗?如今侍卫们对进出都有盯着,若是商小郎君出去了,他们定会注意到的。”
千灯点头,想起昨日商洛那惊慌失措的模样,沉吟思忖:“难道说,他因为害怕,所以去找其他郎君待在一处了?”
“这倒也有可能,只是这孩子怎么不饿呢?总该回来拿饭,或者让嬷嬷改送到那边啊。”璇玑姑姑说着,见床上被褥凌乱,无奈摇头。
她一贯整洁,又将商洛视为自家子侄,因此便将他的被角提起理了理,将被子叠好摆在床头。
就在俯身抚平被褥之时,她一看床沿,“咦”了一声。
千灯察觉到她的目光,便也看了一下那处。
只见商洛的床沿边上依稀有几道细细的刻画痕迹,并且刻痕很新,明显刚留下不久。
千灯弯腰下去,仔细看那些凌乱刻画痕迹。
那是用指甲在床沿上刻出来的四个字——
公主,火光。
她脑中顿时闪过商洛曾对她说过的那番话。
在他第一个发现郜国公主尸体时,曾被水上水下倒映的金光刺痛了眼睛,导致整夜噩梦,睡不安稳。
千灯眸光微沉,让璇玑姑姑和侍女们先回去,顺便去请崔扶风和凌天水过来这边。
待两人一前一后到来,看见床沿上新刻的这四个字,也都明白出事了。
只是因为昨晚的不愉快,两人先后查看刻字,又一言不发各自检查屋内情况,各自沉默,没有交流。
“公主,火光。”凌天水起身回到千灯身边,看着那四个字,判断道,“看来,商洛的失踪与郜国公主之死有关。”
“嗯,我有点担心。”千灯觉得心下不安,抚着眉上断痕低低道,“后院中毕竟潜伏着心怀叵测之人,更可能有杀害公主的凶手,商洛也许是……发现了什么,因而出事了?”
崔扶风则问:“就算有牵连,他又跑哪儿去了,总不能凭空消失吧?”
侍卫们以性命担保,商洛确实没有从大门进出,千灯只能吩咐加派人手,在后院再仔仔细细找寻几遍。
后院围墙很高,而且金堂前段时间刚带人修整粉刷过,若有攀爬痕迹,肯定会留下清晰印记。
但院墙内外各处粉白完好,前后门又有侍卫把守,除非商洛会飞,否则绝不可能跑出这院子。
她心下有不祥预感,但该来的还是得面对,只能让崔扶风与凌天水先细细搜寻,自己先回前院,去见商洛的父亲商南流。
商南流与其父一早等在王府,足有大半个时辰了。
千灯转过照壁,便听到商洛祖父嚷嚷的声音:“当初口口声声说不许我损伤她候选夫婿,如今孩子亲爹回来接了,怎的还在拖延?”
璇玑姑姑忧虑地看着千灯,她已神情自若地迎了出去:“商别驾、商老丈请见谅,我近日琐事缠身,怠慢二位了。”
商洛的父亲商南流,当年探花出身,相貌气质自是第一流。他三十出头年纪,儒雅温和,与商洛果然长得十分相像。
千灯心下不由想,难道现在跳脱活泼的商洛,将来也会变成这般翩翩君子模样?
心下更是担心他出事,有如一块石头沉沉压在胸口。
商南流向她见礼:“承蒙县主这段时日关照犬子,多有叨扰。下官今日因公回京,考虑到商洛素来忤逆,怕有扰王府清静,故此带他回家先行训诫。”
想到商洛离奇失踪,后院潜藏着一个血案累累的凶手,千灯回答的声音也有些低沉:“令郎聪明懂事,在我府中颇受上下欢迎,何来叨扰之说?商别驾和商老丈先请喝茶,我有事详谈。”
老头有些性急,端起茶杯便忍不住嚷嚷:“那混小子呢?他爹和我都亲自来接了,慢吞吞的干什么?”
千灯只能如实相告:“此事说来奇怪,商小郎君今日不见踪迹,如今我们府中也在寻他。”
一听这话,商南流顿时愕然。
老头直跳起来:“他爹都来接他了,他跑哪儿去了?”
“去了何处我亦不知,还以为他回家了,正要去贵府询问。”
商南流毕竟在官场中打滚多年,倒是还算镇定,只道:“犬子并未回家,不知可有在王府留下什么书信,说明去处吗?”
千灯摇头:“我们全府上下已找寻了一遍,没寻到任何踪迹。”
“是不是因前日郜国公主之死,他心下害怕,因此躲起来了?”老头嚷嚷道,“还是跑出去好!王府之前出过那么多事,不定什么时候就轮到他了,算这臭小子跑得快……”
商南流皱眉扯住他爹,示意他闭嘴,一边无奈向千灯面露歉意:“请县主见谅,我爹也是为孙儿着急,一时急躁,万望恕罪。”
老头气呼呼瞪着千灯,一脸“败落王府孤女能拿我堂堂探花的儿子如何”的架势。
千灯岂会容他在自己府中放肆,当下冷冷开口道:“实不相瞒,郜国公主府的人放出风声,认定杀害公主的凶手在我后院的诸位郎君中。如今其他郎君都安心以待,唯有你家小公子突然失踪。若他在我府中出事,我们自然愿意担责,可若他是畏罪潜逃,别说我们昌化王府,就算是你们商家发现了他的踪迹,也得将他交到衙门。毕竟此事关系重大,杀害大长公主,可是抄家灭门的死罪。”
一听这话,老头顿时吓得腿脚哆嗦,只有口中兀自嘴硬:“我孙儿如何会伤害郜国公主?我商家一向严格管教子弟,何况他一个小孩手无寸铁,哪可能杀人!”
商南流给他爹一个“慎言”的眼神,赶紧对千灯赔罪:“县主,商洛虽然顽劣,但心地尚属纯良,我相信他必定不会做出此事。如今他不见踪迹虽然古怪,但畏罪潜逃之说尚未坐实,还望县主在后院多加搜寻,我在京中也多有相熟之人,必会托人好生寻找他的踪迹,先将孩子找到才是正理。”
见他通情达理,千灯也道:“如此甚好,我们双方协同寻找,相信只要商洛没出事,必定很快能找到他。”
打发送走了商南流和商老头,璇玑姑姑担忧地上前给千灯添茶,低声询问:“县主,当初收留各位郎君,您曾对我们说过,是怀疑其中有心怀不轨之人。如今这人还未出现,府中郎君却接连出事,更不提郜国公主之死也与他们有关。这下……连商小郎君都失踪了,您看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千灯摇了摇头,猛灌了两口茶,用微苦的茶水将闷乱的思绪给压下去,定了定神。
如今,杀害郜国公主的疑凶尚未浮出水面,又多了一个商洛失踪,这两桩事件,究竟有没有联系呢?
“如果确有关联,那会是什么?”
想到商洛年纪尚小,毫无反抗能力,如今在这人心诡谲的后院下落不明,她心下掠过强烈的恐慌不安。
她让人去叫凌天水和崔扶风,自己坐在书房将商洛失踪之前向他们交代的供词反复推敲,企图能找到蛛丝马迹。
一时两人来到,崔扶风绕到她旁边落座,凌天水则用脚勾了把椅子在斜前方坐下,两人都着意与对方隔了点距离。
说起来,刚才在后院找人时,他们好像也没怎么交流。
这两人,昨晚还好好的,今天怎么忽然有点古怪疏离?
念头在心中一闪而过,但千灯现在牵挂商洛,哪有余力探究,只对他们道:“结合商洛的供述和床沿的刻字,有个事情我觉得不太对劲——当时商洛差点栽进水里,幸好被纪麟游抓住,而他倒挂在水面时,看见眼前火花直冒。他当时说,天空、水里、就连石缝间都迸出金光,全都特别刺眼,把他眼睛灼得第二天还在痛。”
说到这儿,千灯抬头看向他们。
崔扶风点头:“不仅如此,我记得他还做了噩梦,梦见石头缝里冒出金光,郜国公主又从石缝里钻出来。”
“仔细一想,此事岂不怪异么?”千灯若有所思道,“当时烟火确实繁盛,可天空、水面有火光好理解,石缝间的哪里来?”
崔扶风道:“不是不可能,晚风吹浪,水涌入石缝积在其中,从他倒挂的角度,也是可以看到反光的。”
凌天水沉声质疑:“石缝间那点水光,能有灼烫人眼的效果吗?”
“确实,不合常理。”
不合常理的地方,往往就是突破口。
三人立即收拾停当,一同前往曲江池启春阁,重查案发现场。
第二十九章 翠羽裘
郜国公主府的下人们守着出事那块区域,看见他们过来,有人撒丫子跑向旁边的亭子,显然是去通报了。
萧浮玉从亭子中出来,身上披着麻衣孝服,脸上尤有泪痕。看见千灯来了,她也没好气,哑声问:“零陵县主,你不是答应太子会好好调查府中嫌疑人吗?跑这儿来干什么?”
千灯知道她丧母后情绪不好,推己及人,也没介意她的态度,只说:“我调查府中郎君,如今有些发现,因此再过来勘察一下案发现场。”
萧浮玉愤恨地瞥了她身后的凌天水一眼,但他们毕竟是为了她母亲而来,便冷着脸示意府中卫兵们退开,带他们到了水边。
大长公主落水处,正点着香烛,摆着供果,显然萧浮玉正在为母招魂。岸边的杂草湿泥一片狼藉,当日的痕迹早已荡然无存。
萧浮玉一抬下巴示意他们:“查吧,别弄坏了我娘的贡品。”
千灯对崔扶风与凌天水略一点头,先提起裙裾走到岸边,和两人一起沿着水流细细查看。
一带水边全是树丛,因为之前金堂放烟花时清理过河湾垃圾,是以水流虽然缓慢,却也洁净,河底水草缓缓随水漂摇。
三人沿着河岸往前搜寻,因为公主府在出事后便封锁了这一带,因此一路都十分干净。
只在经过鸣鹫烤羊的河湾边,他们看到散乱的灰烬炭灰,还有几片焦缩的芭蕉叶,是清流碧草中唯一的狼藉。
一直查到水榭平台,下方所有石缝都检查完毕,石缝间除了些积水之外,确无任何异常。
他们对望一眼,凌天水反手勾住栏杆,俯身再将商洛差点出事处的石台细细检查了一遍,依旧一无所获。
不过在石台一侧,确实发现了一些散乱的草药,虽然已经被踩得零落不堪,依稀还可以辨认出里面多有远志,与孟兰溪所说相同。
而千灯站在石台上,瞥到水中一丛颜色比其它都深的水草,难免多看了一眼。
崔扶风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好像不是水草,是一块杂色布。”
那块布底色青黑,被树根勾住,藏在水草丛之下,与浓密的水草一起招摇,要不是如今水面清澈,还真难以辨认。
凌天水抓了一根树枝去挑它,谁知刚刚出水,树枝便嘣的一声断掉了,原来那布匹竟厚实,吃水后格外沉重,小树枝根本提不起它。
他探手入水,将青布拖上岸一看,原来是一条厚重的羽缎斗篷,织工精巧,只是羽毛颜色斑驳,看来杂乱。
千灯正在仔细辨认着花纹,忽听背后传来萧浮玉的声音:“这不是你那件翠羽斗篷吗?元日那天在大明宫,我见你穿过!”
千灯本觉荒谬,但仔细看上面剥落的痕迹,却又发现她所言非虚,这确实本是一件翠羽斗篷。
她确实在元日穿过这种翠羽裘,还因为与郜国公主的凫靥羽斗篷相似,被这对母女在大明宫门口当众奚落过。
这翠羽裘是寻常雀鸟毛羽染色簇织的,因此不能见水,否则便是如今这般毛色斑杂的模样。
“郡主看仔细些吧,这是‘一口钟’斗篷,与你当日披的样式相同,而我的翠羽裘是大氅,有肩有袖,与这件大相径庭。”千灯自然不会任由她攻击自己,将湿漉漉的斗篷拎起一角,“估计是近日游玩的女子,落水遗失的吧。”
这种东西落了水,捞回来也无法补救了,是以被遗弃了。
千灯说着,随手将斗篷的内领翻开看了看,目光落在各家做标记的内衬部位,眉心忍不住微皱。
她将那斗篷的内领展示给萧浮玉看:“要不,郡主瞧瞧这是属于哪家的?”
那斗篷内领之上,明明白白地用金线绣着“郜国”二字。
萧浮玉脸色古怪:“不可能!我和我娘肯定不会穿这种货色,府中肯定没这东西!”
崔扶风道:“结合众人供词来看,昨日金堂率领工人已经彻底清除过河湾,水底不应该有这么显眼的东西遗留,很大可能是在清理完毕后出现的。但那时河湾中已经只剩了昌化王府与公主府两拨人,这东西显然不是我们这边带来的,因此,只可能是你们公主府的人带来的。”
萧浮玉悻悻示意身后女官接过湿漉漉的斗篷:“拿回去问问。”
崔扶风自然不会让她拿走证物:“现场出现的任何蛛丝马迹,都可能关系案情进展,这斗篷极有可能是证物,理应交由大理寺。同时,我们还要查问昨日随同来曲江池的人,还望郡主知照好府中人,以便衙门方便行事。”
萧浮玉自幼见惯了别人在面前奴颜婢膝,何曾被人用这种决断口吻通知配合,刚失去身为公主的母亲,立即迎来了地位的坍塌,让她悲愤气恨,盯着崔扶风的眼睛似射出怒火。
可崔扶风怎会在意她的情绪,只示意大理寺衙役预备好。
萧浮玉的满腔怒火只能发泄向千灯:“零陵县主,你信誓旦旦在太子面前应允保证,说要仔细审问你那些未婚夫,如今自己办事不力,反倒来审查我们公主府了?”
“郡主这话说得好没有道理。我一介女子,又没有在朝廷领任公职,帮你们公主府调查,是我怜你与我一般遭逢母丧,才出手相帮。”商洛失踪,后院诡谲,千灯心下压着让她透不过气的千斤巨石,声音也沉了下来,“审查我后院郎君也需时间,若昌邑郡主认为我们是来替你办事、供你呼来喝去的,怕是误解了什么。”
此话一出,萧浮玉愤然咆哮:“那些人的嫌疑不是呼之欲出吗?别人还罢了,我娘出事之前,那个口口声声说要她……要她死的,不是嚷得全曲江池的人都听到了?”
千灯自然记得,萧浮玉过来闹事,怒斥凌天水害了她的马,结果被鸣鹫骂走。
当时鸣鹫口不择言,说要让郜国公主死去活来、死不瞑目、死到临头,每个词中都有死字,委实听来吓人。
“那只是因为他汉话不熟,词不达意,惹人误会而已。郡主带府中侍女秾桃来证实过,那日去启春阁找公主的人,与她相处十分亲密,而鸣鹫王子与大长公主的关系,怎么也不可能到那一步吧?”
萧浮玉恨恨咬住下唇,撇过头去望向郜国公主落水的地方。
懒得与她多言,千灯转而对她身旁的素纨姑姑道:“我有些许事情要询问姑姑,可否借一步说话?”
素纨不安地看看萧浮玉,见她冷哼一声没理她们,才迟疑地随千灯到旁边去。
千灯劈头便问:“姑姑,请问数日之前,你们府中是否有马匹遇害?”
素纨迟疑点头:“是……不知哪来的贼子,深夜潜入府中,将郡主新得的爱马砍了头,还将马头塞在公主枕边……”
原来当日郜国公主刚好从落水而亡的噩梦中醒来,一睁眼忽然发现,枕边竟有个带血的马头。
那马眼死不瞑目,与郜国公主四目相对,顿时吓得她魂不附体,歇斯底里地尖叫出来。
第三十章 内外交困
侍女们听到叫声,赶紧掀起她的床帐,看到这情形,有几个胆小的顿时吓得晕了过去。
郜国公主也惊吓过度,整整一天都是面色惨白,魂不附体。
萧浮玉心下不愤,认为京中无人敢对公主府如此放肆,定是上次那个凌天水知道她有了新马,故技重施不依不饶,因此抄起马鞭就要去昌化王府讨还公道。
素纨忙将她拦下,郜国公主也认为,首先此事未必是昌化王府所为,就算是,零陵县主那群人敢这般行事,就是在暗示他们出入公主府易如反掌,甚至连她们母女的命都捏在掌中。悬在头上的利剑摇摇欲坠,此事绝不宜声张。
千灯原本只想了解一下萧浮玉当日过来找凌天水争执马匹之事,听到居然有人夜闯公主府,砍了昌邑郡主的马头还塞在郜国公主被窝中,也是震惊不已。
待听到这母女俩的反应,她又不由无奈。难怪萧浮玉当日过来大肆咆哮,原来公主府竟对昌化王府有这般大的误会。
她对素纨道:“姑姑稍后请帮我转告你们郡主,此事与我昌化王府、与凌天水绝无任何关系,我身为朝廷县主,更不会指使人行此等违禁犯律之事。”
素纨点头应了,又迟疑地看看她,接着说下去:“原本,公主与郡主商量,婚事在即,待太子来府中商议之时,将此事略提一提,让太子调停一下……”
千灯自然知道她是为尊者讳,这对母女应当是商议如何在太子面前大肆攻讦昌化王府,势必要给她泼上满身脏水。
“谁知太子府只来了绿绮,说是边关突报急务,太子近日不能来了,吩咐婚期再行商议。可这哪有什么可商议的呢?新任东宫詹事与公主府长史知照了一声,说如今正是多事之秋,朝中实在太过忙碌,帝后要顾及长安朝廷,太子要前往回纥及各都护府抚慰,这是家国大事,天下大计。至于婚期,便再推一推,待到太子视察完西北边关后再说了。”
如此说来,推迟婚期不仅是太子的意思,甚至也是帝后的意思。
千灯心下自然想到,当日在荐福寺,她给皇后呈上的那张薄纸。她默然瞥了不远处的崔扶风一眼,虽然尚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但想必是触了皇后逆鳞,而萧浮玉与太子的婚事,怕是也因此要有变数了。
她能想到此点,郜国公主与萧浮玉又哪会不知?
母女俩内外交困,坐在殿内握着手互相安慰。萧浮玉倒比母亲镇定点,也对自己与太子自小的情意有信心:“娘亲别忧心,阿兖身为太子,自然要以朝政为重。”
“你懂什么,凡事就怕个拖字,迟则生变,尤其咱们如今还遇到这般多的事情……”郜国公主心有余悸地望着床帐内,仿佛还能看到那个死不瞑目的马头。
“哎呀娘,别看了,待会儿晚上又做噩梦。”萧浮玉拉她出殿,吩咐素纨将公主居所更换到高墙深院的绯云阁去,一边陪母亲去花园散心。
素纨率领侍女们将公主一应惯用之物移到绯云楼,结果一整理之下,发现公主日常喜欢的首饰少了许多,赶紧追去禀报公主。
孟春天气怡和,春草生长,花木葱茏。
郜国公主走到春水荡漾的池边,只看了水波一眼,便立即按住了额头,呼吸急促,晕眩地靠在了假山上。
“娘,怎么了?”萧浮玉忙扶住她,在旁边山石上坐下。
“我喘不过气来了,在梦里……梦里我就是掉在这样的水里!”郜国公主指着水池,声音发颤发闷,仿佛水已没过她的口鼻,让她沉在其中挣扎不得。
萧浮玉忙扶着她离开水边,到旁边小轩坐下。
素纨上前禀报首饰失窃之事,要与侍女彻底清点查看究竟遗失了哪些。
郜国公主正在烦闷中,呵斥道:“没了就没了,性命都不保了,要这些东西何用!不必清点!”
素纨不敢违逆,忙俯头应了,心下正不知如何与公主邑令交代,只听公主又道:“多叫几个人来,把水渠堵上,花园里所有水池都填平!”
素纨看看后院这片广阔水面,有些迟疑:“启禀公主,如今正值春天,人手大都在农田忙活,怕是得等个一两月,农忙结束后才能找得到足够人手……”
“一两月?”郜国公主怒斥,“本宫万一在这一两月内出事呢?”
素纨连忙跪下,说道:“公主吉人自有天相,何必害怕不祥之梦呢?只要多加休息,别到这池边游玩,奴婢想……”
话音未落,本就气急于心的郜国公主站起身,一脚踹了过来。
素纨猝不及防,又不敢躲闪,被她一脚踹中肩膀,顿时摔下了水边平台,落入池塘,只能忙乱扑腾着,惊叫求救。
听到此处,千灯不由愕然担忧,但见素纨姑姑还好好站在面前,才放了心道:“还好姑姑会游泳,并未出事。”
素纨眼圈微红,摇头道:“我自幼在禁中长大,哪会游泳?所幸那日天气尚冷,我身着软厚的丝绵夹衣,那料子不吸水,鼓起一大块将我半沉半浮地悬在水中,没有立刻沉下去。公主瞪了我一眼,想是气也消了,便拂袖离去,周围人赶紧将我拉上岸,否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