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灯录by侧侧轻寒
侧侧轻寒  发于:2025年10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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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灯道:“这院子本就空置,只要表姐不嫌弃府中人借用厨房嘈杂,住多久都不妨事的。”
既然商定了,杨葭沚沉沉合眼安睡,坊间找的乳母也到了,将孩子抱去,试着给她喂奶。
定襄夫人见乳母身体健壮,奶水充足,抱着孩子也是姿势娴熟,打听了她家中情况,知道她年初生的孩子已大了,正准备断奶,家中没有拖累,便也放了心。
孩子虽然早产了几日,但吃奶的劲儿挺足,吃了几口后,趴在乳母怀中甜甜睡着了。
定襄夫人默然看着,叹了口气,望着孩子久久难以移开目光。

穿过小门回到王府,崔扶风暗自示意千灯,将手中几张纸卷递给她。
千灯接过来扫了一眼,见是虢州来的,抬眼问询地看着他。
崔扶风微不可查地点了一下头,低声道:“你猜测的一切,都已得到证实。”
千灯背转身到角落,展开虢州传来的消息匆匆扫过。
“果然,二十年前那一桩案子,全家皆是水银中毒而亡。”她说着,目光往西院瞧了瞧,略一思忖,“既然一切真相皆已大白,你看,我们该如何收网才好?”
崔扶风听着她低低交代的事情,沉吟问:“你真的,确定如此?”
“是。朝廷要大理寺尽快结案,我也……一定要抓住这仅存的机会,决不能让他就此消失于人海之中。”
崔扶风看着她悲怆又坚定的面容,郑重地点了点头,正欲转身离去,却听外面脚步声错乱,随即,是一道凄厉的声音传来:“来人啊……快来人!”
千灯与崔扶风听出是定襄夫人的声音,微觉错愕地对望一眼:“出什么事了?”
二人转身出了院门,快步返回那方小院。
院中,平嬷嬷、乳母与老门房正急得团团转,看见千灯她们过来,门房老头先拍着大腿替自己开脱:“唉,老头儿真是老眼昏花了,没看见什么生面孔进来啊,如何会有个人混进来了呢……”
千灯错愕问:“什么人混进来了?”
平嬷嬷指指屋内,示意不要惊动杨葭沚,请千灯到门外去后,才赶紧将当时情况对县主匆匆讲了一遍。
适才孩子睡着后,黄敏去照顾妻子,几个嬷嬷围坐在火盆边赶制小衣服,聊着家长里短;乳母看孩子睡得深,便将她安置在摇篮中,自己到旁边屋子去收拾尿布了。
小院子一片静悄悄,唯有定襄夫人记挂外孙女,独自过来探望,谁知却见一条人影提着个篮子从屋内快步出来,一看见她后,飞快便朝门口奔去,转眼出门没了踪迹。
她忙到屋内一看,床上小被子被掀开,原本安睡的孩子已不见了。
定襄夫人心下惊惶,想起刚刚那人,料定是他把孩子偷走,藏在篮子里跑了。
她当即追出门一看,果然见巷口有个人提着个篮子一晃而过,她赶紧喊嬷嬷们和门房过去追赶,可街巷中早已寻不到对方踪迹。
“县主,您看这……这可怎么办?没听说长安有闯进人家偷孩子的事情啊!”
千灯也觉匪夷所思:“光天化日之下,怎会有人闯进家宅抢夺孩子?更何况这还是高门大户聚居的开化坊,王府旁边的院落!”
“一定是黄家!黄家叫人来抢孩子了!”定襄夫人脱口而出。
被动静惊动,闻声赶过来的黄敏脸色难看,道:“我爹娘……应该不至如此?”
定襄夫人却一门心思急问:“是不是他们抢去舍给庵堂了?知捷,你赶紧去问问,是舍去哪里了,你家真的不要这孙女了吗?”
黄敏心下也是慌乱无措,寻思着父母不会做出这种事,又想着也不是无迹可寻,只能叮嘱此事千万先别让妻子得知,便匆匆向家中赶去。
一群人正要回转府中静候黄敏消息,但崔扶风在大理寺中任职,毕竟敏锐,抬手示意千灯,让她看墙角一个痕迹。
那是一个夺门而出时,印在砖墙上的血手印。
略显稀薄的血色,大小形状,以及那略微翘起的食指,都与当初印在假山上的那个血手印一模一样。
定襄夫人不敢置信地盯着血手印,脸色刷白:“这……难道来抢孩子的……是、是……”
千灯亦是面露震惊之色:“这手印看起来,和古藤斋假山上那个,怎么这么像?”
定襄夫人颤声道:“难道抢孩子的,不是黄家,是……是那条冤魂?他已经害死槐江了,连葭沚的孩子都不放过吗?”
“不可能,表哥都没了,表姐的孩子跟他有何冤仇?”千灯摇头,不肯相信她的暗示,“我不信他会对无辜婴孩下手!”
定襄夫人神情不定,而身后的老门房则倒吸一口冷气,失声道:“难怪!难怪我一直在门口,从没看见人进出,更别提带篮子的男人了,可孩子就被偷走了!”
千灯打量姨母身上厚重宽大的冬日大氅,尚未理清头绪,定襄夫人已经瞪大了眼睛,指着墙角一处不甚明显的血手指印,失声道:“灯灯你看,那里也有!”
千灯快步走到墙角,查看那手印痕迹。
偷走孩子的人好像身体虚弱,经常要在墙上扶靠一下,而手上的伤痕血印留下了依稀指印,指引着她们一路沿着曲折巷道,前方便是冷僻的坊院。
开化坊原是京中繁华所在,但也因此在兵乱中首当其冲,乱军洗劫烧杀,高门大户墙倒屋塌,如今处处废墟。
而坊间道路错综复杂,处处分叉,走到一个拐角处,便见左右两处似乎都有痕迹,一时不知行向哪边。
众人只能分开两路,嬷嬷们向右,千灯率人向左而寻。
墙上印记越发稀疏,要走许久才见一个淡淡痕迹,而且多在青苔树皮上,要凑近了留神查看才行。
因线索繁杂,身边侍从侍女逐渐分散,最后只剩得千灯与崔扶风、定襄夫人三人。
前方一带高大黄墙,小雁塔耸立于宏丽庙宇间,原来已到荐福寺。
冬至过后,皇后正率诸公主命妇来荐福寺降香。原本千灯也是要随从的,但因为家中出事,皇后命她处理,因此她未曾过来。
荐福寺横跨开化、安仁二坊,园林占地极广,此时又清肃了周围人群,冷僻院落更显幽深。
千灯正在迟疑,崔扶风查看了两边情况,皱眉告诉她,痕迹又出现在了巷道左右两处。
说着,他不动声色地看了定襄夫人一眼。
千灯自然知道他的意思,向他点头暗暗示意,然后便提高声音,道:“既然如此,崔少卿与我只能分开追寻了。”
崔扶风略一迟疑,问:“如今侍女随从都分散寻去了,舅母与县主二人去找孩子,是否……”
千灯道:“正逢冬至进香,宫中侍卫亦把守于寺庙近处,我想不至于出什么大事。”
定襄夫人附和点头,一拉千灯,说道:“咱们尽快把孩子追回来要紧。灯灯,你我往这边来。”
说着,她便引着千灯往寺庙后的冷僻巷道而去。
走到后巷偏门附近,眼看河径曲折,花木幽深,定襄夫人忽然指着前方,失声叫了出来:“你看,那边!”
千灯一眼看到前方寺庙院墙坍塌处,灌木急剧摇晃,似乎有人在荒草间穿行。
她疾步追上去,果然听到隐约的婴儿啼哭声,但刚哭了一两声,便随即停止,应是被人捂住了口鼻免得发出声响。
定襄夫人急切地跑了两步,“哎哟”一声摔倒在地上,按着脚踝便站不起来了。
她指着那处晃动的地方,急道:“别管我,快去看看,孩子肯定……肯定在那里!”
千灯将她扶起,想要查看她的脚步伤势:“姨母,没事吧?”
定襄夫人将她推开,指着前方急道:“孩子要紧,你快去抢回来!”
千灯看看她,又看看前方,稍一犹豫,扶她在旁边青石凳上坐下,随即加快脚步,追了上去。

第六十章 祈福
荐福寺园林在长安颇有盛名,兵乱中院墙被乱军捣毁倒塌了数处,但古木名花犹在,冬日萧瑟的草木淹没曲径,四下寂寂无声。
千灯追到曲径尽头,拐弯便是荒草丛生的河沟,枯黄的芦苇掩映着前路。
她心下沉吟,又听到前方悉悉索索的脚步声,似在引诱她追赶。
千灯瞥了四周一眼,没看到任何侍卫的影迹,心下有些迟疑。但前方确有婴儿啼声,令她委实无法放弃,还是循着声音来源,追了上去。
搜到靠近禅房的荒径旁,她终于看见了一个小沙弥,手中提着一个大竹篮,鬼鬼祟祟左顾右盼。
篮子中赫然是一个红色襁褓,上面绣的,正是千蔓百子葡萄纹样,与裹在杨葭沚新生女儿身上的,一模一样。
千灯立即加快脚步,赶了上去:“小师父,你为何独自在此?”
“与你何干?”对方神情慌张,颇不对劲,一见有人便把篮子往腋下一夹,快步向荒径窜去。
千灯追到这里,总算发现了孩子踪迹,怎能放弃,立即追了上去。
那人身手并不灵活,看来只是个普通小和尚,更何况手中还提着个篮子。千灯追过回廊,已赶到了他身后,伸手抓向他的篮子。
谁知他一回头,手中寒光一闪,一把匕首竟向着她扎过来。
千灯警觉地闪身避过,抬手抓住他的手腕,狠狠一扭。
小沙弥身手笨拙,赶紧往后抢手中的匕首,仓皇之中,匕首反倒在他自己手上划了道大口子,鲜血迸流。
篮中襁褓内,孩子感受到剧烈晃荡,顿时哇哇大哭出来。
千灯一惊,见对方握着匕首手臂乱挥,怕他伤到孩子,不顾一切地扑上来,一手制住他乱挥的匕首,一手去夺篮子。
混乱争抢之中,两人衣上都沾染了血迹。但小沙弥身上灰色的僧衣染血并不显目,而千灯的素服上,猩红血迹格外刺目,凌乱而令人心惊。
但千灯也顾不上了,拼得一身是血,终于扭住了对方满是血迹的手,不让他动弹。
鲜血滑溜,加上手腕吃痛,匕首滑脱掉落在篮中襁褓之上,从孩子的脸颊险险滑过。
千灯唯有松开抢夺篮子的手,赶紧抓起匕首。
就在她握住匕首之际,那小沙弥抽走已被松开的篮子,转身就跑,窜进了旁边一道不起眼的小门。
千灯哪能放过他,又想到今日皇后率众命妇皇亲在寺中,不怕他设什么埋伏,便立即追了过去。
就在穿过小门、转过门后巨大的香炉之时,她看清面前的情景,顿时大惊,骤停脚步。
面前是两进佛殿间平阔的广场,整齐陈设着香花宝烛、经幡颂台。
在团围静坐的僧侣之中,是红毡铺设的高台。荐福寺主持大师正端坐其上,弘法讲经。皇后及诸皇亲命妇盘膝坐于蒲团之上,依次围坐于高台边,静聆佛法。
一见他们冲进来,把守小门的侍卫立即上来阻止,免得破坏这场盛大法会。
谁知那小沙弥却举起手中的篮子,大声疾呼:“我佛慈悲,零陵县主疯了,持刀在佛门杀人!”
场上本寂静一片,这哀号求救声骤然打破庄严场面,令寺内所有人大哗,齐齐向着这边看来。
待看清千灯这副手握匕首、衣襟染血闯进来的模样,众人无不倒吸一口冷气。
萧浮玉立即起身,挡在皇后面前,大呼:“来人,护驾!”
听她这一声喊,一众皇亲命妇顿时由原本的错愕转为惊惶,下意识起身,遮蔽住太后太妃们。
其实小门离皇后还有不短距离,只是整块空地都被布置成讲经所,千灯闯进了小门,便算是闯进了祈福所在。
周围排布的侍卫早已急奔过来,刀剑出鞘,直指千灯。
她立即跪下,俯首将手中匕首举过头顶,大声道:“零陵绝无伤人之意,只是误入此间,还请太后、皇后殿下恕罪!”
“零陵,你如何在此?”面前靴声急响,是太子不顾侍卫们围护,径自疾步来到她面前,看着她浑身是血、手持凶器的模样,顿时大惊,询问也显得疑惑迟疑,“昨日宫中不是免了你随行祈福吗?”
千灯朗声回答,以求让在场诸人都听到自己的声音:“回殿下,我表姐今日刚刚诞下孩儿,谁知被人抢夺,我一路追来,在后院发现了这个凶犯的行迹,因此误入此间,惊扰了皇后殿下,万望恕罪!”
只听一声嗤笑,郜国公主阴阳怪气道:“哎呀,天子脚下、长安城内,还是在繁华阜盛的开化坊,竟有人在光天化日之下抢夺孩子?而你身为县主,不但孤身去追赶抢孩子的人,还偏偏绕过所有守卫,闯进了宫中祈福之所,这说起来,我怎么有点不信呢?”
“阿弥陀佛,更何况,县主若是来寻孩子的,为何要带凶器入我佛门,又为何持刀将我佛门中人刺伤?”小沙弥委屈地高宣佛号,“小僧手中这孩子是亲人舍与寺中、今日要在祈福时于佛前剃度的婴儿,小僧遵照法谕,携她至此,并无任何行差踏错之处。”
众人见他合十的手上鲜血淋漓,又见千灯衣上满是血迹,心下都是惊疑不定。
“这明明是我表姐被抢走的孩子,匕首也是我从你手中夺来的!”千灯见他诬陷自己,立即反驳,“我正想问,你可是荐福寺僧人?如何在寺中随身携带利器?”
听二人都是言之凿凿,众人正莫衷一是,却见主持身边一位老僧站起身,走到小沙弥身旁,问:“普静,出家人戒嗔戒斗,今日祈福非同寻常,这几日寺中早已清理过利器,连菜刀都妥善收好了,你这匕首从何而来?”
这话看似质问小沙弥,实则却是替他洗白,证明寺内并无凶器。
小沙弥也稽首泣告:“师父,弟子什么也没做,就是携带婴孩而来,谁知零陵县主不知如何混入寺内,一见到弟子,不由分说持刀扑上来,弟子怕伤到孩子,只能举手阻挡,结果便……”
“阿弥陀佛,佛前祈福之时见血虽为不祥,但你是为护婴儿安危,亦是功德,先好好治伤吧。”
他们一唱一和,众人看向千灯的神色越显疑惧。
太子身边的东宫左卫府率韦灃阳道:“究竟是谁持刀伤人,查一查凶器,或许能有线索?”
千灯心下微震,如电闪般掠过不祥的念头。
她下意识抬眼,看向自己手中捧着的匕首。
精铁的匕首,被鲜血斑驳浸染的匕身之上,依稀可以看出镌刻着的四个小字——
昌化王府。

严寒天气中,她脊背上却迅速冒出薄汗。
这是她府中侍卫的制式武器,平平无奇一把已有磨损的旧物,不似造假。
侍卫们取过她手呈的匕首,拭去血迹,递到太子手中。
垂眼看着匕身上这四个字,太子有些不敢置信,艰难地从口中挤出几个字:“零陵,这……”
千灯抬起头,朝他摇了摇头,低声道:“有人设计害我!”
太子大惊之际,老和尚已转头看向讲经台,询问端坐其上的主持:“阿弥陀佛,冬至祈福,贵人云集,却见凶器、洒血迹,是为大不祥,已冲撞神佛。主持师兄,如今这场佛事,该如何收场?”
主持缓缓起身,皓白的须眉低垂,面露憾色:“今日祈福,寺中详细择了吉时吉位,才敢开坛讲法,祭祷祈福。如今吉时已逝,又受血光相冲,怕是……”
皇后脸色亦不好看,道:“宫中多补香油,请诸位大师燃香诵经,以求上苍宽宥,务求消罪释孽,免遭上苍责罚。”
“是。”寺中高僧们领命,一时围坐的僧侣们梵音诵经声四起,念的是一百零八遍消灾吉祥神咒,以弥补血光冲佛之罪。
皇后率众命妇自蒲团上起身,疾步走下祈福高坛,吩咐先将襁褓中的孩子交由宫人抱走。
千灯依旧跪在香炉之前,皇后经过她身边时未曾稍停脚步,但身旁女官向千灯抬了抬手,示意她跟上。
千灯扯着自己血迹斑斑的衣襟站起,明知皇后厌恶,但此时哪有办法更衣,只能垂首跟在后方出了小门。
就在迈出门之际,她看见崔扶风已匆匆走到曲径旁,手中搭着一件青莲色对凤纹披风。
“县主,恕我来迟,适才我返回取了个东西。”他显然已知晓此间情形,什么也没问,只神色如常地将手中的披风递给她。
千灯接过披风罩上,挡住一身血污。抬头看见太后身边崔夫人身上是雪青色衣裙,与这青莲色正相配,知道是她送来给自己遮挡的,不由默然向她微一颔首。
崔夫人朝她点点头,脸上却难掩担忧神色。
崔扶风帮她理好披风,千灯只觉手上一动,他从披风的缝隙间给她递了个东西。
她捏到那是一张折好的纸,薄而软。因为不解,她睫毛微颤抬眼看他。
崔扶风朝她一注目,轻声道:“走吧,你将来龙去脉详细陈述,皇后殿下定能有公断。”
千灯没说话,手指微动,不动声色将它收在了袖中。
前寺念咒安神,后院众人看着被带来的零陵县主与小沙弥,心下暗自不满。
尤其是上了年纪的太后、太妃,年纪老迈后盘腿坐在蒲团上听经许久,本已不堪忍受,如今又横生枝节白费工夫,难免气恼。
陈太妃让女官捶着自己的肩背,对皇后道:“冲撞佛法经会,此等不祥之人为何还留在寺中?依我看,该速速将其驱出。”
见皇后沉吟,太子立即道:“太妃受惊了。但此事是非曲直尚不明了,我看零陵县主擅闯法会定有缘由,母后定不会草草处置。”
他与零陵县主情同手足,后宫众人都知道,因此陈太妃闷头饮茶,不再开口。
反倒是坐在她身旁的郜国公主凉凉开口道:“太子说得对,今日乃是皇后亲率皇亲命妇为天下万民、社稷朝廷祈福,竟有人持刀冲撞法会,大不敬加大不祥,若只驱赶出去便了事,如何抚慰神灵震怒、佛法蒙垢?”
她一开口,众人心中难免想到那日宣徽殿上九树金花的纠纷,心知零陵县主今日怕是凶多吉少了。
而千灯跪于廊下,默然抿唇,因为未得允许,无法出声。
皇后问身旁女官:“刘尚宫,冬至祈福乃朝廷要事,若有人破坏朝廷仪式,该当何罪?”
尚宫导引皇后,执掌宫闱多年,自然通晓前后朝政令律法,不假思索便回禀道:“按律,于朝廷节礼之时喧哗作乱,致局面混乱、难以成礼者,当杖十至四十不等,削爵夺职,流放三千里。”
太子顿时脸色剧变,在场诸人也都没想到此事后果如此严重,看着跪在廊下的千灯那单薄身影,都是面露同情不忍之色,崔夫人更是急得攥紧了手。
偎依在杨太后身边的光王世子李滋也有些着急,连忙扯扯太后的衣袖。
太后拍拍他的手背,又朝崔夫人点了一下头,开口道:“阿弥陀佛,上天有好生之德。零陵县主年纪尚小,还不懂事,若因无心之失而杖责流放——三千里外又定是岭南那种瘴暑之地,哪有生还之理?”
“是啊,母后,杖责流放是外朝之刑,如何能用在命妇女子身上?”太子顾不上失仪,对皇后急道,“零陵曾予朝廷有功,此番亦事出有因,属无心之失,还望母后详加考虑。”
皇后垂目啜茶,尚无表示,郜国公主已哀叹了一声:“唉,若确是无心之失,那自然得从轻发落。可今日侍卫遍布寺内,零陵县主无心之下竟能误打误撞绕过所有侍卫潜入寺中,又刚好无意间携带杀人利器,又不巧正闯入了祈福法会——岂不是芝麻落在针眼里,太过凑巧了么?”
太子紧抿双唇,望向郜国公主的眼中隐怒难掩。
萧浮玉自然不愿母亲与未来夫君交恶,忙打圆场:“母亲说得对,此事零陵县主该受惩处;太子也说得对,昌化王府有功于社稷,还望皇后殿下体恤,从轻发落!”
皇后沉吟垂目,端详跪在面前的千灯。
她保持着等待发落的姿势,没有得到许可,不曾抬头也不曾辩解求饶,但那低垂的面容上,看不出惊惧害怕的神色。
崔扶风在旁边道:“皇后殿下,兼听则明,偏听则暗。历来探查真相,皆需听双方所执之词,详加辨析才能令实情大白。”
“崔少卿言之有理。”皇后瞥了郜国公主与萧浮玉一眼,顺理成章问,“零陵县主,你如今触犯国法,可有何话说?”
千灯向皇后叩首,郑重答道:“恳请皇后殿下为零陵作主,此事……”
就在此时,后方一墙之隔的法会上忽哗然一片,在轰然声中,千僧齐颂吉祥咒的声音陡然停止,只有几阵失措的惊呼声隐约传来。
众人的目光顿时转向后方。
一个小内侍疾步跑来,紧急传报法会情况:“启禀太后、皇后殿下,讲经法台……坍塌了!”
“什么?”太后太妃们顿时失声叫了出来。
这讲经法台是专为今日弘扬佛法而搭建,之前皇后与诸命妇在其上围坐听经,十分牢固,如今人都下来了,经台上面空了,怎么反倒坍塌了?
正在错愕间,寺中主持已带着众僧来到,面带忧色道:“佛祖已降大不祥之兆,今日祈福之事定难善了。”

第六十二章 纸条
众人顿时大哗,唯有郜国公主开口询问,隐露得意语调:“啧啧,零陵县主真是白瞎了昌邑的好心呀,明知自己重孝在身、而且还是刑克六亲之命,偏要擅闯法会,还杀人见血,此番罪孽果然深重。不过观玄法师,荐福寺可是皇家宝刹,你这个主持亲率一众高僧,也镇不住这凶煞命格之人作乱么?”
“阿弥陀佛,老衲德行浅薄,心下有愧。”主持黯然合十道,“既然佛祖震怒,老衲愿卸任荐福寺主持一职,余生诵经祈福,以消弭灾祸,保我大唐平安。”
没想到德高望重的荐福寺主持竟要因此而卸任,在场众人个个脸上俱都写满错愕。
“主持法师佛法高深,竟受此牵连,真是我等信众憾事。”郜国公主阴阳怪气道,“看来,若是始作俑者不从重严惩,怕是难息神佛之怒了。”
千灯坦然应道:“大长公主所言甚是,今日之事已惹神灵震怒,若罪魁祸首不伏诛,后果定将不堪设想。”
见她神情坦然,这话中有话的言外之意,谁能听不出来?
郜国公主冷哼:“你杀人染血,擅闯法会,罪魁祸首除了你,还能是谁?”
“自然是郜国大长公主您。”千灯毫无惧色的目光扫过她难看的嘴脸,径自朝向皇后,郑重道,“望皇后殿下垂怜,法会婴儿是我表姐今日所诞,她体弱气虚,痛了一昼夜才生下这个孩子,谁知郜国大长公主因对我心怀不满,命人抢走了我表姐的孩子,将我引到寺中又诬陷于我。请皇后殿下为昌化王府作主,让公主府将孩子归还我表姐!”
“皇后殿下明鉴,绝无此事!”郜国公主自然矢口否认,“我一直在寺内祈福,又与你表姐孩子毫无瓜葛,抢她干什么?明明是零陵县主胡作非为,在佛家圣地持刀杀人,出事后胡乱攀咬本公主!请皇后殿下主持公道,严惩此等狡诈恶人!”
上次大明宫宣徽殿内一场风波,众人皆知她们结下仇隙。如今两人各执一词,莫衷一是,皇后沉吟片刻,看向旁边佛寺众僧和肃立念佛的小沙弥,问:“零陵,你入寺行凶之事,人证物证俱在,如今你反指郜国大长公主,又有何证据?”
“零陵有人证,除照看孩子的乳母嬷嬷外,我姨母定襄夫人也随我一并追来,只是她在前方扭了脚,因此在院墙外的青石栏上等待,我一人落单了。”千灯说着指向外边,“皇后殿下可遣人带定襄夫人过来,她自能帮我作证,我仓惶追寻孩子,出发前并未携带任何凶器。”
皇后示意,几个侍卫立即出外查看,但在寺外搜寻片刻,便迟疑回转,回禀道:“外面并无任何人的踪迹。”
郜国公主嗤一声冷笑,露出得意神情:“没人啊,看来零陵县主还要回去找乳母嬷嬷作证了?你府中人为你作证,可信么?”
千灯却早有预料,神情坦然:“寻不到也是正常,毕竟此事早已安排妥当,目的便是要陷我于绝境之中。否则,如此盛大的法会,监守严密,如何能让我轻松绕开所有守卫,径自进入佛寺后院;又如何能刚巧遇到要被拿去祈福剃度的孩子?”
众人一听之下,都面露恍然之色,皇后更是神情微变——
今日她携太子至此,普天之下除了御驾以外,本应是最为妥善严密的排布。结果却有人能在他们近旁设局,如此简单便撕开了安防的口子,甚至,可能让她与太子成为被利用的一环。
太子是国之储君,于公属社稷国本,于私属中宫独子,郜国公主虽出身皇室,但下嫁之后,如今的身份只是准太子妃的母亲。
如今太子妃尚未入东宫,这位丈母娘便在东宫布眼线、结朋党,更敢在皇后銮驾附近动手脚,实属大逆不道。
千灯见皇后意动,立即从袖中取出崔扶风适才交到自己手中的薄纸,膝行至廊前呈上:“零陵有一物,请皇后殿下过目。”
太子亲自上来取过,转交到皇后手中。
见是一张折好的旧纸,质地不佳,只是民间随处可见的纸张,并不起眼。
皇后随意打开,看向上面,随即手指一颤,死死捏紧了这张纸。
太子心下诧异,瞥了纸上的东西一眼,却只看见中间画着一支凤鸟钗的模样,鸟喙尖长,后方鸟冠羽下另有乾坤,旁边备注着细密的几行字体,隐约一瞥似有郜国公主府字样。
他尚未来得及看清,皇后已经将纸张折好,竟不递给身旁女官保管,而是紧紧捏在了掌中。
“好,本宫知道了。”皇后霍然起身,抬眼看向面前所有人,目光与声音隐带森冷之意。
不知为何,明明没有被她扫到的郜国公主,却莫名其妙打了个寒颤,心下浮起不祥的预感。
而皇后已下了回廊,走到千灯面前,轻轻按在她的肩上:“零陵县主,无论你怀疑的幕后真凶是谁,切勿顾忌,是谁害你,尽管辨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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