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将士誓扫乱军,捐躯者众,边关诸镇多有男丁赴难、妇孺守家之势。现军中多有女眷来寻骨殖,冀引魂归家,但因军纪俗礼不允妇人主丧,难领尸骨,唯有埋尸荒野。军中虽悍不畏死者,亦因身后之事而心冷,畏战之心难免渐长。故此军中多亟待妻女扶棺主丧,望朝廷斟酌此事,降旨改开风气,或能慰将士在天之灵,以壮军中士气。”
太子默然望着这几行草草而就却意味深长的字句,怔怔出神。
而皇后则低声道:“藩镇与军中向来不太持礼,而战乱如梳篦,四方皆在混乱中,家中还能留存男丁持丧的,怕是十无二三。如今临淮王既特地提起此事,想来边关乃至民间已有此迹象了。”
皇帝道:“既已至此,首开天下风气之先,如何能让藩镇臣属来开创?”
由朝廷来择取一个合适的人来任此事,显然比让边关民间来更合适,更可作为表率,迅速令天下知悉效仿,推行此举。
而由满门忠烈、孤孑一身的零陵县主为首,自是天时地利,最佳人选。
太子望着临淮王在大捷奏报后临时添的这几行字,忽然想起乱军之中,千灯去朔方军大营中劝自己随临淮王入主大明宫的那一刻。
在那间不容发的战局之中,临淮王停留在她的身旁,为她详细讲解了弓箭弦垫和凶手的详细特征。
就如此时的捷报结尾,他额外添上的几句话,漫不经心或者另有用意,却替千灯铺平了道路,送她踏上自己要去往的方向。
他缓缓合上手中奏报,郑重道:“父皇圣明。儿臣与母后在荐福寺听零陵县主详细讲述她府中惨案,确因定襄夫人当年遭遇洗女而起,此事流患无穷,令人叹惋。若皇家能施恩首肯,零陵作为表率,先从丧仪起,改换边关及军中习气,民间效仿,渐而沿袭,相信对洗女溺婴之习气,必有清扫之功。”
皇帝颔首赞成:“如此,你便替朕拟旨,允了临淮王之请,军中牺牲将士,可由母亲妻女至军中领尸发丧,抚恤亦可等同。”
皇后亦郑重应诺道:“零陵县主为母执魂帛、持丧礼之事,臣妾定当令内宫局与礼部、太常寺协办,务求完美。此事不仅要办,而且还要办得尽善尽美,堪为楷模!”
有了朝廷支持,昌化王府丧事一应流程进行无比顺利。礼部与内宫局的人悉心安排,一切自然水到渠成。
只是,定襄夫人东窗事发,自裁身亡,杨葭沚虽未曾怪罪千灯,终究还是不能再借宿王府之中。
而黄家二老知晓太后、皇后亲口赞许他家孙女的事,又见孩子出生后孙子黄彦身体大好,在家饱饱地吃了饭后就嚷着要妹妹,于是立即上门来接孙女,对着杨葭沚又是赔礼道歉,又是拉着黄彦求她回家团聚,总算是将杨葭沚并王府的乳母和嬷嬷们接回了家。
朝廷期限已到,黄敏依依不舍告别妻子,在长亭与友人告别。
等到折柳赋诗完毕,黄敏正要上马,抬眼间车马浩荡而来,正是光王奉诏前往洛阳,也正在亭中与诸贵戚分别。
亭内温酒送别,一番热闹景象。黄敏一介小官,在光王面前说不上话,因此牵着马到官道上,便要离去。
忽听得身后传来童稚声音:“爹爹!爹爹等等我们!”
黄敏回头一看,青篷马车匆匆而来,车窗内探出儿子黄彦的小脑袋,正在冲他大喊。
他赶紧迎上去,问他:“阿彦,你怎的来了?”
车门推开,他又惊喜地发现,杨葭沚裹得严严实实坐在车内,鬓边一朵小白花,怀中抱着女儿,面露不舍地望着他。
“这天寒地冻的,你不好好坐月子,来这边干嘛?”黄敏埋怨着,赶紧挤进车内,握着她的手,又抱了抱女儿,“别担心,现在女儿顺利降生,阿彦的身体也好了,等我到蜀地安顿完,你也出了月子,我就派成叔接你们三人慢慢过来。最迟明年夏秋,咱们就能一家团聚了。”
杨葭沚点头答应,又道:“是阿彦刚刚问我,妹妹叫什么名字,我才想起来,这几日咱们着急忙慌的,女儿的名字都还没起呢,所以雇了马车,赶紧追上来问问你。”
黄敏将妻女紧紧揽入怀中,知道她其实并不只是为了女儿的名字才追上来的。行行重行行,这一番相送,要一年半载才能重逢了。
怀中女婴睁开滴溜溜的圆眼睛,好奇地望着他。
黄敏心下欢喜不已,抓着她的小手忍不住亲了亲,又逗逗她粉嫩的双颊,说:“让我想一想,用什么名字,好贴合她出世的艰险与幸运呢……”
车窗外长风掠过,道旁梓树的枝条缓缓招展,筛下冬日稀薄的阳光。
黄敏望着这棵为行人遮蔽风雨的高大梓树,思忖道:“咱们这孩子能顺利面世,都要多谢零陵县主。虽则坊间说她六亲无缘,刑克夫婿,虽则她与岳母和槐江……唉,这就别提了,总之县主她坚定顽强,如这梓树一般,纵有风雨交加、虫蚁侵蚀,难减风姿婆娑。万木之长,何妨微瑕……我想,不若给我们的孩子起名为梓瑕,愿她也能不惧风雨,不畏坎坷,坚定成长为百丈大树。”
“梓瑕,黄梓瑕……”杨葭沚默念这个名字,正在心绪澎湃之际,马车外忽传来“咚”的一声,随即,一颗滴溜溜的小彩球从开着的车门外飞了进来,正撞在婴儿的襁褓上,落在了她手边。
女婴的手下意识摆动,勾起结满珍珠金铃的小彩球,在清脆的晃动声中,好奇地看着五彩斑斓的流苏。
车门外,有个男孩子探进头,一张漂亮的脸上写着不好意思的神情:“这是我的球,能还给我吗?”
正是光王小世子李滋。
光王与送别的官吏们斟酒赋诗,小世子闲极无聊在外面玩着球等待,谁知不留神被旁边的马撞了一下,球刚好飞到了车内,撞上了小小的梓瑕。
杨葭沚赶紧去拿小球,谁知流苏缠在了婴儿手指上,一时难解,怕伤了她幼嫩的手指,夫妻俩不敢硬扯,只能逗着她垂手,让李滋稍等一下。
马车窄小,李滋探身进来,望着他们怀中的孩子,问:“这是黄使君的女儿吗?我那天在荐福寺见过,她可真小。”
“对啊,她刚出生几天。”黄敏笑着将襁褓抱得低了点,骄傲地让他看看自己女儿。
李滋看着女婴那粉嫩的小脸颊与黑亮的大眼睛,又小心翼翼地握住她抓着彩球的手,有些惊讶:“她这么小的手上,还有更小的指甲,只有米粒大呢。”
杨葭沚与黄敏不由相视而笑。而被李滋握住的小手上,彩球也终于掉下来了。
李滋一手拿着彩球,另一手却还握着女婴的手,好奇地看着:“她还有掌纹呢,已经挺清晰了。”
说着,他用自己大了许多的手,贴在她小小的手掌上,与她比了一比。
两条一大一小的掌纹就此贴在一起,仿佛要蔓延生长于一处,从此命运相交,纠缠一生。
正月初一,大朝会。
长安全城张灯结彩,特许三日大酺。一百零八坊百姓集聚宴饮,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自开元以后,长安城许久没有如此繁华热闹的景象了。
安史之乱后日渐凋敝的长安,久违地焕发出了兵乱后的新生光彩。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注:出自王维《和贾舍人早朝大明宫之作》)
朝廷九品以上官员齐聚含元殿,更有皇亲命妇、少民外官、各国使臣、进士举子分批进贺,鼓乐仪仗纷繁复杂,宫女内侍步履轻快匆忙。
御前见礼已毕,所有人都在期待地望向宫门口,等待着那支雄兵的到来。
不多时,耳听马蹄声由远及近,披红挂彩的铁甲士兵在万众欢呼簇拥中,押送俘虏首恶,威风凛凛而至。
入丹凤门,过御桥,一路来到含元殿前龙尾道下。甲士齐齐下马,推俘虏于阶下,又奉上斩获的敌将首级,山呼万岁,叩拜献俘。
含元殿左右,皇亲命妇云集。左边翔鸾阁上是诸王皇子,右边栖凤阁则是皇后与命妇集贺之处。
兵乱结束,将士献俘,是国朝喜庆大事。满堂喜庆生辉,朱紫罗衣中,唯有千灯身着比他人都要浅些的淡紫衫裙,头上也只戴了两支素色堆纱宫花,在满殿艳色中显得比其他人都更素淡一些。
众人都知道她母丧未久,本不宜抛头露面,但昌化王府委实只剩得她一人了,除了她之外,又有谁能赴会呢?
崔夫人走到千灯身旁,与她一起下望献俘盛况,在周围的鼓乐声中轻声提醒她:“高阁风大,少吹一会儿,进来避避风吧。”
千灯应了,却还是在龙尾道上寻找那条身影:“听说临淮王伤势见好,也入京面圣了。他予我有大恩,可朔方军军纪严明,我一个女子进大营怕是不便,所以想看看今日能否找个机会向他致谢。”
崔夫人笑道:“这倒简单,此次献虏我也帮宫中筹备,知晓流程。待会儿歌舞百戏就要上了,命妇可以下栖凤阁一并观赏,与将士们相隔不远。就算临淮王身边人多,届时瞅个空子,让扶风带你过去不就行了?”
千灯感激点头:“多谢夫人,只是又要麻烦崔少卿了。”
“你这孩子,又见外了。”崔夫人拍拍她的手背,朝她一笑,转身伺候太后去了。
千灯扶着栏杆向下又看了看,见朔方军中有人越众而出,直上龙尾道。
他迈上台阶的姿态格外矫健,与身后相随的其他人迥然不同。身披的精钢明光铠熠熠生辉,长风徐来,猩红披风高扬如霞,衬得他身躯越显高大伟岸,有若神明。
周围所有人下意识低哗,别说命妇们了,就连巡守的内军士卒们也都伸长了脖子。
临淮王李颍上。这传说中的西北天骄,力挽乾坤重塑大唐的人物,如今真真切切地出现在长安百万民众之前,自然引发潮涌般的轰动。
千灯也忍不住在栏杆前略倾身子,想将这个熟悉又陌生的人看得仔细些。
可惜他在龙尾道,她在栖凤阁,从斜后方角度望去,他全副武装,凤翅兜鍪护住了他大半个脸颊与脖颈,根本看不清他的样子。
眼看那条威仪凛冽的身影已大步入了含元殿,周围与她一样争睹临淮王风采的贵女们纷纷叹气。千灯也只能抛开了念头,要离开栏杆边。
正在转身时,她低垂的目光无意识转移,正好与人群中一道视线对上。
那是另一拨献虏的将士,衣着打扮与朔方军迥异,也与中原大为不同,显然是与朔方军共同献虏的回纥军。
奉天之乱,大唐共有二帝四王自立,处处烽火割据,八方溃烂。朔方军再勇武,毕竟无法以一己之力同时荡平多处乱兵。朝廷为早脱困境,循例向回纥借兵平叛,双方联合围攻,才能迅速平息战火,稳定了局势。
那仰头看向她的,正是回纥军中领头的青年男子。他头戴桃心金冠,锦衣上枝蔓绣花繁复耀眼,面部轮廓远比中原人深邃。
见她与自己四目对望,他一双琥珀色的眼睛眯了起来,配上微卷的头发,令他看来颇似一头矫健雄狮,盯上了新发现的猎物。
这无礼直视的目光,穿透下方喧哗的千百人直刺而来,让千灯心下微觉惊悸。
她抿紧双唇,狠狠瞪了他一眼。
然而异族人不知礼数,见她不悦,反而挑眉朝她笑了出来,雪白的牙齿与浅色的瞳色在日光下更显耀眼。
周围的贵女们都觉得不对,目光下意识地循着那人回望,寻找他看向的人。
千灯立即转身,离开了栏杆边,以免让人误会,徒惹麻烦。
眼看那条浅色身影转身离去,隐在了满堂华服中,下面那男人目光依旧紧随着她,直到再也望不见那抹浅紫颜色,才依依不舍回转。
身旁的传语通事(注:古代翻译)笑问:“怎么,出发前口口声声说不喜欢大唐娇弱姑娘的鸣鹫王子,刚到长安就被娇花迷了眼?”
“我只是讨厌王廷自顾自替我安排,什么昌化王的孙女,她祖父厉害,我就要娶她吗?”鸣鹫哼了一声,用回纥话悻悻回答,“万一那个女子一点没有父祖的风范,我求娶到她岂不是亏大了?”
“王廷只是希望殿下选择她而已,毕竟,大唐现在又没有适婚的公主,与其娶个远支宗室女回来,还不如求娶昌化王的孙女,毕竟咱们西域儿郎谁不崇拜昌化王?”
“话虽如此……”他的目光还是不由自主朝着上方栖凤阁望去。
只是雕梁画栋纱帘帐幔之间,早已没有了那条烟云纤袅的人影。
通事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却看不出人群中哪一个是他遥望的对象,便问:“殿下有感兴趣的贵女么?”
“看到个见过的姑娘,我敢肯定就是前日那个。”他兴致勃勃道,“刚到京郊驻扎时,士卒们不是踏坏了一片麦地嘛,种田的人还敢要赔偿,被咱们抓起来干活筑营去了。”
通事也想起这事,恍然道:“后来是个姑娘过来领人的,说那些人是她家庄子管事的,她正到庄子上办事,就拿着御林军的信来把人赎回去了——不过,我记得前日她是戴着帷帽来的,可没露过脸。”
“虽然没看到脸,但那骑马过来时的身段姿态,我看一眼就知道,这姑娘肯定带劲。”说着,他仰头又看了看栖凤阁上,面带得意之色,“果然我说中了吧,这么多人,谁也没有她好看。”
通事并不认为他看了一眼姑娘家的身姿,就能在一群人中精准认出对方,但也不便反驳,只和周围人一起附和:“王子果然有眼光!”
吉时已至,左右楼上钟鼓齐鸣,东西朝堂所有人肃立于楼阁之上。
含元殿门户大开,日光照彻得满殿通明。帝后携手走出含元殿,居高临下俯视百官万民。
在山呼万岁声中,俘虏的乱军将领被推上殿外广场,在大军威压中一一通报姓名职务及恶行,押在万人面前叩首请罪,连同奉上来的首级一起在长安游街示众。
献虏仪式到了最高潮,南诏的象队鱼贯而入,在驯象人的指引下,伴着丝竹声伏地扬鼻。这寓意万象升平的景象让几多老臣泪流满面,又怀想当年的盛世景象。
又有东海献上的六尺红珊瑚、江南府三丈见方的巨幅祥瑞织锦、苗疆进献雕刻百鸟朝凤的十丈巨木……四方异宝不一而足,引发百姓阵阵惊叹欢呼。
至于百戏杂技,更是从丹凤门至大街小巷、东市西市,搭棚结彩,彻夜狂欢,不曾歇息。
在这罕见的喧闹繁华中,命妇也各自得了恩旨,许她们与百官一般,可自行其是,纵情赏玩。
于是众人从栖凤阁鱼贯而下,有跟着太后去围观大象的,有随着皇后去欣赏异宝的,也有三五成群看杂耍的,各寻热闹。
千灯走下栖凤阁,看见崔扶风正站在人群之后。冠盖满京华,周围尽是嘈杂喧哗,而他沉静高华的气质,却让身上绯红的官服都显得淡远静定。
不必询问,不必目光相接,她知道他在等待她。
“县主想见临淮王吗?”崔扶风望着她,声音温柔,却给了令她失望的回答,“不巧,他已经离开了。”
千灯有些诧异:“怎么刚献祭完,他便走了?”
崔扶风望着她,目光中含着她看不清楚的深意:“毕竟他伤势并未痊愈,如今还需静养,此间仪式繁琐,嘈杂纷扰,因此帝后体恤,让他先回去休息了。”
千灯无奈谢了他,便要回到栖凤阁上去。
“县主,”崔扶风叫住她,劝道,“姜大夫和廖医姑都说,你要多散心解闷,以免忧思萦怀,璇玑姑姑也曾对我提过此事。我陪县主去看看百戏吧,别辜负了大家的好意。”
千灯也觉得独自回到栖凤阁上未免不妥,便回转身与他一起沿着丹凤门而行,走到街口。
“县主,你在这儿呀?”身后传来商洛欢喜的声音,随即,一串红色的糖葫芦递到了她面前,商洛灿烂的笑脸随之占据了她整个视野,“我给你挑了最漂亮的一串,你看这个糖裹得多均匀!”
千灯见他手中红亮亮的果子外包裹着灿黄的一层糖衣,果然漂亮喜庆,不由笑了。
尚未等她伸手接过,旁边却有只手将糖葫芦拨开了,金堂插入他们中间,说道:“哎呀小洛,别拿这种烂大街的俗物出来惹人笑话,你看我这个才配得上县主!”
他抬手一指身后一个正拿着糖勺龙飞凤舞的老人,骄傲道:“我请来了长安最有名的糖画艺人,特意让他调了五色糖,正给县主做天女散花呢!”
果然,那老人手中五个糖勺依次挥洒,红黄紫青白五种颜色在光滑洁净的石板上绘出飞舞于云端的仙子,手持花篮遍洒花朵,周身祥云萦绕,各色百花散落。
而那仙子姿态缥缈柔曼,依稀还与千灯有三分相似。
“哇,这仙子也太好看了吧……”商洛惊叹着,看看自己的糖葫芦,又扁了扁嘴,不觉垂头沮丧。
“这仙子,美则美矣,只是满街尘土飞扬,能入口吗?”旁边传来薛昔阳的声音,明明曼妙勾人,听在金堂耳中却觉可恶至极,“这种只能看看而已,对身体无益。县主可觉得口渴吗?我亲手制了饮子,红豆红枣煮红莲子。”
说着,他将手中的新竹筒打开,递给千灯,笑着朝她眨眨眼:“还调了其他香饮在里面。这是我特意从坊间寻来的美颜方子,有滋润肌肤养颜补血的功效,县主日常可多喝一些。”
金堂酸溜溜问:“哪个坊间?不会是平康坊吧?”
“怎么,金兄弟难道不知,平康坊的姑娘是最懂这些的吗?”薛昔阳毫不在意,一指街上的姑娘们,道,“你看,这些花色样式全是那边设计出来的,满朝贵妇、满城闺媛都在效仿,你这种不解风情的人,哪儿懂这些?”
看着满街争奇斗艳的贵女们,在这方面毫无涉猎的金堂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薛昔阳占了上风,春风得意,千灯喝了两口饮子,也觉得甜糯香浓,味道着实不错。
旁边却传来一道清泠泠的声音,委婉道:“此饮虽好,但过于滋补提神了,恐怕有碍睡眠,县主不宜多饮。”
薛昔阳脸上飞扬的笑意顿时凝固,郁闷地转头看去,正是孟兰溪。
只见他打开手边一个精巧的小食盒,取出两枚包裹于柚子叶中的小小糕团,含笑递到千灯面前,双颊的一对酒涡令人迷醉:“这是我刚做的薏苡茯苓糕,温补气血,县主试试这个吧?”
千灯接过尝了一口,淡淡的药味与甜味,混合着柚子叶的清香,味道不错,但不知为何,令她想起了时景宁当初悉心为她所做的点心。
她谢了孟兰溪,抬头四下看了看,有些好奇:“凌天水今日没和你在一起吗?”
毕竟自从他让孟兰溪帮她调理睡眠后,为了他的安全,凌天水与他常在一起。
孟兰溪尚未回答,纪麟游的声音已传来:“他有紧急军务,一早赶去外地了,委托我照看孟兰溪……哎,我们一伙兄弟本来还想蹭蹭他以前在朔方军中的关系,混进去瞻仰一下临淮王呢!”
崔扶风在旁静静看着他们轮番上阵献殷勤,只在听到临淮王三字时,才开口道:“别担心,会有机会见面的。”
“那肯定的。”纪麟游信心满满,又问千灯,“县主要在街上走走吗?来,我护着你,绝不会有人敢欺负你!”
看着他握拳秀肌肉的模样,众人正在无语间,旁边一直神情淡淡的晏蓬莱却开了口:“我出门前卜过一卦,今日大朝会吉定无咎,元亨利贞,怎会有人在此间寻衅滋事?更无须担忧县主安危。”
纪麟游难得寻到的机会被他拆台,有些郁闷:“晏仙子,你不是一向最爱清静的么?怎的今日也来凑热闹?”
“回纥此番提请和亲,牢固两国舅甥之谊,朝廷已应许了,亦要趁今日大喜之日商定此事。两国婚姻大事,自然得三卜九问,严谨以待。”
丹凤门外正是人流密集处,这一群郎君个个出色,又都聚在千灯身边,周围人难免都侧目关注。
更有人窃窃私语:“那位便是零陵县主?她竟真的未曾毁容?”
“早说了那日杞国夫人出殡时,她主祭露面了!如今全长安年轻人都辗转难眠,肠子悔青呢!”
“那可不,早知是这般天人之姿,当初就算顶着她的凶名,咱也得削尖脑袋去参选试试!”
“得了吧,她后院都死多少人了?咱们还是看看她与哪位郎君最亲密,去盛发押注一把才是正经……”
周围窃窃私语无不钻入耳中,千灯微抿双唇,下意识退开两步,离郎君们稍远一些。
纪麟游去呼喝驱赶围观人群,回头看千灯已远离了人群。他与几位郎君正要追上去,千灯却回头朝他们摇了摇头,说:“诸位郎君先回去吧,我一个人静一静。”
见她神情坚决,又是回大明宫中去,几人知道她顾忌周围议论,只能目送她独自沿着御桥回了含元殿前,走入龙尾道下的角落,消失于黄昏斜晖中。
第二章 回纥王子
龙尾道旁的夹角,正是隐蔽无人处。外间的喧哗声虽大,但此间连斜阳都照不进来,正适合她一个人静一会儿。
可惜,她刚深吸几口气将胸膛气息镇定下来,便听到头上有人问:“仙珠……原来你叫仙珠?”
千灯愕然抬头,却见一个健硕的青年正靠在龙尾道扶手上,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桃心金冠束不住他的浓密长发,一半微卷披散在身后,夕阳映衬着他琥珀色的瞳眸,那种独属于异族的彪悍气质难掩。
正是之前在栖凤阁下盯着她瞧的无礼男人,也是前日她去回纥人那边解救庆叔他们时,曾打过照面的回纥人。
千灯还在琢磨“仙珠”是什么,他已抬手在扶栏上一撑,翻越龙尾道,落在她的身畔。
“我听那些男人都这么叫你,仙珠,这名字怪好听的。”他大大咧咧地指指自己,“我叫鸣鹫,回纥人。”
千灯才知道这异族人不懂“县主”是她的封号,竟听成了她的名字,音调也不对。
她不愿与陌生男人在无人处相处,迈步要走,他却长腿一抬,架在宫墙上,将狭窄的角落挡了个严实:“怕什么,我不熟长安,跟你打问个事儿。”
千灯警惕地望着他,没有出声。
“哎,刚才不是一堆男人围着你献勤劳?怎么都是男人,跟我说两句话你就不敢?”
千灯听着他这别扭的汉话,寻思着他是不是想说“献殷勤”,一时无语。
鸣鹫俯下头,贴近她问:“这么多男人,看来你还未嫁人,他们都想娶你?”
千灯贴着身后宫墙,尽量离这个侵略性的男人远一点:“我的事,与你何干?”
他在日光的背后笑了笑:“汉人真没劲,我们草原上的汉子,有了意中人就把其他男人统统揍翻,再堵在她家门口唱三天三夜情歌,不行就七天七夜,再不行就九天九夜,哪有姑娘不捅心的?”
“那确实该捅心。”千灯本想提醒他那叫动心,忽然想起当年她的祖父,就是在祖母家屋外唱了几日几夜的情歌,终于磨得祖母嫁给了当时还是个小兵痞的他,共度了四十多年风雨,偕老同归。
心口的酸涩感伤让她一时也忘了面前这人的无礼,只问:“你要找我打听什么?”
“那个……”见她神情舒缓下来,他反倒有些难以开口,挠头道,“你认识昌化王孙女吗?”
千灯没料到他找自己问的居然是这个,微觉错愕,问:“怎么?”
面前雄鹰般的男人竟显出些许羞涩来:“就是,我回纥要与大唐和亲,皇帝已经点头了,因为没有合身的公主,大家说会像当年仆固怀恩的女儿一样,找诸王的子女封为公主和亲。我挺葱白昌化王的……你今日既然在这里,想必家里也当官,你与她熟吗?”
千灯只觉荒谬,瞥了他一眼回答:“你算问对人了,我与她确实相熟,甚至日日都在一起。”
鸣鹫一听大喜过望,忙问:“她长得怎么样,脾胃好吗?”
“脾气,不太好。”千灯纠正他那错漏百出的汉话,“她在父祖薨逝时毁了容,一直呆在家中不出门,而且性情固执,名声也很差,人人都说她后院养着十几个男人。这样一个人,你们回纥愿意娶她回去和亲么?”
“什么?居然是这样么……”鸣鹫十分失落,抬手扶额,“那算了吧,要是娶了这样的外瓜里枣,岂不是被人嘲笑一辈子?”
千灯懒得纠正“歪瓜裂枣”,神态自若地指指他横蹬的腿:“说完了,我可以走了么?”
他放下腿,侧身让出可供她走过的一条通道。
就在她擦身而过时,他看见她近在咫尺的侧面,被黄昏染成金色的面容皎洁灿烂,就如草原上流浪歌者所吟唱的雪山天女般,慑人心魄,过眼难忘。
他忽然抬手,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
千灯愕然转头看他,却听他问:“那你呢?仙珠姑娘,你又是哪家的?”
千灯狠狠甩手,想要摆脱他,可他反而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甚至还将她拉近了自己,逼视着她,目光在她眉上的疤痕定了定:“不告诉我也没事,我已经记住你了。”
顺着她的手腕下滑,他将她的手掌翻转过来瞧了瞧,脸上露出愉快的笑容:“你手心有骑马和使用武器的印子,显然是将军家里的母老虎啊。”
知道他说的是“将门虎女”,千灯狠狠抽回自己的手,转身就走。
“喂,你难道不想去西北看看吗?”他追着她出了角落,跟在她身后问,“长安有什么好的,我看你那天骑马来的模样就知道,你一定会喜欢大漠草原的!我带你去看那天底下最好的地方!”
“西北当然很好,无数热血男儿所守护的,自然是天下最好的地方。”千灯回头瞪了他一眼,“不过我要去的话,我自己会去,何须你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