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他抱着头哇哇大叫出来,眼泪都快吓出来了:“怎么办啊县主,我吓醒后一夜都睁着眼睛,好怕啊,郜国公主会不会变成鬼来找我?”
崔扶风道:“别担心,郜国公主就算变成了鬼,也只会去找杀她的仇人,你又不是凶手,有什么可怕的?”
“是……是吗?”商洛脸上的惊吓却并未退却分毫,“那如果、如果以前有仇怨呢?”
“你小小年纪,能与她有多大仇怨?”
商洛张了张口,语带艰难道:“很大啊,她随驾去骊山温泉前,我爹和她私会,我在她的茶里掺巴豆,让她拉了一路……”
饶是面前三人见多识广,听到他这般说,也忍不住嘴角抽搐,难以想象郜国公主一路车马颠簸是怎么熬下来的,去了温泉后又是如何陪太后太妃们泡汤的。
“本来她不肯饶过我的,我爹为了保住我而和郜国公主闹翻了,才被赶出京城,去了冀州……所以我祖父一直可恨我了,差点把我打死,给公主赔罪……”
千灯想到他当初被祖父打成那般模样,原来是因此而起。
她叹了口气,安慰他:“别担心,既然你爹已经有回来的迹象,我想郜国公主大概是气消了。再说了,她平生树敌众多,你这点小事,哪值得她死后还记挂着来报复?”
“真的吗?”商洛眼巴巴地望着她。
千灯点头,肯定道:“别忘了她和我的纠纷,我几次和她交锋都不怕,你怕什么?”
“那,那县主你也要小心啊,要不,咱们……咱们找人超度超度?”
“这个你不必担心。”商洛在王府后院本就是最没有杀伤力的一个人,他这副样子也做不了假,因此千灯抚慰他道,“你好好保护自己眼睛,少出木樨厅的门,少与人接触,过两天就没事了。”
送走了商洛后,金堂迟迟未来。
去后院找人的琉璃半晌才过来禀报,说她过去时,正看到金堂飞奔出后院,一溜烟就不见了,她怎么喊都没用。
还是旁边清淤的工人告诉她,原来郜国公主府的人正在打砸金家产业,他爹因为上前阻拦,都被打破头了。
金堂一听还得了,骂了句“死鬼还要兴风作浪”,当即跟着报信的人直奔现场,要和公主府的人干架。
“郜国公主府的人,为何要打砸金家的产业?”千灯倒有些诧异,公主府刚出这般大事,阖府上下本该全力治丧,怎么倒先去找金家的晦气?
崔扶风起身道:“我过去瞧瞧,看看究竟是什么情况。”
千灯问:“金家在长安产业众多,你知道去哪边瞧?”
崔扶风朝她一笑:“能惹到公主府的,大概就是盛发赌坊了。”
千灯恍然想起昨日在曲江池听到的闲言,金堂的父亲为了让儿子当榜首,已盘下了盛发赌坊,堂而皇之将金堂挂在了第一名。
见崔扶风和凌天水起身要走,千灯犹豫一瞬,说道:“我与你们一起去。”
毕竟,她与所有郎君的相处模式,只有前庭后院相逢时候,众人刻意表现的融洽相处。
她这般一个个找过来问话,也很难挖出潜藏在背后的线索来,深入发现每一个人隐藏在表象下的真实面目。
也该实地瞧一瞧她这些夫婿们日常的样子了,看看当他们不需要在她面前谨言慎行、温文尔雅时,究竟是什么模样。
换上胡服男装,千灯赶到盛发赌坊一看,带头砸店的人正是郜国公主府的大宦官常思恩。
常思恩仗着郜国公主宠幸,以太监之身授朝散大夫,排场自然不小,当街设下座椅,撑起大罗伞,翘着二郎腿接过手下人送来的茶水,不紧不慢的啜着,觑着赌坊内的动静。
盛发赌坊此时早已被砸得稀巴烂,门扇东倒西歪地塌在门槛上,桌椅条凳缺角少腿,被掀翻的柜台抽屉倒翻,账本银钱撒了一地。
眼看屋内狼藉一片,公主府的家丁们这才罢休,正拍着手上的灰走出门时,一看常思恩正盯着门边上的押注牌子,脸色阴沉。
精雕细镂的楠木牌子上贴着花笺,以浓墨写着诸位郎君的名字,按照押注高低从上到下依次排列。
一看常公公这般脸色,众人争先恐后,拥上去就把木牌全部扯了下来,稀里哗啦摔在街上,沾满尘土污秽。
“哎呀常司马,小人是有何地方做得不周到,值得公主府与我们这小小赌坊过不去呀?”金保义捂着刚包好的头,带着金堂从赌坊内出来,脸上陪着苦笑。
金堂灰头土脸,束着镶珠金冠的鬓发散乱了好几绺下来,一脸愤恨模样,显然刚刚已经冲突过一场。
金保义给他一个警告的眼神,转身对着常思恩点头哈腰:“常公公大人大量,何必把我们这些小商小户的放在眼里呢?气坏了贵体可不好,切勿与我们一般见识啊……”
常思恩搁下茶杯,抖抖衣服站起身,走到一地的牌子前看了看,拉长了声音:“小商小户?你金家还需如此过谦?不是马上要与王府结亲,当县主家翁了吗?”
金保义听他阴阳怪气,陪笑的脸正有些僵硬,不防常思恩忽然抬起脚,朝着地上牌子狠狠蹬了下去。
只听啪的一声,木牌顿时裂成了两半。
金保义唬了一跳,低头看去,在常思恩脚下断成两截的,正是儿子金堂的名字。
那一贯和气生财的笑容,顿时僵在了金保义胖嘟嘟的脸上。
金堂年少气盛,顿时便炸了,从老爹的背后冲出去,对着常思恩怒吼:“你们公主府来闹事,也该有个由头吧?盛发是在衙门正经报备的赌坊,经上下许可而开设,照章办事、赋税尽缴,挂几个人名关你什么事,凭什么过来为难我们?”
周围看热闹的人也不乏在盛发赌坊下注的,纷纷起哄附和:“对啊,凭什么?这不是扰乱生意胡作非为吗?”
“哼,就凭你们押注的这一堆人中,有一个是杀害我们大长公主的凶手!”常思恩冷冷地一脚踩住那堆木牌,厉声道,“大长公主不幸薨逝,嫌疑人就在你们这群零陵县主的候选夫婿中,你们赌坊竟敢公然将凶手当街悬挂,作为赌注,眼里还有我们公主府、还有我们大长公主吗?”
此话一出,街上众人尽是大哗。
昨日郜国大长公主在曲江池溺亡之事早已传遍了长安,但百姓都以为只是失足落水,而如今常思恩一句话,当众宣扬出了郜国公主为人所害,而且凶手就在昌化王府中,怎不叫众人震惊万分?
一直在人群后观察事态的千灯不由皱起眉。
原本公主死因存疑,凶手指向她的诸位郎君时,她已经答应了萧浮玉,定会详细筛查当时在场的诸位郎君,给公主府一个交代,没想到萧浮玉并无保守机密之意,今日公主府便当街闹事,将这件事捅出来了。
她听到身旁凌天水一声冷笑:“看来,就算会影响办案,阻碍探查凶手,昌邑郡主也不在乎,重要的是先给昌化王府来一刀。”
千灯抿唇思索,公主遇害,常思恩身为府中大太监,为何不在府中主理丧事,却先跑来金家闹事?
那边金堂已经指着常思恩大骂:“你放屁!郜国公主落水而亡,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哼,当日曲江池畔,所有呱噪游人都被我们公主遣散了,除了在近旁的你们,还有谁能作案?”常思恩嚣张道,“你们敢把凶手们挂在门口,我就日日来砸你们,看你们还怎么开张!”
“曲江池又没有门,你怎么知道不是水鬼把她拖下去了呢?”金堂气得口不择言,冲口而出,“不会是郜国公主生前多次陷害我们县主,结果诬陷不成反而被朝廷处置,现在遭了报应了吧?”
常思恩一听,顿时大怒,手一挥便示意身后人上前:“大胆,竟敢在大庭广众之下诬蔑大长公主!给我拿下,打死了也是罪有应得!”
眼看公主府的家丁们如狼似虎一拥而上,金保义吓得满脸肥肉都在颤抖,赶紧扭着肥胖的身躯赶上去阻拦:“常公公饶命,犬子无知,情急之下失言,不劳各位动手,我亲自教训他!”
说着他抬起手,先给了金堂一个嘴巴子,在金堂怔愣之际,胖嘟嘟的身躯已把他扑在地上,任由身后拳脚雨点般落在肥肉上。
“爹!”金堂愤恨地越过他的肩头瞪着常思恩,想要推开他,“放开我,我和他们拼了!”
“蠢货,打出个好歹怎么办?别说瘸了残了,就算破了相,县主还会要你吗!”
金堂愣了愣,张着嘴巴正不知如何回答,忽觉身上一轻。
一条身影已不知何时欺近,一个旋身将围殴的家丁们全部扫倒在地,在不绝于耳的“砰砰”倒地声与“啊啊”惨呼声中,来人抓住趴在地上的金保义背心将他带起,看向金堂:“起来。”
身手这般神勇无敌,自然是凌天水。
金堂撑起身子,赶紧扶住气喘吁吁的金保义。
常思恩看着凌天水,畏惧地倒退了一步,口中兀自强装气势:“你……你是何人,敢大庭广众之下阻扰我公主府惩戒凶徒?”
“郜国公主之死,朝廷正在审慎调查,三法司尚未有任何结论,不知常公公如何知晓真相,迫不及待兴风作浪呢?”
身后传来清泠如冰玉的询问声,常思恩一听那调调,头皮顿时一紧。回头一看来人,绯红色官服紧裹修长清颀的身躯,果然是那位令人闻风丧胆的大理寺少卿崔扶风。
他又往后退了一步,缩在家丁们身后,色厉内荏:“崔少卿,我们大长公主惨遭毒手,赌坊却公然将嫌犯们挂在坊间哗众取宠,不知这事,你们管不管?”
“大长公主一案,朝廷自有安排,何须你们无凭无据擅自动手伤人,目无法纪、扰乱营商?”崔扶风看看凌乱不堪的现场,冷冷道,“公主府要查证公主薨逝真相,自有朝廷和三法司主持,又何必为难坊间商家和民众,平白无故让无辜者受损?”
常思恩恼羞成怒,说出的话十分难听:“崔少卿不必满口大道理,你也是零陵县主此次凶嫌之一,怎么,如此维护你们县主,是觉得自己这个县主夫婿板上钉钉了吗?”
“是不是县主夫婿,本官都是大理寺少卿,正朝廷法度、肃国纪朝纲正是我分内之事。”崔扶风一拂官袍,凛然道,“此番公主府于市井行凶、伤及无辜,又扰乱正常商户,免不了有御史仗义弹劾,回去等候朝廷发落吧!”
周围人一听,都是拍手称快:“对呀,我们的钱难道不是钱?要是盛发赌坊被你们闹没了,岂不是血本无归?”
“就是么,大长公主不是失足落水嘛,我们老百姓图个热闹,押注零陵县主的夫婿,碍着你们公主府什么事?”
“你看零陵县主从来不在乎,偏你们公主府多事,八竿子打不着也来闹事,能不能学学零陵县主的气度?”
千灯听着这些议论,嘴角难免抽了抽,心道谁说我不在乎?我只是事情太多,还没来得及计较而已。
“你们、你们这群刁民……”常思恩鼓着眼睛,看看崔扶风又看看凌天水,最终只憋出一句话,“好,那我们公主府便拭目以待,看看崔少卿究竟能否公正无私,将真凶揪出来!”
眼看公主府一群人铩羽而归,金保义被金堂搀着,一再对众人承诺,赌坊账本有备份存着,众人押注的账目很快能清理出来,绝不会出事。只是为了收拾惨况,得关门歇业两天,金家断不会赖账,请大家放心。
等到闲人散了,金保义叹了口气,艰难地蹲下肥胖的身子,捡起地上刻着金堂名字的破木牌,用袖子把上面的脚印擦了又擦,低声道:“四郎,当初是你一意要参选县主夫婿的,现下公主府和咱们撕破脸了,你只能在这条路上走下去了。”
金堂垂着头,闷闷应了一声。
“也好,公主府现在眼看不成了,咱们抢在动荡前换了靠山,也是好事。” 金保义将地上的木牌全部抱起,擦去自己头上又渗出来的血,“长点心,好好伺候县主,咱家以后全靠你了!”
一回头,他满脸堆笑,带着金堂向崔扶风和凌天水连连致谢:“哎呀,这公主府如此仗势欺人,今日幸亏有崔少卿和凌司阶相助,真是感激不尽!”
崔扶风道:“客气了,金堂与我们同在县主后院,相识已久,亦有相助之谊,我们岂能眼看着朋友被欺负?”
金保义欣慰地拍拍金堂的肩,请他们入内喝茶,一转头却见崔扶风先请一直静立旁边的清瘦少年先行,心下正诧异,而金堂已面露错愕神情,结结巴巴问:“县……县主?你怎么来了?”
千灯朝他颔首:“公主府一直与我昌化王府不对付,我担心你遭受池鱼之殃,因此过来瞧瞧,也请崔舒二位郎君替你撑撑腰。”
金堂感动地望着她,一时喉口都有些发紧:“多谢县主……”
“县主为犬子奔波,金家真是感恩在心!”金保义笑得嘴都咧到后脑勺了,忙请她入内,“县主请进来喝杯茶,先歇息片刻。”
赌坊门面虽被砸个稀巴烂,但后院小庭还未曾被波及,一丛细竹下设石桌石凳,还算雅致。
金保义忙前忙后,亲自奉上顶好的酥酪香茶。
千灯示意他别太麻烦:“不必费心了,老伯还是先将伤口处理一下,我们要与令郎谈些小事。”
“好,好。”金保义笑得见牙不见眼,手肘撞撞金堂示意他好好表现,乐颠颠地转身,正要带人离开。
一回头间,他却如见了鬼似的,看着对面身体一缩,声音都颤抖起来:“昌邑郡主……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千灯三人交换了个眼神,起身到庭前一看,从前院那边带着常思恩过来的,不是萧浮玉还能是谁?
一贯服饰艳丽的她,如今身穿素服,发系白纱,脂粉未施的面容憔悴黯淡,唯有从小养成的高傲神态,并未被悲伤冲淡。
她扫了金保义一眼,径自冲着千灯他们走去,劈头便问:“崔少卿,听说你们大庭广众之下阻拦我公主府行事?怎么,我娘尸骨未寒,就没人把我郜国公主府放在眼里了?”
“昌邑郡主。”崔扶风起身迎接她,语调平淡,“大长公主之事,朝廷已委托我等三法司详加查证。如今案情进展本应保密,常公公却擅自将此事提前公之于众,阻碍朝廷破案。本官正要找贵府商谈此事,想来郡主关切公主身后事,定然不会徇私。你既然带他来了,那便将他交给我们,带走发落吧。”
三两句话,加害者与受害者身份逆转,萧浮玉脸色顿时僵住,而常思恩膝盖一软,赶紧哀求道:“郡主,这,我……我也是听从……”
“闭嘴!”萧浮玉低声喝停她,一抬眼看见崔扶风身旁穿男装的人,认出正是千灯。
她瞪着千灯,劈头便道:“我要是不尽快放出消息,谁知道零陵县主会不会为了包庇未婚夫,私底下搞什么鬼呢?”
千灯问:“郡主何出此言,难道你觉得我是如许人?”
“哼,你是什么人我不知道,可你未婚夫中,肯定有人暗藏凶险!”萧浮玉冷哼着,目光掠过凌天水,略停了停却不敢发作,转而滑过崔扶风,指向金堂。
“就比如这个金堂,你可知他家当年是如何奴颜婢膝、跪求我娘提携的吗?如今抱上你们昌化王府这条大腿,就连借我们几个工人填塞水池都不肯,此等忘恩负义的小人,零陵县主还是看看清楚吧!”
金堂被她直指着,张了张嘴,却不敢反驳。
金保义忙上来打圆场:“郡主息怒,这几日我家工人委实忙得脚打后脑勺,一时抽不出人手来。再者我们大师傅也过去看了,说公主府花园水池幽深,景致是京中数一数二的,要是一时填埋了,贵府风光大为逊色,不如临时在上面装栅栏较好,日后恢复也方便——我家工人委实已经在准备木料了,绝无怠慢贵府之心哪!”
“绝无怠慢?你们仗着攀附上昌化王府,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金堂不明真相,又见萧浮玉欺辱完他又去诬蔑王府,终于忍不住开口反驳:“郡主口口声声凶手在我们之中,可有证据么?”
“呵,你算什么东西,敢向本郡主要证据?”萧浮玉正没处发泄,逮着他就暴跳起来,“零陵县主,你就是这么调查的?”
千灯朝金堂看了一眼,尽量轻描淡写地发问:“金郎君,案发现场发现了一些痕迹,三法司认为公主未必是意外失足,又因为当时诸位郎君就在近旁,除了我与崔少卿、凌司阶外,你们都落单在外,所以法司想要查一查你们当时的行踪。”
“我没落单啊,昨天我一直与工人们在一起!”金堂忙澄清道,“昨日上午县主出去后,我就赶到曲江池,不是监督师傅们弄烟火架子,就是布置水榭,一直忙到下午县主过来的时候!”
崔扶风对照了一下之前晏蓬莱的证词,问:“那么,你们是何时布置完的?”
金堂有些不太确定:“应当是申时吧,师傅们走后,其他人还没来,我闲着也是闲着,把烟花架子又查看了一遍。当时晏蓬莱就在河湾附近,他可以替我作证的!”
晏蓬莱之前的证词中确实有金堂出现,这一点倒无疑议。
“他这人有洁癖,说上游河湾中有被绳索拦住的枯枝败叶,不但腐臭难闻,随着下游的动静,还会漂下来有碍观瞻。我一想也是,何况要是烟花落下时将残枝烧起来,那岂不是糟糕?于是我就解开了附近拦截垃圾的绳索,又把铁丝缠在一根棍子上,将水中的杂物给勾松动,好让它们顺水漂走。等我弄完一切,把自己打理干净,大家陆续来了,很快县主也来了,我哪有时间去别的地方啊?”
“哼,全都是你自己说在忙,谁知道你是真的在收拾,还是偷偷找去启春阁了?”
听萧浮玉这么说,金堂顿时吓傻了,慌忙辩解:“可,我与大长公主并不熟悉,我如何能将她骗出来,又害她下水?”
“哼,你敢说你不熟悉?”萧浮玉一听,指着他的鼻子怒骂,“当初你家商队回来时,哪次不是先把珍宝送到我娘面前过目?后来你想进国子监,和你爹特意冒雪到我公主府跪求,献上那件稀世罕见的凫靥裘,终于讨得我娘欢心,亲自去找祭酒讨人情,还找人捉刀帮你入了国子监——当时你和你爹拼命巴结的丑态我还没忘呢,现在我娘尸骨未寒,你说不熟了?”
金保义吓得连额头的伤都忘记捂了,赶紧哀求道:“郡主慎言!我儿确是一心向学,只因生于商贾之家,没资格入国子监就读。因此我家才……才敢攀大长公主这条线,就期望他能入学成才……”
“呸!当时我娘把金堂送进去之后,还与我说,金家那儿子哪是读书的料,就算读一百年国子监,估计也考不上,费这个劲干嘛?谁知你家是借我娘的力去攀附昌化王府!”萧浮玉咬牙切齿说着,直指金保义问,“金老头,你家怕是早就听到了县主择婿的风声,知道这是你家挤进朝堂的唯一机会吧?可惜商户子哪有资格参选,所以你竭力替他搞了个国子监学子的身份,让他削尖脑袋挤进了县主后院,真是可喜可贺!”
金保义肥胖的身躯抖若筛糠,迅速打断她的话:“是、是,公主对我们有恩,但我儿也确是想要上进,因此才努力入国子监的……我们是生意人,和气生财,京中有头有脸的人都得交好,更何况是您公主府呢,一直铭记在心,感恩不尽……”
他竭力想将萧浮玉呼之欲出的“钱权交易、搅乱学府”堵在口中,可惜萧浮玉哪会管他们的死活,冲着千灯抬起下巴,问:“零陵县主,你瞧见了么?这种有骨头吃就摇尾巴、吃完就反咬主人一口的狗,你有兴趣养么?”
千灯蹙眉回头,见金堂涨红了脸,正羞惭无措地望着自己。
想到昨晚那一场盛大烟花,想到他这半年来尽心尽力修缮王府、打理后院,千灯心下一软,安抚地朝他点了一下头,说道:“郡主喜欢养狗,可我与诸位郎君彼此互助,以诚相待,实在不理解郡主的兴趣。”
听到她这轻描淡写却委实在维护他的话语,金堂心头一松,沉沉压在胸臆的屈辱感稍微退散,又涌起难言的感激,望着千灯眼圈都红了。
崔扶风亦从旁开了口,对金堂道:“你我同在昌化王府,我信你不至于如此。当初我替礼部择选县主夫婿时,见过你入试国子监的文章存档,犹记得上面引过一句《谷梁传》,令我确信你立身持正,君子有所不为。”
金堂气息哽在喉口,良久,只感激又羞愧地垂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崔扶风转向萧浮玉,又道:“还望昌邑郡主慎言,大长公主在朝堂数十年,多有积恩。如今逝者已矣,正是盖棺定论之际,我相信她提携金堂亦存恩慈之心,断不会是徇私舞弊之人,郡主觉得呢?”
这轻描淡写一句话,却让萧浮玉嚣张的气焰顿时被截断,咬紧双唇死死盯着他,无法出声。
毕竟,有些事遮掩起来比揭露出来好,尤其是母亲死后的名声。
就算她再怎么想泄愤闹事,也得懂孰轻孰重,该不该说、能不能做。
最终,她只能悻悻转身离去,只丢下最后一句话:“好,既然零陵县主执意,那我便拭目以待,看看你的后院中,究竟会揪出哪位郎君来!”
第二十二章 长相思
萧浮玉虽无功而返,但盛发赌坊这一场大闹,却让全长安的人都知道了,原来杀害郜国公主的凶手,就在零陵县主的未婚夫候选人之中。
坏事传千里,耸人听闻的消息比了长脚还快,以至于三人尚未到大理寺,就听到街边茶棚的人一惊一乍地讨论:“真的假的,当真是零陵县主的某一位夫婿杀了郜国公主?”
“这还能有假?公主府的常大公公当街砸了盛发赌坊的牌子,满大街的人亲耳听他说的!”
“要说起来倒也是啊,郜国公主三番两次设计陷害零陵县主,都被朝廷处罚了,县主后院那群郎君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一怒之下动个手好像也不是不可能……”
“荒谬,那可是大长公主,动手前不想想后果的么?”
“哎哎哎,其他人可能有所顾忌,但是那位新近挤进去的那位嘛,他哪会顾忌这个,倒是大有可能……”
众人说着,挤眉弄眼,都露出心照不宣的表情。
而千灯三人又岂能不知道,他们所指的,自然是鸣鹫。
“不知递上去的奏表,朝廷批了没有。”千灯说着,又想起一件事,问崔扶风,“崔少卿,昌邑郡主所指的金堂入国子监一事,你怎么看?”
“她说得没错,金堂确实是有人捉刀才能进去的。”崔扶风微皱眉头,道,“我当初在礼部替县主筛选夫婿时,曾看过金堂应国子监试的卷子,文采斐然,令人击节,绝非凡俗学子所能为。”
千灯诧异道:“能令你这般赞赏的,那定是绝世文章了?”
“确实,否则我不至于在两三年后还记忆犹新。”
凌天水问:“那么,你当时说的《谷梁传》又是何意?”
“在那篇文中,他曾引过一句话作为文眼:‘杀人以自生,亡人以自存,君子不为也。’”
千灯若有所思:“所以,你说的‘君子有所不为’,指的就是这句……但这句话出自《公羊传》,并非《谷梁传》。”
“对,很显然,金堂只背下了文章,却并不解其中内容与出处,所以只是茫然,更无法纠正澄清。”崔扶风说着,想想那篇文又轻叹一声,有些惋惜,“若那个捉刀人真是郜国公主替金家找的,也不知这般人才怎么会一直埋藏在暗处,至今默默无闻,不曾展露锋芒?”
但对于整个案件来说,这个两年前郜国公主找来替金堂作弊的人显然无足轻重,重要的是,昨日的金堂,是否曾做过什么。
“以如今的情况看来,金堂确有嫌疑。他符合与郜国公主有恩又有隙的条件,作案时间也不缺。”
凌天水道:“但金家推辞掉公主府传召,反而将工人都带到了昌化王府,已是公然违逆公主府,郜国公主如何还可能毫无芥蒂地随他近水?”
崔扶风同意:“而且公主府的侍女曾听到公主在小阁内与来人相会,提及对方携带着要送给县主的生辰礼物——但昨日所有郎君中,唯有金堂的礼物,是不可能随身携带的,因为他送给县主的,是一场烟花。”
三人正在商议着,前方已到平康坊,红香绿艳,分外热闹。
凌天水忽然勒住了马,朝着旁边的翠玉楼微抬下巴示意。
千灯回头一看,一条熟悉的修长身影正踏入彩绣装饰的门口,里面数个女子顿时面带惊喜的笑意,莺莺燕燕簇拥了上去,将那位郎君团团围住。
即使并未看见他的正面,但那夺目出挑的鲜明衣饰、花丛中应付自如的潇洒模样,除了薛昔阳还能有谁。
三人对望一眼,心下想起公主府侍女的话,不约而同浮起一个念头——
论最懂对付女人、最可能与人勾勾搭搭、最能讨女人欢心的,莫过于这位郎君了吧。
“走吧,瞧瞧去。”
凌天水跃下马,千灯与崔扶风互相望了望,便也随他进了门。
老鸨见这三个年轻郎君虽是新面孔,但鲜衣怒马气度不凡,忙迎上来招呼。
崔扶风道:“我们是薛乐丞同侪,来此寻他有些许事情,请妈妈为我们带一下路。”
“哎呀,毕竟是薛乐丞的朋友,这通身的气派……”老鸨看着崔扶风那清贵高华的模样,又是心花怒放又是担忧,这种郎君来此,姑娘们岂不是要不安分好几天?
再一看他身后的千灯,她又心下迟疑。毕竟男装哪能掩住千灯的绰约风姿,老鸨自是人精,瞥了瞥后方,寻思着太乐署怎么会有女官,不会是薛郎君的风流债追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