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兰溪颔首,轻拂衣摆,提起自己盛装茶具的箱笼正要向内走去,却忽然闻到旁边一阵香气,顿时眉头微皱。
“糟了,茶叶气味至清至纯,可不能与其他味道混合。”他见箱笼旁是时景宁的食盒,忙问,“时兄,你带来的东西味道可浓烈?”
时景宁下意识掀开盖子给他看,道:“不会,只是一些点心。”
孟兰溪见里面果然是花式点心,便也放了心,帮他将食盒重新盖好,不好意思道:“得罪了,我闻着点心香味十分馥郁。”
时景宁便将自己的食盒提远了一些,笑道:“是,我以鲜花制作点心,有些花香。”
孟兰溪风姿优雅,携茶具入内堂,将一切物事搁下后,隔着屏风向内行礼:“在下孟兰溪,现居长安,祖籍太湖人氏,见过杞国夫人、零陵县主。”
夫人打量他长身玉立的模样,欣慰的笑意难掩。
璇玑姑姑也笑道:“正如春树初发,嫩竹新起,明前雨后,乾坤空灵。”
孟兰溪跪坐于茶炉前,朝着屏后众人拱手行礼:“在下族中有茶园,善制茶,今日特携来茶具,敬请诸位品评家中清茗。”
他携带的箱笼看来不大,里面东西却应有尽有。鎏金镂空火炉银笼、整套银制的槽子、碾子、茶罗……甚至还有一小瓮清水。
“这是年初采集的梅花雪,煮茶最为清香浮浅,今年梅花开得迟,花心积雪只得这些……”
他手法优雅却利落快捷,很快茶香便盈满内堂。秘色瓷茶盏团团排布于剔漆托盘之上,一如梅花盛绽,送到屏风后。
太子不用宫外之物,只取一盏闻了闻香气。其他人各取一盏试饮,茶水入口,微涩清香由舌及喉蔓延,顿觉筋骨舒缓,神清气爽。
母亲赞叹不已,对千灯笑道:“茶好,水好,人也好。”
璇玑姑姑也附和道:“三好俱全,见之忘俗。”
千灯打量着屏风外这个骨秀神清的少年,而他隔纱朝她颔首,微微一笑:“县主,此茶清肠开胃,饮后可用些点心,更增风味。”
他笑起来时,双颊上有一对圆而深的酒窝,那清致的面容上便更增一份令人迷醉的韵味,倍添风华。
“时公子的花点馥郁宜人,我们一众人等在偏堂时,只闻到气味便已颇为向往,商洛年纪小,更是馋了。”
在这迷人笑靥前,千灯下意识应了,一时也难免心旌摇曳。
“若说这位孟公子,唯一的不足之处便是……”等孟兰溪依礼告退后,璇玑姑姑翻看着卷册,道,“他父亲早逝,自幼寄养于伯父家中。”
母亲惋惜蹙眉。他生父不寿,而王府唯有县主一个血脉,子嗣寿年都是不得不慎重考虑之事。
孟兰溪退出后,时景宁便提着食盒而来。
母亲一见便十分惊喜:“这孩子,可是时骁骑的孩子景宁么?”
时景宁的父亲当年是昌化王世子麾下将士,英年阵亡后,昌化王为他请赠了骁骑尉,还接幼年的时家兄妹们到庄子住过一段时间。
千灯望着纱屏外眉眼温柔的少年,想着小时候陪自己玩过的小哥哥,那些沉淀的记忆,至今想来依旧美好。
但……她与母亲都知道时景宁来候选的原因。
时父去世后,家境沦落,时景宁母亲多病,弟妹众多,刚入光禄寺又受排挤。他的岳家因此而嫌弃,强行与他家解除了婚约,闹得颇不好看,导致他成为坊间笑柄,眼看再难择亲。
时母过来王府流泪恳求,请夫人开口让时景宁入个初选。毕竟,只要曾成为县主夫婿候选人,便是朝野公认的人中龙凤,不但一扫被退婚的阴翳,以后婚姻便也该不愁了。
初选名单百余人,昌化王府开口加个人进去,自是简单。可不知是看在王府的面子上,还是时景宁确实出色,他竟一路过了重重筛选,最后站在了县主面前,令众人都是惊喜不已。
母亲与时景宁细叙,知道他如今已是光禄寺珍馐署丞。待问起日常喜好时,他有些羞赧地望着纱帘后千灯的朦胧身影,道:“还是自幼那点爱好,喜欢雕点东西。如今能雕豆腐、雕芜菁了。”
说着,他奉上食盒,让侍女送进了屏风后。
众人一看食盒,顿时明白孟兰溪为何要特地夸赞他。
食盒里面盛放着一组十品花酥,下方是芜菁雕刻的叶片,用菜蔬汁调成浓淡不一的绿色,栩栩如生。叶片正中摆放着碗口大的一朵艳丽牡丹,旁边围绕摆放着茶、荷、菊、梅等其他小花点,约有鸭蛋大小,精致非凡。
许是孟兰溪的茶确实开胃,刚用完膳没多久的千灯都忍不住取过中间最大的那朵牡丹,掰了两片花瓣,先递给母亲,再拆分了牡丹,与姑姑侍女们分尝。
这牡丹以酥糖制成,调和了粉嫩颜色,入口即化、香甜酥脆,每片花瓣都精致无比,众人交口称赞,惊艳不已。
太子自然不会在外吃这种花点,只朝静立一旁的崔扶风笑道:“如此好手艺,听说他是光禄寺的?”
“是,时景宁心灵手巧,如今主掌御中花点,殿下应当也尝过。”
太子赞赏道:“无论何门何道,能专精于一业,便是灵通之人。”
更何况,光禄寺也算天子近臣,若是有了助力,虽机会渺茫,将来亦有光禄寺卿之望,届时位列朝堂三品大员,也是人臣顶级。(注:唐朝一二品多为虚职或追赠,宰相亦只授三品官,有些甚至只有四品,授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等以代。)
这孩子,温柔本分,又与千灯有青梅竹马的情分,更何况家中还有四个弟妹,母亲心下十分满意,人丁兴旺,好生养啊。
千灯想起孟兰溪的话,便对时景宁笑道:“点心确是绝妙,听说香味让所有郎君都垂涎了,我这边吃不下怕糟践了,你带出去分送给郎君们吧。”
时景宁应了,提着食盒出去。除了薛昔阳正抱琵琶入堂,余下几人各自取了盒中花点。
孟兰溪接了茶花,商洛嚷着要桂花酥,菊花被纪麟游拿走,莲花则属于晏蓬莱……
“这是什么花?”商洛指着碧绿叶托上金灿灿的一朵花好奇问。
时景宁解释道:“这是旋覆花,又名金钱花。”
众人不约而同地看向锦垫上的金堂,会心一笑。时景宁提着食盒到了金堂面前。
金堂取出帕子,垫着手拿起那软糯的糕点,一边吃一边嘟囔:“还行吧,我家厨子做的也不差。”
这边分享着花点,正堂已传来了薛昔阳的琵琶声,弹正是一曲龟兹名曲《苏幕遮》,而这曲子本有三调,他偏偏入的是最为缠绵悱恻的水调。
商洛把桂花酥往口中一塞,又趴到门口去看。
不愧是风流满天下、乐舞动京城的薛乐丞,那一曲柔婉精微的乐调,连商洛这样尚不懂人事的少年都听呆了。
琵琶抱于怀中,薛昔阳侧身垂首,可低垂面容上的一双眼却偏偏扬起,正望向县主。
那两抹眸光,因为不偏不倚的角度,看来格外动人。明明隔着薄纱屏风,却恍惚透着粼粼波光,配合水调苏幕遮的婉转曲调,似含着万千欲说还休的情愫。
在一室莫名的气氛中,纪麟游捏着手中菊花糕,看着薛昔阳那勾魂的模样,双唇一吐,犀利地评判:“狐狸精。”
“这孩子的琵琶,可真动人啊……”
夫人打量着薛昔阳,赞叹之余又想起昨日他拿婚事押注的荒诞模样,料想女儿可能或有心结,不由转头看去。
却见千灯静坐听着,只若有所思打量着这位郎君。
她心下稍定,女儿毕竟乖巧听话,知道衡量利弊,并不发难。
而千灯看这屏外人,妩媚风流,俨然是翩翩浊世佳公子。隔纱望着她的那双眼中,含着的润彩清晰可见,直慑人心。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桃花眼吗?
千灯心想,昨日第一印象是对的,这委实不像什么正经人……
她低头看看手中卷册。这个不正经的人现任太乐丞,因其风流卓著,得诸王公主赏识,因此受荐入选。
而周围所有人都已沉浸在这一曲音乐之中,璇玑姑姑更是眼含热泪,低低道:“王爷若是还在,定然会喜欢这一曲的。”
毕竟,昌化王就是龟兹王族出身,十部乐中,他最爱的便是故乡的音乐。
一曲终了,见县主并无其他问话,薛昔阳抱着琵琶起身,略略向屏风趋近半步,含笑而刻意压低的嗓音,一如空弦散音,幽邈摄魄:“昔阳观县主于屏后听曲之动静,正合琵琶抑扬之处,可见是在下知音。若愿体幽微而觉意趣,尽可寻在下探讨,昔阳必定扫榻以待。”
这话说得正经,可他那上扬的尾音犹如带个小勾子,让这相约平添暧昧之感。
怎么,怕自己押的那一百金回不了本?
千灯心下暗道,也不答话,只起身向他敛衽一礼,又如常坐下。
薛昔阳却也不露失望之色,向纱屏后的她回眸而笑,抱琵琶离去。
母亲望着他的背影,悄悄感叹道:“这些少年郎君哪儿挑来的,相貌可真是个顶个的好。”
千灯尚未回答,听到崔扶风点名下一个“晏蓬莱”,璇玑姑姑笑道:“要说相貌,听说这个晏蓬莱才是最顶尖的。”
夫人恍然想起,问:“晏蓬莱?难道是前些年陛下祭天时,领头的那一位?”
“对,正是这位晏郎君。”
因是国朝大祭,礼部在大唐各地挑选一百零八名美少年,接引皇帝銮驾到太庙祭祖,而第一要求便是长相。
于是大唐各地适龄美少年聚集京城,成为继“榜下捉婿”之外的媒婆界另一大盛事。
等到祭天那一日,仪仗往太庙出发,一路围观的民众无不议论的,便是排第一列正中、手捧玉册的少年。
那宛然天上神人的模样,震惊了所有人。而自此之后,市面流行的仙童神君画像,全都成了他的模样。
就连当时坐在玉臵中的皇帝都为他的容貌而惊动,祭完太庙之后,亲自给他赐名“蓬莱”。
而此时,这个如神仙下凡的少年,只着一袭素色单衣,迈过门槛而来,向太子作揖后,隔着屏风向众人行礼:“晏蓬莱见过夫人、县主。”
这年少时便已容颜惊人的少年,如今越发光华灼灼,似带了堂外的夏末日光进来,满堂生辉。
门外无形的光线,变成了有形的光彩随他入内;而他那明明是有形的容貌,却化为无形的印象,令面前人一时恍然看不清他具体的长相,只有一种莫名的力量,让人紧盯着他的容颜,被揪住心绪情愫,移不开目光。
室内诸人一时皆静,心道这世上怎会有这般美貌的郎君。
许久,夫人才回过神,问:“不知郎君日常喜好如何,常做何事?”
他声音清清淡淡,神情目光都带着些淡薄的飘忽感:“大道至简,执妄无益,人生渺渺如寄旅,何须喜好?在下日常不过静诵典籍,聊以消磨而已。”
夫人与璇玑姑姑相视苦笑,这位郎君年纪轻轻,又这般风华,怎么一副清心寡欲的修仙模样?
她们转头看向千灯,想看看她的意思,却见她轻轻抬手,抚上了自己的眉上伤痕。
虽然她一言不发,但众人都想起来,当初她刚刚受伤时,就是这位神仙般的郎君替她判定了“六亲无缘、刑克夫婿”的相格。
可如今,这个最早知晓她毁容模样与命格的人,却出现在了她的候选夫婿之列。
按捺下心中怪异的情绪,她们又问了他差职与行迹,才发现这位神仙中人以仙山蓬莱为名,人也是世外仙人。
他是太卜署丞,风姿缥缈,神思也在九霄云外。琴棋书画他并无兴趣,斗鸡走狗也不屑碰,日常只是焚香静坐卜卦读经,完全是个皎皎出尘的世外之人。
这般美好一个儿郎,开口闭口全是佛偈道经,那不染世俗的出尘模样,真叫人又爱又恨。
侧堂的几个人也在关注这边,见晏蓬莱漫无边际玄谈模样,薛昔阳嗤地一声笑,慢悠悠吃着留给自己的蔷薇花点:“嫁这种人,还不如出家算了。”
纪麟游道:“纪兄此言差矣,我若是个小娘子,能日日对着这样的美郎君,就算不言不语、是个泥塑木雕,我都能多吃两碗饭!”
金堂则驳斥道:“浅薄!县主怎会如此?她定然看不上的!”
堂上人看着这个最为浅薄的富家子,个个袖手,无人肯搭理他。
晏蓬莱容光太盛,后方金堂十分郁闷,生怕后一个入内的自己会逊色,早早起身查看自己的礼物,准备入见。
谁知刚刚起身,他却“哎哟”了一声,抱着自己的下腹,连腰都直不起来。
“我……我忽然肚子疼……”他腹内绞痛,全身冷汗涔涔,嘴唇苍白,“诸位,我、我得去净个手……请帮我告个罪。”
关键时刻,他居然内急。
苏云中在旁抱臂看着,他本就不喜金堂,便问过来点名的崔扶风:“那我们是等着呢,还是下一个先来?”
崔扶风见金堂面色惨白汗出如浆,便示意下人先带他出去,让苏云中先进正堂。
苏云中虽家境一般,但昌化王府并不介意这些,夫人亦是出身农家,见他剑眉星目颇有丈夫年少时的风范,再听说他是因擒拿了江洋大盗而入左监门卫的,更是赞赏,相谈甚久。
等他下去后,后面又是两个武举出身的郎君,一个南禺,一个纪麟游,都是利落少年,英姿飒爽,夫人自是见之心喜。
随后轮到商洛进内。他少年脸蛋还带着些未脱的稚气,一双漂亮大眼睛盯着纱屏后,满脸好奇。
母亲有些惊讶,问了才知道,商洛今年才十三岁。
璇玑低声提示道:“商小郎君的祖父曾任鸿胪寺卿,父亲如今是冀州别驾,自身学业也是不错,小小年纪已进了国子监,备受夫子赞誉。”
因他出身极好,坊间又常说女大三抱金砖,定能相宜和睦,礼部与内宫局反复商榷后,这个小少年也破格入选了。
他小小年纪学问甚好,璇玑姑姑与他一问一答,夫人在旁眉开眼笑,也颇觉欢欣,甚至觉得这般有前途的孩子,等个三五年也未尝不可。
千灯托腮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心想,少年也有个好处,就是可以过几年慢慢筹备婚姻事宜,她还能再享受几载轻松自在的闺中生活……
商洛之后,入见的是年纪最大的于广陵。他今年二十四,比千灯大了八岁,是以看起来比其他人要稳重老成些。
他家境贫寒,因与金家有些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关系,金家资助他入国子监,陪金堂读书。但他学业极为出色,备受国子监夫子们赞赏,若不是为了陪伴金堂错过了之前的科考,中举应无问题。
但,昨日坊间押注他的人也颇为不少——
千灯想着,心下不由浮起一种淡淡的荒谬感。
因为于广陵八字命格与她最合,司天台众人一致赞叹,说与她是举世难得的匹配之相,是以脱颖而出。
母亲知道他命格后,也是轻扯千灯衣袖,轻声道:“这位郎君,看着踏实庄重,又肯专心致学,定是个温和可靠的人。”
千灯默然点头,却依旧没有回话。
九人都见过了面,可去净手近半个时辰的金堂,居然还没回来。
其他人并不在意,唯有于广陵翘首担忧。
忽听得外面脚步声仓促,引领金堂去茅房的下人急奔回来,道:“不得了啦,金公子不好了!”
原来金堂上吐下泻,在茅厕蹲了半个来时辰站不起来,眼前发黑,竟昏过去了。
知晓此事,等候在外的金家众仆顿时哭天抢地,王府的姜大夫也立即赶过来诊治。
“金公子这是误食了毒物,脾胃肝肠大受刺激,因此腹泻不已。所幸这毒物并不致命,金公子身体康健,只要多加休养,当可无恙。”
金堂奄奄一息醒转,拉着大夫的衣袖道:“快……给我开点药,我……我得赶紧起来……县主还在等我……”
看他这面无人色还苦苦挣扎的模样,身边长随不由跺脚:“公子,您都这样了,不如咱们先回去吧!”
“不行,无论如何,我都要参加应选,我……还没与县主见面呢……”
“哎呀我的公子,命都快没了还管这个呢!您就是来了这边才出事的!”
其他人也就罢了,王府中人听到他这番话,自然不依。玳瑁性子最急,当先冲出来嚷道:“这话我们王府可不敢当!今日宾客盈门,我们府中人也都在此,怎么独你家公子一个人犯病呢?”
薛昔阳在旁边笑着附和:“对呀,我们都好端端的,难道只有金公子正好与王府相冲?”
这话简直杀人诛心,旁边众人无不侧目。
于广陵忙出来打圆场道:“许是金公子进王府之前吃坏了什么东西,几位小哥可以查看下……”
那几个长随是嚣张惯了的,听这话顿时一蹦三尺高:“我们伺候公子多年,从没出过错的,今日公子刚来王府就出这么大的事,无论如何,这事非得给我们一个说法不可!”
说着,这几个长随将袖子一捋,竟想直闯正堂。
堂外的东宫侍卫一见他们几人这模样,哪能容他们放肆,上来便撂倒了,直接拖了下去。
听到喧哗,太子问发生了何事,崔扶风将来龙去脉简单一说,又问太子:“以殿下看,金家奴仆们要如何处置?”
太子皱眉道:“惊扰县主择婿,拖下去依律处置便是,连金堂也一并从候选名单中剔除了。”
勉强撑着追到堂前的金堂听到太子这话,顿时双腿一软,差点扑倒在地:“殿下、殿下开恩啊!草民诚心诚意来此,求殿下与县主给我一个机会……”
长随们知道这下他们捅了大篓子,被拖下去后不死也要脱层皮,也是痛哭流涕:“殿下明鉴,我们公子是被奸人所害,是、是其他郎君在害我们!”
“对,肯定是那个时景宁!公子就是吃了他的点心才会这样的!”
太子在宫中见惯了这些互相攀咬的做派,并不理会,但杞国夫人素来心软,下意识扯了扯千灯的手,给她递了个眼神。
千灯轻拍了下母亲的手背,示意下人将金堂扶起,又对太子道:“殿下,今日是我大好日子,何必被这几个恶奴扰了喜事?”
说着,她叫了府医姜大夫进来,问:“从迹象上看,金公子大约是何时误服毒物,可看得出来么?”
姜大夫推断道:“约莫一个时辰左右,看着像是误服了龙葵。”
“龙葵……”千灯口中默念着,双眉微扬,转头问金堂,“你到王府后,都用过些什么?”
金堂抚着依旧在隐隐作痛的小腹,有气无力道:“回禀县主,除了时公子所制的花点,并无其他。”
九个郎君此时都已聚集到堂前,时景宁听他这般说,脸色微变,立即到堂前行礼道:“县主明鉴,在下一贯为宫中及官府制作点心,严守禁忌,这十个点心都是我自行经手,绝无添加任何不可食用之物。”
千灯也道:“时郎君的点心是送给我的,也是我让他分发下去的,我相信他绝不会在给我的东西中放置不洁之物——璎珞姑姑,你一直在这边伺候,可看到当时九位郎君是如何取用的?”
“是,时郎君说了县主之命后,大家便一人取了一个。”璎珞将当时众人分吃糕点的情形说了一遍,又道,“我看诸位郎君和乐融融,取用点心也都是随意凭喜好,事先亦不知道哪个人会拿到哪一块花点。”
千灯若有所思:“所以,大家随意取用,其他人也都吃了点心,别人都安然无恙,唯有金公子出了事?”
“所以,我的点心绝无问题!我是诚心前来候选的,怎可能在送给县主的东西里动手脚?”时景宁急道,“而且东西蒸好后,我放在食盒中亲手拿来,其间没人接近过,也没打开过……”
“打开过一次吧。”纪麟游心直口快,提醒道,“孟公子进内时,说他的茶与你的食盒放在一起了,怕香气相冲,你打开给他看了一眼。”
孟兰溪站在人群后,从容回答道:“我确曾看过一眼,但没碰过里面的东西,而且立刻就帮时兄盖上食盒了。”
时景宁回忆当时情形,点头:“是,那时我也看过点心,与我刚做好时一模一样,并无任何异常。”
由此看来,金堂中毒之事竟毫无头绪,令人如堕五里雾中。
瘫在椅上的金堂似是想起什么,目光忽然投向了苏云中,竭力抬起手指向他:“是苏云中!他定是因之前与我的争执而怀恨在心,才对我动手!请县主明察秋毫!”
苏云中瞥了他一眼,冷笑一声:“想对你动手,我当时就动了,又何须事后拐这么大个弯?”
金堂还要嚷嚷,于广陵扯住他的衣袖,有些为难道:“可是三郎,你与苏公子起了争执后,两人因此不再接近,一个在堂左,一个在堂右,我觉得……苏兄没有下手的机会。”
其他人也纷纷证明,因苏云中与金堂不愿碰头,两人的花点都是他人代送过去的,不可能越过好几丈距离投毒。
堂前人声纷纭,众人都在猜测真相,却并未有任何头绪。
只有坐在纱屏后的千灯,目光落在堂前某一个人身上,笑了一笑。
母亲有些诧异地看着她,问:“灯灯,郎君这边一团乱麻,你倒是笑什么?”
“我在想,对候选人下手的这位郎君,我该当众戳穿呢,还是私下警诫呢?”
母亲愕然看着她,问:“什么?金公子果然是被人下手么?可我看这些郎君都挺好,难道……”
“不一定,我只是觉得必有内情。”千灯知道母亲对这些郎君个个满意,也不愿让她难受,见太子与崔扶风都还等在一旁,便向他们询问,“殿下,崔郎君,不若咱们先将这番遴选流程走完,其他待会儿再说?”
太子对这种小风波并无兴趣,示意遴选继续。
待其他人回到侧堂,崔扶风看向兀自萎靡的金堂,问:“金公子状况不佳,是否还有余力参选?”
“我、我行的!”金堂勉强在椅中坐正,抬手擦去额上的冷汗,执着地望着屏风后的千灯,道,“我不仅是来求娶县主的,我还想跟县主道谢,多谢您对金团团的救命之恩!”
千灯诧异问:“金团团是谁,我又何时救过他?”
“金团团是我自小养的鹦鹉,去年清明我带着它去城外踏青,谁成想它与一只狸奴打架,背上的毛都被揪光了。我回程时错过了城门关闭时间,苏云中不让我进城,天又下起大雨,金团团全身湿透冻得瑟瑟发抖。即使我将它揣在怀中暖着,可春寒料峭,它还是眼看着不行了……幸好那时县主的车马经过,见我如此可怜,便让人给我送了一把伞和一个手炉。”
他坐在椅中那虚弱模样,与当日雨中的模样颇有些相似,千灯恍然想起来,不由得笑了:“原来那日城门口淋得像只落汤鸡、还抱着只秃毛鹦鹉的人是你呀。”
金堂见她想起来了,当即大力点头:“是,多谢县主送我的伞与手炉,保住了金团团的命。我父母兄长都很忙碌,自小只有它伴我长大,是我最心爱的伙伴了。”
说着,他撑起来向她郑重一揖:“今日我也带它过来了,让它向县主致谢。”
说着,他将手边那个遮盖红布的鸟笼揭开,里面果然有一只毛羽蓬松的鹦鹉,正迫不及待探头看人。
金堂低声教它:“叫县主。”
鹦鹉显然早已熟悉“县主”这个称呼,顿时展翅欢呼起来:“县主救我!县主真好!县主真好!”
这怪腔怪调又分明带着诚挚的鸟语,让众人都不由笑了。
母亲挽住千灯的手,笑道:“真看不出来,这孩子与你竟还曾有这般缘分,也是难得了。”
千灯也正笑着,忽听鹦鹉腔调一变,又喃喃自语似带幽怨:“县主毁容了也是仙女,她不是母夜叉,不是母夜叉……”
金堂脸色大变,赶紧扑上去,手忙脚乱地要去捏鹦鹉的嘴巴。偏偏笼子细密,他的手伸不进去,只好赶紧掏旁边的瓜子袋儿,给它撒一把果仁堵住它的嘴,脸都红到了耳根处。
千灯托腮默然而笑,知道金团团肯定是将金堂私下的话给学出来了。
原来在她闭门守孝、被外间传得名声不堪之时,还有这样一个人,虽然仗势欺人、性格恶劣,却一直因为她的无心之举,对她有不同的看法。
这个有钱人家的少爷,傻是傻了点,本性倒似也不坏。
等金堂脸红红地结束这场会面,十位郎君都已一一相见了解,也到了近午时分。
十位候选人聚集于堂前,千灯起身隔屏风向着众人深施一礼,开口道:“承蒙诸君抬爱,投以青眼应征。今日俊才云集,皆是人中龙凤,零陵自问学问不佳、家无长物,唯有一条,先祖、先父皆以武立身,建功立业。因此,午后会多设一番比试,还请诸君稍作准备。”
她声音不大,但一番话说得清楚明白又有理有据,一旁的母亲知道她自小便极有主意,也在旁颔首赞成。
崔扶风问:“如此说来,县主下午是要考校诸位郎君武艺?”
“是,君子六艺自有御、射,相信诸位应不在话下。”
十个候选夫婿站在庭中,有人面露为难之色,也有人信心满满,但并未有人扬言退出。毕竟,已经通过层层筛选到了这里,又没说骑射会决定最终结果,再没把握的人,也愿意去骑马开弓射一下箭。
就连身体不适的金堂,也强撑着表示自己喝药后好多了,休息一下应该没问题。
王府备下午膳,留各位郎君用膳后,下午还有一番比试。
等一众郎君退下去后,千灯又与太子商量:“王府中未曾备有这么多弓马,不知殿下是否可让东宫借我们一二?”
“小事一桩。”太子当即吩咐人去府中调马匹和弓箭过来,又打量王府院落,道,“只是,驰骋马匹需要的地盘太大,你准备让郎君们在哪里比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