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灯录by侧侧轻寒
侧侧轻寒  发于:2025年10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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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内狭窄,她独自入内,而璇玑姑姑则忙着去向宫使赔罪。
薛昔阳候在车帘之外,听到她隔帘轻声问:“怎么了?”
他看看四周,压得极低的声音隔着车窗轻响:“我在宫中见到平康坊那人了,就是与杨槐江接触、并表示要帮他的那人,他确是东宫之人。”
车身微晃,千灯系着裙摆,心下涌起些微惊诧:“他有何举动?”
时间紧急,薛昔阳来不及讲来龙去脉,只直截了当道:“我看到他私下转交给了郜国大长公主一个东西——那东西,就是在翠玉楼,他们曾交给杨槐江的那个盒子。”
整理丝绦的手一顿,无数猜测在千灯心中闪过,可一瞬间却又无法相照对应,只觉头皮微麻。
这么说,验证昨日晏蓬莱的话,举荐杨槐江的皇亲国戚,定是郜国大长公主。
而杨槐江进入王府后,忽然而起的两场大火、消失的两条人命……以及最终到了郜国公主手中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我正在监督伶人们调试乐器,故而他们在一墙之隔所说的话、做的事,被纷繁杂乱的乐声掩盖。幸而我听力异于常人,侥幸听到昌邑郡主说,‘零陵县主身败名裂,就在今日!’”
千灯的后背微凉,全身的冷汗都在瞬间涌了出来。
“县主,”璇玑姑姑替县主向宫使赔完罪回转,见她还没穿好衣服,忙敲着车窗催促,“有什么话回王府再说,现在可耽搁不得了。”
“好,我知道了。”千灯应着,撩起车帘提裙角下车。
在抬眼望向薛昔阳的一瞬,她匆匆对他做了个“崔扶风”的口型,随即转身,仓促向马车而去。
薛昔阳垂眼后退两步,向她行礼:“恭送县主。”
阴霾欲雪的天气中,太液池冰面未化,岸边垂柳落尽叶片,远山近水俱是一片萧瑟。只有宣徽殿外宫侍如云、彩饰如霞,破开这冷肃气氛,增添些许热闹气氛。
璇玑姑姑及侍女们被屏退在外,她垂眼敛袖,在宫使指引下,独自穿过前殿三两相聚寒暄的贵妇们,进入宣徽殿深处。
自宫变之后,她一直为父祖居丧,大小场合靠母亲撑着,等出了丧期,又逢兵乱,母亲去世,是以在场诸多贵戚都是第一次见她,投向她的目光多是好奇审视。
丈二玉石屏风前,皇后端坐于紫檀几案前,正与身旁一人说话。对方年逾四旬,风韵犹存,装饰华贵,正是郜国大长公主。
见千灯被引上殿来参见,皇后目光在她身上顿了顿,语调听不出喜怒:“零陵县主今日可来迟了。”
千灯立即叩首向皇后请罪:“因府中事故频出,零陵来迟,还望皇后殿下恕罪!”
“昌化王府近日颇多事端,本宫已经听说了。”皇后端详她略带憔悴的面容,示意她起身。
千灯站起来,但是头还低垂着,不敢抬起。
后方一簇华彩越过她,笑意盈盈地向上头行礼:“昌邑参见皇后殿下。”
冬日严寒,压抑肃杀,可昌邑郡主萧浮玉穿着海棠红锦袄,外罩薄纱花笼裙,贴金大袖衣上悬着晕裥石青披帛,由珠玉璎珞垂压。这一身华丽衬得她在殿内光彩夺目,艳压众芳。
皇后也是和颜悦色,颔首道:“都是自家人,昌邑上来吧。”
萧浮玉亦不推却,自然而然地挨着郜国公主坐于上首,目光从千灯头上斜绾的两支白玉簪滑到身上的素底白裙,“啧啧”了两声,然后分明故意地,抬起手臂,抚了一抚丰厚发髻上,密密簇插的九树金花。
千灯的目光自然也落在了那副九树金花上。
冬至节庆,她是一品郡主,进宫庆贺自然佩戴九树金花。
这副金花与她身上的红衣正相配,赤金打造的花树中心,是明净的西域鸽血宝石,在金丝顶端颤颤动摇,光华明亮。
千灯心下只觉突的一跳,这副灿烂耀眼的九树金花,让她想到了太子殿下当日赐给她的九树金花步摇——
那代表朝廷格外恩典的九树金花,遗失于王府库房之中,至今她尚未寻到机会向帝后请罪。
看见她脸色微变,萧浮玉抛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转过了眼去。
千灯在瞬间明白了,交给郜国公主的盒子中,放的是什么东西。
但,她在脑中将当日的情形回想了一遍又一遍,依然不知道其中关窍何在,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尚未容她细想,宦官挥动净鞭,殿内顿时肃静,诸王妃命妇敛声聚拢,按照品级排好位次,等候皇后示下。
千灯正要入列,却听皇后不疾不徐开了口,问:“零陵县主,我听说昌化王府近日接连失火,而且还丧了两条人命?”
这等要事,千灯立即下跪叩首应答:“是,因府中忙于料理丧事,上下事务忙乱,厨房、库房接连失火导致惨剧,实是零陵未能妥善打理王府上下,请皇后殿下降罪,零陵愿受责罚!”
“你年纪尚幼,又独自撑着王府,哪会没有纰漏呢?”皇后口气和缓了些,又道,“只是你府中毕竟出了人命,而且一位逝者是朝中官吏,另一位是弘农杨家的子弟,绝非你一句知罪足以抵过的。”
千灯艰涩应道:“零陵知错,愿受国法惩处。”
皇后微微扬眉,看着她伏拜于殿内的纤细身躯,眼前一瞬间想起不久前那一日,太子跪在她面前,让她窥见心事时,也是这般沉重无言的姿态。
“起来吧,今日本宫叫你来,也不是为了训斥你。只是你毕竟年轻不经事,如今府中出了这般惨祸,本宫该让你知道轻重。”皇后转而对女官道,“先记着,零陵县主与昌化王府长史、诸女史各罚俸一年,王府司马、椽属等各罚半年;另外时家与杨家那边的补偿赔付,由昌化王府自行去商榷,务必要妥善解决,免留争端。如今案情尚未明确,具体惩处,等大理寺结案后,再行按律酌定吧。”
“是,多谢皇后殿下。”千灯叩首谢恩,慢慢起身。
周围肃立的命妇中,前排一位身着翠蓝孔雀缎的夫人尤为关切地看着她,目光在她眉上伤痕停了许久。
千灯感觉到近旁的视线,便用余光扫了她一眼,见她衣饰华贵,美貌异常,眉宇清扬光华照人的模样,隐约与崔扶风有些许相似。
她心下正在迟疑,却见对方不动声色地抬起下巴,示意上头。

第四十五章 九树金花
却听皇后的声音又传来:“另外,本宫上次嘱咐过你,距离杞国夫人出殡在即,你可定下主祭发引人选了么?”
千灯收敛心神,默然摇头应答:“启禀皇后殿下,此事不但关系我母亲出殡之事,更关系零陵终身,还请朝廷再宽限几日,容零陵再考虑一二。”
众人都是屏息静气,殿内一时落针可闻。显然大家都没想到,已到这个时日,零陵县主居然还未选出替母亲主祭之人。
皇后垂眼饮茶,还没说什么,郜国大长公主一声嗤笑,开口道:“依我看,零陵县主这般天仙样的人儿,凡夫俗子如何配得上?朝廷与内宫局辛辛苦苦替你遴选的郎君们,看来都入不了县主的眼,县主不会是已经心有所属,所以对朝廷给她选的郎君们,都不放在心上吧……”
这阴阳怪气的话语,果然让皇后不悦皱眉,不由想到了太子对千灯的心思。
她目光落在千灯身上,见她素衣简饰,脂粉不施,可那清致出尘的容颜,无需修饰,自令世间万千颜色暗淡。
难道说……皇后心里暗想,零陵的心思,也在太子身上?
她声音更显冷淡:“无论如何,这一两日便尽快定了吧,否则,本宫便让内宫局直接替你择定了,也省得你犹豫不定。”
“是。”在这大殿之上,千灯无法将母亲去世的内情说出口,只能恭顺应了。
“说起来也是令人费解啊,”郜国公主继续笑道,“天下人皆知,零陵县主后院各色郎君应有尽有,怎么会选不出合意的呢?”
旁边人尚不知她的意思,而萧浮玉抬手轻触头上灿烂的金花,笑吟吟道:“娘你记得不?咱们府中女史昨日在西市偶得了一副九树金花,早上我翻看了一下,发现了一件大为不妥之事……”
千灯听着她口中的话语,知道她要借此向自己发难,却只垂眼不语,静候下文。
这母女俩显然早已盘算好,郜国公主向皇后示意,见她点头,便抬手示意身后伺候的女官。
女官立即将手中所捧的锦盒打开,递到她身旁。
郜国公主抬手从盒中取出几支金花,捻在手中转了转,对她露出一个讥嘲笑意:“零陵县主,你可认得这副金花步摇么?”
黄金花树,珍珠为蕊,稍有触动,丛丛簇簇的光彩便动摇闪烁,光彩灿烂,千灯虽只在择婿前见过一次,但又岂能忘记?
见她神情难掩震惊,郜国公主得意地瞟她一眼,对皇后道:“这金花是我府中女史在东市所购,也是一番奇谈,皇后殿下或有兴趣听一听?”
皇后看她们母女一唱一和,也有心瞧瞧耍什么花样,见开宴时间未至,便道:“说说看。”
公主府女官跪禀道:“奴婢昨日于市井中闲逛,遇到一个男人,正在兜售这副九树金花。据说这是他与京中一位贵女有私情,怎奈对方已另有了姻缘,只能以此花树相赠,聊表爱意。不过,因本就是露水姻缘,这东西又如此贵重,他怕拿回去后被人发现,徒惹麻烦,因此只想在长安卖个好价钱,便立即回家去了。”
郜国公主对皇后笑道:“依朝廷法度,九树金花可是一品以上的命妇才能佩戴的,零陵县主这样正二品的身份,听说也只有当日宫中特许,才额外受赐了一副九树金花——皇后殿下您说,是哪家贵妇在外间有了相好,竟然将这么贵重的东西赠于旁人?”
殿内皇亲贵妇们虽竭作淡定,但内宅生活枯燥乏味,对于这种风月艳谈,自然都竖起了耳朵。
皇后若有所思地端详着千灯,淡淡一哂:“京城能戴九树金花的贵妇不少,我如何得知?”
郜国公主微抬下巴,女史便又道:“奴婢见这副九树金花十分华美,绝非凡品,想着我们郡主也正可佩戴,便将其买下。谁知今日早间我与郡主细细一看,这居然还是内宫局所制,竟是御赐之物——”
话已至此,图穷匕见,郜国公主嘴角轻扬,抬手将盒中金花抓起,丢到千灯面前。
“虽然这九树金花贵重,但经了有些人的手也玷污了,我郜国公主府,自然不会留用!”
满殿一片安静,金花落地的簌簌声中,夹杂着郜国公主刻薄嘲讽的问话:“零陵县主,你看这东西,可觉得眼熟么?”
千灯垂眼俯身,将地上的金花捡起一支,看了一看后,露出思忖之色:“这金花,看起来有点熟悉。”
“哼,只是熟悉而已吗?”郜国公主冷笑,足尖扫开面前散落于地的金花,起身朝向皇后,禀报道,“皇后殿下,本宫奏报零陵县主荒淫放荡,弃礼部及内局所择选夫婿于不顾,更蔑视朝廷律令,将御赐之物私赠他人,致使天家贵物流落市井,令朝廷受耻笑,令为她择婿的帝后蒙羞!”
这一番话说得气势凛然,满殿皆惊,周围随侍众人大气都不敢出,诸位贵妇更是面面相觑。
皇后面沉似水,垂眼看看地上的金花,又看向千灯:“零陵县主,郜国公主之言,你可有何话自辩?”
千灯俯首下拜:“零陵绝不可能将御赐之物赠予他人,更不知郜国公主为何无故诬蔑我,恳请皇后殿下明察!”
“哼,证据确凿,你还不承认?”郜国公主指着地上散乱的九树金花,冷笑问,“若这不是你府中的御赐金花,那你将太子所赠那套拿出来,让我们过过目,立马就能自证清白了,你说呢?”
听着她这话,千灯心念急转,那始终笼在她周身的迷雾仿佛被一阵疾风吹过,欲散未散,急切间未能窥见迷雾后全貌,但,那最重要的路径,她已经抓住。
郜国公主既已发难,身为女儿的萧浮玉自然跟上,掩袖诧异地问:“怎么零陵县主不回答呀?难道真的拿不出东西来吗?你可千万不要说在乱军中丢失了哦,你们昌化王府这么多御赐之物,唯独被乱军抢走了这一件,会有人信吗?”
这一句话将千灯的路堵死,也令殿中人人侧目而视。
皇后看向千灯的目光也带了些深长意味:“零陵县主,你府中的御赐金花呢?”
千灯脊背挺直,跪于皇后面前,声音清朗:“零陵只是二品县主,本无资格佩戴九树金花,府中唯有一套是宫中格外恩赐的,乃三月前礼部为我选婿当日,由太子亲临昌化王府赐下。这唯一一套九树金花如此珍稀难得,竟被我母丧期间拿来赠送外人,实是不可思议,令人费解!”

这话切中情理,殿内众人一时都在心中暗自点头。
崔侍中夫人杨氏不仅丈夫位极人臣,自己又是太后侄女,地位超然,因此站在前列,此时也忍不住语带惊讶地开口:“零陵县主言之有理。长辈所赐的压岁金钱,我府中孩儿都年年珍藏呢,何况御赐之物?”
郜国公主却凉凉反问:“这谁知道呢?古来窃玉偷香不乏其人,韩寿偷香,偷的不也是御赐珍稀之物?万一零陵县主心爱某个野男人,不送最贵重的东西不足以表达爱意呢?”
这话说得如此直白难听,殿中一时陷入沉默,众人都是暗自皱眉。
千灯并不与她对质,只道:“如此说来,身居正一品的大长公主、从一品的昌邑郡主,随时可佩戴九树金花,相信手边定然为数不少,赠予他人的可能性比我更大吧?”
见她如此情况下居然不是求饶,而是掀了脏水反泼她们身上,郜国公主顿时勃然大怒:“贱人,犯下这等丑事,败露后竟还敢攀咬堂堂公主与郡主,我看你是活腻了!”
“公主请自重,零陵所言全是按照公主的假设而来,并无它意。”
郜国公主怒极起身,大步迈到正跪在当场的千灯身边,抬手便要扇她一巴掌。
千灯练了三年家传枪法,身手自然灵活,一侧头避开她的掌掴,抬手紧攥住她的手腕,令她动弹不得。
“放手!”郜国公主咬牙切齿,用力欲抽回自己的手。
千灯闻言,立即松手,郜国公主正在往后拉,陡然没了借力,顿时向后跌去,裹着锦衣华服的身躯摔在大殿地板上,什么公主风范荡然无存。
在一殿人的惊呼声中,萧浮玉赶紧上前,手忙脚乱将自己当众出丑的母亲扶起,一抬头忽然看见了正站在阶上的太子殿下。
他不知何时到来,神情僵硬地看着殿内这一出好戏,抿紧下唇不言不语。
身后伴随他而来的,正是大理寺少卿崔扶风。这全京城风华最盛的世家子,目光淡淡从她的身上滑过,与太子一样望着千灯长跪的背影,不曾关注她须臾。
一瞬间,满溢的嫉恨仿佛被劈头泼了一盆冷水,萧浮玉呆呆地看着步步走上台阶的人,一时浑身僵直,无法动弹。
殿外内侍急急进内通报:“太子殿下已到宣徽殿外,与大理寺少卿一同求见皇后殿下。”
皇后抬了抬眼皮,看着狼狈不堪回座的公主母女,又看看静默跪于殿上的千灯,目光转向外间的太子,声音微沉:“进来吧。”
太子快步上殿,走到千灯身旁,对皇后行礼:“母后,大理寺奉朝廷之命,负责昌化王府一应事务,但探查发现此案牵涉深广,有皇亲命妇卷入其中,故此不敢擅作主张。母后统率六宫并朝廷命妇,故儿臣与大理寺少卿觐见母后,禀明详情。”
皇亲命妇——皇后思忖的目光落在郜国公主与萧浮玉身上,毕竟,就在刚刚,这两位皇亲命妇正在攀扯昌化王府之事。
见太子进来后,不曾看自己一眼,萧浮玉一咬牙,指着跪在地上的千灯,道:“殿下,您还替昌化王府主持公道呢,可知零陵县主把您赐给她的东西,送给外间有私情的男人了,简直不知廉耻!”
太子默然回头,瞥了她一眼。
他脸上表情沉冷平淡,浓长的睫毛遮住了那双眼,看不清内里却足以令人心生寒意。
萧浮玉只觉得一线冰凉从自己的额间直贯下去,下意识倒退了一步,心里忽然明白过来——
他已经不是那个温和包容、无论何事都是以她为先的少年了。
乱军生变,帝后出逃,被抛下独守京城的他已经迅速蜕变,在人生与时局的剧变中割舍抛弃了深宫的柔软与温情——其中大概,也有属于她的那一份。
若一个男人的成长、一个帝王的衍变,注定要抛弃一切感情,在皇权近沿长大的萧浮玉可以坦然接受。
可……萧浮玉的目光转向千灯,怨毒地攥紧了自己的双手。
那他的心中,给零陵县主留下的部分,也非得抛却不可!
皇后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萧浮玉,带着一丝失望,却还是帮她开了口:“行了,判断是与不是十分简单,零陵,你那套九树金花,是否还在府中?”
千灯垂首回答:“兵乱之后,府中因诸事忙碌,尚在清点御赐之物。只是,确实未曾寻觅到宫中所赐那套九树金花的踪迹。”
郜国大长公主理着散乱鬓发,却不忘了发声嘲讥:“朝廷拨乱反正已有数月,你们昌化王府是有多少好东西,竟敢对御赐之物如此怠慢,至今未曾清点?”
“是,零陵知错。”千灯恭谨应道,“只是我年纪尚轻,品级低微,不曾见过其他九树金花,不知是否都是这般形制。为何公主府女史从市井上买来的九树金花,便能说是宫中赐予我的那副呢?”
公主府那个女史看了看上首,见郜国公主对她点了一点头,便道:“奴婢当初在宫中时,知道六局有规定,为规范宫中匠人,所制首饰皆有印记,金树金花会在花柄末段以錾纹为标。”
闻言,宫人立即捡拾了一朵金花,将其送交到皇后手中。
皇后翻转金花,果然看到花树的末端,錾着芝麻大的“壬二”字。
宫人早已奔去尚功局司珍司,将当日存档取来查验,禀报道:“司珍工匠字号根据天干地支为记。奉命打制昌化王府九树金花的,确是壬字号工匠所制,为今年第二套花树。”
是以,被丢弃在地上的这副九树金花,确属宫中赐给零陵县主的那副无疑。
郜国公主逼视着千灯,笑容不由透出一丝得意:“零陵县主,怎么不喊冤啊?难道那男人所言非虚,真的是你将御赐之物赠送给了他,如今无言以对了?”
“我怎么可以喊冤呢?一旦我要自证,贵府女史所说的事便要入朝廷法司审断。届时公人衙役在东市西市各街各坊搜寻,昌化王府的零陵县主在外间有私情之事,将会迅速传遍整个长安甚至天下。无论最终是何结果,我身为女子,有关名节的污点一旦染上,就绝不可能洗脱了。”千灯朝她扯了扯嘴角,脸上却毫无笑意,“怎么,大长公主很想看我昌化王府的笑话、看朝廷蒙羞吗?”
郜国公主脸上笑意狰狞:“哼,你既然犯下了这等事,还怕朝廷追究?”
“我未曾犯过的事情,朝廷为何追究?”千灯向皇后膝行一步,抬头望着她,说道,“请皇后殿下允可,零陵要问公主府女官几句话。”
皇后端起茶盏,淡淡道:“问。”
千灯直视女官,问:“你既在西市见到了兜售之人,我且问你,是在何地何时?”
女官不假思索道:“在昨日申时,西市附近的巷口。”
“哪个巷口,说清楚。”
女官道:“折柳巷。”
“好,折柳巷口。售卖九树金花、说是我赠予的那个人,长什么模样?”
“他蒙着脸,不过从露在外面的眉眼看来,应该是挺俊俏的一位年少郎君,二十出头,穿着时兴的胡服,说话有江南口音。”
“看得、听得如此仔细,还了解了他手中这东西的来龙去脉,看来,你们在巷口交谈的时间不短?”
对答如流的女官终于迟疑了一下,然后才道:“约有……一刻时间吧,我了解来龙去脉后,看东西不错,便买下了。”
一直静立于旁的崔扶风,在听到这句话的同时,立即便明白了千灯的用意。
他望着胸有成竹的她,轻出一口气,心口石头落地,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淡若不见的笑意。

第四十七章 反击
千灯点头,道:“说来挺巧的,长安巨富金家就有个木料仓库在折柳巷,为了帮我府中修缮房屋,昨日他家一直陆陆续续在巷中搬运东西,申时尚未运完。我想一个蒙着面的年轻胡服郎君与一个公主府女官在巷子口交谈许久,他们不可能看不到,那便让官府去找工人证实一下,是否真的有见到你和那位郎君吧!”
女官脸上顿时掠过慌乱之色,说道:“此等事情,我们自然……自然避着人的,工人们来的时候,我们就转到旁边另一条无人巷子去了。”
“哦?所以工人们过去时,你们躲了,他们没看到?”
“对,肯定没被看到……”
“当然不可能看到了。”千灯冷冷打断她的话,“因为金家根本没有仓库在折柳巷,我们府中修缮的材料也都是前些时日自行采购的!折柳巷里,当时并没有工人在,那么请问这位姑姑,你与那位郎君,又是如何因见到工人而躲避的?”
“是、是奴婢记错了,奴婢是在……”女官瞠目结舌,面色发青地拼命回忆西市附近路径,可仓促慌乱之际,一时哪能脱口而出,弥补自己的漏洞?
“记错?你适才不加思索脱口而出,分明是早已预设好说辞,意欲含血喷人!”千灯提高声音,狠狠反斥,“可见你在闭眼扯谎!昨日申时,你根本不在折柳巷,所谓的交谈交易、年轻郎君,全都是你信口编造!说,你是受了谁的指使,竟敢诬蔑朝廷县主?”
女官瑟瑟发抖,跪伏于地,不敢开口。
而千灯的目光抬起,在郜国公主那铁青的脸上定了一瞬,朝她扬了一扬唇角,随即在皇后面前叩首,朗声道:“昌化王府零陵县主,有要事禀报皇后殿下,请殿下容我开言。”
皇后不动声色捧着茶:“讲。”
“零陵举报郜国大长公主居心叵测,谋害忠良之后。她与杨槐江勾结,将此等品行不端之辈荐为昌化王府夫婿人选,并伺机偷取府中御赐之物,罗织污名,意图损害朝廷县主名节,请皇后殿下为我昌化王府作主!”
太子张了张口,落在萧浮玉与郜国公主身上目光微动,但终究什么也没说。
崔夫人则不由睁大了眼,看看千灯又看看儿子,见他们都是气韵凛然从容不迫,一时只觉心口欣慰又自豪,涂了玫瑰口脂的唇角忍不住上扬。
“血口喷人!小贱人,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郜国大长公主勃然大怒,一拍面前几案,忿道,“我郜国大长公主是先皇长姊、当今圣人姑母,你是什么东西,值得本宫下手?!”
皇后素知郜国大长公主仗着是皇帝姑母,又扶助先帝登基有功,因此一贯嚣张跋扈,却没想到她今日敢一再在殿前咆哮,略皱了皱眉,轻咳一声。
郜国公主盛怒之下昏了头,此时醒悟过来,正收声要找补之时,只听一道清冷声音在殿内响起,如冰玉激水,不带一丝温度——
“既然郜国公主府的女官诬陷县主已被查实,而公主府中出示的九树金花也确证是御赐之物,臣所查之案便已有真凭实据,可上报皇后殿下裁夺了。”
开口说话的,正是崔扶风。
“近日昌化王府频频出事,两场大火带走两条人命,其中更有光禄寺珍馐署丞及弘农杨家子孙。大理寺加派人手搜寻真相,如今已初步窥见幕后之人踪迹。微臣此来,正是要请皇后殿下许可,容大理寺传唤凶嫌,详加盘问。”
皇后统领后宫,但对于前朝尤其是三法司的官吏,也得给几分面子:“不知崔少卿所言的幕后凶嫌,是哪位皇亲命妇,需要来请示本宫?”
崔扶风手握卷宗,看向郜国大长公主与萧浮玉。他声音平静,却在这大殿内隐有回声,清晰入耳:“据目前调查,幕后真凶,恐怕便在郜国公主府中。”
听他直指自己,郜国公主铁青着脸,暗自咬牙握拳,盯着面前的崔扶风。
他不言不语立于殿内,绯红官服映着略显苍白的面容,愈显皎洁如玉。
这让她想起三年前宫变之后,她作为皇帝姑母入宫协理事务,曾在紫宸殿与他擦肩而过。
那时她与众女官被他的风姿吸引了注意力时,也听到了被拖下去的他准岳父的绝望怒骂。
而他奏报未婚妻家族叛乱、扑杀其全族时的神情,与如今看来,竟无太大区别。
当年那个濯濯如新竹的少年不好惹,如今这个曜曜如春松的大理寺少卿更不好惹。
但此时她已经发难,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历三十余年风雨的大长公主,自然也并不畏惧。
“怎么,崔少卿进了昌化王府后院,还没成亲呢,就妇唱夫随了?零陵县主攀咬我,崔少卿也来指认我公主府,若你们拿不出证据而纠葛皇亲国戚,我这三朝公主、当今皇帝的姑母,难道还能任由你们几个小小娃儿乱泼脏水?”
皇后亦是语气严厉:“大长公主所言有理,若没有真凭实据,零陵县主、崔少卿,你们敢诬陷皇姑母,朝廷与国法定然不饶!”
“我等既然敢到皇后殿下面前说话,自然绝不止一句空话。”崔扶风高举手中案卷,朗声道,“经大理寺查证,昌化王府风波起于杨槐江以候选人身份入府之日。此人心怀叵测,对县主多有欺辱,但因其是表亲,故此县主多番忍让。谁知他入府第二日,便与光禄寺珍馐署丞时景宁在厨房起了争执,杨槐江受伤,而身为朝廷命官的时景宁更葬身火海。又越一日,杨槐江突发癔症,于库房泼洒油漆,自焚而亡,因此造成王府两次火灾、两条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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