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我看其他的都差不多,但是~”金堂说着,提起羊头往鸣鹫面前一放,“这个我们不行,必须得王子啃。”
众人都是哈哈大笑,鸣鹫臭着脸撕下条羊脸肉,问金堂:“不是说你家是长安手斧(首富)么?你怎么没送礼物?”
金堂瞧瞧天色,见已有些昏暗,笑道:“急什么,时间还没到,等羊吃完了再说也不迟。”
等分吃完整只烤羊,收拾完毕,天色已彻底暗下来。
曲江池中一片安静,水榭中点起几盏灯火,一片幽静。
明月在天,树影婆娑,金堂志得意满地起身,请县主和大家来到水边,然后啪啪两声击掌。
寂静河湾之中,忽有一缕轻微的呲呲声响起,随即众人眼前一亮,岸边水中灿烂的焰火燃起,照得水面上下一片灿烂。
河边的树影与楼阁皆被烟火光芒照亮,倒映在水面,水上水下如同两个通明的仙境融合在一起,光彩慑人。
在众人的赞叹声中,千灯抬头追随着那些转瞬即逝的华彩,久久不能回神。
“县主,这份礼物,你可喜欢吗?”金堂贴近她,轻声询问。
千灯在烟花之中回头,向他点头致谢:“金郎君费心了,我从未见过这般美丽的烟火。”
金堂得意洋洋,本想炫耀自己如何叫人去外地请来七代祖传的烟花匠人,如何和他们一起准备最为华美壮观的焰火,但,在烟花竞相绽放的光芒中,他望着她面容的轮廓,却一时失语了。
千朵万朵的火花,在空中陆续绽放,明明暗暗,光华万丈,千灯仰望着这些边开边谢的花朵,而她身旁的郎君们,却在暗暗望着近在咫尺的她。
流泻的光芒在她长长的睫毛上滑过,在她曲线优美的脸颊上晕散开,在她因为惊喜而微启的唇瓣上滴落,最终,落在凝视着她的他们心口上,涟漪一样悸动回荡,波动扩散,久久未能止息。
在这光影交错的瞬间,半个夜空的灿烂光华,似乎都向着他们倾泻,将他们和她笼罩在迷离幻梦中,不得抽身。
惊心动魄的盛放过后,灿烂的火线渐渐烧向了水面。
原来水上早已布置好了铁丝架子。火花在水面上蔓延燃烧,凌空开落,就在一切亮光渐隐之时,忽又听得砰砰两声爆炸,那铁丝围成的架子上花朵旋转开放,烘托出“恭贺零陵县主芳辰”八个大字。
千灯不由自主地抬起双手,捂住了微张的双唇。
在众人的惊叹声中,那灿烂的字逐渐隐淡,于是架子上各色烟花盛放,一朵朵争先恐后,热闹繁盛,动人心魄。
就在此时,商洛忽然指着水面,咦了一声问:“那是什么?”
众人低头望向他所指的水面,烟花已即将燃放完毕,硝烟被夜风卷去,水面被火光照得通透,如水晶如宝石。
而在这明亮的水面上,不知何时静静地漂浮着一条人影,在水面上载浮载沉。
“是……什么人吗?”金堂有些不太肯定地说着,向岸边走了一步再看。
果然是一个在水中半沉半浮的人,披头散发,衣服凌乱,身躯僵直,显然已死去多时。
商洛下意识地惨叫出来,因为惊吓过度,他探头俯看的身躯往下一栽,眼看要掉进河里。
幸好身旁就是纪麟游,仓促中双臂一揽,将他的腿一把抓住。
商洛被抓着倒悬在河面上,哇哇叫着护住脸,免得撞在水榭下方石砌的基础上。
众人围上来,七手八脚将他拉上来。
而商洛在慌乱中回头,在烟火最后的余烬里,在半明半昧的光芒中,水波荡漾将尸体脸上的发丝卷起又掠走,贴近水面的他倏忽看清了尸体惨白的面容。
“那是……”他瞪大眼睛,尖叫出来,“是郜国公主!”
融洽美好的生辰聚会,最终以一场惨剧收场。
纪麟游叫了几个御林军侍卫过来,将尸体捞上岸,冲洗掉表面烟火余烬一看,果然是郜国大长公主。
想起下午公主府的人就在旁边,萧浮玉还来闹过事,千灯让玳瑁去旁边寻找公主府女官,将此事先通知过去。
尽管已届宵禁,但如此大事不能延缓,消息立即传递到各有关衙门,让他们派遣衙役仵作立即赶到。
郜国公主府的侍女们一看见郜国公主的尸身,便吓得魂不附体,抖抖索索地回头,想劝萧浮玉不要靠近。
萧浮玉却狠狠推开女官们,趔趄扑到母亲的尸身旁边,扑通一声瘫跪在地,面色惨白地抬起颤抖的手,去触碰郜国公主的脸颊。
手指碰到冰冷的肌肤,她才如梦初醒,眼泪决堤而出,张了张口想哭却噎住了气,两眼一翻,身体就倒了下去。
身后一位年长女官赶忙将她扶住,连声呼唤拿锭子药来,以免郡主昏厥。
公主府一群人跪在公主遗体旁哭得声嘶力竭,千灯看见萧浮玉这副模样,想着她与自己一样都永远失去了母亲,虽然一直与她不对付,但心下还是生出同情。
她让女官们先将萧浮玉扶到水榭中去,又低声询问年长主事的那位女官:“姑姑如何称呼?”
女官向她行礼:“妾身公主府司闱素纨。”
千灯想起东宫主事的嬷嬷绿绮,是当年太后分派过去照顾太子的,看素纨的年纪作派,看来应当是宫中同辈,自然也经事。
她便轻声询问:“公主如何落水,怎的无人在旁照应?”
素纨拭泪道:“公主今日在曲江池游玩,午后困倦,便在旁边启春阁中歇息下了。因前日噩梦,公主如今睡眠不佳,不许任何人靠近她的睡榻,所以只留了四五个人在入阁的小径外守候,其他人去外间各条路上驱赶游人,免得有人出入打扰公主。”
千灯看看旁边痛哭失声的萧浮玉,又问:“那,公主也不许你们郡主近旁吗?”
“郡主年轻身体好,未觉疲乏,因此我们陪她继续游玩。来到这边发现县主也在此处后,一时冲动,又……耽搁了一会儿。”
千灯知道她所说的是萧浮玉来这里为她的马闹事那一幕,点了点头,继续等她说下去。
“从这边离开后,郡主气怒难消,我们便劝她去池畔划船散心。谁知中途撞上桥墩,船桨落水,傍晚又起了风,水波太大靠不了岸。奴婢们都不会水,附近的人又被我们清走,连呼救都无人,当时都慌乱极了……”素纨想到当时情形,有些难以启齿,后面的话也有些说不下去。
崔扶风在旁道:“如今公主出事,一切细节都得调查清楚,还请姑姑将一应事情如实告知。”
素纨无奈,偷偷看了那边的萧浮玉一眼,才压低声音说:“此事说来不体面,还望崔少卿与县主尽量讳言。最后是天色渐晚,郡主又急又怕,于是命令把缆绳绑在随船的侍女们身上,将她们推下水,才把船拖到岸边的。”
千灯没想到萧浮玉如此作派,不由皱眉:“侍女们没事吧?”
“她们不会游泳,个个都……呛到了。幸好后来有人在水中拉到了绳索,于是大家扯着绳子爬上了岸,才将小船拖到了岸边。”
千灯这才放了心:“还好水里凑巧有绳索。”
“这倒不是凑巧。”崔扶风通晓大小事务,指指外间河湾道,“去年连绵暴雨,长安内涝,曲江池也因此淤塞。工部在这边清淤时,工人在岸边牵系了不少绳索,一是为了上下方便,二是横在水中拦截树枝杂物,以免腐败朽烂的垃圾又堵住大小河道。”
而水榭附近,因为今日要布置烟花,因此金堂带人将水面上的绳索和被拦住的草根断枝都清理过了,周围河湾才这般干净清透。
千灯默然点头,又问素纨:“那,郡主上来之后呢?”
“因为上来的地方不是码头,是一片湿泥地,郡主的裙摆都弄脏了,再者……再者有两个侍女呛水昏厥,怕是要不行了,妾身便劝郡主先回去休整,顺便把人带回去医治,只叫了一个人去禀报公主,我们便匆匆忙忙回去了。”
当时天色已晚,公主一直睡在小阁中没有动静,众人又畏惧公主威势,没有传唤不敢入内。见郡主派遣的侍女过来后,大家松了一口气,赶紧带人进去唤醒公主,禀报昌邑郡主先行回府的事情。
谁知入阁内一看,窗下临时陈设的小榻上,并没有公主的踪迹,不知何时她已不在此间了。
众人都是错愕非常,见小阁的后门虚掩着,便顺着后方的小径一路寻去,发现这边通向一个隐蔽河湾,绿树低垂,青草四合,周围寂静无人,哪有公主的身影?
她们心下着急,但想着这片地方出入路径都有人把守着,公主应该不会出去,因此在周围呼唤寻找,却一直未得回应。
天色渐暗,她们焦急担心之下,赶紧遣人回府通报。昌邑郡主听闻不对,换了衣服便回转曲江池,结果遇到了千灯派来的人,才知道郜国公主竟然出事了。
待大理寺、刑部、京兆府和万年县等部的人到齐,四部衙役打起灯笼,根据公主府中人的说辞,进入当时公主休息的小阁。
郜国公主出行自然声势浩大,她暂时休息的小阁内,小几、小凳一应俱全,窗下设了折叠的小榻,上面铺着柔软丝绵锦被以供休息,公主睡卧的痕迹尚在上面。
里面一切无异,众人又一路往后,顺着小径曲曲折折走到河湾边,果然看到青石板路的尽头,是一片萌芽不久的短嫩春草,草丛之外是岸边泥地,因为近水而阴湿平滑。
大理寺丞聂和政让衙役们举高了灯笼照向这一带,询问侍女们:“你们找公主时,可有到这水边看过?”
侍女们都断然摇头,更有人说:“我们知晓公主不会去水边的,因此便也没靠近。”
“为何不会?”
“因为,就在前两日,公主做了个噩梦,梦见……梦见她溺水了。”
众人一听这话,立刻想起来,郜国公主梦见自己失足落水,醒来后惊吓过度,下令将府中的水池全部填平,还命令金家过来帮忙出工,谁知金堂反而将工人全部调去了昌化王府,让她闹了好大一个没脸。
崔扶风接过一盏最亮的灯笼,蹲下来映照青石板外的荒草地。
侍女们确实没有到水边看过,初生的嫩草只折断了几小片,显示出有人踩踏过的浅浅痕迹。
灯光一路向前照去,就在离水边不到二尺处,柳树之间的平滑湿地上突兀出现凌乱浮浅的脚印,其中一条长痕滑溜向水边,没有了下落。
“这明显是摔跤滑倒的痕迹,看来,大长公主就是在这儿失足滑落,溺水而亡的!”结合证词与现场痕迹,京兆尹率先说出了郜国公主之死的结论,“以本官看来,公主定是午后醒来,独自去水边走走散心,结果出了意外。”
最寻常的猜测,但听起来也最合理。
崔扶风略一思忖,命人取了小阁内的寝褥来,捆扎好后丢进水中。
岸上众人目送寝褥载沉载浮,顺着河湾一路漂浮。
衙役们记录着现场情况,另分了几人关注被丢在河中的寝褥,眼看它在河湾中卡一会儿漂一会儿,一路追寻跟踪。
等四部的官员回到水榭不久,岸边灯光出现,照着水中寝褥,果然已经从郜国公主落水的地方,漂到了此处。
众人看看水中湿漉漉捞起的寝褥,又看看郜国公主被白布覆盖的尸身,确定了郜国公主是在那个岸边落水,顺水漂流到了水榭聚会之处。
鸣鹫踢了踢被褥,恍然大悟说:“难怪孔子站在河边说,死人就是这样的,白天人死了,晚上尸体就漂下来了!”
正忙乱一团的众人,听到他这古怪的话,都觉莫名其妙。
唯有孟兰溪淡淡道:“王子谬误了。子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是逝者,不是死者。”
听二人站在母亲尸身前说这种风凉话,萧浮玉抬头怨毒地瞪了他们一眼,又狠狠转向千灯,声音嘶哑尖利:“零陵县主,你敢让他们如此羞辱我娘!”
千灯给鸣鹫一个无奈的警告眼神,鸣鹫却幸灾乐祸地冲她咧咧嘴角,又露出那口雪白的牙。
崔扶风走到萧浮玉身旁,拱手询问:“昌邑郡主,朝廷各司循例要检查大长公主的遗体,我们拟请北衙禁军凌司阶主验,不知郡主是否要回避?”
萧浮玉瞪大眼睛,盯着凌天水,厉声问:“我娘何等尊贵,这男人还与我们公主府有隙,想要碰她遗体?我不许,朝廷也不许!”
凌天水冷笑一声,袖手懒得上前。各司官吏也忌惮公主府威势,一时为难。
千灯劝道:“若公主府执意,那么各衙门确实可以失足落水结案。但如今情况表明,大长公主薨逝,或有重要疑点,并非意外。”
萧浮玉呆了呆,似乎在咀嚼她话中的含义:“你是说……我娘的死……另有别情?”
“是。我听说大长公主前日做了噩梦,连府中的池塘都要戽干填平,又如何会屏退所有人,独自悄悄走到岸边,有意靠近水面呢?”
萧浮玉如梦初醒,嘶声道:“对……我娘的死有蹊跷!查!一定要给我查出来,她是不是被人害了!”
第十三章 私情
毕竟是公主之尊,凌天水虽得到允许进行检验,萧浮玉也在旁边盯着,不许他解带剥衣,暴露躯体,更不可破坏肌体。
然而凌天水刚翻动郜国公主的尸身,口鼻间呛咳进去的淤泥连带异物混合血水一起流了出来,那腥臭可怖的模样让萧浮玉撕心裂肺地哭叫了出来,整个人瘫倒在地。
公主府众人连忙七手八脚将她搀了出去,再也不敢呆在水榭内。
凌天水自然懒得理她,很快查验完尸身,出具卷宗——
郜国大长公主遗体完好,身躯无外伤痕迹,四肢呈挣扎的僵硬状态,面容惨白扭曲,眼睛浮肿凸出,指甲内有残存细微泥沙。
公主头发散乱,残留着一两枚束发的簪环;身着群青色锦袄,丝绦因挣扎而遗失,衣服凌乱松脱,拖上岸时还蹭了大片淤泥;除右足挂着一只白绫袜外,鞋袜已不知去向。
另外,她手掌翻白,肌肤稍有皱缩,口鼻有淡粉色涎沫,眼珠未显浑浊,可断定确属溺水死亡,时间为午后至傍晚的申时、酉时之间。
四部仵作再加查验补充,结论相同,结合现场情况,郜国公主确系溺水而亡。
四部的人明显都松了一口气,毕竟公主出意外比公主被害要简单好办多了。
虽然郜国公主为何靠近水边尚且存疑,但她身上并无外伤,公主府的人又把守着那周围路径,闲杂人等难以出入,自然只有失足落水一个可能。
结论清楚明晰,公主府一群人只能哭天喊地将公主的尸身抬回去。
千灯与郎君们回到昌化王府,夜已三更。
今日发生了太多事情,回到王府后千灯与郎君道别,各自回房,唯有孟兰溪照例随她到前院,为县主煮茶焚香助眠。
“县主,要不要我将白白打理好送来,陪你安睡?”见千灯满脸思虑,孟兰溪问她。
千灯摇了摇头,捧着他送的兰花放在案头,说道:“不必麻烦了,夜深露重,你来去也不方便,我早点歇息即可。”
孟兰溪点头,候她喝完了安神茶汤后,帮她焚香后离去。
千灯散了头发,净了手脸,竭力让自己别再思考郜国公主之死,让自己沉在孟兰溪为她营造的一室氤氲暗香中,逐渐入睡。
然而就在半梦半醒之间,院中传来杂沓的脚步声,急促而沉重,显然是出了大事。
她迷糊间睁开眼,看到纱帐外灯火晃动,守夜的珍珠疾步进来,低声轻呼:“县主,县主……”
千灯撩起纱帐,意识犹自涣散恍惚:“怎么了?”
“太子殿下……与昌邑郡主来了。”
千灯睡意退了大半,迅速起身。
时间仓促,她无暇梳洗,只用冷水泼面让自己清醒过来,奔进来的侍女们将她头发挽好,连眉上伤痕都来不及遮盖,便匆匆赶到了正堂。
太子与萧浮玉已坐在堂上,侍女刚奉上煮好的茶水。
千灯上前见礼:“不知殿下与郡主深夜降临,有何吩咐?”
太子捧着茶杯,望着她有些迟疑,欲言又止。
萧浮玉则抬手将侍女递来的茶杯一把打开。在茶杯落地的脆响与侍女的惊呼声中,她霍然站起,咬牙切齿直视千灯问:“零陵县主,我想问,今日下午,你身在何处?”
千灯见她半夜找上门咆哮,微皱眉头看向了太子。
太子脸色有些难看,迟疑道:“零陵,如今事情与你府上有些关联,你先与我们说说今日行程。”
听他这般说,千灯知道事情肯定不简单,便屏退了所有人,待堂上只剩了他们后,才回答道:“今日因是我生辰,念及长辈亲恩,我与侍女去了山陵祭拜。大约午末时分崔少卿来山陵寻我,未时我们一起下山,去了北衙禁军。到申时中左右,我与崔少卿、神策军凌司阶一起到曲江池,随后便与诸位郎君在水榭聚会,再没离开过。”
她今日的行程清楚明白,身边一直都有人在,并无任何问题。
萧浮玉却依旧死死盯着她,吼道:“你没问题,可你未婚夫杀了我娘,你竟还能安然酣睡!”
千灯愕然,立即反问:“大长公主之死,经四部协查,已探明是意外落水,昌邑郡主何出此言?”
“我娘她……她……”萧浮玉悲恨交加,脸上热泪滚滚,喉口哽住再也说不下去。
太子见她如此悲痛,便扶她先落座,问旁边一个瑟瑟发抖的侍女道:“你叫什么名字?把午后之事一五一十说清楚。”
那婢女扑通跪地,叩首泣道:“奴婢秾桃,今日午后公主困倦休息,奴婢与其他人一起守在启春阁之外。”
千灯心下了然。郜国公主既是太子姑婆,又是准太子妃之母,出事后太子自然会连夜去公主府悼问,看来是他们在问询侍女们情况时,发现了什么端倪。
“当时奴婢守在外间,忽然感到……感到内急,所以向其他人说了一声,也不敢离开太远,匆匆忙忙走到无人的草丛间蹲下……”在太子面前讲这些自然是失礼的,她脸涨得通红,掩面勉强道,“就在此时,奴婢听到了脚步声,有人从不远处走来,看身影左顾右盼,显然在查看附近是否有人。奴婢自然缩起身体,怕这般羞耻的事被人看到,而他见四下没动静,就向着公主所在的启春阁后门走去了。”
千灯立即问:“是什么人,衣着服饰如何,你可看清了?”
“没有,奴婢当时慌忙缩头,他又隐在树丛后,衣服也被挡住了,但……他应该是个身量挺高的年轻男人。”
“既然如此,在四部司追查公主之死时,你为何不立即出头告知此事?”
“因为……因为奴婢不敢……”秾桃身体颤抖得跟打摆子似的,伏在地上泣道,“奴婢当时担心公主会被惊动,怪罪下来就不好了,于是赶紧整理好衣服,悄悄靠近小阁后门想要赶人。谁知刚接近虚掩的门边,便听里面传来公主的声音,似在嗔怪对方。公主说:‘没良心的,这般慢吞吞过来,是不是一心记挂那小贱人,把本宫都忘了?’”
此话一出,千灯与太子都是尴尬无比,想不到公主假托困倦屏退所有人,是在启春阁中与男人约会。
反倒是萧浮玉自小目睹母亲的荒诞行径,知道两度丧夫之后,她与诸多男人在来往,因此她反倒不在意这桩风流韵事,只劈头追问:“那人怎么说?”
秾桃颤抖道:“奴婢只听到他低低笑了一声,并未回答。然后公主似乎拿起了什么东西,问:‘这是你要送给那小贱人的生辰礼物?哼,对她如此上心,不怕本宫吃醋?’”
千灯的手微微一颤,杯中茶水溅出来,烫到了她的虎口。她却仿佛毫无察觉,只愕然抬头盯着那侍女。
曲江池,生辰礼物。
原来与郜国公主有染的那个男人,竟是她后院的某一位郎君!
第十四章 猜疑
太子亦是大为震惊,无措地看看千灯,料想不到自己的姑婆、太子妃的母亲,竟然和零陵县主的未婚夫候选人在曲江池私下幽会。
他勉强镇定心神,问侍女:“他们还……说了什么?”
“公主又对那男人说,‘来,替本宫穿上这衣裳,这可是稀世罕见的好东西,那小贱人这辈子也穿不上呢……’奴婢心知公主与他正在行亲密之事,不敢再听下去,因此立即转身退离了。后来、后来公主出事,大批公门的人到来,奴婢不敢当众将此事说出,只能在回府后私下禀报郡主……”
千灯捏紧手中杯子,只觉得呼吸不畅,胸口作呕。
没想到,她这场饱含情意的十七岁生辰会,在所有郎君温情蜜意替她庆生之前,其中竟有一个人心怀诡谲,与郜国公主暗通款曲,并且就在给她送上礼物之前,还与郜国公主刚行过亲密之事!
萧浮玉瞪着她,狠狠问:“零陵县主,你说,今日在曲江池过生辰的女子,是不是只有你?给你送生辰礼物的,是不是只有你后院的男人?你庆贺生辰的地方,是不是离我娘歇息的启春阁不远?”
千灯竭力平心静气:“是。”
“我娘因为前日噩梦,这些时日一直不曾靠近水边,今日游玩也都在亭阁中,不曾近水。除非,有人故意引她去水边,带她去湿滑的岸边,甚至推了她一把,她才会失足滑落,对不对?”
千灯望着她悲泣的模样,缓缓答道:“仅凭侍女听到的只言片语,很难说公主出事时那人是否还在旁。而且,从现场情况来看,目前还无法排除意外。”
“一定是他!不是他,我娘怎么会去水边,又怎么会滑倒?杀害我娘的凶手,一定是你后院的男人!”
萧浮玉痛哭失声,转头哀告太子:“殿下,如今证据确凿,杀害我娘的凶手定在王府之中!求殿下让零陵县主尽快将凶手交出,以慰我娘在天之灵!”
太子见她哭得脱力,心下难过,轻拍她的背安慰着,一边看向千灯,问:“零陵,既然如此,你府中究竟哪个人是凶手,可有头绪么?”
千灯默然,将后院如今的九位郎君在自己的脑中一一过了一遍。
可,下午还在对她温柔相待、百般体贴的男人们,个个悉心为她准备暖心的礼物,让她感动无比——
他们中,究竟会是哪一个,心怀叵测,深藏獠牙?
她一直怀疑,时景宁的死、她母亲的死,凶手也是这群郎君中的某一个。
杀害郜国公主的人,未必不是杀害她母亲的凶手。
思及此处,她只觉全身鸡皮疙瘩都竖了起来,深深的怨怒愤恨同时涌上心头。
而抬头看见萧浮玉眼中满含泪水,伏在太子肩头哭得几欲昏厥的模样,她心中更染悲恸。
在这世上,失去了母亲的人又多了一个。
虽然她平时与萧浮玉并不对付,甚至与郜国公主府已势成水火,可是这种丧母切肤之痛,却是相同的。
她站起身,深深吸气又长长吐出,郑重道:“请太子与郡主放心,零陵一定仔细搜查所有夫婿候选。若公主确实不是意外、杀人者真在他们当中,我定当将其揪出,绝不容情!”
送走太子与萧浮玉后,千灯心潮难宁。还好孟兰溪的助眠香十分有效,帮她合了一会儿眼。
等到天亮,她立即命人请崔扶风与凌天水到书房来,将昨晚太子与萧浮玉到访的情形与他们详细说了一遍。
“昌邑郡主这回的猜测倒是有些道理。而且不管是否意外,县主后院若有人与郜国公主存在私情,我们也定不能容忍他继续潜藏。”崔扶风思忖着公主府侍女的话,皱眉道,“在替县主择婿时,我也曾考虑过各方势力,尽量避开与权贵有关或是名声不佳的人……谁知还是选中了与郜国公主有私之人。”
“也许有人在参选时便别有用心,故意隐瞒;又或者和杨槐江一样,本来就是郜国公主送进来的,有所图谋,我们事先一无所知,又如何能防备呢?”千灯竭力平心静气,又问,“依你们看来,这个人……有没有可能与我娘和时景宁的死有关?”
“不无可能。”崔扶风不假思索道,“若真有那么一个人存在,自然是嫌疑最大的那一个。”
凌天水也赞成他们的看法,又道:“所以,昨日在水榭中的所有人,除了我们三个最后到达的人能互为证明外,其他郎君,都有杀害公主的嫌疑。”
三人明确了初步方向,即如果侍女所言不虚,真的有那么一个男人存在,那么他下手的时间,必然在昨日午后公主屏退众人独处小阁、而千灯未到达曲江池的那段间隙,也就是未时到申时初这一段时间内。
崔扶风将昨日情形详加分析:“曲江池占地广阔,我们九人前日约好,我负责在申时带县主到曲江池,金堂带着师傅们布置现场烟花和水榭,其他郎君则从衙门和书院自行前来,约好在申初齐聚水榭迎接县主。
“所以,在申初之前,他们即使早到,因为水榭在忙碌布置,也是在曲江池边分散游玩。我们得调查每个人何时来到曲江池中,在申初之前的踪迹。”
说到这儿,凌天水却插了一句:“不,郜国公主溺水的时辰,是申时到酉时之间,所以,申初得查,申中也得计算在内。”
“可申中我们已聚在一处,无人中途离开吧……”千灯说到这儿,忽然想到一个人,脱口而出,“鸣鹫!”
因为他的烤羊烟熏火燎,被众人起哄赶去了河湾边,独自一人呆了许久,才拿着烤好的羊回来。
崔扶风在漂流被褥时,曾勘查过地形:“说起来,鸣鹫烤羊的河湾,比我们所在的水榭更靠近启春阁,只隔着一小片树丛而已。”
“但……”千灯思忖着,缓缓摇头,“鸣鹫与郜国公主的矛盾人尽皆知,而且他刚到长安两三个月,怎么看都不可能与郜国公主有那般见不得人的关系,更不可能与我娘和时景宁扯上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