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官从他手中接过卷宗,呈交到皇后手里。
皇后展开扫了两眼,微皱眉头:“癔症?”
“是,杨槐江生前有三桩异常之举。其一,他寻得一副银花树,在勾栏寻人下了迷药,千方百计要让县主收下,被拒绝后又欲在县主饮食中下药,意图对县主不轨。此事被时景宁查知,二人在厨房起了争执,随即厨房起火,杨槐江颜面受伤,时景宁丧生。”
宫中对巫药最为忌惮,一听迷药二字,不止殿中聚集的贵妇们失声低哗,连皇后也是怫然变色。
“其二,是时景宁死于厨房火灾后,杨槐江便发了癔症,后来更是狂呼时景宁之名自焚而死。”
殿内众人听到这里,都是暗自心道,这就差明说了,分明就是杨槐江杀了时景宁,然后被冤魂索命而亡么!
崔扶风身为大理寺少卿,自然不语怪力乱神,继续道:“其三,杨槐江下迷药的银首饰,与御赐的九树金花十分相似,可他数日前刚从虢州进京,从何得来宫花样式?刚巧,有人在平康坊曾看见东宫下人与杨槐江私会,给他送了一个盒子,足以放得下一套首饰。”
太子悚然而惊,立即问:“哪个下人?如何得知是孤府中的?”
崔扶风朗声道:“确是殿下东宫仆从,今日他亦随驾在宫中。”
郜国公主羞愤交加,怒极反笑:“东宫有人与杨槐江纠葛,与我公主府何干?”
“因为,他被人目击,当初他在平康坊交给杨槐江的盒子,就在刚刚,已重新出现在他手中,并转交给了公主府女史。”
殿内一时寂静,人人目光都落在了大殿地上,被丢弃于地的锦盒及九树金花上。
太子脸色泛白,只从牙缝间低低挤出几个字:“好,孤立即命人去查今日随驾侍从,究竟何人所为。”
“公主如何觉得杨槐江与您无关呢?”而崔扶风自然不管东宫之事,向太子点头致意后,便继续紧盯郜国公主。他声音平淡,吐出的字句却极为犀利,“若没有您,皇后殿下如何会知道,进京帮助昌化王府治丧的定襄夫人,还带来了零陵县主的表哥,从而生了撮合之心呢?”
郜国公主抵赖道:“本宫不过闲极无聊,偶尔听说零陵县主有个表哥上京,想着昌化王为国为民早亡,孙女却至今无依无靠,生起了撮合他们表兄妹亲上加亲的念头,才在进宫时偶尔于皇后殿下面前进言,帝后皆认为这是好事,才特许擢为人选!”
皇后淡淡瞥了太子一眼,见他垂首坐在椅中,一动不动,才开口道:“本宫也认为,零陵县主迟迟不定夫婿人选定,想是因吃不准那些郎君的家世背景和人品,而姨母表哥深知根底,该是一桩大好姻缘,因此才特许杨槐江上了名册。谁知未加详查,此人竟是这般混账,在昌化王府闹出如此大事,真是枉费了本宫为零陵县主的一番安排。”
千灯默然向她叩首,却也不知该如何回话。
而崔扶风既已开口,便不会善罢甘休,依旧直指中心:“若单只一件事情,或许只是巧合,但郜国公主府先送杨槐江入府,又有与公主府关系非同寻常之人赠其迷药与首饰,首饰与昌化王府的御赐金花极为相似、失窃的御赐九树金花出现在公主府女官手中、女官又胆大包天编造了零陵县主不堪传闻……种种巧合相加,如此积累叠加,我遍阅大理寺百年案卷,倒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郜国公主梗着脖子,色令内荏:“哪来这么多巧合?有些确是巧了,有些只是你猜测而已!杨槐江在外面收个盒子,里面的东西你又没看见,你们只管问他去,与我公主府何干?至于我府中女官,待我回去好生审问,究竟这九树金花从何而来,定会给个交代便是。”
众人心知肚明,女史被带回公主府后,哪还有审问可能?
千灯立即问崔扶风:“崔少卿,这女官盗窃御赐之物,又诬陷朝廷县主,该当何罪?”
崔扶风行若无事,淡淡吐出四个字:“论罪当诛。”
一言既出,女史吓得瘫倒在地,下意识抬手去抓面前郜国公主的衣摆:“求公主救救奴婢……”
郜国公主一脚踢开她的手,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说,你和昌化王府有何仇恨,为何要编造谎言,陷害零陵县主?”
得了她的话,女史慌忙叩头,只磕得额头血流不止:“是,奴婢……奴婢的家人从军,因犯了军法被昌化王斩首示众,一家人也因此流离失散。奴婢心怀怨恨,故此在拿到这九树金花后,便编造谎言,意图诬蔑昌化王府……奴婢知错,奴婢该死!”
郜国公主冷哼一声,转头对皇后道:“原来是这贱人与昌化王府的私怨,因此编造谎言,连我堂堂大长公主都被蒙骗了,属实令人气愤!”
这过河拆桥的伎俩,千灯心知肚明,道:“公主府的女史,纵有怨愤,如何能盗取王府深藏的九树金花?还望大理寺能彻查此事,令真相大白,免得漏了其中重要关节,让真凶逍遥法外。”
郜国公主心下大急,萧浮玉更是惊慌失措,但看着太子的面色,又知道自己最好不要做任何事,只能哀求地看向皇后。
皇后神情淡漠,不置可否地挥手,示意先将这女官带下去:“此等险恶奴婢,留在这儿,本宫看着心烦。”
内侍们应了,提起女史推到殿外,将她搡到栏杆边,便放开了手。
萧浮玉愤愤抬眼,瞪向这个额头流血、狼狈不堪的女史,冷哼了一声,又一脸晦气地转过了头。
就在她转头的下一刻,那女史浑身颤抖地闭上眼,从栏杆内一跃而下。
宣徽殿建于高处,下临太液池。绝望的哀号声很仓促也很短暂,随即被轻微的砰一声结束。
在殿内一片寂静中,内侍走到栏杆边看了一眼,快步走到殿前,高声禀报:“启禀皇后殿下,犯人自知罪责难逃,已畏罪自尽了——”
千灯依旧跪在殿内,只是天气太过寒冷,地上的寒意一点点渗上来,蔓延她全身,令她四肢僵硬,动弹不得。
她看到郜国公主冷冷地撇嘴,说:“零陵县主,我府中人虽误传谣言,但如今人都没了,也算对你有交代了,还望你化解怒意,放下仇怨,不要牵涉其他无辜之人。”
她也听到皇后的声音,平平淡淡,与往日并无不同:“崔少卿,昌化王府的纵火案及两桩人命案,本宫看你之前所言已十分清晰,冤魂索命之说虽不可信,但杀人后迷失本性发癔症却大有可能。你与大理寺再查探一下,最好能在杞国夫人出殡之前,尽早将此案结了吧。”
皇后的意思,就是打算以杨槐江杀害时景宁、而后癔症自尽结案了。
崔扶风应道:“是,大理寺定当详加查探,务必不放过任何纰漏。”
“零陵今日也受委屈了,昌邑,待会儿入席,可要记得给零陵敬杯酒压压惊。”皇后说着,见一切事情已波澜不惊地平息,再看看时间,便起身示意众人到偏殿入席。
萧浮玉立即上前扶住皇后下玉阶,恭敬道:“是,昌邑今日莽撞了,也替我娘给皇后殿下赔个不是。谁叫我娘素日便是眼里揉不下沙子的性情呢?是以一听到那种事,当时便气血上涌,以至于急躁失察了。”
皇后一哂,回头见太子犹自神色黯淡,抿唇默然望着千灯。她皱眉轻咳,道:“既然昌化王府事务繁多,那么零陵县主便免了后日的荐福寺祈福上香,专心处置府中事务,尽早结案吧。”
千灯叩首谢恩:“是,多谢皇后殿下。”
皇后起身,不动声色示意儿子:“太子跟我来。”
后方千灯已起了身,崔夫人帮她将地上散落的九树金花捡拾起,放置于锦盒之中。
千灯抱着盒子向崔夫人道谢,她却笑道:“待会儿便要入席了,你带着盒子饮宴甚为不便,不如先交给扶风吧——他性子稳重,肯定不会出错的。”
千灯点头,将锦盒交付到崔扶风手中。
崔夫人轻拍儿子的手臂,朝他意味深长地一笑:“去吧,这可是县主交代你的,不可轻慢。”
崔扶风收好锦盒,却听母亲凑到他耳边轻声道:“回去后我跟你爹说说,你没名没分呆在县主后院总不像话,还是得上名册才行。”
崔扶风心口微跳,勉强按下那不自觉要扬起的唇角,维持着淡淡的语调:“娘亲怎的忽然提起此事?”
“废话,我儿子这般举世无匹的郎君就在昌化王府,他们居然敢睁着眼睛说,县主会看上别的男人?”崔夫人狡黠地朝他笑笑,“这要传出去,我儿子岂非大失面子?”
崔扶风无语摇头,转身要走时,却听母亲在身后道:“改天娘再替你去寺庙多求几个护身符,我就不信了,我家的麒麟儿,还能怕这世上任何相格?”
自乱军肆虐,帝后从奉天归来后,这是第一次宫廷大宴。
几案依次陈列,宫女往来纷繁,太后太妃们銮舆将至,皇后示意众人可先在殿外理妆静候,她则屏退了所有人,只带着太子走上宣徽殿的高阁。
太子神思不属,站在高阁的窗内,不自觉向下凝望。
皇后知道他在看什么,她走到太子身旁,从他的角度看去。
栏外长风卷起千灯的鬓发与素衣,她低垂的面颊与纤长的脖颈,就如暗夜中一朵白牡丹的姿态,照亮迷离世间,令人心驰神荡。
皇后赞叹道:“昌化王府,代代都出美人。四十年前,西北所有军队都在传颂昌化王的风采;二十年前,郜国大长公主迷恋昌化王世子,强迫他休妻而不得;如今,零陵一日日长大,比之她的父祖更为光彩夺目,长安这一朵倾世名花,也不知最终花落谁家。”
她说着,端详太子黯然低垂的面容,最终却只道:“她的未婚夫人选,出事横死的已不在少数。命数如此,无论如何,这朵花,开不到咱们大明宫里来。”
太子知道皇后的意思,他只喃喃问:“母后为何要如此解决此事?”
“这大明宫内,哪里没死过人?”皇后浑不在意,“更何况,这是犯人自己的选择,做事不干净,无法替主子善了,就得懂事点,承担自己的过错。”
下方崔扶风正走下玉阶,手中捧着那个盛装九树金花的锦盒,回首向千灯示意。
日光沐浴着他们的身影,他们隔着两步之遥,可微风撩起她身上的轻纱披帛,在他修长如新竹的身躯上偶尔轻触拂过,与他们相缠的目光一般若即若离,隐约暧昧。
像有只齿牙锋利的虫子在啃噬着心肺,既麻且痛。太子握紧了窗棂,骨节因收得太紧而泛白。
“母后站在姑婆和浮玉那边?”
“本宫不站哪边,也不管对错,只选择最妥当的处理方式。”皇后回身在阁内坐下,沉冷道,“无论真相是什么,皇姑母的体面、准太子妃的名声,都得好好维护,没必要因为些许小事而大动干戈。”
太子转过身,不愿再看千灯与崔扶风渐行渐远的身影:“零陵的名节,她一生的命运,只是小事吗?”
“是。”皇后回答得干脆利落,不容置疑,“而且,为了这种小事,你居然抛下朝政为她跑来,也让母后很失望。”
太子紧抿双唇,一声不吭。
“你也看到了,零陵如今已长大,聪颖决断,仓促之中亦能以一己之力破局突围,她根本不需要你的帮助。”皇后声音转冷,抬手点了点窗棂,将外面一切隔绝在外。
“相比之下,你这个太子令母后失望。大长公主与昌邑为何突然对零陵发难?自然是因你行差踏错,令她们产生了危机感。朝堂不能再起风波,储君与未来皇后的位置不能有偏差,远离零陵才是你对她最好的保护。兖儿,父皇与母后都希望你能谨守规则,别再泄露不该有的心思,让其他人妄自揣摩!”
太后太妃的肩舆渐近,千灯与众人正在静待着,忽觉袖子被人扯了扯,随即是一声孩童低唤:“县主姐姐。”
千灯低头看去,身后钻出个着赤色狐腋裘的小孩儿,鲜亮的红色绒毛拥着玉雪可爱的脸颊,极惹人喜爱,正是光王四子李滋。
看见这个聪慧漂亮的孩子,千灯心下的沉重不由减了几分。她弯下腰,与他打了个招呼:“小世子今日进宫啦?”
李滋点头:“是啊,再过两日,我与父王就要去洛阳了,今日来向太后太妃们辞行,她们留我在宫中用膳,不过我跑得比她们快!”
不过三两句话,肩舆已歇,内侍们扶着太后太妃上阶来了,
李滋跑回杨太后身边去了,千灯则与众人一起下拜,皇后亦携太子出迎。
宴会觥筹交错,贺仪纷繁复杂。隔两道菜便是一轮把酒祝祷,先敬社稷,再祭先烈,恭贺完朝廷扫除乱军,又遥祝明年稻桑……
崔夫人陪同太后下来敬酒时,见千灯这个孩子还不懂宴席内幕,忙给她塞了两条帕子,暗暗示意她别人都这样,她也不必如此实诚。
幸好千灯母丧在身,宫中替她备的是素酒,再加上有了崔夫人指点,喝两口就哺到帕子内去,倒也还撑得住。
等到宴席将散,宫女捧来玫瑰香汤,众人纷纷将酒湿帕子投入其中洗涤拧干,拭去汗湿胭脂后相望会心一笑。
千灯心下黯然,心想母亲肯定也是知道夫人们私下这种套路的,只是她还没来得及教导她,便已撒手人寰了,竟是只能由崔夫人偷偷提点。
她望向正陪着太后的崔夫人,崔夫人也正关切她这边,一边与太后太妃们叙着话,一边朝她微微而笑。
满殿华贵锦绣中,唯有崔夫人国色芳华,艳盖群芳。
千灯向她颔首致谢,又随着众位命妇向后妃们辞别,跟着宫人走出宣徽殿。
阴郁了一整个上午的彤云,终于化成了纷纷扬扬的雪花,零散飘落于大明宫上。
山水楼阁蒙着细碎雪屑,如同仙宫神阁,隔绝尘俗。
在走到玉石栏杆边时,千灯还是忍不住,向下望了一望。
太液池的湖水轻拍石阶,宽阔平整的青石湖岸上,已经没了那个女官的尸身。内侍们早已提了湖水,将血迹统统冲去,等到这场雪再下一会儿,所有痕迹会永远消失。
一条生命的消逝,就如水面粼粼的光亮,瞬间闪现,须臾消失,无人在意。
她在栏杆边伫立了许久,任由冰冷的雪落在自己的发间颈中。
若今日她没有当堂翻转阴谋指控,如今消失在这个世上的,会不会是她呢?
至少,她的名字将烙上耻辱印记,昌化王府也将就此成为天下笑柄,她往后一生,再无颜面见人。
而郜国公主与昌邑郡主对她的仇意,绝不可能因这个女官之死而消弭,皇后与太子也不可能再站在她的身后。
这注定要来的疾风骤雨中,她能求助的人会是谁,能有谁?
她的目光,不自觉地回望殿内,看向繁华簇拥中的崔夫人。
太后的侄女,侍中的夫人。美人辈出的弘农杨家女,嫁入氏族之冠博陵崔家,为当朝宰执诞下举世无双的麟儿——崔夫人的身上,笼罩着一种从未历经风霜的雍容氛围,令人想见她一生的静好。
千灯在心里想,如果她嫁给了崔扶风,是否她的往后未来,也能拥有这样的人生呢?
她能斩断所有颠沛流离、告别苦难悲恸,拥有崔夫人这般宁谧幸福的一生一世吗?
“县主姐姐,你看看什么?”李滋从殿内跑出来玩,见她在栏杆边出神,好奇问。
千灯摇了摇头,收敛心神正要离开,李滋却勾了勾她的手:“我刚刚其实想问你一件事,只是没来得及。”
她弯下腰来:“怎么了?”
李滋举起腰间悬挂的珍珠流苏绣球,问她:“上次县主姐姐赠我的这个绣球,它的铃铛为什么会变色啊?”
千灯微觉诧异,看向他手中这个拳头大小的串珠绣球,想起这是上次他帮忙记御赐名册时,她从库房中拿了送给他的谢礼。
绣球上珍珠生辉,流苏鲜艳,还悬着数个精巧别致的金铃铛,转侧间发出清脆声响。其中有两个铃铛果然与其他的金铃不一样,在日光下泛着明亮白光。
千灯拨了拨那两个银色铃铛,随口问:“这不是银铃铛吗?”
“不对哦。”李滋先将其他铃铛按住,摇了摇银色铃铛,再让她听其他铃铛的响声,“你听,颜色不一样,可声音是一样的。”
千灯一时不解其意,还在沉吟间,宫使已经引领命妇们顺着宫门向外走去。
乳母怕李滋累着,便将他抱在怀中往外走。而他趴在乳母肩上,还认真地对千灯说:“我听得出来,这两个铃铛不是银的,发的是金声!”
他说着,扯了扯丝绳,将铃铛靠近内侧那一块翻出来给千灯看:“你看,这铃铛朝外的部分是白的,可朝里面的地方却是金色的,看起来像是金铃褪色了!”
乳母不由笑着抚抚他的小脑袋:“小世子,黄金至精至纯,如何会褪色?再说了,金铃配着银铃,有黄有白,不是更好看吗?”
有黄有白,更好看……
千灯忽然停下脚步,怔了一怔。
耳边隐约响起那日与定襄夫人叙话时,吕乌林古怪的一句话——
“梅花还是白色的好看。”
那时定襄夫人正戴着千灯母亲送给她的镯子。那镯子形如梅枝,整个由赤金制成,并未镶嵌珍珠宝石。
那上面的梅花,怎么会变成白色?
吕乌林为何莫名其妙讲出这一句话,而定襄夫人当时又为什么因为这话而神色大乱?
而接下来,她立即将吕乌林打发回虢州,是否与此事有关?
千灯抬手,接过李滋手中的流苏绣球,盯着这银色铃铛内里的金色,仿佛想到了什么,却又无法抓住。
前方已是紫宸门,宫门巍峨,上有龙楼凤阙。
过了这道高耸宫门,便是皇帝视朝所在,宣政殿与含元殿铺陈于城阙之上,雄浑壮观。
走出这道门,千灯不由自主抬起头,看向前方。
三年前那场宫变中,她的祖父便是在前方的巷道中,万箭穿身而亡。
她的父亲则在更远处的九龙云陛上,被乱军践踏为肉泥。
曾风华冠绝当世的昌化王及世子,都殒身于这天下至高之处。而白千灯,昌化王府最后的血脉,也在那场宫变中,被烈火牌匾斩断眉骨,彻底改变了命运。
在漫天飞雪中,千灯抬手,无意识地抚住自己眉上断痕。
抬起眼,在苍凉飞雪之中,重楼高阙之前,她看见撑着伞,静静等待的崔扶风。
他的绯衣映着朱阙,明明是一样的色调,可朱红城阙是那般冰冷,他却在雪中如一捧火焰,在这世界温暖欲燃,令她忍不住想要贴近。
她不由自主地走向了他,而他也很自然地迎上来,以伞帮李滋挡雪的同时,也帮她遮住细碎雪花,毫不避讳周围人的目光。
千灯,默不作声,将手中绣球递到崔扶风面前,翻过褪色的金铃给他看了一看。
崔扶风有些疑惑,目光在金铃上停了片刻,才抬眼看她。
千灯朝他点了一下头,然后将绣球重新系回李滋腰间,目送他被乳母抱上光王府马车离去。
崔扶风与她同在伞下,低低问:“那个绣球是?”
“是当日库房清点时,我送给小世子的。”千灯说着,抬手在自己的嘴边呵了呵气,轻声说,“上面的金铃,变色了。”
库房清点当日。崔扶风一听,当即想起了王府中不翼而飞的九树金花,也想起了杨槐江那套被迷药浸润的银首饰,不由低低地脱口而出:“难道说……”
千灯点了点头,缓缓吐出一口气,望着前方风雪中的层层高阁,面色微冷。
不止九树金花,不止血手印,更不止定襄夫人那只梅枝镯……她想起时景宁那只尚未雕刻完成的白兔,也想起杨槐江癫狂嘶叫着“时景宁”,被埋葬于火海的那一刻……
曾盘旋在她心头的所有古怪难解之事,此时一股脑全部冲入她的心口。无数难以言喻的情绪,激动愤恨惊诧,让她在这风雪中伫立了许久许久,不曾动弹。
而崔扶风静立于她的身畔,替她遮挡住所有紊乱雪片,等待着她的顿悟。
在她父祖殉国之处,偶尔有一两片横飞的细雪撞向她的面容,沾染在她那道残缺的眉毛上。
她的睫毛覆在视线虚焦却亮得惊人的双眸上,微微颤抖,令他的心也不由自主随之震颤。
三年前他在仓促间议定的计策,改变了她的一生。年少的她在血与火之中抚着祖父尸身痛哭的场景,如一根刺深深扎进他的肺腑,每每午夜梦回,总觉隐约刺痛。
所以帝后对她体恤,因为朝廷亏欠了昌化王府。
而他与李颍上呢……
他因此而声名鹊起,顺利走上了人生坦途。借着清除宫变乱臣的机会,父亲也扫清了障碍,拜了侍中。博陵崔家由此一扫安史之乱后的颓势,在朝中煊赫无比。
而李颍上更是藉此由乱臣贼子转变为大唐砥柱,朝廷亦不得不开了先例,承认他为继承祖父、叔父兵马的异姓王,将西北的安定押注于他一人之身。
唯有昌化王府一夕陨落,只剩零陵县主白千灯,从此孤立于世,眼睁睁看着命运夺走她所有一切。
但她这双单薄瘦削的肩膀,却始终坚定地立于风雪之中,所有痛苦哀伤、艰难险阻,似乎都只是为了促进她的成长,让她伫立于这大明宫中,即使风雪肆虐,也有光芒照彻她的身躯,洞穿她的思绪。
在这广阔雄浑的殿基下,冬至朝贺的人群穿行宫门,车马喧哗,千灯却如在另一个世界。
她沉在了光点遍布的世界中,面前那些已知的、未知的、曾经漫不经心或者令她疑窦丛生的一切,铺天盖地而来,织成密密的光网,将她笼罩。
“原来如此……”所有一切线索收束,尽数归诸她的脑海,她喃喃着,终于释然地收紧十指,紧握于胸前,又重复了一遍,“原来如此!”
崔扶风托着九树金花锦盒,帮她撑着伞,望着她的神情一瞬间有些恍然。
而千灯慢慢抬手,掸去双肩雪末,对崔扶风道:“找凌天水,去义庄。”
凌天水也是个闲不住的性子,今日虽是冬至节假,他却早已跑到了北衙禁军。
禁军驻地就在大明宫不远,凌天水是北衙神策军的司阶,千灯原本打算经过营地时喊他一声便走,谁知道到了营门一看,大过节的,门口鬼哭狼嚎,一片混乱。
崔扶风打马上前,询问出了何事。千灯也撩起车帘,从缝隙中看去。
一个中年汉子被剥光了上衣,跪在风雪中,正当众被鞭打。军营中人抽起鞭子来狠辣迅疾,那汉子即使咬碎了牙,齿缝间也难免泄露出惨叫。
在汉子身后,白发苍苍的老婆子带着一个妇人并大大小小四个女童哭得撕心裂肺,一边哭一边叩头哀求,六道哭喊声和男人的惨叫声混杂在一起,不忍猝闻。
而立在他们面前的那条身影,却如铁石般强硬,任由他们惨叫哀号,沉冷的面容上没有一丝波澜。
十几鞭下去,汉子的背上已是血痕纵横,皮开肉绽。眼看鞭子落下,还要朝翻出皮肉的伤口抽去,旁边最小的姑娘突然窜出,扑在男人背上,哭道:“不要打了,不要打了……爹爹要被你们打死了!”
鞭子收势不及,狠狠抽在她的背上,她背上的衣服顿时破开一道口子,但冬衣也无法彻底卸去鞭子抽打的力道,她年少体弱,顿时痛得趴在父亲背上,四肢痉挛抽搐。
行刑的士兵收了鞭子,有些迟疑。凌天水大步上前,揪起男人背上的小姑娘,将她丢回妇人的怀中,冷冷道:“看好你的孩子,否则,扰乱军纪,再加二十鞭!”
妇人压抑地呜咽着,和老人一起将四个孩子紧搂在怀中,免得她们再扑出去。
千灯让璇玑姑姑先坐马车回府去,自己戴上帷帽下车,与崔扶风一起走向凌天水。
“大过节的,凌司阶为何大动干戈,惩治这一家人?”
凌天水面无表情,在男人的惨叫和女人们的哀哭中平淡说道:“大过节的排好了当值表,结果有人不顾军纪,擅自越营归家过节。如今乱军过境未久,若大敌来袭,营中无人,如何应对?”
千灯看看抱在一起痛哭的这家人,轻叹一口气,便也不再说话了。
四十鞭打完,铁打的汉子也受不了,夹着他的人一松手,便昏迷瘫软倒地。
一群女人围上来又是哭又是叫,凌天水听着烦躁,吩咐将那汉子拖回营中去,又让人把家属轰出去。
老妇人扑到他面前,叩头哭道:“军爷,是老身不知事,硬喊我儿子回家的,您要罚就罚老身吧!”
凌天水打量她一眼,问:“你无病无灾的,是儿子的军饷不够养家么?”
“不是,我儿军饷够用,我儿媳也能干,家中还有田地收成,老身是……”她说着,又有些难以启齿,抬眼瞧瞧他的脸色,才抹泪道,“膝下只有这一个儿子并四个孙女,因此催儿子瞅空子多回家来,让他跟我儿媳再、再养个男孙出来。”
凌天水嗤之以鼻,老婆子却哀告道:“我外甥便是死在战乱中了,他只有两个女儿,无法替他发丧,侄子主丧把他随便一埋,家里一应财产便被族人抢夺光了,两个女儿也被族老半卖半送嫁去了远地,我大姐吊死在儿子坟头随他去了……军爷,我儿子得留个种,哪怕有个三两岁,能替大人打魂帛出殡就行!我一家人……不想落得那般结果!”
千灯只觉心口仿若针刺,想到了摆在自己面前、那不得不做却不知如何去做的抉择。
凌天水显然也想到了这事,虽依旧面沉似水,却难免瞥了千灯一眼,然后示意士卒们将这一家女人都拖出去:“告诉她们,人在营中死不了,若下次再犯,就没这么轻易放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