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灯录by侧侧轻寒
侧侧轻寒  发于:2025年10月11日

关灯
护眼

望着他疯狂执妄的模样,凌天水一时竟不知如何驳斥。
他的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夜孟夫人去世时,空洞的眼睛已失了焦距,四肢痉挛,声音嘶哑模糊——
你什么都有,兰溪却什么都没有……求你……帮他如愿娶到县主,我九泉之下……才能瞑目!
而面前的孟兰溪紧盯着他,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问:“娘去世的时候,应该也叮嘱你帮我了吧,否则的话,你怎么会愿意照顾我呢,哥?”
这一声“哥”,让暴怒中的凌天水骤然握紧了双拳,他死死盯着面前的孟兰溪,面色沉冷至极。
“其实我早就知道你是谁了,不然这世上,又有哪个人愿意帮我这种无足轻重的人?”孟兰溪带血的唇角衬着深深的酒涡,显得凄怆又快意,“娘为了你这个儿子,一辈子过得这么苦,最后死不瞑目,就为了成全你!可你呢?直到她去世了,你才回来看了她一眼,不承认她是生你的人,更不承认我与你一母同胞!你对得起娘吗?你对得起我吗?你心里有亲娘和亲弟吗?”
凌天水没有回答,或许是因为,他确实无言以对。
“我年幼时就死了爹,娘带着我在孟家处处受人欺负刁难。娘常说,没事的,总有一天,你大哥会来接我们的……孟家人把我们赶出家门时,我娘抱着我在漏雨的茅棚里对我说,等你哥回来,一切就都好了……可其实呢,直到娘死了,你才终于出现,娘到死都没能享受到你一点好!你对我们不管不顾,任由我们沦落至此,哥,你是真的不懂,为什么我一定要得到县主?”
凌天水紧抿双唇,许久,才艰涩吐出几个字:“我确实亏欠你们,你的人生也确实不如意,但,这不是你伤害县主的理由。”
“哥,你什么都有,不会明白一无所有的人,抓住一线机会都仿佛是救命稻草的感觉……”孟兰溪眼中蓄满泪水,悲愤过后,整个人也虚软了下来,声音哽咽,“哥……我知道你一定会帮我的。你冒名顶替进入县主的后院,难道不就是为了帮我吗?”
凌天水下颚的幅度绷得如同搭箭上弦的弓,沉默没有回答。
“哥,多谢你帮我,让我有了接近县主的机会……”孟兰溪并不在乎他的回答,只径自执妄道,“所以,我一定会实现娘亲的愿望,娶到县主。哥,你也不想娘在九泉下难以瞑目……对不对?”
凌天水感受着他压在自己肩上的重量,温热沉沉气息,还有——这个弟弟第一次拥抱自己,紧得仿佛溺水的人抱着一根浮木的力量。
他的心下涌起一种类似于绝望又冰凉的感觉,并没有该属于兄弟相认的欣喜。
为什么呢?
他仿佛又听到千灯的声音。
那是她问出口后又懊悔失言的话。她问他,为什么不是他来当这个箭靶,而是要选中孟兰溪呢?
他呼吸有些不顺畅。就像那日在母亲临终的床前,他应下了那个许诺时,那种带着点茫然又不知为何茫然的心绪。
最终,他推开了孟兰溪,并未复述那日对母亲的承诺。
他只是以低喑的嗓音一字一顿道:“我会帮你,但最终县主是否选你,还得看你自己的能力——至少,光明正大,别搞龌龊低劣的那一套!”

查完各个郎君的住所,后院也一再彻底搜查,依旧一无所获。
千灯在书房中逐字逐句地分析各个郎君的口供与行踪,商洛踪迹全无,郜国公主案毫无头绪,隐藏在后院的凶嫌不见线索……
正在心烦意燥之际,公主府又来催迫进展了。
“太子殿下在郜国公主府,等候县主过去,相询案件进展。”
千灯无奈,只能携了目前进展的卷宗,前往郜国公主府交代。
一进公主府前厅,就看见萧浮玉正揪着太子的衣袖在哀泣。
见她进来,萧浮玉哭得更凶,指着千灯哽咽道:“殿下,昌邑求您主持公道,问责零陵县主窝藏凶手、阻挠朝廷审案!”
一踏进来就被扣罪名,不止千灯,太子一时愕然。
千灯反问:“这几日我为大长公主奔走查案,不知有哪里做得不对,令昌邑郡主心生如此不满?”
萧浮玉愤愤瞪着她:“你后院就那么几个男人,审了两天还没响动,不是你塞责推诿,就是故意隐而不报,阻挠案情进展!”
“郡主怕是关心则乱,急于找到凶手,将断案想得太简单了吧?”若不是顾及太子,千灯早已拂袖离去,哪会理睬这种只会搅混水的人,“不瞒太子与郡主,我早已在府中一再搜查,向所有郎君问话、搜查住处,可说已在后院细细篦过一番了,但目前委实未曾发现哪位郎君的嫌疑。”
“查不出来?”萧浮玉讥诮道,“查不出来就别在案子中插脚,既然零陵县主能力有限,就该有自知之明,别妨碍法司侦破案情!”
商洛失踪,千灯正忧心忡忡,哪有心情与她客气:“此案事关你公主府和我昌化王府的颜面,本就只宜私下查探,暗地结案。可郡主这两日不思为母守灵,在曲江池招魂也就罢了,连盛发赌坊那种地方都要踏足。你为针对我昌化王府,已经打草惊蛇,平白增添查案难度,郡主这番责怪,怕是对我不公!”
太子也皱眉道:“昌邑,查案需要时间精力,如今才过了两日,你怎能如此苛责零陵?”
见他分明回护千灯,萧浮玉望着他,委屈含泪:“我……我只是……只是太想找到杀害我娘的凶手了!殿下,我没有娘了,我如今在世上孤苦无依,再也没有阿娘疼爱我了!”
见她如此伤心,太子也只能轻叹一声,劝解道:“昌邑,孤知道你为母复仇心切,可零陵说得对,急于求成反倒不妥。孤相信三法司在朝堂、零陵在王府内协同调查,揪出真凶只是时间问题,届时必能告慰大长公主在天之灵。”
听他如此说,萧浮玉才渐渐缓了啜泣哽咽。
话不投机半句多,千灯懒得与她再说,但想起昨日在曲江池捞起的斗篷,便走到素纨身边,询问公主府中是否已经彻查过,那件描金翠羽斗篷究竟是谁带过去的。
素纨摇头:“崔少卿昨日吩咐过后,我们已在府中细细问询过了,也查了近年裁衣单子,委实没有这样的翠羽裘。”
那么,这件标着“郜国”字样的翠羽裘,为何会出现在郜国公主殒命之处,上面的磨损迹象又究竟是因何而致?
千灯正在思忖间,却听后堂传来凌乱脚步声。
两个侍女惊慌含泪,进来禀报:“太子殿下、郡主、县主,大长公主她……她睁眼了!”
几人都是惊诧,不知这个睁眼是什么意思。
“今日府中请了龙华尼寺的法师来为公主招魂,更寿衣、修仪容,谁知……谁知她们掀开蒙面的纱巾一看,大长公主的眼睛竟然睁开了!”
萧浮玉霍然站起:“什么?!”
骤闻如此骇人之事,千灯也自诧异,跟着他们赶到停棺的后殿。
后殿陈设无数冰块,一片寒气森森。躺在锦被之中的郜国公主,果然半睁着眼睛,不肯闭合。
之前她溺水而亡,被捞起时千灯就在曲江池,也曾看过她的尸身,清楚记得她当时眼睛是闭着的。
如今她换上了祥纹锦衣,鬓发用香油梳理后插戴好了华贵首饰,脸颊也施了脂粉遮盖青灰面色,但脸上依旧蒙着一层僵直死气,衬着她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令人心惊。
在旁为死者祈福的老尼双手合十,口念佛号:“阿弥陀佛,大长公主双目流泪,无法闭拢,想来定是有夙愿未了,因此无法瞑目……”
太子闻言不由黯然,而萧浮玉更是哭倒在他怀中,身躯颤抖不已:“娘……怎会如此……难道您连离去都不安心吗?”
太子怜惜地轻拍她的肩背,试图安抚她:“昌邑,你别急……大长公主若有心愿未了,咱们好生替她实现愿望,定可令大长公主安心瞑目。”
“是因为凶手……还没抓到吗?”萧浮玉紧紧抱住太子,呜咽着将脸埋在他的肩上,痛哭不已。
他们二人虽早已定下婚约,却从未有过如此亲密举止,此时见她如此悲恸,太子身子有些僵硬,又不忍推开她,只能等她这一波伤痛过去,才让素纨将她扶到后堂休息。
等出来时,太子看到侍女和尼姑们都已退下,而千灯还站在郜国公主的尸身之前,拈着自己的手指沉吟不语。
太子走到她身旁,轻声问:“怎么了?”
千灯转头看他,抬起自己手指给他看:“殿下你看,大长公主的枕边……好似掉落了些许香灰。”
太子垂眼看去,她莹白如玉的食指尖上,确实沾染着一抹亮白灰迹,而郜国公主的枕边赫然也有遗落的灰迹。
“这灰迹如此白亮,应该是姑母特制的熏香,名叫雪末安息香。想来是做法事的人疏忽了,竟将香灰染到了这边。”
“雪末安息香……”千灯微微皱眉,抬起指尖闻了闻。
这么漂亮的白色灰迹,其实香气倒也寻常,只比寻常安息香多了些甜腻感。
太子说着,见她一直皱眉思索,神情抑郁,便又道,“零陵,昌邑新近丧母,情绪不佳,请你多担待些。”
千灯慢慢擦去指尖灰迹:“是,我知道。毕竟,丧母之痛,我感同身受。”
“杀害你娘的凶手已受到惩处,可郜国公主的凶犯却尚未寻到,因此昌邑心下大乱,言语难免激烈,或有不到之处,也属正常。”
千灯点头答应:“殿下放心,此事我必会竭尽全力,决不允许府中有狼子野心之徒。既然他敢在我的眼皮底下兴风作浪,我就应该亲手将他揪出,让所有人都看看,昌化王府绝不是他们可以肆意妄为的地方!”
望着她眉目间的凛冽倔强,太子默然点头。
千灯想起一件事,又道:“其实,我府中也出事了,商别驾的儿子商洛如今下落不明,我怀疑他可能出事了。如今我府中遍寻不到,怕是要和商别驾一起在京城搜寻,还望殿下允我们与长安各守备打个招呼,给我们点方便。”
“这个自然,待会儿我给你写一份手谕,你去各衙门办事都方便。只是这样一来,商洛失踪之事便难免传开,是否会影响到你?”
千灯心道,昌化王府后院之事早已是京中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如今更有萧浮玉大肆传扬,凶手还没个影迹,便已风风雨雨闹得人尽皆知,有什么影响不影响的。
“无妨,如今尽快找到商洛才是正事,只要真相大白,暂时有些波折无关紧要。”
“好,那我回去后取了东宫印章便给你出具。”
千灯郑重致谢,太子只道:“你我之间何须客气,在这世间,除了父皇母后外,你……是我最重要、最珍视的人了。”
太子一向待她亲如兄妹,千灯心下感激,只觉喉口噎住,难以表达自己的心情,唯有垂首深深行礼。
拜别太子出了灵堂,她步下台阶时觉得有些异样,下意识地回头,看向廊下。
萧浮玉不知何时已从后堂到了前边,她隐在梁柱阴影内,看不清表情,唯有一双饱含怨毒的目光,正暗暗射向她,无法掩藏恨意。
千灯心下突的一跳,想起了适才太子的话。
她一向视太子为兄长,可如今回想他的话,却觉得十分不妥。
太子与她说话时,无人处历来是不称孤的,显得比旁人更亲近几分。更何况,她若是最重要的人,那又置准太子妃于何处?
而且,他在未婚妻子的母亲灵堂中,对她这个素来与公主母女不和的人说那般话,可以想见萧浮玉的愤恨。
但事已至此,太子说的话覆水难收,她一时不知如何补救解释。
还在迟疑之时,萧浮玉刀锋般的目光已骤然转开,转身快步走出了她的视野。

离开郜国公主府,千灯吩咐马车先到务本坊,去商家寻找商南流。
商家是汝南望族,但在长安林立的世家中不算显赫,家中不过三进宅邸,门房也不甚机灵,将县主迎进书房后,只说商南流外出请稍候,奉茶后便退了下去。
千灯啜了一口茶,抬头看墙上悬着的字画。
商南流品味不俗,中堂挂的是王维辋川胜迹图,远山近水郁郁苍苍,气象不凡。左右壁上则是虞世南与欧阳询的条幅,圆融遒劲。
但在这样的大家书画之外,靠窗却挂着两幅笔力尚浅之作,尤其最靠近书案那幅,写得歪歪斜斜的,一看便是儿童稚笔。
她正看着,庭中传来匆匆脚步声,随即商南流大步迈进来,一见她便急问:“县主,可是有小洛的下落了?”
千灯摇头:“尚未找到。我来是想与商别驾说一声,刚刚我向太子殿下求了份手谕,要求各衙门配合调查商洛行踪。你稍晚可以去东宫拿取,方便找寻。”
原本她自行去取也可以,但因为适才公主府之事,她心下觉得异样,觉得自己该与太子保持应有的距离,不应再亲近了。
商南流虽然焦急失望,但也知道她在尽力寻找,赶紧向她致谢。
看看千灯的神情,他又迟疑道:“县主,如今京城纷纷攘攘,只说郜国公主之事与你们王府有关,你看小洛在这当口忽然失踪,是否……”
千灯皱眉,因为昌邑郡主在坊间大闹,引得昌化王府如今备受非议。
整个长安都在传扬,认为杀害郜国公主的,不是回纥王子就是失踪的商洛、不是与公主针锋相对的纪麟游,就是当年与公主关系匪浅的薛昔阳……总之,凶手必定在零陵县主的后院无疑。
“无论如何,当务之急是先将商洛寻到,如今他音讯全无,时间拖久了,绝不是好事。”
“唉,我已经走遍了亲戚友人和小洛幼时爱去的、熟悉的地方,可都是一无所获……”商南流叹道,“好在如今县主求到了太子手谕,我马上去周围各坊院守卫那边打听,不行就全长安都找个遍,总能有线索的。”
毫无头绪的情况下,也只能先遍地撒网了。
千灯颔首,起身要告辞时,又看了看书案边那幅稚嫩的书法,目光落在落款上,辨认出那是“商洛”二字。
商南流见她端详那幅书法,便苦笑道:“这是小洛七岁时临的颜鲁公《劝学》。那时我刚中探花,春风得意,对孩子和前程都充满憧憬,因此将他这幅字裱起来,挂在书房时常看一看……让县主见笑了。”
“这是商别驾对小洛的拳拳之心,我十分理解。”千灯说着,又看向旁边那幅书法上。
商南流便道:“这幅啊,是我中探花后去了一趟渑池,当地县令携名师大儒与我一起访古,随行的有个不过十三岁的少年——正与现在的小洛一般年纪,说是县内名声最盛的神童,被夫子带着过来。
“当时匪乱四起,我们过去时,渑池中正在打捞尸身,原来荒年乱世,匪人横行杀人,百姓深受其苦。我们抚今思古,追怀蔺相如一介书生能定天下,不知眼前乱世何日终结。当时我亲自拈签,抽到了江阳韵,一群人在渑池赋诗,这首就是那孩子写的。”
千灯望着那首诗的落款,一时有些恍惚:“晏……那个孩子是晏蓬莱?”
“咦,县主如何知晓?”商南流倒有些惊讶,“确实,那时候他还未曾蒙圣人赐名,但如今,他是太卜署丞晏蓬莱。”
千灯一字一句地看着卷轴上的字,十三岁的晏蓬莱字迹端正,间架尚显稚嫩,但隐带飘逸之状,写的是一首七律。
暂拨浮云看青山,满目萧索空断肠。
行遍千峰白成骨,度余万水血凝霜。
燕赵悲歌留残景,三秦壮志存陋巷。
惆怅书生终何益,清明黎首是平章。
她下意识喃喃:“真看不出来……”
十三岁的晏蓬莱有这般才情,年少意气慷慨风发,面朝山河宏图、心负凌云壮志。
而如今二十岁的晏蓬莱,却不问世事苍生,埋首于佛道坟典,活成了世外之人。
当然,也不是不好。毕竟太卜署清贵而超脱世俗的供奉官员,不需要做任何实事,一世安乐无忧,实在是天下绝大部分人的最好人生。
——反正,年幼时曾立过的志,向往过的道路,又有几个人能恪守呢?
商南流看她神情,问:“县主也认识他?”
千灯微微一怔,然后才想起商南流离京经年,显然不知道晏蓬莱也在她后院。
她也无意隐瞒:“他是我夫婿候选人之一。”
商南流愕然半晌,脸上涌起“逆子完了,毫无胜算”的表情。
“说来倒是真巧。我当时看到他这首诗后十分喜欢,特地带回京来,裱好挂在小洛的书法旁边,教导他说,这就是他的目标。若是他十三岁时能有这般齐平水准,那我也老怀欣慰了。”
谁知命运兜转安排,十三岁的商洛,与十九岁的晏蓬莱,一起站到了千灯的面前,达到了另一种意义上的齐平。
千灯又看了晏蓬莱十三岁那首诗一眼,向商南流告辞。
他却有些迟疑,欲言又止。
千灯看出他有话要说,便问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觉得晏蓬莱有些不够谨慎……他既是你夫婿候选人,便不该与郜国公主那边的人有牵扯。”
千灯略一思忖,问:“郑饶安?”
商南流见她知晓,才放了心,说道:“正是。我适才寻访到郜国公主府附近,在茶寮买饮子解渴时,看到他们在其间碰头喝茶。县主知道的,晏蓬莱的洁癖长安皆知,所以他在街边茶寮中与人相约,喝这种俗人用凡水煮出来的饮子,我便特意多看了一眼——结果发现他袖口竟染着灰迹。天天穿白衣的神仙郎君,果然不应该下凡。”
千灯道:“此事晏蓬莱对我提起过,郑饶安之前是渑池的县令,之前对他十分照顾。”
商南流点头:“我当初去渑池时,郑饶安对晏蓬莱赞不绝口。不过后来他携晏蓬莱入京,也是因此才攀附上公主府。”
千灯倒不介意这些,只问:“商别驾似乎很了解晏卜丞?”
“这倒没有,我只是觉得,一棵本可以长成参天大树的幼苗,却因姿态婆娑而被移入盆景,成了供人赏玩的对象,有些可惜了。”
千灯的目光落在墙上那首诗上,注目了许久,也难免轻叹了一声。

第四十一章 雪末安息香
知道他熟悉郜国公主府的内幕,千灯转而又坐下,改了话风问:“我之前听商洛说,商别驾是因得罪了郜国公主,所以才被外放到冀州去了。如今朝廷调你回京,想来是公主的气头已经过了?”
商南流苦笑:“这倒不是,去年兵乱后,长安达官贵人折损严重,因此外放地方的许多人才有了回京的机会。我走的是吏部正常流程,只是郜国公主没有阻扰而已。”
换言之,郜国公主在临死之前,境况已经不妙,已无力阻拦异己了。
其实千灯与崔扶风亦探讨过,如果郜国公主没有死,她面对自己的前路,会采取何种措施来保证自己的安然生存、女儿的婚事。
答案几乎是无解的。从朝廷到帝后,从权势到女儿,她都已经无法把控。
“说起来,大长公主之死,摆在她面前的诸多矛盾倒是迎刃而解了。”商南流感叹道,“数十年执妄权势又有何用,结果死亡才成了她最终的解脱。”
千灯心下微动,有个古怪的念头难以抑制地生长。
但,她终究还是摇了摇头,否定了自己荒诞的想法。
郜国公主这般离去,昌邑郡主的婚事将更为艰难,相信她只要还能承受得住压力,都不会做那般选择。
外面传来隐隐雷声,午后的天色阴暗,似乎有要下雨的迹象。
千灯向商南流辞别,而他送她到门口,目送她上车之际,想想又迟疑道:“我当时在茶寮与晏蓬莱打了个招呼,闻到了他身上的香气……是郜国公主府中才有的雪末安息香。”
雪末安息香……
在回去的马车上,千灯一直沉吟着,将曾染过香灰的指尖又闻了闻。
香气早已弥散不见,它留香不久,商南流能闻到晏蓬莱身上的气息,说明他刚去过公主府。
商南流看见的,晏蓬莱袖口沾染的灰迹,会是当时散在郜国公主遗骸边的那些香灰吗……
马车一路回到王府,她刚下车便问门房达叔:“晏卜丞回来了吗?”
“没看见,或许从后门进了吧?”达叔摇摇头,又看看天色,说:“看来快下雨了,晏卜丞最讨厌泥浆污水了,他可能不回来,直接宿在太卜署了。”
太卜署与司天台相连,早晚子午时要登高测日影、观星辰,所以署中备有居住屋宇,供值夜的官吏休息。
千灯皱眉,有心想叫人去太卜署将晏蓬莱喊回来,又担心打草惊蛇,他换了衣服回来便一切消弭了。
想了想,她还是匆匆入府,向着后院走去。
琉璃追着她一路小跑,问:“县主,先用了晚膳吧?您奔波一天了,总得歇一歇吧?”
“去照影轩歇吧。”
风雨欲来,乌云阴沉沉地蒙在暮色中。拐过曲折小径,前方小池上点缀着回廊竹屋,正是晏蓬莱所居的照影轩。
千灯正快步行去,忽然间脸颊微微一凉,随即耳边传来雨点击打树叶的声音。
尚未入夏,今年的第一场雷雨就来了。
两人加快脚步,一起进了照影轩的小廊,里面寂寂无声,显然晏蓬莱还没有回来。
站在水上木廊,两人拍打着头上身上的水珠,望向面前的大雨。
噼里啪啦的声音不曾间断,水中涟漪圈圈层层,雨点斜侵木廊,先是敲出点点湿痕,随即整条小廊雨点全部浸湿。
眼看他们在廊下要被打湿,琉璃一把推开照影轩的门,陪着千灯退到了屋内。
照影轩四面通透,水风回转,她们又被雨淋得半湿,春寒料峭中两人都觉得寒意浸人,忍不住打了几个喷嚏。
“哎呀,对不起有洁癖的晏郎君了,但事出有因,我想他应该会体谅咱们的。”琉璃说着,走到屋内小茶炉前,从旁边小瓷缸中取了水,燃起炉火后又取了旁边的豆蔻姜桂,在炉上煮了壶祛寒茶。
就着炉火将身上的湿衣服烤干,壶中茶也已煮到滚沸。两人倒了两杯茶一边喝着,又捧着暖手,身上终于热了起来。
在这风雨中的小轩内,点着一盏孤灯,望着外面骤雨打清池,听着穿林打叶声,一直忙碌着无法停歇的千灯,也有了一丝放松倦怠的感觉。
就在此时,铺天盖地的雨幕中出现一条人影,沿着木廊快步行来,出现在了照影轩门口。
暗夜雨丝如珠帘,映衬出他长身玉立的姿态,春日薄薄的衣衫湿透后贴在他的身上,显得整条人影更为清瘦飘逸,浑若仙人。
千灯忽然想起当年听人传扬过的一句话——那是圣人在大祭时看见晏蓬莱后的感叹,他说,这是谁家儿郎,连背影都见之忘俗,不似世间人?
落在皇帝起居注上的这句话,传颂在天下人的口中,清清楚楚地呈现在她的眼前。
而晏蓬莱抬起头,看见了灯光笼罩中捧着一盏热茶的千灯。灯光给她的身影面容镀上一层光芒熹微的轮廓,让他望着她时,只觉心弦随着她面颊上的金线微颤,一时如堕仙音缭绕,茫然而莫名欢喜。
千灯起身打招呼:“晏郎君,适才我们突逢骤雨,无处躲避,因此到这边暂避,借用你的茶炉喝盏茶暖暖身子,还望见谅。”
晏蓬莱俯身向她施了一礼,轻声道:“县主何出此言?我不过蒙县主好心收留,这后院尽是县主所有,您自可纵情来去。”
千灯向他还礼,看见他被雨淋湿的面颊上,水珠映着灯光,如同泪痕,给这位神仙郎君染上了一丝人间悲凄。
在四周急促的风雨声中,千灯忽然想起,当日正是一场暴雨,让这位神仙郎君留在了她的后院。
而今日亦是一场暴雨,这位洁癖成性的郎君却不顾一切,顶风冒雨奔回她的后院。
两人隔着茶炉对坐喝茶,各自静默。
琉璃看看她家仙姿绮貌的县主,又看看对面冠绝天下的郎君,心下暗自觉得两人在一起简直像画一样赏心悦目。
可惜她并不知道,画中人心中自有盘算。
千灯的目光,偷偷落在晏蓬莱的袖口,查看商南流所说的灰迹,又仔细分辨他身上有没有雪末安息香的味道。
可她失望了。也许是光线太暗,也许是雨点冲刷,也许是白色的灰迹在他浅色的衣服上痕迹太淡,无论是痕迹还是香气,她都没有察觉到。
也许这位著名洁癖的郎君,从那拥挤喧嚣的茶肆回去后,早已沐浴更衣,消除了所有气息。
也不能排除商南流闻到的气息,其实是郑饶安的,毕竟他是郜国公主一力提拔的,他若前往公主府致祭,也会染上那香气。

千灯垂下眼,默默啜茶。
而琉璃看看外间交加的风雨,问:“不知晏郎君这边可有伞吗?县主得先回去了,免得待会儿天色更暗,不好走。”
晏蓬莱摇头:“我身无长物,除了必需之物外,屋内便并无其他东西。”
琉璃一想也是,这位郎君简直跟修仙似的,下雨天连署中都告假不去的,适才也是淋雨回来,哪有东西借给她们。
她只能起身顺着走廊往外匆匆走去,说道:“那县主稍待,我回去拿两把伞,待会儿就来接县主。”
屋内只剩下他们二人,风雨大作,又届黄昏,屋内阴暗。两人围坐在茶炉边,望着被火光微微照亮的对方,颇有些不自在。
“我还以为这样的天气,晏郎君会先留在太卜署等雨停。”
晏蓬莱那双形状美好的唇瓣微抿,迟疑了片刻,才垂眼轻声道:“这边……有我挂心的人和事。”
他没有说是什么人,也没有说是什么事,但他那微垂的眸光,似乎已经说明了一切。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