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灯录by侧侧轻寒
侧侧轻寒  发于:2025年10月11日

关灯
护眼

“金家对你不过是市恩,他接济过你一二百两,以后你成了县主夫婿,入朝为官,还他千两万两,又有何难报?”见他心虚气短,简安亭恨铁不成钢地拍拍他的背,“广陵,如今众人之中,你是最终胜利的一个,县主夫婿自当睥睨其他候选男人,怎可畏畏缩缩?”
县主夫婿……
于广陵耳根微红。
他的手臂上,还留着搀扶县主的触感。
她的手隔衣袖搭着他,踏着摇晃的青砖走向王府台阶。
那一刻仿佛很漫长,漫长到她温暖掌心的触感还在他的小臂上,让他每每思及,便是心神摇曳,无法抑制心口的悸动。
那一刻又太短暂,短暂到他恨不得用以前的、以后的所有时光来交换,让他可以扶着县主再走一段路,一直走下去。

第九章 寒门
“还不一定呢,我出身寒微,又不像其他人那般出类拔萃,何德何能与县主相配呢?”他口中虽然这样说,但心头血潮热切,身板终究挺直了些,“县主身边那么多人,个个比我优秀,可能我要娶县主,真是痴心妄想吧……”
“难道我们出身寒微,便不可能匹配县主?难道仅仅因为无权无势,便没有胸中热血、人生希望?”简安亭情绪慷慨,音量也不由自主提高了,“广陵,咱们焚膏继晷日日苦读,国子监虽人才济济,但天字班首位不是你便是我,那些出身名门或富贵之人何曾越过我们去了?你切勿妄自菲薄,我坚信娶了县主之后,以我等才学入官场,必能青云直上,凌驾于那些尸位素餐之辈,无人可企及!”
“是,我不会放弃,县主她……真的很好很好。”受了他这一番话的激励,于广陵只觉得心口热血澎湃,痛下决心道,“我……定会努力去争取县主,让她安稳顺遂,一世如意。”
简安亭默然点头,两人一起步出课堂,向着乐堂走去。
连绵多日的雨,此时终于停了。
距离薛昔阳开课时间迫近,别人都已早早过去占座,因为于广陵犹豫迟疑了这一番,一路走去竟没看到任何人影。
监中沟渠堵塞,淹了不少道路,他们从地势较高的书库旁边而行。耳边远远传来呼唤声,他们抬头看对面讲学台上,商洛正向他们招手,示意他们快点过来。
两人加快脚步,正要前行,后方忽然传来声音。
简安亭回头一看,顿时紧皱眉头:“金堂?怎么看着怒气冲冲的,不会冲着你来吧?”
于广陵心下一慌,回头看看后方,急切道:“我不想与他碰面,要是在乐堂前起争执,更是难看。”
简安亭便道:“那你暂且躲避一下,我看能不能把他打发走,咱们待会儿在讲学台碰面。”
说着,他便转身走回书库外,示意于广陵先走。
于广陵心知金堂要是来闹事的话,他那一群长随肯定也在旁边,自己要是一跑动可能就会被拦下,因此还是如简安亭所说,暂时躲避比较妥当。
四下一望,书库周围平坦一片,竟无处藏身,面前只有四座高大的书库矗立。
国子监为大唐最高学府,自然存书极多,书库一再扩建,自此已有四座,以“经史子集”分部而列,都是青砖为墙的坚固大屋。四座大屋呈“?”字型排列,中间隔着窄窄夹道,勉强供人穿行。
此时因为连日暴雨,夹道内难免全是积水,但于广陵也已经顾不得了,略一迟疑,便跑进了夹道。
乐堂内众人纷纷攘攘,都在等待太乐丞薛昔阳。
商洛靠在栏杆上向下看着于广陵他们,抬手撞撞身边穿着男装的千灯:“来了来了,我就说在国子监里我们都同窗友爱,闹不起来吧!”
千灯扯了扯身上的男装,还有些不适应。尚未等她回答,有人一拍商洛肩膀,看向他身边的千灯:“商洛,你身边这位是?”
商洛随口道:“我表哥,今天这里热闹,我就拉她来散散心。”
千灯怕开口被认出来,自然不会与他们搭话,只略一点头便转过脸去了。
她在家居丧,基本闭门不出,只替母亲抄经祈福。如今府中存的经书都抄完了,璇玑姑姑又整日催她出来多走动,她便来国子监借几本道家坟典,谁知居然被商洛拉到了这里。
男装掩不住她清致面容,不言不语间自有脱俗风姿,众人虽因她态度疏离而没有多搭话,但不由都偷偷多看两眼。
商洛怕泄露了她的身份,赶紧拉起千灯想要避开他们,学子们却拦着他问:“商小弟,听说你现在住在昌化王府,那岂不是与薛乐丞低头不见抬头见了?”
商洛得意道:“那是啊,你们想要见薛乐丞只能今天人挤人,我就不一样了,我随时可以跑去他房间里听他弹琴吹笛呢。”
对方挤眉弄眼:“我们听说,薛乐丞风流动长安,风月场上无数美人儿对他心心念念不忘,想迷倒县主岂不是轻而易举?你这个小毛孩,还有其他一群人,怎么是他的对手啊?”
千灯扯了扯嘴角,靠在柱子上似笑非笑。
商洛偷眼看看千灯的脸色,见她没有发作,便也没应答。
耳听其他学子又神秘兮兮问:“商小弟,打听个事儿,听说于广陵要上位了?难怪金堂气得不轻啊,昨晚还在对面酒肆买醉呢!”
“你跟我们透露透露,县主长什么样?把这么多男人迷得神魂颠倒,进她后院巴巴候着,想必手段挺高超吧?”
“你们,你们胡说八道!”商洛这下炸毛了,回身瞪着那群学子,怒道,“县主她住前院,特别高的墙隔着,从来不来后院的!她收留我们也都是出自好意,我们光风霁月,你们这群心思龌龊之徒,乱嚼什么舌根!”
“好好好,你家县主最好了。”见他脸都气红了,学子们便也不再调笑他,拍拍他的小脑袋,哄笑着散了。
商洛气够了,才回看下方书库处。
“咦?广陵哥呢?”商洛刚刚还看见他一路走来,只这么一会儿,居然就不见了,不由惊讶。
千灯低头向书库看去,果然不见于广陵踪迹,只有简安亭一路左顾右盼,似是在找他,慢慢朝这边走来。
商洛靠在栏杆上,望着下面,有点迟疑:“县主,你真的选定广陵哥啦?”
千灯淡淡道:“现在说这些还为时尚早吧,宫里虽有这个意思,但我要守孝三年,一切都还难说。”
“反正我不要回家天天挨打,县主你不要赶我走。”商洛揪着她的衣袖,噘着嘴说。
千灯笑了笑,说:“没这么快,你不想回家就先住着吧,等你父亲回来了,我帮你与他商议。”
商洛心花怒放,想想又有些难过:“哎,广陵哥是个好人,可……可我还是不太高兴他一个人独占县主。”
千灯点头,心下也赞成,于广陵是个好人。
可……他是个适合她的好人吗?
母亲生前对他应该是满意的。一个谦逊上进的年轻人,有才学,以后会有不错的前程;没家世,仕途要依靠昌化王府。
他沉默安静,温柔和善,腹有诗书,不会干出什么坏事来。
可想象了一下自己与他终身厮守,一起抚养孩子的情景,千灯不由叹了口气——
他没什么不好。
只是,若她只为了下半生安稳踏实而找一个男人,那她还是觉得自己在青灯古佛前过继一个弟弟,传授他白家双枪的场景更让她觉得踏实安心。
只是……母亲临终前所指的那个人,究竟会是谁呢?
耳边脚步声响,简安亭已经独自上了讲学台。
商洛看看他身旁,诧异问:“简大哥,广陵哥呢?”
简安亭的神情比他更为诧异:“广陵不是先来了吗?我刚看见后方金堂来了,便留下来拦人,让他先走了。”
商洛皱眉:“金大哥也没来啊。”
“是啊,我以为他要朝这边来,结果却没来,真是怪事。”简安亭说着,抬眼看见千灯,觉得似曾相识。
仔细打量她清隽的面容,目光落在她横断的右眉上,他才惊觉她是零陵县主,忙向她行礼。
此时楼下人头攒动,薛昔阳终于在祭酒和博士们的簇拥下到来。
在一众青蓝衣衫的老学究之中,唯有薛昔阳身着常人轻易不敢穿的一袭藕荷色圆领衫,通身团绣五彩燕雀逐蝶纹式,腰系丁香色丝绦,鲜明妩媚的颜色衬得他更显风流卓绝。
千灯暗暗腹诽,好看是好看,但这也未免太浮浪了吧……不像是来讲学的,倒像是来开屏炫耀的。

第十章 泥淖中
薛昔阳盘膝坐定在琴几之前,一双桃花眼扫过下方众人,在千灯身上停了停,面上显出意味深长的笑容,朝她眨了一眨眼。
见下方学子虽多,但不出他所料,于广陵、孟兰溪、金堂等人都未曾到来,他也不介意,只含笑望着千灯道:“适才因沾染淤泥,弄脏衣摆,故此更衣来迟,还望诸位师长、学子见谅。”
旁边主持的博士忙笑道:“岂敢岂敢,是监中未能及时清除淤塞,还望薛乐丞切勿嫌弃。”
薛昔阳微微一笑,抬手在琴弦上轻挥,开口道:“琴之一道,上溯洪荒,中达四野,下摹人情。古人体幽微而觉意趣,遂鼓琴而纵形骸……”
不愧是太乐丞,一堂课讲下来,且弹且讲,深入浅出,从孔子不遇而作《猗兰操》讲到蔡邕闻焚木而识焦尾,从乐到器、从古至今一路讲来,最后以一曲《阳关三叠》作别。
更兼他一把清越嗓音,听在耳中只觉心口都清明通透,祭酒、博士、学子们听得忘我,纷纷击掌赞叹。
一个时辰的讲学时间转眼已至,众人却都不舍离去。
薛昔阳抱琴离席,婉拒了众人邀约酒宴,只望着千灯微微而笑,道:“我这便要回王府去了,今日是宫使训导之日,我要与县主同聆教导,不能延误。”
见他如此自然甚至带着点骄傲地点出自己寄宿零陵县主后院之事,众人都是哑然,也只能讪笑着向他辞别。
人群未散,薛昔阳便走到千灯身边,带笑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今日这堂乐理,我看县主似乎饶有兴致。若县主有心,尽可寻我探讨,昔阳必定扫榻以待……”
“不必,我是来国子监借书的,被拉过来前也并不知道是你来讲学。”他这种招蜂引蝶行径,千灯早已习以为常,自然敬谢不敏,“家母新丧,我本不该闻韶乐。”
“是我考虑不周了。”薛昔阳露出一抹恰到好处的愧疚之色,望望外头的雨,又问,“我今日坐车来的,你们要一起回去吗?”
“好呀好呀,我烦死这下个没完的雨了,每次回去鞋子都是湿的。”商洛见窗外又下起了雨,赶紧招手示意千灯一起走。
刚下讲学台,便看见简安亭正在散去的学子中寻找于广陵,商洛便招手问:“简大哥,找到于大哥了吗?”
简安亭皱眉道:“没有,真奇怪,广陵去哪儿了呢?”
“我们在楼上明明看到他沿着书库走过来了呀,就这么几步路,他又能上哪儿去呢?”商洛奇怪地看向书库那边,问,“简大哥,你后来也是走这条路过来的,没看见于大哥?”
简安亭摇头:“难道是他中途折返,不愿来听讲了?”
听他这么说,薛昔阳的笑容未免带上一丝嘲讥,道:“那算了,我们先走。”
“好吧。”商洛噘着嘴,跟着他正要离开,简安亭却忽然想到了什么,问:“商小弟,你说,在楼上看到广陵沿着书库走过来了?”
“是啊,我们都看见了,只是后来讲别的事情去了,再回头看,他已经不见了。”
千灯也点了一下头:“确实如此。”
“这么说,他没有往前走到讲学台这边,而我一直站在书库外面,也没看见他折返回来,所以,他是不是到书库去了?”
“有可能哦,于大哥那个书呆子,不会一直在里面看书到现在吧?”
简安亭无奈地摇摇头,转头向着书库走去,说道:“我去看看。”
三人跟在他的身后,商洛转着手中伞,对抱着琴的薛昔阳道:“薛大哥,你刚刚说,琴声遇潮则声音有失清亮,那你的琴可不要淋到雨打湿了哦!”
千灯瞥了薛昔阳的琴囊一眼,想起他那日想要进王府时,就是坐在风雨中弹了两个半时辰的琴,怕是那把琴已被他折腾废了吧。
薛昔阳抚着琴囊笑道:“别担心,我的琴囊是油绢布所制,雨水轻易无法渗进去,只要不掉到水中……”
说到此处时,他们正走到两座书库之间的夹道处,眼角余光看到一片鲜红,便都无意识地向里面瞥了一眼。
薛昔阳的身体僵在那里,手中的琴松脱,连带琴囊一起掉落在了地上的水坑中。
“薛大哥,你怎么……”
商洛错愕的话音未落,千灯已经抬起手,将他的眼睛一把捂住,仓促地带他转向一旁。
夹道内,一具尸身面朝下倒在巷道的水洼中。
连日暴雨,夹道中全是浑浊积水,而此时积水已全部被染成血红,死者就如被溺死于血泊中一般,一动不动趴在这片可怖血红之中。
商洛不明所以,正抬手要去扒拉千灯手掌,旁边简安亭的声音微微发颤:“那衣服……是……是广陵吗?”
千灯盯着那具尸身,觉得有点像于广陵,但又不敢置信,只望着趴在血泊中的尸体,脑中一时空白。
“也许……也许不是他?”简安亭脸色青白,身子打颤地蹚着水,抖抖索索往夹道内走去,那拖着脚的姿势显得格外僵硬。
走到尸身旁边时,他壮着胆深吸一口气,抬起颤抖的手去抓那具面朝下的尸体。
因为太过慌乱,连抓了好几次,他才抖抖索索将尸体扳了过来,看着污泥中那张脸,他瑟瑟发抖失声许久,才仓皇嘶叫出来:“是……真是广陵!”
顾不得血水泥浆,他抱起于广陵的上半身,回头看他们,惊慌失措:“快……快把他抬出去……”
千灯越过他的肩膀,看见他抱起的于广陵尸身,见已经僵硬惨白,便出声制止住了他拖拽的动作:“不要挪动,等官府来人再说!”
简安亭愣了愣,这才仿佛如梦初醒,手一松任由于广陵摔回血水中,起身趔趄倒退,摔跌在地。
他已经吓得手足无力,在泥水中撑了好几下才终于站起身,扶墙退出,按着被血水湿透的衣服,面色一片惨白,口中只有急促喘息声。

第十一章 检验
出乎意料,过来的不是长安县衙的人,而是大理寺,带头的人赫然竟是大理寺高少卿。
他年事已高,满嘴的牙掉得只剩了一颗,竟还亲自带人来查案。
按例,杀人案应由长安万年县衙侦查审案,断案落定后再上报刑部备案,有大案要案或者冤狱诉讼,才会送交大理寺侦办。如今国子监这案子,竟是大理寺第一时间赶来,众人心下都是诧异。
见众人不解,高少卿拱手向皇宫所在处示意,道:“老夫也是奉命行事。宫中早有吩咐,昌化王府若再有波折,交由我大理寺直接处理,务必从速从严,绝不让京中流言有损县主清名。”
千灯才知道,原来是市井流言纷纭,帝后特地交代了大理寺专审专办。
她向高少卿行礼,低低道:“多谢高少卿,一切有劳了。”
高少卿虽然老眼昏花,但当了几十年官,自然察觉面前这个穿男装的人正是零陵县主,忙向她行礼道:“无妨,断案查验正是我大理寺分内事,县主尽请放心,我这便带人亲自审理。”
说罢,他也真的不嫌污秽,官服下摆一撩,踏着血泊率先走进了夹道内。
堂堂少卿,一大把年纪竟亲临现场,还身先士卒查验现场痕迹,实属难得。
正在众人肃然起敬之时,高少卿那乌皮靴踏入没踝的血水中,正要迈步向前,却不料夹道内凹凸不平,他又年老体衰,被藏在污水下的砖石一绊,顿时失去平衡。
在众人的低呼声中,随从手忙脚乱将他扶住,但夹道太过狭窄,他身体虽被拉住,面门却已结结实实撞在了砖墙上,顿时哀号一声,口中仅剩的那颗门牙飞了出去,咚一声轻响,掉进了血水中。
高少卿捂着流血的嘴巴,在众人搀扶下狼狈退出夹道。
众人见他半张脸在墙上擦得全是血,忙劝高少卿回去就医休息,切勿再忙碌劳累。
几个衙役涉入血泊,伸手去摸他掉的门牙。
高少卿恼怒不已,含糊呵斥:“摸什么摸,这死人血里摸出来的东西,还能装回本官嘴巴里吗?”
衙役们连声称是,正要回身,忽有人咦了一声,从水中抬起脚,看了看靴子上被划破的地方,俯身到浑浊血水中摸了一把。
随即,他从血水中摸出了一把匕首,赶紧涉水捧到高少卿面前。
这匕首沾染泥浆血水,看着样式倒是普通。高少卿匆匆扫了一眼,道:“去和死者伤口对一下,看是否吻合。”
衙役将尸身抬出来,仵作立即上前,将匕首与死者胸膛伤口进行比对。
秋雨没完没了地下着,千灯木然撑着伞,望着僵直躺在地上、全身满是淤泥血水的于广陵尸身,听着雨点打在伞上的沙沙声,只觉心口冰凉茫然。
刚被风传要成为她夫婿的人,居然如此迅速便离开了人世。
是谁杀了他,他又是因何而死?
仵作检验完毕,对高少卿禀报道:“伤口与匕首吻合,确属凶器无疑。”
高少卿捂着嘴巴,吞着血水问:“几刀?死因?”
“结合伤口及现场状况来看,当时是有人躲在夹道之内,等于广陵进内时,持这把匕首刺向他心口,伤口鲜血喷涌,一刀毙命。凶手随即丢下匕首逃脱。”
高少卿本想仔细看看凶器,谁知刚起身,整个身躯就软了下来。
衙役们忙扶住他,见他口中流血不止,意识涣散,正在慌乱中,仵作在旁边急道:“怕是少卿年迈,血液凝固迟缓,如今失血晕眩了,赶紧送去医馆!”
高少卿意识模糊,被扶走时,口中难言,只努力看向千灯。
千灯便道:“高少卿安心就医吧,宫中既然曾嘱托大理寺专办昌化王府案,而我于此最为深入了解,可暂代少卿问话,只是得劳烦大理寺诸位帮忙记录了。”
高少卿赶紧点头,含着满口血,呜呜对众人指示道:“一应全都……听……听县主的。”
千灯将目光从于广陵身上收回,深吸几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
既有了高少卿临走的话当令箭,她随即便将任务一一分派下去,吩咐道:“仵作详细验尸,查清伤口状况及案发时间;诸衙役将现场水洼和墙壁再仔细搜索一遍,切勿遗漏任何痕迹。你们尽快将查验结果报给我,商洛,薛昔阳,你们去知照祭酒与夫子、门房,将国子监所有人聚集起来,稍后我要问话。”
千灯到书库内坐下,吩咐人去查看了各处围墙,确定没有人翻墙进入,又询问了被传唤来的门房与夫子。
连日暴雨,学堂被淹,已经不开课了。今日特地来到国子监的学子,基本都是为了听讲乐而来,夫子们对自己所教的学子都心中有数。
“所有在国子监内、但又未曾去听薛乐丞讲学的,都有什么人?名单可出来了?”
“是,已经出来了。”衙役们早就习惯了听差,当即递上归纳好的名册交到她手中。
千灯翻了一下,看到上面寥寥几个名字,顿时脸色微沉。
未到的,金堂、孟兰溪;迟到的,薛昔阳。
“我?”
听到自己的名字,薛昔阳抬起那双与窗外雨丝一般缠绵湿漉的眼望着千灯,里面分明带着半分委屈半分错愕:“我便是讲学之人,如何也在名单之中?难道说我还能有大神通,一边讲学,一边分身前去杀人不成?”
差役对照名册,道:“薛乐丞此次讲学,比原定讲学时间晚了一刻,而众人都可以证明,当时薛乐丞入了书库内盘桓,距离于广陵出事的夹道只有一墙之隔。”
“那是因为监内淤塞,我不小心踩到泥浆,污了衣摆。县主你想,我怎能穿着泥泞衣服前去授课?所幸马车上有备用衣物,因此我便叫随侍去马车上取过来,等待时无聊便来书库翻看典籍,可我从未去过夹道呀!”薛昔阳望着千灯,眼中含满了委屈,“不信叫人取来我换下的衣服,县主一看便知。”
衙役立即跑到国子监门口,从马车上取来衣物。那件衣服也是浅色鲜亮的样式,衣摆上溅了几个醒目泥点。看泥点干燥的程度,该有一两个时辰了。
千灯看着卷宗,又问:“你当时既在书库中,旁边就是杀人血案现场,于广陵倒在水洼中时应有声响,你是否有察觉?”
薛昔阳摇头:“没有,库房砖墙如此厚实,我哪能听得到声响?”
大理寺丞聂和政在旁边道:“砖墙虽然厚实,可面向夹道却有小窗……”
他没有再说下去,而众人都心知他的意思——
在等待更衣的期间,薛昔阳确有时间从窗口爬出去,到夹道中杀了人,再悄无声息摸回去。
薛昔阳脸色微变,一贯清曼的声音显出尖锐来:“笑话,我应邀过来讲学,怎会携带凶器?再者,我身在书库内,又如何知道于广陵会进入巷子中躲避金堂,抓住这般稍纵即逝的机会,对其下手?”
耳听他们争执,千灯低头看着手中卷宗,再想想惨死于血泊中的于广陵,只觉莫名悲凉。
摊在她面前的事实是,死者与三个嫌疑犯,全都是她的未婚夫候选。
除了薛昔阳外,另外两个嫌疑人——孟兰溪、金堂,这两人明里暗里都曾经对于广陵撂过狠话。
孟兰溪说,于广陵未必压得住她的命格,该好好掂量掂量自己。
而金堂则直接去找于广陵大闹,弄得颇不好看,成为京中笑柄。
同住一院,又都在国子监上学、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人,他们真的会挥刃相向,互相残杀吗?

第十二章 嫌疑
正当她望着纸上的名字出神之时,忽听清音入耳,孟兰溪已经传唤到了,放下药篓向她行礼:“县主。”
千灯回过神,抬头看见孟兰溪清润如玉的面容。他脸上有悲戚、有落寞、有惊惧,更有对她的关切。
千灯示意他坐下,问:“孟郎君,你可知道,于广陵之事?”
孟兰溪沉重点头,道:“是,我听说了。兔死狐悲,我如今心下也十分怅然……只是,人死不能复生,还请县主节哀。”
千灯打量着他:“今日薛郎君讲学,你既在国子监中,为何不去听讲?”
孟兰溪平静道:“我不是来听讲的,只是想着大灾之后必有大疫,洪水退去后,长安或许会有病情蔓延。想到素日在国子监走动时看到有些草药,因此便想顺手采些回去,让县主及王府诸人及早预防也好。”
千灯目光落在他身旁的药篓中,见里面果然有许多紫苏青蒿等草药。
而薛昔阳瞥了一眼,阴阳怪气道:“奇哉怪也,孟郎君不愿来听我的讲学,却跑到国子监来采这种东西?紫苏青蒿遍地都是,咱们居住的王府后院就有一大堆,你去那边采还能清除杂草呢,特地跑这里来干嘛?”
孟兰溪神情微变,辩解道:“我是因国子监沟渠边桔梗、黄芩众多,因此过来的。谁知过来一看,它们全都被沟渠倒灌夷平了,又不愿空着药篓回去,便随意摘了些充数。”
薛昔阳反问:“随意采摘,就摘了两个时辰?”
孟兰溪冷冷道:“我不知薛乐丞是什么意思,但我从未去过书库边,而当时在这边盘桓的,听说是薛乐丞你吧?”
听他们的争论,旁边的商洛瘪瘪嘴,眼圈不由红了。
耳边急促的脚步与惊惶的叫声传来,堂上众人齐齐向门口看去,却见调查凶器的衙役拉着金堂过来了。
“县主……”金堂趔趄着进门,刚叫了一声,衙役已将他往千灯面前一推,汇报道:“启禀县主,凶器的来源已经查明,正是来自金堂!”
一句话,让众人俱都惊诧不已,直盯金堂。
金堂自小顺风顺水娇生惯养,何曾经历过这样的局面,对上千灯的目光,说话都不成句了:“不是,我没有,那匕首……匕首我丢掉了……”
薛昔阳凉凉道:“可不是么,凶手杀人之后,正是丢下凶器逃跑了。”
金堂脸色惨白,抢上来一把抓住千灯的衣袖,急道:“县主,我冤枉,我和此事半点关系都没有!”
千灯没有抚慰他,只指向水坑中捞出的匕首,问:“这可是你的东西?”
金堂嗫嚅着,不敢说话,只是脸色愈发难看。
衙役道:“小人已经将这凶器来源调查清楚了。这凶器是今日一早,金公子在附近铁匠铺所购。”
大理寺衙役毕竟熟门熟路,不但金堂被带来,另有须发皆白的小老头,说是周记铁匠铺的老板;还有个酒糟鼻的中年男人,正是旁边酒楼的掌柜。
酒楼掌柜证明,昨日金堂和于广陵发生争执,被逐出学堂后,愤而在他家买醉,酩酊大醉宿在了店内。
今日一早,薛昔阳过来国子监附近,看到他宿醉醒来迷迷糊糊的,便隔车窗与他说了几句,接着他便看到金堂跳起来,愤愤出了门,往旁边周记铁匠铺去了。
没想到其中还有薛昔阳的事,千灯微皱眉头,瞥了薛昔阳一眼。
薛昔阳还她一个委屈的目光,说道:“我过来这边讲学,看到金堂在,自然要与他打个招呼呀。”
“你……你哪是跟我打招呼!”金堂看着他那无辜模样,终于回过神来,指着他怒骂,“你!是你这个混蛋!县主,他害我!他……就是他让我买的匕首,杀人凶手肯定是他!一定是他!”
薛昔阳似笑非笑,叹道:“金公子别含血喷人,我与你何亲何故,能指使你去杀人?”
金堂崩溃大吼:“明明是你见我宿醉后头脑不清醒,借机挑唆我!你跟我说,于广陵就是仗着命格八字才能上位,若是有人把他印堂啊人中啊之类的要紧地方划个道道留个疤,到时候命格溃破,看司天台还会不会推举他,县主又能不能看上他?”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