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示意宫女将孩子送回千灯手中,然后对定襄夫人道:“你可听到了?太后与本宫褒贬夸赞,皆出自于本心,这世上,无人能左右。”
这话云淡风轻,但众人皆知是说给郜国公主听的。
郜国公主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强行赔笑道:“我也是揣测着,觉得太后与皇后殿下会喜欢的。”
皇后目光定在她身上,思忖着对她的处置:“郜国大长公主虽是无心之失,但先是举荐县主夫婿失察,后又擅自作主带走初生婴儿,有违法度。这样吧,待到杞国夫人葬礼时,便罚郜国大长公主府负责移植松柏百棵于山陵之中,以慰哀思,大长公主可情愿么?”
虽有惩处罪条,但听来皇后只惩戒她私德上的过失,算是将她与李高升和观定和尚给撇开了。
郜国公主暗松了一口气,赶紧表态:“是,臣妾心服口服,谨遵皇后殿下懿旨。”
皇后微微点头,示意崔扶风道:“昌化王府一切大小事务,朝廷已交由你们大理寺处理。既然如今真相已明,案情大白,你们便秉公直断,一切按照律法处置即可。”
崔扶风行礼应诺:“是。”
郜国公主盯着还跪在地上的定襄夫人,恨道:“皇后殿下,这个毒妇手上加起来四五条人命,实在是最大恶极。反正零陵县主将案情分析这么清楚了,不如直接制裁了吧?”
皇后自然知道她是想要快刀斩乱麻,以免多生事端,眼中闪过厌烦冷意,并未出声。
崔扶风朗声道:“真相虽已大白,只是如今案子还有最后一块未曾明晰,需要定襄夫人协助。”
皇后问:“还有何事?”
“便是本案中另一个重要人物时景宁,如今去向尚不明。他是在定襄夫人帮助下逃脱的,想必夫人应当知晓具体所在。”
“允,此事便由大理寺与昌化王府继续追查,待找到时景宁,一并结案吧。”
第七十四章 追寻
一场纷纷攘攘大戏终于落幕,纷繁复杂的案情已水落石出,只剩最后一个重要人物时景宁归案,就能彻底结案。
如千灯所料,时景宁毁了容后,在定襄夫人的帮助下,藏在她的马车中出了王府,并在义庄附近下了车,就此消失了踪迹。
“至于他去了哪儿,我真的不知道。毕竟对我们来说,最好是这辈子再也不见。”
定襄夫人的话很坦诚,事到如今,她也没有必要再隐瞒什么。
两个合谋杀人的同伙,终生再不相见,的确是最好的选择。
崔扶风与千灯商议,他准备带着大理寺差役们,去义庄附近一路细细搜索。而千灯准备暗地去时家看看,她相信时景宁必定牵挂弟妹,或许会偷偷回来看他们。
两人一路商量着,让衙役带上定襄夫人,沿着寺庙后院往外走。
就在走到那条芦苇丛生的河道边时,定襄夫人忽然停下了脚步,回身问崔扶风:“崔少卿,我好歹是朝廷诰封的县君,此番进大理寺监狱,需要搜身吗?”
崔扶风略一迟疑,见她的手不自觉地抚住腰间,想要隐藏什么。
但,他依稀可以看出,那里面隐约有块凸起。
他转头看向千灯,千灯抱着怀中安睡的孩子,缓缓道:“姨母安心去吧,葭沚姐和这孩子,都会好好的。”
崔扶风便道:“我让衙役放缓押送速度,姨母可在路上尽量安置好。不然,衙役们也是要受惩处的。”
定襄夫人朝他们点了点头,又抬手轻轻抚了抚孩子熟睡的面颊,轻声道:“快抱回去吧,这一番折腾,她也该饿了。”
千灯应了,望着她的面容,轻声道:“姨母一路好走。”
“少废话,把我送上这条路的,可不正是你么?”定襄夫人把孩子的襁褓盖好,顿了一顿又抬眼看她,“你和崔少卿设的局,确实直刺我的死穴,否则,若我当时再冷静一点,未必会中计。”
千灯默然道:“是,姨母关心则乱。”
定襄夫人摇了摇头,指了指佛寺荒废的后院:“是因为,我当时,真的看见有个满脸烧伤、手上渗血的人,混杂在寺庙人群里。”
千灯顿时愕然,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他……就在这里?”
“将死之人,其言也善,就当感谢你们留我颜面了。”定襄夫人没回答,只轻拍了拍孩子,定定望着她,喑哑的嗓音低若不闻,“灯灯,你娘有你这样的女儿,她一定引以为傲……如果我的女儿没死,她或许也像你一样,成为娘亲的骄傲呢。”
千灯默然垂首,低低道:“是,一定会的。”
定襄夫人笑了一笑,将孩子襁褓推给她,转身欲走。
千灯紧抱着孩子,终究还是询问:“姨母,你与时景宁并不熟悉,为何却在杨槐江死后,立即决定要帮他?”
“因为,若不是他误杀了杨槐江,我便要下手了。不然,你以为我为何要偷潜去厨房?”已是必死局面,定襄夫人也不再遮掩,“杨槐江既然掌握了水银这个手法,那么他自然便会联系到我金匠前夫之死,毕竟他是知道的,在我遇到杨海平的时候,前夫一家刚好全部死了。”
所以他对着她说出“忘记你死鬼前夫了”的话,暗示自己已知晓她所做过的事情,也让他们多年矛盾终于彻底激化,让她下定了决心要干掉这个逆子。
“我去厨房的时候,时景宁已失手杀了杨槐江,见我发现,惊惧无措地跪在我面前,痛哭失声说他杀了我儿子,愿意偿命,可他不知四个弟妹该怎么办。而我在那时,心下忽然有了个一举两得的方法。他需要保住弟妹,我需要一个儿子,哪怕是个残疾、是个废人,也比杨槐江那混账强!我问时景宁,你们都是县主的夫婿候选,年岁身量都差不多,我有个办法,能帮我们两人,你愿不愿意?”
于是他们换了衣服,她毁掉了时景宁的面容与声音,让他先逃离,自己在厨房内布置好一切,估摸着他已经回到古藤斋,便一把火烧掉了厨房,毁尸灭迹。
“可惜,我自作聪明,以为能瞒天过海的计策,在你面前却终究功亏一篑。”定襄夫人自嘲地笑笑,随着押送她的衙役离去,“不过没事,像我这样的凶手,还能多活二十年,而且是还算不错的二十年,这辈子也满意了。”
崔扶风望着她的背影,迟疑片刻,才轻声问:“你觉得,她腰间携带的那个,是什么?”
“那个轮廓像是咱们在金铺中见过的,匠人们用来盛放水银的尖嘴瓷瓶。而杨槐江偷盗九树金花后,剩下的水银不翼而飞了。”千灯默然低头,贴了贴怀中的孩子,喉口微带哽咽,“算了,种什么因,得什么果,这样的死法也好。她毕竟是定襄县君,应该走得体面一点。”
日头已经西斜,河边的水风已经变冷。
皇后起驾,宫中护卫已经撤退。崔扶风寻了大理寺衙役搜寻后院,但荐福寺横跨两坊,寺庙广阔,后院更是树木幽深,废墟处处,过来的几个衙役哪有办法搜寻?
千灯将孩子紧贴在怀中,略一思忖,跟着东宫侍卫快步走到前院去。
太子送走皇后车驾,正欲回宫,回头看见她过来,立即便下了车辇,大步向她走来:“零陵,你可要回府?我能捎带你一程。”
“刚好我正有求于殿下,不过不是要回去的事儿。”千灯说着,抬手示意荐福寺中,“我怀疑,时景宁很可能尾随我姨母,来到寺庙中了,只是如今不知躲在何处犄角旮旯里。”
“确定吗?”太子问了一句,却并不质疑,立即示意韦灃阳抽调人手,到荐福寺中仔细搜索,不得放过一寸地方。
正在此时,后方传来惊喜的一声:“县主,原来你在这里!”
随即,便见一条少年身影从小径那头朝她奔来,正是商洛。
尾随他快步而来的,还有府中诸位郎君,一起见过了太子殿下。
千灯诧异问:“你们怎么来了?”
“听说黄夫人的孩子居然大白天被人抢走了,县主追出来找孩子迟迟不回,因此在府中的人都出来帮忙寻找了。”薛昔阳解释道,“幸好寻出来不久,便听说县主在荐福寺,我们就都往这里来了。”
千灯望着焦急寻来的诸位郎君们,见他们望着自己的眼中皆是关怀,心下不由感动,说道:“别担心,孩子已经寻回了,陷害我的人,也被我揪出来了。”
她说着,见璇玑姑姑与侍女们也匆匆过来了,忙将孩子交到她手中:“姑姑快把孩子带回去,她该吃奶了,也让表姐好安心。”
待璇玑姑姑带着孩子离去,太子也布置了侍卫们去寺中搜查。
纪麟游问千灯:“天色已晚,县主还不回府?”
千灯扫了过来的郎君一眼,见唯有凌天水没来,心下有些遗憾,总觉得他若是在此,找到时景宁应当不是难事。
她简短说了下时景宁还活着的事,商洛顿时一蹦三尺高:“我也帮县主去找!景宁哥一定是躲起来了,我们去喊他,他一定会出来的。”
崔扶风看看千灯面上迟疑神色,道:“先把人找到吧。时景宁虽然身负两桩案子,但杨槐江身怀重罪,又是误杀;吕乌林一案则是定襄夫人主谋,若能得朝廷体恤,时景宁未必不能保全性命。”
太子在旁边听他这般说,便道:“孤也觉得,他出发点是为了保护零陵,此情可恤。”
千灯感激地朝太子点头,想起风雪中初见的少年,如今又有了回来的希望,那被烧毁的碎纸,还有查访真相的机会,不觉眼圈微红。
孟兰溪道:“那咱们得赶紧找到他,只要及时救治,他脸上手上的伤痕大有希望褪去的。”
商洛欢呼一声,撒开脚丫子就往后院的芦苇里钻。
千灯与其他人也分散开来,与东宫侍卫一起,向着后院各处寻去,不放过一个僻静角落。
时景宁此时所在的地方,确实是荐福寺破败的一角。
在定襄夫人帮他逃出昌化王府后,他知道自己应该远远地逃离长安,去往一个谁也找不到他的地方,一辈子隐姓埋名,让“时景宁”永远消失在这个世上。
可他心中始终盘绕着一个疑问——
与杨槐江内外勾结、要偷走九树金花的人,究竟是谁?
即使他知道,自己这辈子,已经再也不可能回到县主的身边,可他还是放不下心中的牵挂,还是想知道,那个处心积虑要陷害县主的人,究竟是谁。
杨槐江死后,要陷害县主的人找上了吕乌林,而接下来要联络的、也知晓其中内情的,是否就是定襄夫人了?
所以他并没有远远逃离,而是暗地里跟踪着定襄夫人,直到发现她偷取孩子交给荐福寺和尚,便尾随着他从换防漏洞中潜入,一直躲在枯黄杂乱的芦苇丛中,看到、也听到了外面的一切动静。
即使看到县主在一点点剥去自己所做的伪装与布局,将幕后一切彻底揭露出来,让他所做的罪恶无所遁形,可他也觉得欣喜——
就像当初的苏云中和简安亭一样,这世上没有人能遮掩县主的耳目。
当年在风雪边关中,从父亲的怀中探出头来好奇打量他的那个小女孩,已经彻底褪去了懵懂,成长为了足以撑起王府的,睿智从容的敏锐少女。
看见她被郜国公主诬蔑时,他几乎要冲出去招供,宁可自己罪行暴露,宁可一切心机付诸东流,也想要县主安然无恙度过劫难。
但,他还在迟疑踌躇时,她已经将所有真相分析挖掘,仿佛他与定襄夫人作案时,她就在无遮无掩之处望着他们的一举一动,所有人曾做过的人和事,在她面前无所隐匿,毫无遗漏。
他终于,可以安心离开了。
侍卫撤去,所有人都各自散去,各行其是。
周围静下来,时景宁在芦苇丛中再呆了一会儿,悄悄从中穿过,准备从围墙的缺口出去,彻底离开县主的人生。
就在此时,他听到了风拂过芦苇的沙沙声,在这逐渐暗下来的天色中,也听到了风声中隐约夹带的声音——
“零陵县主,我和她没完!”
这凄厉的声音,从牙缝间狠狠挤出,即使说话的人是娇柔清脆的少女嗓音,也掩不住其间凶狠的意味。
时景宁心下微惊,明知芦苇能充分遮掩他的身躯,他依旧下意识地曲起了身躯,强抑呼吸声。
密密匝匝的芦苇在晚风中凌乱招展,从偶尔透露的缝隙间,他看见临水的轩榭之中,隐约透出两条人影。
从年龄上看,那应该是一对母女,皆是衣饰华贵。时景宁适才躲在芦苇丛中时,早已听过这对母女的声音——
郜国大长公主与昌邑郡主。
这对一再陷害县主、怙恶不悛的母女,如今她们的险恶用心已被县主当众揭穿,只是被皇后暂时搁置,虽未受惩处,但足以令她们惶惶不安。
“阿娘,你说,她交给皇后的究竟是什么东西?”不在皇后与太子面前,萧浮玉咬牙切齿,面露狰狞,“我总觉得,皇后在拿到那东西之后,便明显站在了她那边,甚至……甚至皇后看我们的眼神,让我感觉有点害怕……”
“我不知道……我思来想去,总不会、不会与当年那事有关吧……”郜国公主声音中带着难以自持的恐惧。
“什么事啊?”萧浮玉追问。
“皇后刚诞下太子时的旧事了……不然你以为,这个宫中为何至今只有太子一个成年皇子,皇后如何将后宫清理得如此干净?”一贯嚣张跋扈的郜国公主,此时语调也终于微颤,满是后怕,“都是李高升这个废物!原跟他商定了,他替你把太子府一切打点好,我们保他仕途平顺,结果,这么点小事都做不好,不但他自身赔进去了,还折了我的颜面,置我于险地!”
萧浮玉想着太子深藏于库房的那件带血衣袍,只觉灼热的怨愤直冲头顶,声音也变得扭曲:“零陵县主,一切都是她害的!”
“浮玉,事已至此,母亲定有罪证被皇后拿捏了,只要她对公主府有什么不满,怕是随时可以翻出来。这柄刀,怕是要时刻悬在咱们头顶上了……”
萧浮玉抱住她的手臂,安慰道:“不怕,娘,你不是说她的后院中,你安排了一个人,只要我们有需要,随时可以听命于我们?”
安排了一个人……
时景宁心下巨震,不由自主将同在县主后院的几个人都一一在脑中过了一遍。
可仓促间,他毫无头绪,根本不知道日常中那些不动声色的郎君们,究竟谁会是郜国公主设下的棋子。
“可他是咱们最后的指望了,轻易怎能泄底?”郜国公主叹了口气,无奈道,“你也得收敛点了,尤其是对太子与皇后。今时不比往日,皇后如今还未发落我们,是因为你毕竟是先皇定下的太子妃,关系国本之事,帝后总得详加考虑。接下来,你必须安稳笼络住太子,咱们公主府,才能一直安然无恙。”
萧浮玉恨恨咬牙道:“可,有零陵县主在,太子就始终有变数……娘,如今咱们非但除不掉她,太子反而因此与我离心,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时景宁愕然呆愣,头皮微麻,想不到在这样的情况下,他竟然窥见了自己万不该知晓的秘密。
他听到郜国公主沉声道:“别慌,无论太子心意如何,至少你是先皇所定,何况那女人名声狼藉,刑克六亲,皇家怎可能容许她入东宫!接下来的时间,咱们务必谨言慎行,只要明年春天你们婚期到了,一切便都落定了,就好了。”
萧浮玉心下还在愤懑,但见母亲盯着她,也只能咬住下唇,心不甘情不愿地点了点头:“好。”
冬日晚风,卷动匝地芦苇呼啸低俯。
郜国公主与萧浮玉警觉起身,查看四周,时景宁随着芦苇压低了身子,竭力隐藏身影。
并未察觉到任何异动的二人也觉得天色渐暗,有些可怕,匆匆扫视四周,便立即离开了。
时景宁极其缓慢地呼吸着,待周围一切声息静止下来后,才悄悄地弯腰从芦苇丛中钻出来。
昏黄的天色中,前面是荐福寺的往生殿。
敞开的殿门内,地藏王菩萨坐于谛听之上,垂目望着静跪在面前的那个人。
天地已经昏暗,而佛前香灯不灭,照亮了那条熟悉的身影,也让时景宁清楚看到了他焚烧于消怨解厄池中的金帖——
杞国夫人,吕荷浦。
时景宁的双眼,愕然睁大。他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个正在佛前焚烧罪孽祈求释怨的人,无法自已地倒退了两步。
原来那日庄子内,杞国夫人的死,需要消弭罪孽的,是佛前这个人。
脚下传来喀嚓声响,是靠近岸沿的芦苇根被他踩到,发出了断裂声响。
他仓皇低头看向自己的脚下,却看见夕阳的残影将一条人影投到了他的面前,而因为对方的大步接近,阴影很快笼罩住了他。
他抬起头,惊惶的神情尚未出现在面容上,对面的人便已抽出了手中刀,疾步奔来之际,横刀割断了他的喉管。
第七十六章 井栏
千灯赶到时,只看到萧瑟夕阳下,时景宁的身体倒伏在枯黄的芦苇上,汩汩的血流染红了残雪,让他如扑在一匹鲜红的缎子上。
纪麟游立即上前,将他的身子翻过来,查看情况。
时景宁的面目溃烂,身体尚在颤抖,甚至连眼睛都还大大地睁着,存着一线意识。但因为喉管被人切断,他只能徒劳地张着嘴,对着他们艰难地一张一合。
可本就溃烂的口唇,如今连气息都从脖颈间泄露,他除了望着千灯发出嗬嗬的气音之外,什么也说不出来。
千灯跪在芦苇丛中,冰冷的血水浸湿了她的双膝。她抱着时景宁,眼眶不由通红,紧握着他的手,竭力追问:“谁?是谁将你害成这样?”
太子走到千灯身旁,定定地看了他们片刻,回头看向发现时景宁的东宫侍卫。
侍卫摇了摇头,回答道:“属下等听到声响过来时,只有他躺在这里,喉管已被割断,没看到任何人的踪迹。”
时景宁的瞳仁已经涣散,在最后虚幻的光影中,他望着千灯,竭力伸出颤抖的手,按在她的掌心上,一笔一划艰难写下“夫人”二字。
他明知自己已经没有生路,在这世间已经只剩短短须臾残喘,却不写杀害自己的凶手是谁,反而写下这两个字。
“夫人……哪个夫人?”千灯茫然抱着他,伤痛至极,颤声问,“我娘?”
时景宁那已经虚焦的双眼望着她,竭力地、艰难地点了一下头。
千灯又惊又悲,下意识地将脸俯到他的嘴边,颤声问:“我娘的死,是否有内情?你知道……凶手是谁?”
时景宁竭力地呼吸着,被割断的喉管中血沫不断喷出,溅在千灯贴近的脸颊上。
温热的血,很快便转成冰冷,在她的脸颊上如同殷红碎雪。
千灯如梦初醒,抬手紧按他的脖子,企图让他能顺畅地说出后面的话。
可时景宁那满是伤痕的面容上,却只现出惨痛的神情,他胸口急剧地起伏,却再也吸不进空气,只有呛进肺部的血水,让他痛苦如溺水。
崔扶风默然半跪下来,拉开了千灯的手,只贴着他问:“杞国夫人之死,你是否知晓内幕?若有嫌疑人,你告诉我们!”
时景宁剧烈地嘶喘着,涣散绝望的目光望着千灯,抬着颤抖的手指,先在她满是血的掌心中写了一横。
但在写下这第一笔后,他却又停了下来,虚幻的目光扫过千灯身边那些围过来的人影。
影影绰绰,他已看不清任何人的脸,只让他濒死的喘息更为凌乱。
他放弃了那一横,带血的手指划在千灯的掌心,依稀模糊,是弟妹二字。
千灯咬牙强忍放声大哭的冲动,点头道:“你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你弟弟妹妹,让他们都好好长大。”
他定定望着她,死亡降临时,胸肺的剧痛此时似已淡去,周围的寒冬也转成了恬淡温柔的春风。
他仿佛看到那年春日,六岁的县主还是小小的女娃娃,穿着薄薄的春衫,骑在小小的马上,看见他时,圆圆脸上的笑容比初发的春草还要懵懂可爱。
在近乎麻木的温暖柔软中,他依恋地望着面前已经长成了少女的县主,终于抬起手,在她的掌心,用自己满是鲜血的手指,竭尽最后的力气,写下了两个字。
所有人都围在他们的身边,不知这二字是什么意思。
就连紧抱着他的千灯,也是茫然不知所以。
而时景宁知道,自己即将沉入那个永远孤独死寂之所。
在最后的痉挛中,他看见她茫然的面容,即使知道自己不应该再说什么,可最终,他还是死死揪住了千灯的衣袖,就像是不舍得这世上最后的东西一般,蠕动溃烂的双唇与破裂的喉管,脖颈与口中喷着血,用破碎的喉管竭力挤出了模糊难辨的“井栏”二字。
井栏,与兔子一般,毫无头绪的一个词。
他的手已经垂了下去,脖子上的血还在流着,但很快也便停止了。
血流干了,身体变冷了,唯有千灯还抱着他。温热的血水与冰冷的雪水融在一起,化了又冻,让她下半身如同跪在大朵诡异的血红冰花中。
那肯定是冰寒刺骨的,可她此时悲怆茫然,却什么都感受不到。
时景宁的尸身可怖,显然不可能送去时家,让他的弟妹们面对这样的兄长。
崔扶风让义庄先过来将尸身收了,暂时停在那边。
回到昌化王府,千灯茫然走过后院,在时景宁与弟妹住的榴花山房前站了一会儿。
空荡荡的山坡上,再也没有童稚的欢笑声。属于夏日的石榴树落尽了树叶,梢头光秃秃的,一枝枝细瘦干枯。
千灯缓缓走过枯草斜坡,推开榴花山房的院门走了进去。
府内一再出事,孩子们已搬走。外间厅堂中,孩子们写的字尚在桌上。
时景宁将大房间留给了弟妹,自己所住的地方是旁边厢房。房子很小,除了简单的床与箱笼外,只有一个小小的柜子。
柜门是漏雕的,千灯看到里面整整齐齐摆着一些东西,便抬起手,将柜门打了开来。
小柜子被木板隔出了一排排空间,上面整整齐齐地排列了许多兔子雕刻,有木雕,也有石雕,姿态各异,质地不同。
千灯的目光在各式各样的兔子上一一滑过,看出摆在前面的雕刻,都显得比较粗糙笨拙,越是后面,越显精细流畅。
显然,兔子是按照时间摆放的,雕刻者一天天进步,兔子也越显精美。
千灯拿起第一只兔子,这是个已经十分陈旧的木兔子,那时雕兔子的人手艺还十分拙劣,这木雕的兔子看起来,就像一只薯药蛋儿,只能从长长的耳朵轮廓才能看出,他雕的是只兔子。
千灯将它拿在手中看着,忽然想起来,这是当年她缠着时景宁,让他给自己雕的第一只兔子。
那时他尚是初学,她嫌弃这兔子太丑,玩了几下后,便随意丢掉了,根本不曾放在心上。
可这被她随手扔掉的兔子,却依然保存在时景宁的身边,而且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持续不断地练习着,雕出的兔子也越来越精美,形神兼备。
千灯从袖中取出那个厨房废墟中捡拾到的、未曾完成的小玉兔,摆在了柜中所有兔子的后面。
她抬起手,一个一个轻轻抚过这些兔子,想着这些年来,时景宁是如何在灯下、在日光中一只只雕刻这些兔子的情形,就像看这时景宁十年来的人生。
兔子。井栏。
时景宁在临死之际,指出与她母亲之死有关的,确是兔子。
他知晓了什么?又是从何知晓?兔子、井栏与她的母亲,又究竟有何关联?
心头百转千回,繁杂的思绪让她的太阳穴又隐隐作痛,突突跳动无法休止。
她按着太阳穴,走出厢房,穿过厅堂。
窗下书桌上,孩子们练字的字还留了几张在桌上。最上面一张,赫然写的是《古艳歌》——
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稚嫩的笔画,板正的间架。
这令她心惊的字迹,出现在时家弟妹的笔下,也曾经出现在她与时景宁的手中,更出现在福伯藏起的纸片上。
正是因为如此,时景宁才遭受了被残杀的命运吗?
第七十七章 开棺
崔扶风与凌天水应千灯的召唤过来时,屋外斜阳已落于西山。灵堂内只剩一片昏黄,视物已经有些不明。
她站在素白凄清的灵堂内,吹亮了火折子,将四周的烛火一一点燃。
百盏灯烛燃起,照亮屋内一切,纤毫可见,也照亮了她削薄的身躯,与挺直的脊背。
她站在明亮火光之前,神情中却有难以照亮的晦暗:“凌郎君,时景宁的尸身,你检验过了吗?”
凌天水的声音依旧干脆沉稳,不曾泄露任何情绪:“验过了。虽然他面容、口腔、双手都被烫坏,又被药物腐蚀,但确定是时景宁无疑。”
千灯强抑伤痛,问:“荐福寺中何人对他下手,看得出来吗?”
“对方气力强健,下手利落,一刀便割开了咽喉,又避开了颈部血管避免被血液喷溅,显然是个经验老到的高手。配的刀也很锋利,显然是用惯了的利器。”
凌天水点到为止,但这话已经说明了一切。
千灯垂下眼,盯着跳动的烛火:“今日皇后殿下至荐福寺降香,宫中侍卫守护严密,谁能携带兵器进入?”
崔扶风迟疑了一下,压低声音道:“郜国公主。”
凌天水若有所思地瞥他一眼:“皇后与太子降香,郜国公主会有带刀侍卫相随?”
“她今日为了谋害县主,在荐福寺的守卫上动过手脚,所以荐福寺守卫中,有她能调动的人。”崔扶风知道凌天水应当已知道荐福寺中发生的事情,也无须多加解释,“我事后打探过,证实郜国公主与昌邑郡主当时还在荐福寺内,并且,在时景宁遇害处盘桓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