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扶风却道:“正因为他不可能,所以咱们必须得大张旗鼓盘问回纥王子,将他排查掉。”
千灯不明其中意,崔扶风解释道:“这是给郜国公主府、更是给太子传递讯息,证明昌化王府为大长公主之事不遗余力,但此事难度极大,必定会进展曲折,还需要更多助力,让他们先做好心理准备。”
第十五章 隐秘
饶是千灯自幼聪慧,可哪里见过官场上这种弯弯绕,点头后想了想才问:“可鸣鹫身份特殊,毕竟是回纥王子,又助大唐平定乱军,朝廷都要对他以礼相待,咱们如何能审问他呢?”
“所以说有难度,不过这个难度可以转嫁给别人。”说着,崔扶风瞄了旁边不动如山的凌天水一眼。
凌天水哪会接他的难题:“既然如此,那自然是闹得越大越好,你这个大理寺少卿,应当可以去向帝后请旨吧?”
崔扶风看出他眼中的拒绝,笑了一笑,说:“好,我这就去写奏表。”
他如今对王府熟得跟回家一般,走到书房内间坐下,研墨取笔一气呵成。
外间千灯打量着凌天水,显然也知道崔扶风适才看他的那一眼是什么意思。
她凑近了凌天水,轻声问:“凌郎君和鸣鹫王子,之前有交往吗?”
“有。”凌天水毫不迟疑道,“朔方军和回纥军一起合力打过几场仗,他身陷重围时,我凑巧帮他杀退过伏兵。”
“原来如此……那他怎么又说不认识你?”
“他日日自夸是草原上最猛的雄鹰,结果那次狼狈被困,一辈子的脸都丢光了。被我救出来后,求我千万不要告诉别人,自然也不愿承认欠过我人情。”
千灯见他解释得无比自然,再想想鸣鹫那别扭模样,不由信了七八分。
再想想鸣鹫见到凌天水后,追着萧浮玉大骂郜国公主的模样,她又问:“那,为何看到你之后,他要痛骂郜国公主?”
“我救了他,赢了那一仗,原本是可以晋升的,但为了他的脸面,这件大功没有上报。而他欠我这么大一个人情,自然得还债。”凌天水回答得顺理成章,“所以看到我也是县主夫婿的竞争者之一,知道自己该还债了,县主觉得他会不会一时不知如何取舍,无名火上涌,先跑去把害他陷入两难的郜国公主给大骂一顿?”
有理有据,千灯点头:“会。”
只是,她总觉得鸣鹫对他的畏惧,不仅仅只是欠了他人情那么简单。
想了想,她脑中又浮起一桩事:“之前,荐福寺中你让崔扶风带给我的那张纸上,写了什么?”
在她转交到皇后手上后,一切形势便立即逆转。
因为那张薄薄的纸,原本压根儿懒得处理郜国公主与她纠纷的皇后,旗帜鲜明地改换了立场,为她作主。
这东西定然非同小可,可是凌天水这样一个从西北刚到长安的区区北衙禁军司阶,如何能窥测到皇家秘辛,从而为她赢得了当众揭开真相的机会呢?
见她支着腮,一双眼睛一瞬不瞬盯着自己,眼中满是询问之色,凌天水便问:“你觉得皇后殿下至为关心的,是什么?”
千灯不假思索:“太子殿下。”
“太子刚出生时,曾经遭遇一场灾祸,差点夭折。”
千灯虽然与太子交好,却不知此事,愕然睁大了眼。
在他们片刻交谈之际,崔扶风已修好奏表遣人送去了宫中。
他显然对于此事也有了解,说道:“我倒是也曾听过些许传言,太子殿下出生尚未满月时,忽有一日手脚抽搐,双唇乌紫,眼看是不好了。当时皇后尚是太子良娣,立即召唤府中太医过来查看,发现孩子后颈竟有个小孔,孔周一圈黑血,似是毒虫叮咬。”
千灯没想到太子幼时竟会如此遭遇,顿时心都揪紧了。
“当时小殿下气息已弱,太医认为生机渺茫,宫女嬷嬷们也以为皇后会放弃,可她却不肯相信,亲自吸吮孩子后颈的毒药,又将奄奄一息的小殿下贴在自己心口暖着,昼夜不肯放开。许是上苍怜悯,小殿下在四日后终于苏醒,留住了一条命,经精心调理后,逐渐恢复成如今这般健康模样。”
救回孩子后,皇后彻查了身边所有人,却找不到凶器和凶手,便换掉了身边所有人,重新挑选乳娘和侍女,此后对儿子也一直看得很紧,时至今日未曾懈怠。
而当时比她还稍早些诞下孩子的赵良娣则没有那么好运了,过不多久,赵良娣的儿子因病去世,赵良娣忧思成疾,很快也跟着孩子一起没了。
东宫此后一直没有诞下其他的孩子,直到太子登基后,唯一拥有子嗣的皇后便顺理成章封后,成为后宫之主,孩子也受封太子,才有其他孩子陆续降生。
但时至今日,皇帝至今成人的皇子唯有太子一人。
千灯想着皇后那一贯端庄雍容的模样,没想到后宫风雨也曾倾泻于她的身上,更没想到她为了太子能如此决绝强硬。
她深深吸气又长长吐出,轻声道:“原来如此。”
呈给皇后的那张纸,她虽只仓促瞥了一眼,但也已深深记得那上面描绘的是一支凤钗图样,有尖尖的喙和鸟头中存放毒物的空洞。
而凌天水淡淡补了最后一句:“那张图纸,是当年郜国公主府出具给匠人的。”
千灯默然点头,望着凌天水又问:“那,你是从何处得知此事,又从哪里拿到的证据?”
“机缘巧合而已。”他不愿多说,一句带过,“能帮上县主就好。”
千灯见他这般,知道从他口中问不出什么了。
朝廷关于鸣鹫的批示下来还早,崔扶风看了看卷宗,将纪麟游先圈了出来:“首先查一查郜国公主死了,能得到最大好处的人吧。”
“纪麟游与郜国公主府有利益冲突?”千灯有些诧异。
“不仅有矛盾,而且,如今正是纪家最要紧的关头。”崔扶风解释道,“此次兵乱之后,朝廷从战局出发,预计要大规模换兵调将,以免国兵成为私兵,中央更难调遣。纪家统领昌化王旧部,至今未改旗帜,自昌化王薨逝后编入朝廷近军之属,原本不在换将之列。可郜国公主因与县主矛盾激化,偏要从中作梗,兵部又有她的派系,因此竟将其列入了调换之列,不日便将下调令了。”
凌天水这段时间虽不在京中,但他是军中人,哪会不知道此事:“连我在外头都听到风声了。据说纪老将军气得把酒坛子都摔碎了七八个,誓与郜国公主不两立。”
当然,他们心里都清楚,昌化王去世已有三四年了,纪家要维持住如今的部下兵丁,最好也最完美的方式,是娶到昌化王唯一的孙女,彻底接管他在军中的遗产。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事情,纪麟游自然也不会不明白。
所以,这桩姻亲对于纪家人来说,具有关系家族兴亡的重要性;而与昌化王府结仇怨的郜国公主,他们自然也是同仇敌忾,亟待铲除。
“我觉得郜国公主死了,是咱们的大喜事啊。”
纪麟游过来,听到他们询问郜国公主之事,上翘的嘴角几乎压不住:“不仅是县主、是昌化王府的喜事,也是朝廷和天下的大好事嘛。毕竟,这根搅屎棍撅断了,天下就太平了!”
他一贯坦荡,毫不掩饰自己对郜国公主的厌恶,令千灯一时不知该如何继续问询。
崔扶风道:“纪校尉,昌邑郡主去御前参告,怀疑她母亲是被人推下水以致丧生。当时曲江池边的人早已被清理驱赶,唯有咱们在郜国公主近旁,是以今日我们找诸位郎君逐一询问,还望纪校尉理解。”
纪麟游一撩衣摆在椅中坐下:“好说,这是崔少卿的本职公务,我自然配合。”
“我们查看纪校尉的行程,发现你在未时初就从军营离开了,若直往曲江池的话,骑马连半个时辰都不需要,那么剩下的时间,不知纪校尉去了何处呢?”
纪麟游爽快道:“我确实来早了,到了水榭一看,金堂带着人在搞那些娘们唧唧的纱帘和插花呢。我在旁边搭不上手,就扛着要送给县主的王旗,顺着曲江看风景去了。”
“不知纪校尉走的哪条路线?”
“能有什么路线,随便走走嘛。过了两条桥,又上个挺高的台子看了看下面风景,看到一片开满花的小林子,我也不知道是什么花。”
崔扶风问:“这么说,纪校尉沿着玉带、锦带两桥到了垂柳台,旁边是杏花林。”
纪麟游恍然记起来:“对,好像桥上是写着这俩名字。”
“那么,纪校尉可知道,那片小小的杏花林后面,就是启春阁,也就是郜国公主休憩的地方?”
“哈?”纪麟游一脸晦气模样,“那树林后面的亭子?早知道她就在那儿,我看都不要看,真是脏了眼。”
那显而易见的嫌恶,嫉恶如仇的少年意气难掩,不像是假装的。
崔扶风又问:“这么说,纪校尉当时没有与郜国公主碰头?”
“碰什么头啊,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她在这次调将之事中故意和我们纪家作对。我是不知道她在那边,要是真在曲江池遇到她了,身边又没有其他人,我非把她踹下水不可!”
说道这里,他才回过神来,郜国公主确实是淹死在水中了,有点尴尬地挠挠头,补充道:“不过不可能的,就算我们孤身遇到了,如今我们冤仇深重,她看到我还不赶紧逃跑呼救?”
这话说得确实有理,纪麟游走后,三人探讨了一下,都认为以纪家与郜国公主的恩怨,一方面确实能让纪麟游有杀害郜国公主的动机,但另一方面恰恰证明了,他私下与郜国公主勾结、甚至保持亲密关系的可能性几乎不存在。
崔扶风道:“纪麟游说得没错,郜国公主看见他只会慌乱逃窜。而我当时查看现场痕迹,郜国公主如常走到水边,脚步齐整,滑下去的痕迹清晰,周围只有失去平衡的几点踩踏痕迹,并无紧张凌乱的逃避痕迹。”
千灯赞成:“与郜国公主共至水边的,必定是一个她十分信任熟悉的人。”
凌天水见多了人心险恶勾心斗角,倒是提出另一种可能:“不过,譬如越王当年卧薪尝胆,有没有可能,纪家明面上与郜国公主府交恶,而私下却有交接?”
千灯听着他漫不经心的猜测,只觉不寒而栗。
确实,她的后院就有一个人,残忍杀害了她的母亲、福伯与时景宁,却完美隐藏起了血淋淋的双手,在她面前扮演着温柔无异的未婚夫婿,不动声色地等待着她步入他设置的陷阱,成为他的猎物。
她收紧十指,以掌心的疼痛来驱走心口的恐惧与愤恨:“可……虽说世上也有忍辱负重的人,但纪麟游素日开朗,难掩热血男儿本性,若说他能隐忍在郜国公主身边周旋事敌,我……有些不信。”
崔扶风亦赞成她的看法:“纪家属于最早追随昌化王的那批人,在王爷只是个小小裨将的时候,便忠心耿耿追随王爷,出生入死。如今纪家依旧统领昌化王旧部,转战誓师时不忘手捧昌化王旗,乃至郜国公主要对付县主时,首先想到的便是对付纪家。甚至可以说,两家荣损,也算是相通的,他与郜国公主勾结的可能性,小之又小。”
甚至,在她所有的未婚夫人选中,若说最有可能延续昌化王府荣耀的,非纪家与纪麟游莫属。
甚至她母亲临去之时,指给她的那一个人,有没有可能就是纪麟游呢?
但,想到那一刻,他们却又考虑到了另一桩事——
当日杞国夫人与福伯出事时,纪麟游是庄上人之一。而且,他的身手,应是庄子上最好的。
在苏云中射伤了她母亲之后,他是所有郎君中,最有能力潜入当时混乱的水阁,给母亲致命一击的人。
而一刀斩断时景宁喉管这种能力,除了凌天水之外,纪麟游也是最有可能、甚至唯一能做到的人。
纪麟游之后,下一个该传唤的是晏蓬莱。
凌天水看着卷宗上晏蓬莱的名字,却忽然问崔扶风:“你觉得,晏蓬莱这种名满天下的神仙郎君,在成为县主的夫婿候选之前,是否会与郜国公主有过交集?”
崔扶风略一迟疑,说道:“有些事,朝廷卷宗肯定不会涉及,但坊间确实有过闲言碎语——有人说,他成为国朝大祭队首的原因,是因为郜国公主举荐。”
凌天水扬扬眉:“所以,他们确实认识。”
“但,为县主择婿时,朝廷最早入册的郎君有百余名,因县主相格有损,故此未到我手中前,先送到司天台与太卜署测算命格。若是晏蓬莱与郜国公主有私,那么当时便可直接将自己的名字抹去,又何须应选?”
“那么,他会是郜国公主安插的眼线吗?”
“几率不大吧……当时公主府与王府的矛盾尚未激化,郜国公主没理由在这么大的事情上,做这种看不到收益的事。”
“更何况……”千灯摇头,说道,“晏蓬莱尽日焚香静坐,不会骑马更不曾习武,他哪有力量在庄子上和荐福寺动手行凶?”
这决定性的证据确实让人信服,只是,当这位美貌倾世人的郎君迈入屋内时,即使他风姿卓绝,不染凡俗,千灯望着他的目光也难免复杂起来。
如同完美的稀世珍宝,这天底下最受瞩目的郎君、万千闺阁女子的梦中人,如今幽居于她的后院,在她想看的时候,只要唤一声,随时可以看到他。
因为一场暴雨,他暂宿在了她的后院。后来雨停了,泛滥的污水退了,他却一直未曾辞别,自然而然地住了下来,直到如今。
第十七章 神仙中人
见她端详自己不说话,早已习惯被人注视的晏蓬莱向她一颔首,坐下看向崔扶风与凌天水:“县主与崔少卿召唤,是否为郜国大长公主之事?”
见他早知此事,崔扶风便也开门见山:“正是。郜国公主昨日在曲江池薨逝,晏卜丞也在旁边目睹,不知对此事可有何话说么?”
晏蓬莱那双幽深且朦胧的眼睛看着他们,却又像是看着虚空中无形的一些东西,低低的声音如同叹息:“世事多艰,众生皆苦,公主此番遭遇虽属不幸,但亦算是解脱苦海。愿她来生得大光明,莫再沉沦。”
千灯三人早已习惯他这一贯的古怪腔调,崔扶风照章办事:“不知昨日未时与申时,晏卜丞在何处?”
“未时中,我来到水榭,发现众人正在布置花束纱帘,因此便寻了一处洁净之处,静坐赏花。”
“可有与什么人遇到么?”
晏蓬莱道:“有,大约未时末,金堂带师傅们寻找隐蔽烟花架子的地方,我所坐的地方正是水榭看不见的角度,因此便让给了他们。”
“然后晏卜丞去了何处?”
“他们乒乒乓乓搭架子,我无法忍受,寻了一圈发现游人太多,只能又回来,当时架子已搭好,师傅们已离去,金堂最后检查了一下架子也离开了,我才得以清净坐到县主将至之时。”
“这么说,你基本上是孤身在曲江池?”
晏蓬莱平淡道:“人生在世,无时无刻不是孤身。”
这话从他口中说出,倒是格外贴切。
这位晏卜丞由国朝大祭而成名,又因隶属于太卜署,当值时观星解易,平素唯浩广典籍,性情清冷荒僻,委实连朋友都没有。
既然如此,崔扶风只能直接问:“你与郜国公主,可有何交往?”
晏蓬莱并不隐瞒,说道:“公主与我之前确实有过纠葛,但后来因一些龃龉,我们早已分开了。”
崔扶风问:“你与公主如何相识,交往如何?”
但其实众人都心知肚明,全京城有美名的郎君,哪有郜国公主不认识的。自两任驸马相继去世,这位寡居的公主日日游宴,夜夜秉烛,拜倒在石榴裙下的男人数不胜数。
直到近年来太后劝诫她,萧浮玉即将成为太子妃,为了女儿也该收敛收敛,她才捡起了公主的体面,与情人们只私下隐秘来往。
可也正因如此,反倒让他们难以查证,私底下与公主维持关系的,究竟有哪些人。
但原本尴尬的私密,晏蓬莱说起来倒是淡定坦荡:“那已有四年了,当时我因献祭之选而入京,在光禄寺随众人列舞八佾,郜国公主凑巧过来观看我们练习,不知怎的关注到了后方的我……”
全国选送的美少年有一百零八位,其中又选出三十二位,与教坊女乐共同献舞八佾。
在光禄寺青苔斑驳的庭前,笙箫管笛并百人齐歌。羽翎的炫彩伴着干戚寒光,罗衣纷飞光彩蔽日之时,唯有一人在此时的庭中熠熠生辉。
满庭日光华彩都只是他的陪衬,成就他那惊心动魄的美貌。
所有人的目光都定在他身上,有种难言的力量,让他们的眼睛无法挪移半寸。
待八佾舞毕,郜国公主站起身,穿过满庭伎乐走到他的身旁,上下打量他。
在她的逼视下,晏蓬莱垂眼抬手,向她行礼:“参见大长公主。”
郜国公主回望光禄寺卿,问:“这么说,此次大祭,首引的人选已有了?”
光禄寺卿哪会不懂她的意思,指着晏蓬莱道:“暂时未定,不过我等即将上书,举荐此位晏郎君担当。无论相貌仪态,他都是佼佼者,相信非他莫属。”
千灯听着晏蓬莱的话,心想,这么说,郜国公主也算是他的贵人了……
虽然以晏蓬莱的美貌,他必将脱颖而出,但毕竟最早推了他一把的是郜国公主,让他在国朝大祭时成为队首,最终成为冠绝天下人人称颂的神仙郎君。
“那么,你说与公主发生龃龉,又是何时、因为何事?”
“那是在三年前了。当时我在大雁塔中为太后抄录经文,公主到寺中上香,过来看我,可言语行为颇涉亲昵,被我拒绝。”晏蓬莱说道此处,抬眼望向千灯,迟疑着斟酌用语,不知如何表述。
但千灯岂会不知其中的意思,垂眼端起手边茶盏,轻啜了一口,沉默中有些尴尬。
晏蓬莱停顿了许久,才又说道:“当时我对公主说,人生虚妄,色相皮囊何足轻重。蓬莱此生愿坚守道心,不涉红尘。”
见他坚持,郜国公主悻悻起身,拂袖而去:“既然如此,那本宫倒要看看,你能修身养性到何时!”
然而过不多久,朝廷给零陵县主择婿,晏蓬莱的名字赫然出现在了名单之中,令郜国公主怒不可遏。
没几日,他亲手为太后抄的经书,送进宫放到佛龛前时,却被发现上面尽染泥污,不堪入目。
他被罚在佛前跪足了七日七夜,昼夜诵经请罪,除了饭食解手之外不许从青砖地上起身,困乏打盹时便被戒尺劈头责打,以赎不敬之罪。
在熬到第五夜的时候,他濒临崩溃,嗓音嘶哑,口中的佛经伴着血沫吐出,变成自己都听不懂的呓语。
他一头栽倒在地,陷在眼前的昏黑中,觉得自己一刻也熬不下去了。
持戒尺监督的人也要休息,那时过来接替的沙弥将他从地上扯起,强迫他跪好时,忽然在他的耳边问了一句:“大长公主问你,知错了吗?”
他抬起没有焦距的眼盯着对方,极度混沌的大脑还不能明白话中含义。
“若是知错了,你想活么?”
嗡嗡轰鸣的耳朵终于听明白了他的话,也明白了一切的起因。
不间断颂了五昼夜佛经的喉咙剧痛如割,脓血涌出他干裂惨白的唇,嘶哑的喉咙中极尽艰难地挤出几个破碎的破音:“原来如此啊……”
或许是名满天下的神仙郎君已没有了人相,或许是因为他此时脸上的怨毒如同恶鬼,那沙弥反倒被他吓到了,手中戒尺松脱,与他昏厥的身躯一起扑落于地。
但他没有认错,所以很快又被一盆冷水泼醒,按着早已连痛觉都没有了的膝盖,继续跪在佛前忏悔。
他高烧发热,除了喉咙脓血,口舌全是血疮,但不知发烧是否能让灵魂离了躯壳,接下来的两天,他反倒觉得飘飘忽忽的,想不起自己是如何熬过来的,只有一片虚幻混沌的记忆。
直到七昼夜后功德圆满,他被从佛前架起,拖出大殿,丢在了阶下。
那日长安下着暴雨,废掉的膝盖撑不住他的身躯,让他瘫扑在泥淖中,再也无力爬起来。
泥浆混合着寒雨包裹住了他,污秽的水从他的口鼻耳朵中灌入,钻进他脸上、膝上每一个溃烂的伤口,让他剧痛屈辱却无法摆脱,只能拼命而徒劳爬向檐下。
檐下有人撑着一把红罗伞,在他爬到面前时,她伸出一只脚拨了拨他的面容,强迫他抬起头看她。
在劈头盖脸的雨中,他看到居高临下盯着他的郜国大长公主。
红罗伞给她蒙上了一层血光阴影,而她的笑声却比那血色更为森冷:“啧啧,晏郎君果然一片痴心。那本宫就祝你顺利娶到零陵县主,夫妻恩爱,永结同心!”
从那天开始,晏蓬莱的膝盖落下了毛病,虽恢复了正常行走,但再不能剧烈活动。
人人皆知他再不肯碰触泥浆污水,甚至到了痛恨的地步。
而郜国公主与他,也再没在明面上碰过面。
等晏蓬莱离开后,屋内短暂沉默了片刻。
“如果晏蓬莱说的都是真的,那么,当年决裂得那般难看的两人,还会有重新和好的可能吗?”
千灯思量道:“说起来,昨天晏蓬莱送我他亲手缝制的蒲团时,我曾仔细打量过他的衣着,很清楚地记得,他身上没有沾染半点泥污,就连他的鞋子都是干干净净的,没有半点泥痕水迹。”
就算晏蓬莱能凭旧情将郜国公主骗到水边,也绝不可能让她自己跳下去,只能是在她近旁将她推下去。
而郜国公主滑落的岸边满是湿漉漉的淤泥,正是晏蓬莱因为洁癖而绝不踏足的地方。而他的鞋沿鞋底十分干净,没有任何淤泥和刷洗痕迹,足以证明他不可能下手。
传唤完这位荏弱的神仙郎君,千灯翻翻后面郎君的名单,和他们商量:“按照远近,接下来该先传唤商洛或金堂。”
凌天水瞥了一眼,道:“我看商洛没什么可查的,他身量未足,而公主府的人说,过来与公主私会的是个身量颇高的青年男子。”
千灯赞同:“而且按照他的年纪,没可能与郜国公主如此熟悉。昨日商洛差点落水,本就已受惊过度,说不定到现在还没恢复,不若……”
崔扶风却面露沉吟之色,指尖轻敲着桌子,似在斟酌什么。
千灯便问:“崔少卿难道有不同看法?”
“按照商洛的年纪、身量与个性,原本确实可以排除在嫌疑人之外,但……”他欲言又止,最终皱着眉开了口,说,“他的父亲,冀州别驾商南流,与郜国公主曾有过纠葛。”
这关节倒是千灯没想过的,有些惊讶地看着面前这个看似清雅高华,却对朝中所有千丝万缕利益关节——或者说八卦——了如指掌的世家子。
“当年商南流年少得志,二十多岁中了探花,与郜国公主来往甚密。所以公主的第二任丈夫去世后,原本很多人看好他能成为郜国公主的第三任夫婿。”
但出乎众人意料,公主被太后劝诫,为了准太子妃萧浮玉而宣布再不三嫁,而商南流妻子是他祖籍地的名门女,心气高傲,撞见他与公主私情后,连儿子商洛都不顾,愤而和离修道去了。
如今商南流被下放到冀州历练,兵乱中亦能维持军民整肃,颇受赞赏。而朝中因奉天之乱而各部空虚,正在考虑召他回长安之事。
“如果我所料不差的话,商南流近日应该会借述职之名入京,届时最可能帮他活动的,就是旧情人郜国公主了。”
千灯思忖问:“如此说来,商洛竟然符合与郜国公主相识、又恨郜国公主的条件?”
“而且他与其父商南流年轻时,长得十分相像。”
一个活泼又肖似故人的少年,能不能让郜国公主聊发年少情怀,跟着他去水边盘桓呢?
千灯想着商洛平日那没心没肺的样子,无法想象他引郜国公主入彀并将其杀害的模样。
“最大的疑问是,商洛的身高……”
凌天水见她这般迟疑,便道:“可能性也不是没有,比如侍女蹲在地上,又只瞥了一眼的话,在陌生环境中也可能对身高判断有误。”
当然,可能性也不是很高。
商洛年纪既小,做案的可能性又是后院所有郎君中最低的,可以先缓缓再问。
就在千灯起身走到门边,要嘱咐人去传唤金堂时,却听到急促的脚步声传来,随即,是商洛的身影出现在廊下。
看见千灯,他立即扑过来,连声问:“县主县主,我找你有事,和……和昨夜郜国公主的死有关!”
千灯听到他的话,顿时错愕,没想到商洛如此积极,居然主动跑来找她了。
崔扶风顺理成章询问:“是么?昨晚你在发现公主尸身时,有什么异常吗?”
“我不知道,她的尸体我都不敢多看,好可怕啊……”商洛说着,迟疑了片刻,揉了揉眼睛道,“就是、就是我到现在了,还觉得眼睛有些不舒服。”
崔扶风凑近看了看,没什么异样:“眼睛怎么了?”
“就昨晚我差点栽进水里时,麟游哥抓住了我,我倒挂在水面,看见眼前火花直冒——县主你知道吗?烟花还是远看好看,近看的话天空、水里、就连石缝间都迸出金光,全都特别刺眼,把我眼睛都灼痛了!”
千灯想起昨夜那场盛大的烟花,金堂仗着自家是长安首富,大肆燃放各色焰火,她在水榭上看都觉灼亮耀眼,更何况差点落水的商洛呢?
“你正是读书的年纪,可定要注意眼睛,待会儿记得找姜大夫帮你仔细瞧瞧。”千灯叮嘱道,“这两日记得要多休息,及早合眼睡觉。”
“嗯,但是……”商洛摸了摸眼皮,面带惊恐,“但是我一合眼,眼前就出现郜国公主当时那张脸……好吓人啊!县主你知道吗,我昨晚做了一夜噩梦,梦见她在水里漂啊漂,脸一会儿是绿色的,一会儿是红色的……我吓得从水榭上掉下去,挂在下面的石头缝前晃啊晃,结果县主你猜怎么着,石头缝里冒出金光,郜国公主又从石缝里钻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