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灯录by侧侧轻寒
侧侧轻寒  发于:2025年10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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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天水自然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揣测她们:“也不无可能。毕竟时景宁动手杀害了杨槐江,导致她们的布局功亏一篑,再加上时景宁伪装杨槐江时,或许手中还有她们的把柄,确实有被杀的理由。”
“可是,时景宁在临死之时,吐露的却并不是杀害他的凶手,而是……”千灯的声音微微颤抖,如同此时夜风中颤动的烛焰,“我娘的死因。”
崔扶风自然也记得当时情形,默然点头。
凌天水抱臂,透过白幡看向停在后堂的黑漆棺木,若有所思:“难道说,郜国公主府与你们昌化王府的恩怨,早就已经开始了?”
“是否与她有关尚不知晓,但我娘之死存在疑团,此事毫无疑问。”千灯望着香烟之后的灵位良久,神情肃然地起身,示意他们随自己入内。
崔扶风抬手整理披在棺上的魂帛,低声问她:“县主,如今谜团重重,可夫人已届百日落葬之期,皇后殿下一再下通牒,让县主尽快确定后院的夫婿人选,以确保丧仪如常发引。不知县主……心下有执魂帛人选了吗?”
千灯默然摇头:“我娘之死疑点未清,时景宁这番遭遇更坐实此事。我若在仓促中误择凶手,以身委贼,日后痛苦懊悔不说,死后又有何面目去地下见我娘亲?”
凌天水问:“可你娘去世已三月有余,距离出殡也不过二三日了,你准备从哪里寻找线索,找出凶手?”
“我想抓住最后的机会,确定我的猜测是否正确,我娘的死是否有隐情。最好,还能找到些许线索,让我窥见凶手的影迹。”
凌天水定定看着她,一贯凛冽坚定的眼神也无法控制地闪烁了一下:“可是,你娘去世已久。”
千灯不说话,只默然转头看向停着母亲棺木的后堂,紧紧咬住下唇。
这下,就连崔扶风也瞬间便知道了她的意思,不由脱口而出:“难道说,你想要……”
千灯咬紧下唇深深呼吸着,眼中难以抑制地蒙上一层泪膜。但即使如此,她依旧坚定地点头,未曾迟疑。
即使明知自己将犯下人子不可恕的重罪,冒天下之大不韪,她亦在所不惜。
崔扶风只觉得喉口发紧,看看她又看看灵堂后方那具棺木,脸色在灯下有些苍白。
凌天水却比他要冷静许多。他审视着千灯,见她神情虽然悲痛,可眼睛却始终一眨不眨盯着母亲灵位,眸光未曾动摇过。
他站起身,扬声问:“你,下定决心了?”
千灯用力攥紧拳头,任由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倔强地保持着清醒。她的声音极低,却没有半丝犹豫:“是,否则我,死不瞑目。”
听到这话,凌天水再不迟疑,转身出了灵堂。
不多时,他提着验尸箱笼,大步走向后堂棺木。
崔扶风看向千灯,想说什么却又忍住了。
而千灯已跟随凌天水,走到了棺木旁。
凌天水掀开箱盖,在密密匝匝排列的工具中准确取出一柄匕首,将尖端抵在棺木被桐油封死的缝隙上。
他的手掌极为有力,紧握着匕首稍一用力,刀尖便穿破桐油,迅速卡进了棺身与棺盖的接缝处。
但,在刀尖抵进去之后,他却又停住了手,转头看向千灯。
他问询了她最后一次,给她留最后可以退却的道路:“确定了?你真的要重开这具棺木,将你娘的尸身再度呈现出来吗?”
千灯咬紧牙关深深呼吸着,拼命压抑住心口那些奔涌的悲恸。
她跪倒在棺木之前,重重叩头拜伏于地,声音沉郁且冷静——
“开棺。”
话音刚落,凌天水手中的匕首已经彻底插入棺材缝隙,他双手抵住匕首,向前滑劈。
轻微的油漆崩裂声中,厚厚的桐油漆层迅速破开,他下手稳且狠,迅速绕棺身转了一圈。
收了匕首,凌天水已经闻到了棺中逸出的腐败气味。
他从箱笼中拿出三个面罩,三人各分一个戴上,又捡出箱笼内的撬棍,示意崔扶风到棺木对面去,与他各持一根同时插入缝隙中。
两根撬棍同时向下重重一压,在咔咔暴起的声响当中,钉死的铜钉硬生生被起出,上方棺盖顿时掀起一条缝,随即,里面的尸臭笼罩了整间灵堂。
此时距离杞国夫人之死已三月有余。她薨于初秋,天气炎热,尸身在入殓时便已败坏。如今腐败尸身在棺中闷了三月,比之当初在义庄通风的于广陵尸身更为可怖。
崔扶风捂紧了面罩,又看了千灯一眼。
千灯定定盯着棺木,目光中有悲恸有哀痛,却以巨大的勇气支撑着自己,一步步走近。
崔扶风握紧了手中撬棍,与凌天水一起将棺盖用力向上顶起。
黑漆棺材虽然结实,但也架不住他们二人齐力撬动,不多久便被彻底掀开。
凌天水与崔扶风对望一眼,两人将带着铜钉的棺盖抬起,搁在旁边,然后将里面铺设的锦被连同尸骨一起抬出,放置于地上。

锦被掀开,千灯一眼便看见了母亲身上的大袖罗衣。
她亲手为母亲穿上的绛紫色鲜亮衣服,已经被腐败的血水浸透,成了黯淡的酱褐色。
脸上泪水簌簌而下,用了数月时间强行筑起的心理防线,彻底溃堤。
千灯紧紧闭上双眼,抬手捂住脸,不敢去看母亲如今的面容。
即使一贯强硬的凌天水,但此时面对千灯被泪水浸湿的面罩,也沉默了半晌。
他垂眼看着棺内已经腐败的尸身,目光在腐败皮肉下暴露出的白骨上扫过,低声询问:“零陵县主,能记录尸身情况吗?”
千灯深深吸了几口气,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
她不顾湿漉漉沾在脸上的面罩,用颤抖的手抓起笔墨,悬在纸张上方。无法抑制自己深重的呼吸,她只能竭力保持清醒,等待着凌天水的检验结论。
“能。”
凌天水的声音传来,话语稳定且有力,仿佛自己面对的,只是一具普通的尸身,他正在进行着的,只是一场普通的例行查探——
“验:死者女,长约五尺三寸,发黝黑,齿洁白,齿发与指甲皆已脱落。颅骨、胸骨、肋骨俱露出,四肢、脊椎腐烂,关节初步分离散落,骨殖白,无中毒迹象……”
这一个个字落下来,即使千灯未曾直面母亲的遗体,也知道如今已是何种情形。
崔扶风帮助凌天水将尸身的情况一一细查,他印象中的杞国夫人还是那个清丽婉约、柔声细语的王府世子妃,一转眼成了这样白骨骷髅,令他几乎也难以承受。
担忧地望了千灯一眼,他压低声音问凌天水:“死者已肌理败坏,腐化得差不多了,就连……”
三个月过去,就连腐烂分解出来的血水都已经差不多干涸,骨头上只附着些许泥絮状的残存物了,又如何能检验伤口,查证杞国夫人死因背后的真相呢?
凌天水略一沉吟,让他去旁边桌上取水来,自己则从箱笼中取出刷子和夹子、镊子等一干小工具,又戴上鞣制的薄皮手套,准备翻验骨肉。
他让崔扶风高举灯烛,对准死者白骨暴露的胸腔处,自己则以夹子小心地揭开外面瘪涸的肌肉,询问千灯:“你娘出事时的伤口,具体在何处你还记得吗?”
千灯握紧手中笔,竭力将当日的情形回忆清楚:“当时箭头直刺入我娘胸口,在左胸锁骨下四寸余,稍偏左。我赶到时我娘已倒地,口鼻出血沫,浑身剧痛,但尚能艰难言语。”
“口鼻血沫,箭头定是伤及了肺部,你们从何处过来,用时多久?”
“我们当时在外院,我娘在内院遇害。我家田庄院子不大,我跑过院门、上游廊、入水阁,大约半盏茶时间。”
凌天水点头,在她所说之处刷洗胸骨,仔细查探,终于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痕迹。
他神情凝重,细细查看胸骨上一条细长微痕,说道:“从胸骨上看来,生前确有箭尖在此处留下擦痕。但对方显然仓促之下气力不足,因为按照这个擦痕角度计算,若箭尖再往前半寸,便会伤及心包,伤者立毙,不可能撑那么久,更遑论尚能言语、咯血了——所以你娘当时伤及的,确实只是肺部,不是心脉。”
虽然心中早有猜测,但如今确定被证实,千灯那执笔记录的手,还是忍不住颤抖得厉害。
墨水滴到卷宗上,留下斑驳如黑血的痕迹。可她的耳畔全是呼啸的轰鸣声,眼前尽是疯狂涌动的黑翳,叫她如何还能控制得自己,如何能按照凌天水的分析,将他的话记下来。
凌天水没有催她,只顿了片刻,确定她意识还维持着清醒,又道“此外,在背部肩胛骨的边缘,大约斜对于第五根左肋骨下方处,有一处利器刮擦痕迹。”
千灯一时不明白这代表什么,定定呆立着。
眼前的阴翳如黑雾笼罩着她,过了许久,她才声音嘶哑地,在这片黑翳中抓住了凌天水展示给她的东西:“我离开时,那支箭只伤到了肺部;而回来后,她的箭伤已经贯穿身躯。”
胸部伤口检验完毕,再细细搜索完全身,确定没有他处痕迹。
凌天水抬手将大袖罗衫的衣襟掩好,用锦被将杞国夫人的遗体彻底遮住,与崔扶风一起将锦被重新卷起,放回到黑漆棺木内。
“零陵县主,你的猜测是对的。当日你娘受伤后,原本确有生机。是庄子上的某一个人,为了断绝她最后生机,将浅伤箭头深插入心脏,给了致命一击。”
验尸完毕,一切可疑之处白纸黑字,重新记录。
千灯紧抱着怀中卷宗,像是要将母亲死亡的真相紧紧挤入胸臆中,迫使自己将它牢牢刻进心底,追索真凶,永不罢休。
崔扶风与凌天水将棺盖重新盖好,打开窗户通风散气。但被撬过的棺材不仅有了缝隙,黑漆也崩裂多处,底下木头茬子都露出来了。
崔扶风前往后边库房,去寻找施工用的黑漆,修补痕迹。
凌天水则将棺材的铜钉一个个敲正,把棺盖重新钉死,以求恢复如初。
他的双臂有力且沉稳,每一次敲击都让坚硬的铜钉深入一分,也让千灯越发真切地感知到,天人永隔。
窒息感铺天盖地而来,强撑着不让自己倒下的千灯此时终于再也忍不住,僵硬麻木地跌坐在旁边的椅子上。
凌天水钉好棺盖,回头见她脸色惨白,难看至极,迟疑了一下,摘掉了软皮手套,试着去探了探她的额头。
她的身体忽冷忽热,在他的掌心下微微颤抖,就像一只病弱打颤的幼兽,意识恍惚。
这个在母亲灵前深深叩首,果断要求开棺验尸的少女,其实背负了太久太多不为人知的痛苦与煎熬,在这终于拨开云雾窥见一丝真相的时刻,再也支撑不住,不堪重负。
他俯下身凝视她,问:“县主,你还好吧?”
千灯无力地靠在椅背上,唯有双臂依旧收紧,还死死护着怀中的验尸卷宗。
她听到了他在问什么,缓缓摇了摇头,只是已经没有力气回答。
太过沉重的悲恸,已经压得她无从支撑。
而他却比步步进逼的现实还要残酷,逼她直面她如今最需要面对的问题:“那么,如今你已经确定,你后院的这群男人中,必定有一个是杀害你母亲的凶手,你准备,怎么选?”
千灯咬紧牙关没有回答。她紧抓着卷宗的手指似在痉挛,被冷汗打湿的刘海站在了额上,露出了十三岁时那场剧变留下的伤痕,横断过她的眉骨,令她痛苦皱眉的时候,都带着一种决绝的义无反顾。
或许是因为俯视的角度,在他逼视下的这条身影显得格外娇小柔弱——但,她是真的长大了,再也不是只会为亲人的逝去哀哭的那个小女孩了。
心下掠过难言的波动,他俯头凝望蜷缩在椅中的她,无法移开目光。
许久,知悉母亲遭遇后的巨大悲恸逐渐散去,千灯缓缓坐正了自己的身躯,仿佛要奔赴并摧毁自己最大的阻碍。
她终于开了口,说:“我不选。”

凌天水一瞬不瞬地盯着她:“这么多男人在你后院,可你不想选任何人?”
“是,我母亲大仇未报,而我后院每个男人都有嫌疑。我不会选择任何一人,成为我的夫婿。”
“可皇后与朝廷已经下令,你母亲三日后必定要出殡,你不选夫婿,谁来为杞国夫人执魂帛、举丧礼?”
“我。”千灯决绝地,一口回答。
已经取来黑漆的崔扶风正踏入灵堂,听到千灯这句话,脚步一顿,下意识攥紧了手中的漆罐。
凌天水与他一般不敢置信,紧盯着她问:“你?”
在心口已盘旋了千遍万遍的念头,在此时说出来后,让她坚定了信念的同时,倒也轻松了下来。
“是。我会上表奏请朝廷,若庙堂不允,我便出家入道,终身不择夫婿。无论如何,在我娘大仇未报之前,我绝不可能考虑任何一个夫婿候选人,让他们执灵出殡!”
崔扶风张了张口,想说自己或许是她最好的人选,但看着她那坚定决绝的面容,却是默然久久,终究未能出声。
而凌天水盯着她,喉口微动着,但终于还是将一切都掩埋在了胸臆中。
最终,她只听到他的声音,在耳旁响起,虚无缥缈,却已是她最后的支柱——
“去吧,相信你定能如愿。”
雪后初霁,旭日东升。
日光遍照长安,城北最高处的大明宫,更是辉光熠熠,如同神阙仙宫。
昌化王府的奏表已送至了礼部,早朝一应军国大事结束之后,崔侍中、礼部侍郎与太常卿被留了下来,圣人嘱咐他们同到紫宸殿。
过了紫宸门,便是内朝。在这前后朝交汇之处,皇后、太子已等候于此,静候在旁的,还有大理寺少卿崔扶风,以及一身缟素的零陵县主。
帝后在丹陛上同坐,太子在下方陪坐,礼部侍郎与太常卿不解其意,正在暗自揣测之时,皇帝已示意内侍送了一份奏表过来,示意他们传阅。
刚处置完军国大事的皇帝有些疲惫,只道:“零陵县主,昨日你昌化王府上的奏表,朕一时难以权衡。礼部司掌五礼仪制;太常卿司宗庙礼仪;崔侍中通达朝事,你便将所奏之事与三位卿家详细说说,看如何定夺为好吧。”
千灯下跪叩谢,禀道:“是。昌化王府上表奏请,臣女族人之中,已无人能来举丧,而臣女为母居丧,无法择选夫婿,实在难定执魂帛发丧引人选。故此上表请求,愿以女子之身,执帛引魂,为母主祭发丧。”
此话一出,礼部尚书顿时愕然,将奏表上的字看了又看,不敢置信。
“岂有此理!女子为父母主丧出殡之事,历来未曾听闻!”太常卿掌宗庙礼仪,自然第一个反对,“天行有常,阴阳有定,君臣上下,男女殊异。丧礼至庄至重,乃人子之职,女子禀赋阴柔,何德何能执此大礼!”
皇帝坐在丹陛高处沉吟不语,皇后也并未出声。
太子则道:“太常卿所言甚是。只是以孤看来,零陵县主既然提出此等举措,必有缘由,太常卿不妨先听上一听。”
千灯长跪于丹陛下,对于太常卿的斥责反应淡定,显然早已准备好迎接疾风骤雨。
“启禀陛下、皇后殿下、太子殿下、诸位朝公,我昌化王府日前屡起风波,府中二位夫婿候选人惨死。若追溯缘由,实因定襄夫人当年遭遇而起。民间洗女溺婴,蔚然成风,如今天下乱世,更是不以女子为血缘,以致酿诸多惨祸。郜国公主府女官,曾诬告臣女者,亦因当年她家人畏战逃跑、被昌化王阵前处斩而起。究其家人逃跑缘由,是因家中唯留女眷,怕寡母幼女为人欺辱,难保家产,是以不敢舍身忘死。如今乱贼奋起,全仗男儿在外守卫疆土、抗击乱军,女子在家操持耕织、奉养老幼。但民俗以为,女子不能主祭,军中将士捐躯者,亦无法由女眷领取骨殖,举丧回乡,是以畏战逃兵者不尽其数,生女不举者屡见不鲜,长此以往,已流毒无穷。”
原本乍听女子主祭而震惊的礼部尚书,在听她这一番话后,不觉捻须点头,显然在思索其中关节。
“臣望陛下、殿下切勿被蒙蔽,零陵县主此举,实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太常卿却听若不闻,坚持抱持否定态度,“丧礼乃人子大事,妇人何堪为之?此风一开,允许女子办男子事,岂不是牝鸡司晨、伦常倒悬?”
“太常卿此言差矣。臣女以为,昔年平阳昭公主守卫家国,上官昭仪称量天下,她们皆以女儿之身办男儿之国事,且能为朝廷分忧,为天下表率。如今我愿以此身任男儿之家事,如何算有损伦常?”
太常寺卿咬牙固执己见道:“公主昭仪俱为皇家宫眷,天子家事自然与民间不同。可零陵县主你不过郡王之孙女,并无李唐皇胄血脉,何足开此惊世骇俗之先河?”
见太常寺卿竭力反对,礼部尚书原本有些动摇的态度,又纠结起来,面露为难之色:“这……女子主持发丧,确实于礼不合,亘古未有,此等先例,怕是一时难开吧……”
一听附和之声,太常寺卿洋洋得意,正欲对此等不守纲常的歪风邪气大肆批判一番,却听殿内有道清越的声音响起,问:“那么以太常卿所见,杞国夫人出殡在即,谁堪主祭发引?”
开口问讯之人,正是候在旁边的大理寺少卿崔扶风。
太常寺卿与崔家叔伯一贯交好,将他视为子侄,如今见他竟在这关头出声询问,心下不由恼怒,道:“自是该由零陵县主担责,尽快选择夫婿。朝廷礼部与内宫局联手为她择取十数位夫婿人选,她尽可随意选择,难道还不满意么?”
说到这儿,他才想起来,面前这位大理寺少卿,便是零陵县主后院郎君之一,也算是名义上的编外夫婿了。
以百官之首身份过来参议的崔侍中轻咳了一声,面沉似水。
崔扶风却神色如常,朗声道:“扶风因昌化王府事故频发而入王府查探,如今已近三月。细查王府情况,臣认为零陵县主此番抉择,实属无奈之举,还望朝廷成全。”
皇帝轻阖双目,对这种王府丧礼之辩倒并不在意,只微微颔首,示意他详细说下去。
“零陵县主夫婿候选原择十人,后死亡或出事已有六人,又陆续增补四人,如今王府中尚有八位候选郎君。”崔扶风毫不避讳,直接将自己计算在内,让崔侍中忍无可忍,当堂翻儿子一个白眼。
“当初司天台批命,认为零陵县主六亲无缘,刑克夫婿,因此坊间一直沸沸扬扬。如今王府频繁出事,夫婿稂莠不齐,多有折损,更有心怀叵测者,暗地陷害零陵县主,挑动后院争斗,致使王府不宁,诸位郎君岌岌可危。
“如此情形之下,无论零陵县主选择哪位郎君,该郎君势必成为众矢之的,内外有心者群起而攻之,怕是他主祭之日,便是身陷险境之日。若县主择定之夫婿,为夫人出殡执丧后,便不幸殒身,零陵县主该何去何从?朝廷、礼部、内宫局又该如何应对?”

他这话所指,自然是郜国大长公主及太子詹事一干人。
昨日荐福寺之事,官眷在场不在少数,回府后自然难免与家人八卦,其中也包括礼部尚书与太常卿。
虽然皇后并未当场给郜国公主定罪,但昌化王府风波真相业已当众大白,其间险恶内幕,早已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哪还有人不知晓的?
“因此臣以为,零陵县主择婿之事绝不可匆忙而定,宁可夫婿之位空缺,不可迫其仓促决定终身,以免酿成大错。”崔扶风郑重道,“臣定当继续驻守昌化王府,护王府及县主平安,助昌化王府早日平息风波,避免事端。”
这一番诠释十分合理,而太子自然站在千灯那边,也对皇帝道:“儿臣认为零陵县主做此决定,确属事出有因。昌化王及世子满门忠烈,如今王府身处这般风口浪尖之上,若强迫零陵县主择婿,恐怕郡王及世子在泉下有知,难以瞑目。”
皇帝尚在考虑中,但即使太子如此态度,太常寺卿亦不肯放缓态度:“不可!妇人发引主丧之事,臣以为万万不可!”
“为何太常卿要坚持己见,不肯允可?”千灯反驳道,“臣女所言之血案皆为常见,洗女、吃绝户之事民间屡禁不绝,开此先例亦是对民间无子家庭的无上恩德。若女子可主丧礼、可守家门,虽未必能救全天下的女婴,但定可安前方一批将士之心,让他们不必担心家中老母孤女遭发卖绝户,不用担心自己死后抛尸荒野,难回故土!”
见礼部尚书这个墙头草又在暗自点头,太常寺卿顿时恼怒不已:“这是军国大事,何须你一个女子思量!”
“太常卿,你与我皆为人子女,而你更已为人父、为人祖父、外祖父。人生代代无穷已,是因为有一代一代无数的父母将孩子带到这个世上来,抚育成人;而一辈一辈无数的孩子则送父母离开人世,奉养终年。如果只有儿子才有替父母主祭送丧的资格,那么女子生于天地间,岂不是连‘为人’的资格都没有?说女子无法传宗接代,于是父母生而不欲养;因女子无法为父母出殡,于是父母丧而不得葬。生而为人,女子却无法做人所该做的事,难道在太常卿心目中,你的母亲、祖母、外祖母,你的姊妹、女儿、孙女、外孙女,便不配为人,只能与禽兽同论么?”
太常寺卿一时语塞,许久,才拂袖冷哼:“总之,女子断无主丧发引之理!除非……除非方外之人清净无为,观音大士便有男女异象,零陵县主要想自己主祭,便先抛却尘世,遁入空门,或可破习俗成例!”
这话一出,旁人哪还不知道他气急败坏,这是在明示崔扶风,他再想帮助零陵县主,小心这辈子都娶不到她。
殿内气氛顿时沉了下来。而在一片寂静中,千灯却毫无惧色,只郑重地长拜于帝后之前,丹陛之下。
她深深叩拜,将自己断裂的左眉,贴在交叠的手背之上。
“启禀陛下、皇后殿下,零陵愿即日受度,出家入道,皈依成服,为母执丧!”
她这毫不迟疑的决绝态度,让殿内一时落针可闻,众人都是静默无言,连太常寺卿都张了张口,未能发声。
正在此时,殿外忽有内侍疾步趋内,手捧书信向丹陛奔来。
帝后朝臣议事之时,能直接上殿传书的,必定是边关奏报。
除了跪拜的千灯,其他人立即退开,让出路来。毕竟,如今乱军初平,什么事情能比军中急报更为要紧?
只见内侍在丹陛下噗通一声跪下,高举书信,喜道:“启禀圣人,大喜啊!河东大捷报,李怀光乱军被朔方、回纥联军包围堵截之后,其部将知贼势难成,取其首级投诚朝廷。临淮王麾下快马报捷,所奉首级、俘虏、兵马不日将入长安,向陛下献礼!”
“好!好!”皇帝一拍龙案扶手,喜极而起。
皇后也是大喜过望,起身与殿上诸人一起恭贺圣人。毕竟,奉天之难中二帝四王纷起割据,如今终于全部伏诛,山河破碎的大唐乾坤再造,实是社稷之幸,万民之福。
一时殿内喜气洋溢,所有人都沉浸在这天大的喜讯中,哪还记得昌化王府的丧事,零陵县主要以女儿身主祭发引之事?
唯有崔扶风若有所思,忽然想起灵堂烛火下,凌天水对千灯说你会如愿以偿的那一刻。
临淮王在此时此刻,忽然上书报捷,只是因为刚巧吗……
他那信中,除了战报之外,又是否写了别的东西呢?
皇帝将捷报全部看完,脸上喜色不减,但目光中难免蒙上一层若有所思的神情。
收拢手中战报,皇帝令太常寺准备盛典,祭告列祖列宗,又命传告天下,各州府今年减赋减征,以贺大捷。
在殿内众人齐呼万岁之际,皇帝又想起什么,示意内侍搀扶起千灯,说道:“如此普天同庆之日,朕想起来,昌化王及世子亦是为国捐躯,忠烈可嘉。奉天之难后,如今百姓流离,山河破碎,全仗将士在阵前奋不顾身保家卫国。零陵县主这奏表上说得对啊,男儿出征,妇女留守,后方不定,前方将士如何安心杀敌?既有过往惨案累累,可见世易时移,人心已变,朝廷更不可能令前线战士心寒,令其因牵挂家人、畏惧身后事而怯战啊!”
见皇帝如此态度,已是一锤定音的姿态,礼部侍郎立即道:“陛下所言甚是!祖宗之成法尚可变,如何民间不可移风易俗?”
太常寺卿张了张口,可在如此局势之下,终究只能闭了口,悻悻垂头。
一直不曾发言的崔侍中也终于开了口:“臣附议。臣以为,若为山河社稷、天下苍生计,零陵县主开此风气,实属佳话。”
热烈气氛加上皇帝的态度,杞国夫人丧事就此拍定,由零陵县主执魂帛主祭礼之事,昌化王府首开新举,堪为天下表率。
至于出家入道之事,再无任何人提起。

国逢喜事,就连照射在大明宫的日光都仿佛更灿亮了几分。
皇帝、皇后、太子这天底下最尊贵的一家子,共同回到温室殿,都是喜上眉梢。
帝后谈了些献虏日的排布,想起战乱以来的日子,都是恍如隔世。
“对了,零陵县主为母亲执魂帛发引之事,皇后便让内宫局与太常寺协同前往,与昌化王府详细确定一下丧仪流程。毕竟女子主丧尚属首例,后日杞国夫人丧礼,务必别出岔子。”
皇后点头应了,又想起一事,轻声问:“陛下在紫宸殿上,为何在看了捷报之后,便应允了零陵县主之事?”
皇帝没有回答,只示意太子近前,将袖中捷报取出,置于案上。
“今日这份捷报,皇后,你与太子看看最后这一段。”
捷报为厚厚的麻纸折页,太子将其翻转至最后,果然看见最后有几行小字,比之前的内容略有不同,显然是写完之后,临时另行添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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