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人都散了,营中喧嚣止歇,他才看向崔扶风与千灯:“过来寻我,是有什么事?”
“时景宁案有新发现,想请你去义庄一趟,再度查验尸身。”
“哦?说说看。”凌天水今日本就是随便来看看,把一些琐事随口交代了,便去马厩中挑了几匹中意的马,示意出发。
三人骑马向义庄而去,路上崔扶风将郜国公主与昌邑郡主今日在大明宫发难的事情大致讲了一遍。
凌天水听着金铃变白的怪事,自然也明白了她的意思:“这么说,郜国公主与杨槐江达成了交易,她帮助杨槐江成为候选人,而杨槐江帮她偷取御赐金花?”
“而计划虽然出了岔子,杨槐江死于王府火中,但确实帮她们偷到了金花——当然,也因此留下了这个案子中最重要的证据。”千灯说着,挽着马缰绳望向山道前方。
雪雾弥漫中,前路迷离,义庄已在半隐半现间。
而凌天水问:“县主认为,郜国公主与昌邑郡主为何对你如此痛下狠手?你们之前除了山陵那场纠纷,是否还有其他?”
“我守孝在家,一直深居简出,怎会与她们有纠纷?更不知道我这个小小县主,如何值得她们大动干戈,费尽心机安排下如此狠毒计策陷害我。”千灯思索许久,终究只摇了摇头,“或许,是因为我爹与郜国大长公主的纠葛吧,没想到事情过去多年,公主的恨意竟还未消除。”
“如今公主府与你已势同水火,你准备如何打算?”
“她们既要置我于死地,我再忍气吞声避让又有何用?这局势已经如此,倒不如当众撕开了,让所有人看清楚。”即使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何处境,但千灯虽有烦忧,倒也并不畏惧,“让天下人看看,我昌化王府与她郜国公主府,孰是孰非。”
看她这坚定模样,凌天水不由挑眉:“你的底气与依凭从何而来?”
千灯毫不犹豫道:“就从今日我们在大殿上的交锋而来。”
“没错,郜国公主这人,若真有什么才干,不至于三十余年在朝中毫无建树,也不会找上杨槐江这种人合作,更不会急于求成,一拿到九树金花就发难,不但让我们抓住机会迅速翻盘,还露出了自己的狐狸尾巴。”
崔扶风熟知朝中局势,郜国公主这种皇亲国戚他自然了然于胸,对她的评价也自不留情:“她这些年的作为,不过在男女之事上打转,从两任驸马到守寡后交往的男人们,从始至终没一个有用的。若不是有个皇姑母的身份在,她怎可能安然度过这跋扈嚣张的三十八年?”
“男女之事……”凌天水瞥了千灯一眼,“果然,今日她设下的计策,也就是这样了。”
崔扶风道:“下一次,估计还是这方面,毕竟有些人一辈子囿于宫苑,只有这样的眼界。”
第五十二章 两具尸身
“不过,对付我这样后院有一大堆郎君的女子来说,这确是最方便、最容易的手段。”千灯默然道。
“如今幕后人自己迫不及待跳出来,我们及早知道了她的底细,倒也不算坏事,县主无须太过担心。只是还有另一件事……”
说到这里,崔扶风垂眼拂去肩上雪花,迟疑片刻,终究还是隐晦地开口提醒她:“今日之事,还好薛昔阳来找我了。”
千灯颔首:“他也是最早察觉此事内幕的人,若不是他及时通报,我也无法扯出郜国公主府这条线,在宣徽殿予以反击。”
“他奔赴含元殿找我,告知我杨槐江案背后站着郜国公主,而今日便会是发难之时,担心你在宫中会遇到波折。可大理寺虽受命负责你府中一应风波,但我毕竟是外臣,无法入宫,幸而,太子殿下愿意帮忙。”
崔扶风说到“太子殿下”四字时,有意无意加重了口气。
凌天水若有所思地瞥了他一眼:“那个昌邑郡主,听说是准太子妃?”
崔扶风道:“对,先皇在世时便定下了,拟于明年春日完婚。”
“幸好你与太子肯对我施以援手,帮我度过此劫。”千灯却犹自不觉,只黯然道,“可如此一来,太子殿下难免卷入我与萧浮玉的矛盾,日后必定让他为难了。”
崔扶风回忆着去找太子时的情形,他匆匆数语,尚未来得及说清来龙去脉,可太子听到“零陵县主”四字的刹那,便下意识地抛下周围所有朝臣,跟着他到了殿外,询问聆听。
那眼中流露的神情,分明让他窥见了一些不该存在的东西。
他沉吟思忖着,而千灯的思绪却并不在这些事情上:“我想查一查那个女史的来历,看她是否真有家人在我祖父军中,又犯了什么军法被处置了。”
凌天水随口道:“这个去找纪麟游,当年昌化王旧部如今多在纪家麾下吧?”
千灯点头,想起那女史纵身一跃的模样,还是有些低落。
“若是我没有不依不饶、不肯放弃追究,那个女史,是不是也不必殒命,这世上,也不会消亡一条人命……”
崔扶风知道她在家人呵护中成长,尽管背负不幸命运,却从未见识过这些丑恶算计,便放缓了语调,轻声道:“她的死,是她自己的错。她既然敢设谋害人,便该在行事之前预见到,有被所做的恶事反噬的这一刻。”
“可,她应当也是受迫,一条人命这般轻易便断送了……”
凌天水嗤笑:“若你没能力翻转局势,此时你已犯了国法,轻则褫夺封号,重则王府覆灭,并且还会受万众唾骂,至死不得翻身——若是能重来,你愿意放过她,扛下一切吗?”
千灯摇头,深深呼吸着,竭力将胸臆中所有的痛苦思绪排遣出去:“是,每个人都要为自己所做的事付出代价,一切善恶自有冥冥中注定,我又有何能力左右他人命运?”
“所以你得时刻保持清醒,抛弃所有温柔、慈悲、宽容、天真诸如此类无谓的东西。”凌天水声音不大,却清楚明白道,“毕竟,你不只是零陵县主一个人,你是昌化王府前堂、后院所有人的命运与希冀,你的一举一动,关系着所有身边人的存亡。”
崔扶风赞成点头,凝视着她的目光真挚恳切:“尘世喧嚣,坎坷纷扰,县主能安然无虞地走下去,是我——及其他诸位郎君最大的期望与幸事。”
千灯心口不觉悸动。她紧抿双唇望着前路,彷如许诺般地应承:“是,我一定会尽力走好每一步,为了王府,也为了所有站在我这边的人。”
长安义庄本就在阴暗逼仄处,如今山间飞雪如絮,更显阴寒。
三人刚在义庄门口下了马,便听到里面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号声。
千灯想起今日进宫之前,璇玑姑姑提过姨母来这边认杨槐江尸骨的事情,便立即迈进门去。
看守义庄的老头蹲在院子角落一边烤火一边叹气,而后方陈尸的低矮房屋内,葛嬷嬷正搀扶着哭天抢地的定襄夫人出门。
一见千灯,葛嬷嬷忙扶着定襄夫人上来,抹着眼泪道:“县主,您劝劝夫人吧,这般悲摧心肝,可如何受得住啊!”
千灯搀住定襄夫人,劝慰道:“姨母,您是大家主母,怎可贵足踏贱地,来义庄这种地方?”
定襄夫人捶胸痛哭:“姨母不信啊!姨母不信槐江竟会如此横死,不信那火堆中发现的尸身是他……”
说着,她两眼一翻,又瘫软在葛嬷嬷身上。
千灯赶紧帮忙将她架到檐下休息,起身将葛嬷嬷拉到角落,低声问她:“姨母见到遗骨了?”
“是啊,夫人一进入义庄,看到那……那焦尸,就瘫倒了!我赶紧跑出来借了锭子药给她闻嗅,结果回来时,夫人已趴在陈尸的床板上,确证尸身了。”葛嬷嬷抹泪道,“县主或许不知,杨家人的双脚中趾和别人不一样的……”
千灯知道这茬,回头见定襄夫人已悠悠醒转,便转回去扶住她。
定襄夫人双目涣散地抓着千灯的手,看了许久才恍惚认出她,喃喃问:“我儿槐江没了……家中就他一根独苗,他可是我唯一的指望了,如今我……我可如何在族中立足啊?”
这话让千灯不由想起适才军营中那老婆子的话来,知道姨母本便是续弦,又并无所出,如今丈夫儿子皆殁,女儿出嫁后又不容于公婆,族中指望着吃绝户的,怕也是不在少数。
她悉心安慰道:“姨母放心,无论如何你是朝廷钦封诰命,也是我昌化王府的姨表亲,杨家若有人敢打你家产主意,朝廷与王府绝饶不了他!”
定襄夫人泪如雨下,紧握她的手道:“灯灯,姨母可全指望你了……你今日进宫,朝廷可有何示下么?”
千灯扶着她,见她手上有焦痕,果然和葛嬷嬷说的一样,刚刚抚尸哭泣去了,便取手绢帮她擦了擦,道:“此次我进宫,皇后殿下确实也问起了府中的事情,知晓时景宁与表哥亡故的来龙去脉后,大家都感叹莫非真是命中注定,故有此报……”
“胡说,槐江他……他纵有些许行差踏错,可他出身大家,自有祖宗庇佑,岂会遭时景宁那种恶鬼报应?”定襄夫人哭着打断她的话,断然不允许别人在背后议论杨槐江的是非。
千灯悉心安慰她,等她情绪安定下来,崔扶风帮葛嬷嬷将定襄夫人先扶上马车,好生休息。
结果定襄夫人又拉住崔扶风,一边哭一边叮嘱他定要为杨槐江报仇,毕竟是一家人云云。
眼看崔扶风一时半刻脱身不得,凌天水不耐烦地抖抖之前的验尸卷宗,一边翻看前两次火场的情况,一边径自先进入了停尸处。
两具尸身相隔两日,都是焦黑断裂,难辨面目。
千灯随他入内,与凌天水一起走到两具尸体前看了看。
两具尸身,年纪长短都差不多,唯一可以验证的,就是后送来的杨槐江中脚趾比之前时景宁的脚趾较长而已。
第五十三章 心底的秘密
“烦请凌郎君好好再查验一下吧,尤其是双脚的情况。”千灯拿出适才帮定襄夫人擦手的绢帕朝他扬了扬,“千万不要混淆了。”
凌天水哪会听不出她话里的意思,挑挑眉便转身过去详加勘验。
千灯翻着卷宗,忽然想起一件事:“孟兰溪呢?你把他一个人留在府中了?”
凌天水查看着两具尸身的足骨,头也不抬道:“我今日带他去北衙禁军了,在那边肯定没事。”
千灯问:“你刚到长安来,北衙禁军的士卒与你相熟吗?信得过吗?”
凌天水的手微顿,道:“还行吧,毕竟也相处三个月了。”
“我后院的所有郎君,与我相处也不过三个月。”千灯道。
凌天水知道她的意思,道:“我既然敢将他立为后院的靶子,就肯定能保全他。”
千灯没说话。凌天水凝视着手中的两截腿骨,仔细对比,而她注视着他的侧面,细细端详。
她的逼视灼灼,他虽未抬头,却也察觉到了,问:“怎么?”
“这个靶子……”她斟酌着,但终于还是开口问,“你自己来当,不是更简单吗?免得还要时时照顾别人。”
话已出口,覆水难收,她一瞬间又觉懊悔,浓长的纤睫毛下垂,遮住自己的视线,仿佛这样就能掩盖住自己心底那些不该泄露的情愫。
凌天水略有些诧异地挑挑眉,手上查看遗骨的动作却未曾停过分毫:“我又不懂医理,怎么伺候你?”
千灯默然望着他平淡的神情,许久,长长出了一口气,轻声道:“这样啊……”
凌天水的手终于顿了顿,抬眼瞥向她,那硬朗严峻的眉压着沉沉的深眸,问:“不然呢?”
千灯抿抿唇角,转开了目光,再没说什么。
外间脚步声响起,是崔扶风安排好了大理寺去往虢州的事务,回转义庄来了。
见两人在屋内安安静静,他有些诧异:“尸身检验完了?”
千灯垂眼看了看手中空无一字的卷宗,有些不自然:“还没。”
凌天水则举起手中半只焦黑的脚掌,说道:“死者的脚掌,有不相嵌合的痕迹。”
千灯在案卷上记录着,问:“哪里不相嵌合?”
“两具尸身的左脚都还好,而右脚……”凌天水指着左边那具尸体的脚踝处,说道,“这具应该是时景宁的尸身,多了一层软骨膜。”
崔扶风上前,与他一起查看被压垮分裂的尸体足部,端详那片被烧得焦脆干瘪、几乎只如一层蝉蜕贴在骨头上的软骨,若有所思道:“既然时景宁多了一层骨膜,那么想必杨槐江的尸身,少了一层?”
凌天水点头:“每个关节处皆有的软骨,它不会消失,只会转移。”
崔扶风端详着那两片软骨,而千灯在案卷上记录着遗骨的情况,问他:“我想到一些事,可能需要去虢州才能得到确凿验证,大理寺能派个人去帮忙查证一下吗?”
“好,我马上安排。”崔扶风自然一口应承,“长安到虢州不过四百里,驿马加急不到一昼夜,如果你要最快的话,飞鸽传书,几个时辰便有消息了。”
“那我这就给你写个单子,将需要查证的内容一一写出来。”
凌天水将骨殖再彻底勘察一遍后,将一应验尸的东西收回藤箱,才脱去手上的薄皮手套,在义庄门口的溪流中洗尽双手。
他看似不经意,随口与看守义庄的老人搭讪:“老伯,近来义庄中都还安静吧?”
老头唬道:“你这话说的,义庄要是不安静,那不是要糟了?”
“这倒是,这点小钱给老伯买酒暖暖身子。”凌天水也不笑,只十分自然地摸出一串钱给他,问,“最近好像世道尚算平静,只有我们王府这两具烧焦的尸身吧?这两日,可有什么人来祭奠?”
老头揣了钱在怀中,指指阴森屋内那两具被白布盖着的焦尸,说:“还真有一个,就前日过来的,三十余岁的一个男人,胳膊好像受伤了,手背上全是淤青。那时这边就一具尸身,他说自己来祭奠熟人的,结果布都没掀开看,估计怕看见焦尸,呆了一会儿就走了。”
“哦?”凌天水倒是来了兴致,“你怎么知道他没掀开过盖尸布?”
“仵作们把尸身运来后,把尸骨摆好,白布都是老头我盖得嘛。”老头比划着双手一抖,从脚往上拉,“这边风大,门窗又不严实,盖到头后,我会将布角掖到木板下,这样就不会被吹飞了。所以他要是掀开看了死者面容,那布角肯定就拉出来了啊。”
凌天水问:“那脚部的布角,你会掖进去吗?”
“那不会,毕竟四个角都扯住了,风一吹岂不就鼓起来了?”
凌天水点头,若有所思:“各行各业都有讲究,老伯也是精细人。”
他走出义庄,看见千灯正倚马写着虢州需要查证的清单,而崔扶风翻看着她在卷宗上所重点标出的记录。
“真没想到,县主居然会将怀疑的矛头,指向最不可能的人。”崔扶风说着,因为这呼之欲出的案情,心底却并不轻松。
千灯长长呼出一口气,在这阴寒的山间,白色的雾气在她的脸颊旁弥漫,让她眉间的惆怅更显浓重:“无论心底的秘密隐藏得多深,可做过的事情、有过的经历,只要存在,就不可能彻底抹杀。”
崔扶风默然点头:“等虢州的消息回来,或许我们才能窥见,那底下真正的秘密吧。”
“秘密尚未可知,但我打听到一件小事,或许能确证县主的猜测。”凌天水牵过马,简短地将守义庄老人的话转述给他们。
“所以这趟义庄,我们是来对了,至少,所有的猜测都验证了。”千灯长长舒气,戴好帷帽上马的动作也显得利落起来,“走吧。”
凌天水翻身上马,扬鞭之时,忽然因为心口一种莫名的悸动,下意识回头看向千灯。
雪依旧下得稀薄,微风轻拂起帷帽朦胧的轻纱,让千灯的面容若隐若现,如同初绽的花朵蒙在雪雾之中,看不清楚,却越显飘渺,令人心旌动摇。
他的心中忽闪过一道如电般的念头,令他下意识勒住马缰,那笔挺的身躯僵了一瞬。
心底的秘密,无论隐藏得多深……
她问他为什么要将孟兰溪设为靶子、而不是他自己的时候,藏在背后的又是什么呢?
望着他又避开他的闪烁目光背后,又是什么呢?
——为什么,是孟兰溪。
为什么,不是他自己。
因为这猛然间的醒悟,凌天水下意识收紧了握着马缰的手。
他甚至没有察觉到,他的速度慢了下来,一贯刚猛激进、总是不顾一切纵马驰骋的他,放缓了自己的速度,陷在瞬间的恍惚怔愣中。
平生第一次,他落在了别人后面,任由千灯与崔扶风打马越过自己,向前驰去。
望着那抹纤细削薄的身影,他下意识地抬手,看向自己的手掌。
暗夜之中,猝不及防碰撞的温度还残留在掌心。
他本以为自己会漫不经心遗忘的一切,却如影随形,在这阴翳的冬日,如潮水般汹涌而来,让他的身体微微灼热,无法控制。
而她问他,为何要将她送往孟兰溪的身边。
仿佛窥见了这世间最难解的奥秘,他听到自己胸膛中的心跳声,那一声声剧烈难当,在他耳边响彻——
却分明是孟夫人在临终时绝望攥着他的手,竭尽全力说,答应我!
他答应了她。
这一世,因为这一句承诺,木已成舟。
三人各怀心事,回到昌化王府,刚下马便看见了北衙禁军的人护送孟兰溪回来。
他们在门口相遇,孟兰溪抱着白兔上来打招呼,双颊的酒涡依旧迷人:“天气严寒,县主可冷么?”
千灯骑马回来,倒是只觉身上发热,她摘掉帷帽递给琉璃,双颊晕色粉嫩,顺手接过孟兰溪递来的兔子揉了揉:“还好。”
虽然如此,但手掌露在外面握着缰绳,毕竟冻得通红。她将手指插入温暖的兔毛中,轻轻舒了一口气。
白兔乖乖地伏在她的怀中,一动不动,任由她抚摸。
柔软温暖的皮毛让千灯觉得舒适,正抱着它往里走时,抬头看见金堂拎着一个小篮子迎了上来。
“县主县主,你看我找到了什么?”
他殷勤地提起手中篮子,迫不及待地向她展示。
这篮子十分精巧,劈成极细的竹丝混合着金银丝,编出精致的宝相花样式。而在花团锦簇中,最漂亮的还是乖乖盘在篮中那只小白狐。
它睁着一双晶亮微斜的眼睛,好奇地望着面前的千灯,毛茸茸蓬松松的尾巴缓缓摇晃着,极为漂亮迷人。
千灯忍不住低低“呀”了一声,抱兔子的手腾出一只,去抚摸小白狐的头。
小白狐乖巧地眯起眼睛,甚至主动蹭了蹭她的手,那亲人的模样,令人心都化了。
“它很乖的,爪子也剪过磨光了,不会挠人,县主可以随便抱。”金堂说着,将白狐从篮子中抱起,递到千灯怀中。
狐狸的毛皮没有兔子柔软,却比兔毛更为丰厚顺滑,千灯便将兔子递还给孟兰溪,抱着小狐狸一遍遍从头抚到尾。
许是因为今日案情大有进展,她抚着小白狐,只觉胸口那些堵塞的郁闷通畅了不少。
金堂得意地瞥了孟兰溪一眼,见他抱着兔子沉默垂眼,那谪仙般的清隽面容上带着落寞,让他心下油然升起胜利的快意。
崔扶风默然摇头而笑,对千灯道:“我先去一趟大理寺,将今日的卷宗存档。”
凌天水也打发走了保护孟兰溪的士卒,走过来瞧了瞧狐狸,问:“你这狐狸不臭么?”
金堂心情愉快,抓紧机会对千灯介绍道:“县主,这个狐狸的尾腺也去掉了,你闻闻看,香香的。”
果然,小白狐的身上染着一股馥郁的茉莉花香,令人心情更加舒畅。
可惜,她身上事情太多,只能又揉了揉狐狸的小脑袋,然后将它又放回篮子中,道:“真可爱,等我有空了,就去后院找它玩。”
等千灯走后,金堂也提起手中小白狐,得意地瞥了孟兰溪怀中的兔子一眼,扬长而去。
“啧啧,这位首富公子的嘴脸可真难看啊。”正从外面归来的纪麟游将手中的马鞭一丢,顺手逗了逗孟兰溪的兔子,问冷眼旁观的凌天水,“表哥今日去哪里忙了?我刚带兄弟们去北衙禁军,结果你不在,一群人扑了个空,只好又回去了。”
凌天水问:“找我何事?”
“嗐,那群欠揍的家伙,训练时总是惫懒不堪,还自以为练得不错了。我想找你教训教训他们,让他们开开眼,知道什么才叫练到位了。”
凌天水漠然转身,一口回绝:“没空。”
“哎,别走这么快啊!”纪麟游追上来,埋怨道,“你看看你,这是对正经亲戚的态度吗?待我这个表哥爱答不理,倒天天和孟兰溪寸步不离。”
抱着兔子跟在他们身后的孟兰溪默默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
纪麟游脱口而出,此时又有点尴尬,对他笑一笑:“孟兄弟,我不是那个意思,那什么……表哥,咱们借一步说话。”
被他拉到角落的凌天水目光还关注着孟兰溪那边:“怎么了?”
纪麟游却直接问:“为什么?”
凌天水终于回头瞥了他一眼,以示询问。
“就是……”纪麟游又有些难以启齿,“我祖父叔伯他们把你塞进县主夫婿候选的时候,没有跟你交代什么吗?”
凌天水皱眉:“什么?”
“奇怪了……”纪麟游挠头,喃喃自语,“就没有说,咱们兄弟要互帮互助,互相照应什么的吗?”
“没有。”
“那,就算你不照应我,也不应该去照应孟兰溪啊!”纪麟游郁闷委屈,“别说他人了,就连我都怀疑孟兰溪才是你兄弟了!”
这两个字入耳,凌天水眼神陡沉,下巴不由自主地绷紧。
纪麟游未曾察觉这细微的变化,依旧在埋怨:“县主身体不适,你居然把孟兰溪往她身边介绍……想不通啊!你难道不是应该来找我这个表兄弟商量吗?”
想不通——真巧,就在刚刚,她也因为想不通,问过他同样的问题。
异样的烦躁涌上心头,他不知自己为何忽然失了一贯的冷静无谓,声音变得既僵且冷:“孟兰溪懂医术。”
同样的回答,敷衍过了县主,却未能让纪麟游服气,他正要反问,凌天水却忽然问:“你知道今日县主在宫中受诬陷,差点被朝廷惩处的事吗?”
纪麟游果然炸了,哪还顾得上孟兰溪的事情:“什么!怎么回事?谁敢诬陷县主?”
“听说是郜国公主府的一个女官,以前她家人在昌化王麾下,因违背军纪而被斩首示众了。”凌天水丢下几句话,径自向孟兰溪走去,示意他回猗兰馆,“表弟有空,不如去兵部查查原委吧。”
纪麟游看着这个无情无义的表哥,郁闷地回身,赶紧打探消息去了。
案子初见眉目,千灯回到府中,更衣浣手后,便去堂上给母亲上了香。
转到后堂望见棺木上覆盖的魂帛,皇后的话又回荡在耳边——
“记住,这两日你务必得在备选的夫婿中,尽快择取确定一位。毕竟此事,绝不能再拖下去了。”
她定定望着魂帛上母亲的身影,眼前恍惚出现后院各位郎君的身影,珠玉琳琅,鸾翔凤集。
可,迷案未解,凶嫌未定,她能择取谁,能确定谁?
胸中的焦虑躁郁让她胃中痉挛,张口欲呕,却又只逼出满眼泪水,无从排解。
她逃也似地离开灵堂,靠在墙上深深吸气,竭力定了定神。
等情绪稳定下来,她先去姜大夫那边拿了一份伤药,然后进了后院,去向薛昔阳致谢。
“此次险境,若没有薛郎君及时知告讯息,我怕是已遭了算计,如今身败名裂,无处容身了。”
因事情不宜为他人所知,千灯让侍女们等候在门外,自己亲手药膏送到薛昔阳手中。
“县主何须与我这般见外?”薛昔阳朝她微微而笑,“毕竟,我托赖于县主收留,若没有你,说不定我还在家中日日煎熬,夜夜痛苦呢。”
或许是因为天生微挑的眼角;或许是因为总是上扬的唇角,他凝视着她时,身上蒙着一层温柔的意味,令人沉溺。
千灯只觉心口怦然发紧。面前这个人,这般体贴宛转,温语切切,难道,也有背后作祟的嫌疑吗?
而,再推及其他人,意气风发的纪麟游、温雅体贴的孟兰溪、赤子纯真的商洛、情真意切的金堂、飘渺绝俗的晏蓬莱……她真的无法想象,那诡谲的幕后黑手,究竟会是他们中的哪一个。
第五十五章 狐狸精
“县主?”她听到薛昔阳的声音在耳边轻响,那一把妩媚的好嗓子,压得低低的,便如花心浓露,春雨也化不开的缠绵悱恻,“可是今日遽遭变故,还在后怕么?”
千灯摇了摇头,强压下心头思绪,勉强对他一笑:“不,我只是想,若薛郎君也失眠,可以找孟郎君试试,他的香对我效果挺好的。”
听她提起孟兰溪,薛昔阳嘴角下意识撇了撇,制止住心头的气恼嫉恨,只是嗓音无法控制地沉冷了些许:“不必,心病还须心药医,对我来说,药石罔效,只要离县主近一些,我就能更好一些。”
这话明显有些暧昧逾越了,千灯抬眼看他,身体也下意识离他远了两寸。
薛昔阳垂下眼,覆住自己受伤的手,露出痛苦难忍的神情,低低“唔”了一声。
千灯想起来意,便又凑近了些,仔细查看他手上的伤处。
他手背青紫肿胀,可以想见当时他故意拿玉磬砸手的力道。她难免露出疼惜的神情:“何必为了给我通风报信,将自己的手伤成这样呢?”
“仓促之间,也没有其他办法可以不引人注意地离开了。”他艰难地曲了曲手指,清越的声音微显低喑,带着耳语般的缱绻,“无妨的,当时我也并不觉得疼,只担心他们会对县主下手……只要县主安然无事,我一切便甘之如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