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尾随着她,追问:“那你先去哪里?是土刺河还是天山?”
“龟兹。”她毫不犹豫道。
他一拍掌,兴奋道:“我也老早想去看昌化王的家!那我们一起去龟兹!”
千灯听他越说越不像话,懒得再搭理他,加快脚步走向栖凤阁,头也不回。
栖凤阁是女眷们所在的地方,鸣鹫自然无法再跟上去,只能望着她的背影怅然若失,喃喃道:“你逃也没用,我已经盯上你了!”
背后传来一声轻笑,有个女人声音说:“盯上也没用,长安想要这块肥羊肉的狼可太多了,哪有你这初来乍到的份?”
鸣鹫回头一看,见是个满头珠翠雍容华贵的中年妇人,心下疑惑,问:“你谁啊?”
见他这般鲁莽,妇人冷笑一声,没有回答。
她身旁的女官代为通报:“不得无礼,这位是郜国大长公主!”
“什么巴掌公主?”鸣鹫上下打量郜国公主几眼,口中嘟囔,“开口就是肥羊肉,难听。”
郜国公主暗自咬牙,但如今大唐正与回纥交好,自己哪能开罪他,便指着千灯背影,幸灾乐祸道:“你不是想知道她是谁吗?说起来,她若是与你们和亲,倒是个顶好的人选。”
鸣鹫眼睛一亮,问:“怎么说?”
“她祖父与父亲都是军功赫赫的名将,家风相传,骑马射箭她都不在话下,又是郡王后裔,册封为公主嫁过去,绝不会辱没回纥。”
第三章 和亲
“原来如此,难怪她对大漠边陲亦有向往……”鸣鹫喜不自胜,“我就说她和那些滴滴答答的姑娘不一样!”
郜国公主自然不知道他想说的其实是娇滴滴,但也没空追究,只拖长了声音道:“只不过嘛——她这出身、这相貌,想要与她结亲的男人自然不少,不过她仗着自己貌美,大概是挑花了眼,目前还没定下来。”
鸣鹫想着自己在栖凤阁下一抬头,在大群女子中一眼便被吸引了目光的绝俗面容;又想起适才围着她的那一群各个不俗的男人,深以为然:“她这么美,应该的。”
见他替千灯理直气壮,郜国公主又冷笑一声,拖长声调道:“选择余地那么大,男人这么多,所以,回纥若无法在今日当着帝后及众朝臣的面,一举将此事落实坐定,朝中那些想娶她的人家定会横加阻挠,她父祖的势力也会极力阻止她远嫁的。”
鸣鹫陷入沉思:“唔,你的意思是,面粉先做成面饼子再说?”
郜国公主把喉口的“生米做成熟饭”咽了下去,提起裙摆踏上了栖凤阁,只留下阴阳怪气一句话:“总之,她和亲的可能很小,本宫随口说说,王子要是觉得不行,就知难而退吧。”
天色渐暗。今日长安免了宵禁,长安百万人都在街巷中欢庆,大明宫内更是彻夜燃烛游宴。
宫灯照彻玉宇琼楼,鼓乐不息,夜宴酣处,满朝文武都有了醉意。
帝后一同奉酒祝飨天地,又相携下殿中,与朝中重臣及此番平叛功臣把酒言欢。
回纥使团一众都已喝得微醺,见帝后来了,又扯到和亲的事情,询问朝中是否已确定人选。
主管此事的礼部侍郎忙道:“两国姻亲,自是头等大事,司天台与太卜署正在推算长安最高贵的名门淑女四柱八字,以期永结两国之好……”
鸣鹫却嗤之以鼻,持杯站起身:“什么死猪靶子,我们回纥人不讲这个,夫妻嘛,最要紧互相看对眼,不然怎么头发变白啊,对不对?”
一众回纥使者纷纷附和,唯有传语通事讪笑着对大唐这边解释:“我们王子的意思是,白头偕老、白头偕老。”
在帝后心照不宣的微笑中,礼部侍郎满口应承:“这个自然,我大唐闺秀多丽质天成,明艳动人……”
鸣鹫借着酒劲,一把揽住礼部侍郎的肩,问:“那你知道我喜欢身量高的还是矮的?眼睛大的还是小的?脸颊圆的还是尖的?”
礼部侍郎哪里见识过这些异族人的坦荡粗俗,硬着头皮道:“还望王子与下官细说要求,我当命人悉心留意。”
“这可不好说,我心底想要的么……”鸣鹫说着,回头一望栖凤阁那边,眼睛登时亮了起来,扯着他就到了殿门口,抬手一指对面正在看杂耍喷火的女眷中一位,说道:“你照那个给我选,我就中意她。”
礼部侍郎年岁已大,而且栖凤阁虽然就在含元殿右手边,但毕竟暗夜灯光下,对面又众多女子如花簇拥,在明暗不定中,如何能看清他所指的是谁?
他只能苦着脸问:“请王子指详细些,您看上的,究竟是哪位闺秀?”
见回纥人闹笑话,周围殿中的官员都围了上来。皇帝今日多饮了几盅,也是兴致颇高,与皇后携手走到殿外檐下,看了看右手侧的栖凤阁,笑道:“毕竟回纥人不拘小节,纵情肆意。若真能夜宴结亲,这倒也是一段佳话了。”
皇后本觉得回纥人举止荒谬,但见皇帝这般说,便也笑着附和:“陛下说的是。”
太子抬眼看向栖凤阁,下方锣鼓喧天,百戏杂陈,掩盖住了这边的喧哗,对面女眷挨挨挤挤在栏杆边看着下方热闹,未曾察觉到含元殿前的闹剧。
他的目光搜寻许久,才看到人群后隐约显露的那抹浅色身影,略觉放心,口中劝道:“此举似乎不妥,毕竟栖凤阁内命妇闺秀杂处,若王子误选了已婚女子,岂不双方尴尬?”
“太子殿下所言甚是!”周围的官员看着对面自己家眷,赶紧应声附和。尤其是王公宗室,谁不知道朝廷没有适龄公主,打定主意要从他们家里拉一个出来册封,送到草原去的,这还得了?
“我们回纥男儿眼神比草原的鹰还要锐利,会看不出妇人的打扮?”鸣鹫却毫不迟疑,拍着胸脯道,“给我拿箭来,我这就将和亲人选定下来!”
殿前火把戏正耍到酣处,打铁花与各种焰火、盒子花正在绽放,引起阵阵欢呼。
栖凤阁上,贵女们依旧在栏杆边观看杂耍,并未有人察觉到,含元殿侧的侍卫取来投壶的彩翎小箭,将箭头以绫罗裹住,沾上宫娥的胭脂,递到鸣鹫手中。
丝竹声越显繁乱,火光骤然明亮,是朵朵铁花被匠人击打挥出,四射的明亮火星盛放在含元殿前,照亮了雕梁玉栋,朱漆栏杆。
就在栖凤阁内所有人被璀璨火光吸引了注意力之时,一支彩箭如同流星般直射向人群后方。
火花照亮了暗夜,也照亮了静立于阁内角落的那条浅色人影,让她的面容瞬间呈现在璀璨光华之中,姿容皎皎,惊鸿一瞥。
彩箭直射向她的心口,包裹箭头的绫罗重重贴上了她胸膛的衣襟,留下了猩红的胭脂印记,在她浅色的衣裳上格外醒目。
铁花的耀眼刹那间散去,而含元殿侧的叫好声响起,回纥使团一起鼓掌喧哗,夸耀他们王子的箭术百步穿杨。
皇帝也抚掌赞赏,那弹指间爆发又倏忽间退散的亮光下,他虽未看清被射中的女子模样,但只一个印象,便已留下姿容绝世的印象。
“难怪王子要自行选择,原来是早有了意中人选啊。”皇帝笑着问皇后,“那位蒙王子青眼,被一箭射中的姑娘,皇后可认得是哪家的闺秀?”
皇后脸上的笑容有些勉强,看了僵立在殿侧的太子一眼,缓缓道:“是昌化王府的零陵县主。”
第四章 翠羽凫靥
“对啊,她叫仙珠嘛……咦?昌化王府?”鸣鹫抚额想了一想,恍然大悟,“原来她就是昌化王的孙女?”
“正是,她就是昌化王唯一的后人。”
鸣鹫惊喜不已,丢开手中小弓,哈哈大笑:“竟然还想骗我,看我把她娶到手,怎么嘲笑她!”
皇帝迟疑与皇后相望:“怎会是零陵县主?”
毕竟,零陵县主后院还有朝廷送去的十来个男人在呢,一滩浑水中如今又砸下一块巨石,怕又要激起滔天巨浪。
大唐的官员都在沉默,太子的手攥了又攥,终于咬牙开口:“零陵县主不能和亲。”
“为何?”鸣鹫指着栖凤阁,直接问皇帝,“陛下答应我夜宴结亲,自己选择和亲姑娘的,您嘴里塞着黄金宝石,不会反悔吧?”
传语通事忙在旁纠正:“是金口玉言、金口玉言。”
太子沉沉打断他们的话:“零陵早已有夫婿人选了!”
“没有吧?你们那个巴掌公主告诉我,她身边男人太多,挑花了眼,还没定下来,所以我要让她和亲,就得快点把她抢到手!”
“没有巴掌公主,是大长公主。”传语通事苦着脸给他纠正。
而众人听到大长公主,就知道是郜国大长公主作梗,毕竟她与零陵县主的恩怨,京城人尽皆知。
太子脸色铁青,盯着栖凤阁内拉着萧浮玉看烟火的郜国公主,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边暗潮涌动,栖凤阁那边也是一阵忙乱。
众人只见一线彩光如流星般穿越人群,直射向千灯的胸口,随即她的心口便留下红色印记,都是吓了一跳。
崔夫人赶紧过来扶住她,连声问:“没事吧?”
千灯摇摇头,抚住微痛的心口,握住落在怀中的那支彩翎小箭。
崔夫人见它是投壶所用的檀木彩箭,前方还用绫罗密密包裹,不会伤人,千灯衣上的红色印记也不过是胭脂痕迹,才放了心。
郜国公主瞥了她一眼,又看向含元殿。那边殿宇廊下,回纥人果然在闹事。
黑暗中她低低嗤笑一声,拉起萧浮玉便顾自走到另一边看烟火去了。
而千灯握着那支小箭,惊疑地望向它的来处。
那个曾在龙尾道旁纠缠他的男人正扬头朝他看来,灯光下他朝他挑了挑眉咧嘴而笑,又露出雪白的牙齿,就像一只心满意足的狮子,正要收获猎物。
千灯心下油然升起不祥的预兆,仓促地将那支彩翎小箭丢在旁边小几上。
此时宫漏声响,夜已二更。焰火完毕,一切热闹喧嚣结束,该到离开的时刻了。
众人下了栖凤阁,在含元殿前列队,向殿中帝后拜别后,在宫门外各自上车。
阵风凛冽,入夜后零星还飘了些雪花。璇玑姑姑忙抖开翠羽裘大氅替千灯披上,以免风雪侵袭。
千灯拢住身上的翠羽裘,却发现旁边众人投来了古怪目光,而璇玑姑姑貌似也有点尴尬。
她抬头一看,原来她身上的翠羽裘,虽然与不远处萧浮玉身上披的那件斗篷样式不同,但花色几乎一模一样,都是青绿底羽缎,在灯光映照下碧翠迷离,耀目生辉。
荆国公的孙女陶珞珈年方六岁,并不懂众人的尴尬,好奇地摸了摸千灯的大氅,又摸了摸萧浮玉的斗篷,惊讶地说:“哇,看起来一模一样,摸起来不一样耶!”
萧浮玉郁闷地翻一个白眼,抬手将自己的斗篷扯回来。
公主府的侍女哪会让自家郡主吃这个亏,围上来掸了掸斗篷上半融化的雪片,冷笑道:“区区一件翠羽裘,落了雨雪就剥落颜色,毛羽斑杂了。而我们郡主的,可是罕见的凫靥羽料子,华贵稀世!”
一件凫靥羽斗篷,要杀取上千只颜色相近的绿头鸭,以其面靥上的绿色短绒毛一根根簇织而成,华丽亮眼,雨雪不侵,随着侍女们手指掸去,水珠颗颗滚落,青碧色的大氅毫无濡湿之色。
而千灯虽是二品县主,父祖去世后,她一人支撑整座王府,家中田庄铺子在兵乱中受损无着,又要维修府邸、又要为母亲发丧出殡,璎珞姑姑每月计算府中钱粮都是左支右绌,是以她今日所用的翠羽斗篷,只是以普通雀羽染色捻线织成,再修剪毛片使其细密齐整。青碧色染在羽片上,虽然一样亮眼,却会被雨雪洗剥掉灿烂颜色。
陶珞珈年幼无知,摸完了凫靥裘后还是转回来牵着千灯的衣袖,笑嘻嘻地说:“郡主的衣服好看,县主姐姐生得好看!”
乳母心惊胆战,看看郜国公主的脸色,赶紧将她抱回来,用小糕点堵住了她的嘴。
“这世上的好东西,岂是想仿制就能仿的?不过是乍看一眼唬人,根本无法细看。”郜国公主拉着脸色难看的萧浮玉上了马车,丢下一句话,悻悻离去。
在宫门外等待千灯的郎君们,见公主府的人一唱一和贬损县主,都是愤愤郁闷。
商洛“哼”了一声,对千灯说:“县主别理她,小孩都看得出来,同样的衣服,你就是穿得比她好看!”
金堂则道:“不就是凫靥裘吗?县主等着,我过几日就给你弄一件!”
“没必要,为一件衣服猎杀上千只绿头鸭,这种衣服我穿不起。”千灯示意他们别与这种人一般见识,大大方方地拢着身上翠羽裘,笑了一笑,便要上车。
“零陵县主,请留步。”皇后身边的女官过来,拦住了她的脚步,“皇后殿下请县主到殿内,有事相谈。”
千灯忙应了,见风雪下大了,便匆匆吩咐璇玑姑姑让郎君们先回去,随即与女官一路行至含元殿后的小阁,脱去身上的斗篷,入内参见。
阁内灯火通明,不仅皇后在等她,还有皇帝太子及回纥使臣们。
而鸣鹫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又朝她露出那种胜券在握的得意笑容。
千灯心下油然升起不祥的预感,向帝后恭谨行礼后,起身静立于殿上,等候吩咐。
宫灯明耀,照得她低垂的面容蒙了一层浅淡辉光,如珠玉生辉,不可逼视。
第五章 这未婚夫我当定了
回纥使臣们倒吸一口气,暗暗对鸣鹫竖起大拇指。若此时不是在大唐宫内,依照胡人的个性,恐怕个个要起哄,赞鸣鹫王子眼光卓绝了。
皇后与太子的目光则落在她衣襟上,殷红的胭脂痕迹清楚明白,在浅紫颜色上无从遮掩。
在一片寂静中,皇后神情郑重地开口询问:“零陵,你如今后院中有几位郎君,如何选择可有眉目了?”
千灯见众人都在看自己衣上的痕迹,虽不明白这代表什么,但想起鸣鹫在之前提过的和亲之事,知晓自己可能被卷入了漩涡。
她清楚答道:“王府后院居住有礼部造册指定的八位郎君。如今我身居母丧,正在详细查看诸位郎君的日常作为,待丧期结束后,定会成就婚姻。”
听她应对得体,帝后微微点头,礼部侍郎松了口气,对鸣鹫道:“鸣鹫王子,看来贵国得另择他人了。零陵县主已有婚约在身,待母丧后便要成亲,无法去回纥和亲交好。”
“喔,后院有八个男人。”鸣鹫抱臂望着千灯,脸上却还带着一丝诡笑,“那怎么别人说你有十几个啊?”
千灯平淡道:“因为我命格不好,六亲无缘,刑克夫婿,已经害死六位候选夫婿了。”
“哈哈哈,带劲,我找老婆就要找这样的!”鸣鹫一听,居然喜不自胜,而身后的回纥人也纷纷露出惊喜的笑容,连连点头,“恭喜王子,贺喜王子,遇到天命之女!”
见这群回纥人如此古怪,大唐这边的人都是面面相觑,无法理解。
传语通事赶紧解释:“我们回纥传说中,先祖之母就是死了六个丈夫后,最终与第七个大英雄结合,生下了我们先祖,繁衍生息为十五部落!”
鸣鹫脸上浮现出得意笑容:“为何县主刚好死了六个男人,我就来了?这不就是天命乌龟吗?”
“咳咳,王子,是天命所归。”
这猝不及防的事态发展让众人俱都无语。礼部侍郎看看帝后难看的脸色,硬着头皮道:“但……朝廷已替县主指定了夫婿人选……”
“又没有成亲,算什么夫婿?”
其他回纥人也纷纷附和:“就是,既然还没嫁人,就是未婚女子。大唐皇帝应允,只要我们王子射中了未婚的便是和亲人选,怎的事到临头,你们大唐还要变卦?”
眼看殿上闹成一团,皇后与皇帝无奈相对望。
与回纥的亲事关两国邦交,更是他们襄助大唐平乱的谢礼;可朝廷之前大张旗鼓替零陵县主择婿,一直风波不断,天下人都在观望,此时若强行送她去和亲,不啻于朝廷自毁前诺,颜面何存?
“说来说去,还是郜国不可理喻!”皇帝压低声音,对皇后道。
皇后也是低叹:“是啊,大长公主怎可为一己之私恩怨,指引回纥人选择零陵?现下这般……”
说着,她的目光难免又看向太子,情绪复杂。
而一直压抑情绪的太子,此时终于开了口,问回纥人:“婚姻之事本属郎情妾意,方能双方交好。如今回纥有意,不知零陵县主意下如何?”
他这一句话,等于将主动权交到了千灯手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千灯的脸上,看她如何回答。
“启禀二圣、太子殿下,我后院已有诸多郎君,而且我娘临终曾留下嘱咐,已替我指定了其中一人。”千灯蹙眉娓娓道来,“因此,我的择婿范围只在后院诸人之中,不会前往异国他乡,另嫁他人。”
此话一出,回纥人皆是大哗,明白她是断然拒绝和亲了。
被她劈面回绝,鸣鹫面露恼怒神情,问:“你娘替你指定的,是哪个人?”
那神情,似乎她说是谁,便要冲过去,将对方一刀砍了,腾出位置来上位。
千灯默然垂眼:“因当时事起仓促,我不知是谁,但她指定的,确实是朝廷为我准备夫婿之一。”
“那不就得了,说不定你娘指的人早就死了!”鸣鹫幸灾乐祸道,“再说了,你娘死后,你有没有新夫婿进门?”
千灯一时语塞。
新夫婿有,而且还不少。有她主动弄进府的凌天水、有以查案名义入府的崔扶风,也有为了凑吉数的简安亭、被郜国公主塞进来的杨槐江……
她只能坚持道:“我与后院诸位郎君相处时日已久,共度患难、共历风波,感情深厚。因此,我若托付终身,定会是他们中的一个,不会考虑其他人。”
“有道理,要是像你们大唐普通男女一样,婚前一面都不见,婚后肯定不对付!”
出乎意料的,鸣鹫居然一口赞成。
“不就是你后院吗?那群男人进得,难道我就进不得?明天我就搬过去,我就不信我堂堂回纥王子还能输给别人!”
在满阁人各异的目光下,他拍拍胸脯,豪爽地一锤定音——
“无论如何,你仙珠的未婚夫,我当定了!”
天色大亮,窗外传来清脆的啾啁声,是春日的燕子啄着初开的海棠花,在梁间呢喃。
二月廿二,春分已过,清明未至,正是百花盛绽之时。
长安花信风一番番,如今正在桃李玉兰海棠间。
千灯行过花厅去用早膳,厅旁玉兰花开得正盛,被欢笑的人声惊动,雪片也似的花瓣簌簌而落。
她抬头看去,却见商洛正架着梯子,爬到檐角燕子窝下,在鼓捣什么。
“县主起身了?”帮他扶梯子的金堂指着梁上燕子,解释道,“这一窝燕子在屋檐下,总是朝外面拉鸟粪,前日晏蓬莱嫌弃砖地有脏污痕迹,都不愿意从这边经过。”
这事千灯倒是知道,因为这位素有洁癖的神仙郎君嫌弃,负责这块的琥珀郁闷之下发奋提水,把这边反复冲了好几遍,以求郎君一顾。
“实则是我不对,徒增了侍女们劳烦。”静立于旁边的晏蓬莱手中持着几个蒲草垫子,一身淡青衣衫毫无纹饰,却越显出他仙气缥缈、不染俗尘的气质。
“因此我编了几片蒲草垫子,请商小郎君帮忙,在各个鸟窝下挂上,挡一挡污秽。”
没想到这位世外之人居然有这般入世体贴的一面,千灯倒有些诧异,朝他微微而笑:“晏郎君倒是细致。”
晏蓬莱微垂面颊,浓黑长睫掩住他那双渺杳的幽黑双眸,轻声道:“我娘说燕子来家里是吉兆,以前她也会这样,给它们编一个蒲草垫子的。”
千灯记得他母亲已经亡故了,便只向他点点头,嘱咐商洛小心些。
商洛应了,探头一看窝内,兴奋道:“小鸟孵出来了,有四只呢!”
见他抬手想去摸小鸟,下面金堂忙制止:“别让小鸟染了人气,小心大鸟不要它们了!我小时候去摸金团团,差点被它娘抓瞎!”
商洛缩了手,转头一看,旁边两只大燕子停在檐头,正急得叽叽喳喳叫着,担心他伤害自己孩子。
“好啦好啦,谁叫你们这么爱拉屎呢?我走还不行吗?”见大燕子作势要飞来扑腾自己,商洛忙跳下梯子。
这梯子自然是金家工人那边借的,三人准备把府内的燕子窝都整理一下。
金堂也顺便向千灯说了说如今王府修缮的进展:“前院厨房、库房已经全部修葺齐整,如今就是后院还有些角落要描描漆补补灰而已。不过这两天工人会比较多一些,春天来了,我让人将地下水道通一通,淤泥清一清。”
话音未落,千灯听到身后传来嘈杂声,回头一看,三五成群的工匠涌入,在各条水道、水渠、明沟、暗池中清淤,恨不得每片淤泥都有十个人手擦拭。
商洛目瞪口呆:“金堂哥,怎么来了这么多人,没必要吧?”
“哼,这是给郜国公主府看的。”金堂冷笑道,“听说郜国公主前夜做了噩梦,梦见自己落水了,吓醒后就发神经,要我家派一批工人去,帮忙把府内所有池塘水沟都排干。”
“切,她最坏了,金堂哥你千万不要理她!”商洛一听到郜国公主四字,顿时恼火叉腰,“让她府中人慢慢挖去!”
金堂与他相视而笑:“可不是么,毕竟我们要帮县主这边修缮,根本分不出人手呢,对吧?”
看着面前这两个幼稚的人,晏蓬莱翻着手中蒲草垫,千灯寻思着郜国公主的噩梦,两人对望一眼,默默无语。
商洛说:“那坏女人就该天天做噩梦!害县主差点去和亲,圣人居然只罚了她一年俸禄,真叫人气死了!”
金堂道:“别说她了,如今咱们需要对付的,反倒是那个硬挤进来的回纥人……”
话音未落,却听后方有人哈哈大笑:“什么叫硬挤进来?要不是我小情大理,我早带着仙珠在草原上纵马驰骋了!”
商洛小心提醒:“那个,是通情达理……”
说人坏话被抓个正着的金堂则瞄着他那健硕身板,缩缩脑袋,暗自嘀咕:“你就嚣张吧,等凌天水回来了,还不好好治你?”
鸣鹫走到花厅,大马金刀地坐在桌前用早膳,一边对千灯抱怨:“又是糕啊粥啊的,你府上的厨子不行,什么时候弄点奶茶肉饼油馕?”
其他郎君的餐点一般由人送到住处,偶尔自己过来厨下寻点吃的,或者干脆出外就餐,唯有鸣鹫仗着身份,日日凑过来和千灯一起用膳。
金堂酸溜溜道:“若王子不习惯这边的饮食,那我给你介绍个去处。我家有好几个酒楼,前院酒店后院住宿,我让他们布置成回纥营帐给你,每天早上给你抬只烤全羊!”
“你懂什么?”鸣鹫却拍着胸脯道,“我一个大男人,为未来王妃吃点苦怎么了?正所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肥料!”
商洛嘴角抽了抽,把“风流”二字咽了回去。
鸣鹫边吃边问:“我今日与兄弟们去打猎,仙珠去不去?让你瞧瞧我的身子!”
商洛和金堂大惊,半晌才回过味来:“身手!谁要瞧你身子!”
千灯摇头:“我这边还有些事,脱不开身,殿下自己玩得开心些。”
“那行吧,你先忙你的。”鸣鹫也不勉强,擦擦嘴巴,起身兴冲冲离去,“等我射只大黄羊,给你烤全羊!”
好容易早膳用完,一群人散了,千灯走下台阶,站在檐下抬头望向梁上。
燕子一家亲亲热热地挤在小巢内,叽叽喳喳地吵闹着。
“二月廿二……”她口中下意识地低声喃喃。
玳瑁准备好马车,她戴上帷帽换上素服,一路出城往山陵而去。
去年的荒草已经清理完毕,今年新生的春草茸茸一片,铺展在昌化王陵中。
千灯在父祖陵墓前上香祭祷,望着家人的陵墓,轻轻对他们说:“阿翁,阿婆,阿爹,阿娘……你们的灯灯,今日满十七岁了。”
十七年前的今日,就是她出生的时刻。
母亲疼痛了一整天,终于在暮色苍茫之时产下了她,成了昌化王府第三代唯一的主人。
那时昌化王抱着她爱不释手,逢人便夸耀这孩子像当年他祖母归善女王,将来必定能为白家增光添彩,仿佛她不是个尚在襁褓中的小女婴,而是白家的荣耀。
到如今,家人们视若珍宝的女婴已长成十七岁的姑娘,可她伫立于父祖坟茔之前,却只觉前途茫茫。
萦绕她心头的事情太多太多——母亲死亡的真相,父祖家国的期望、潜藏在后院的不轨之徒、被迫和亲的困境……不知该如何走下去。
她想着自己注定要解决的、却还未有丝毫头绪的重重逆境,不觉在父祖的陵园中坐了许久许久。
直到日上正午,身后传来温柔的低唤声:“县主,原来你在这儿?”
千灯转头看去,神道尽头、陵园门口,崔扶风正向她走来。
这位京城中人人称颂的矜贵玉人,今日没有穿公服,只着青莲地透银丝云纹的圆领袍,越显清雅高华。
千灯如梦初醒,抬手揉揉眉心,站起来问他:“崔少卿今日没有去衙门当值么?”
崔扶风向守陵老兵取香祭拜,对她道:“衙门无事,我便告了半日假,听说县主来山陵了,便过来看看。”
千灯默然点头,说:“今日是我生辰,因此……想来与家人聚一聚。”
“王爷王妃、世子夫人看到县主长成如今这般聪慧坚定的模样,九泉之下,必定十分欣慰。”崔扶风深深凝望着她,含笑道,“不过,生辰是好日子,该开开心心才好。恰巧今日凌天水也回来了,走吧,咱们去找他。”
北衙禁军驻地,凌天水风尘仆仆,率领一队人马刚刚回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