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灯录by侧侧轻寒
侧侧轻寒  发于:2025年10月11日

关灯
护眼

“啧啧啧,那位零陵县主不是都毁容了么,还是六亲无缘克夫命,如今竟这般抢手么?候选人们这般迫不及待要争先?”
“听说并未毁容啊!那位太乐丞薛公子不是也去候选了么?他红颜知己遍天下,可算是览尽万千名花了,可前日有人问及县主面貌,他却道,县主仙姿绮貌,平生仅见,他一介凡人浅陋之语,难以言说描摹。”
“竟然如此么?那这位风流之名天下皆闻的昔阳公子……”
“自然是已经操起琴直奔昌化王府了!”

第二章 再来两个
薛昔阳坐在王府后门弹了两个半时辰的琴,手指头都破皮了,才听到吱呀一声,后门开启,千灯打着伞步出王府。
在台阶上坐了这么久,薛昔阳倒依旧是风流缱绻,姿态媚好。
他抱琴起身,一拂下摆向千灯行礼:“昔阳在雨中檐下,思及县主,一时情难自禁抚琴寄思,若有惊扰之处,还望县主见谅。”
千灯心道,你在我家后门弹琴这么久,下人们赶都赶不走,还谈什么惊扰?
当然,她口中还是要客气道:“长安之大,幽静之处甚多,不知薛郎君为何要在此弹琴?”
“县主有所不知,只因昔阳从田庄回来后,便日夜心绪不宁,寤寐难安,药石无效……”薛昔阳那双眼角微扬的桃花眼凝望着她,里面似含着盈盈水波,“夜夜失眠实在难熬,大夫说,我应是之前遭遇乱军,紧张惶惑难以疏解所致。而唯一能帮助我的人……”
他那格外好听的声音曼妙拉长,如叹息又如央求地贴近她:“县主,之前我们遭际动乱,是你护住我,也护住了庄上所有人。如今我要纾解这失眠之症,只能寄希望于当初护佑我的你了。”
千灯抬起眼,便望见他那双漂亮得几近妩媚的双眸。
被这般温软的目光笼罩,纵是并无情愫,她心口也不由略跳了跳,嗓音微顿:“我?”
“是……昔阳夜夜辗转难眠,只望尽量离县主更近一些,方能令我心神安宁,期望能得一夕好眠。”
“这样吗?”同为失眠病友的千灯端详着他,见他眼下微带青晕,果然有些困倦模样,便道,“我认识一位宫中太医,喝过几贴助眠药,确有功效,薛郎君可去他那边看看……”
“他就是我前去求医那位陈太医,他说,心病还须心药医,我这疾病,若无县主,怕是药石无效,因此我才过来了。”薛昔阳听到太医名字,神情更显楚楚可怜,“县主慈悲为怀,不忍见我等苦难,既然能收留时家六兄妹,又护佑商洛小弟,昔阳惭愧……也想离县主更近一些,试试看陈太医所言,是否有效……”
虚弱的气息,微颤的尾音,晕红的眼角……美人如此哀婉,可惜被千灯一口拒绝:“时郎君家遭横祸,故此前来借宿;而商小郎君受苛责生病,才暂避于此。他们都是出于无奈,而薛郎君之事,我看并不紧迫,如今乱军已退,或许困乏个三五日,自然而然便能安睡了。”
“可是我整夜整夜睡不着,别说三五日,这几日已经快被折磨疯了……你如今是能治愈我的唯一良药,县主,你就不能大发慈悲吗?”
想到亲人去世后自己夜夜噩梦,亦是难以成眠,千灯不是不同情他,但,名不正言不顺的事情,她怎能因为一时心软而应允?
“薛郎君,你回去吧,我府上实在不便……”
话音未落,后方巷子中忽然传来一阵喧闹,随即,便是几道爽朗豪迈的声音——
“县主啊,我家这个傻小子,您千万要收留他!”
千灯愕然,回头一看,那位剑眉星目意气风发的纪麟游,此时正满脸哭笑不得,被他的家人们搡了过来。
“参见县主!”纪家全部男人都是虎背熊腰,一脸虬髯,绝对是正气浩然的一批豪侠汉子。
他们迈着军步走到县主面前,一起停下,一起鞠躬见礼。
随即,纪祖父率先上前,他身为明威将军,老当益壮,嘭嘭拍着纪麟游的背,声若洪钟:“县主,如今河东不安,我举家皆是将士,自然都要奉调开拨。这不成器的孩子在京中无人管束,我们一家人想着只有王府规矩森严,才能好好管教他。还望县主不弃,暂时收留,我纪家上下在边关为国杀敌,也能安心了!”
千灯在这一群朝自己鞠躬行礼的热血男儿面前,一时手足无措:“老将军,此事……我得与府中女史商议一下。”
“这等小事何须商议?我们听说时家和商家的都住到你后院了,县主宅心仁厚,帮扶弱小,再多一个又何妨!”老将军一挥手,豪迈道,“给这不成器的家伙找个狗窝就行!一切拜托县主了!”
千灯没想到居然还有送子上门的,对方是年长老将,她自然尊重陪笑,道:“老将军,我看纪郎君去军营应会更好,我府中一无兵器,二无校场,连练武都施展不开……”
纪祖父斩钉截铁:“这个不打紧,我纪家满门最为敬重昌化王,能踏进王府就是他的造化!”
纪父攥紧拳头:“军营中那群烂污兵,整日吃喝嫖赌,若是县主不肯收留他,让他跟那群人厮混,叫我们在外怎不担心?”
纪大伯掏心挖肺:“县主,二郎是我们纪家的根儿啊,难道要我等叔伯在边关牵肠挂肚,不得安心吗?”
纪二叔慷慨豪迈:“还望县主体恤我纪家满门忠心,应允我们这不情之请,如此,我们就算血染沙场,也心下痛快!”
被围在一群铁甲男儿中的千灯,只觉得耳朵嗡嗡作响,周围全是丰沛得令人喘不过气的压力。
在一片为了家国为了朝廷的豪壮话语中,她身为昌化王的后人,望着这群与父祖差不多的将士们,胸膛中深藏的沙场热血也像是被激发了,难以自已,点了一下头。
一见她点头,众人顿时轰然叫好,齐齐列队向着她鞠躬致谢,大声喊道:“多谢县主深明大义!”
一群人来得快去得也快,还没等千灯反应过来,纪家人已经迈着军步一溜小跑,丢下孩子撤退了。
只剩下千灯与纪麟游、薛昔阳在门口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
许久,千灯才回过神,艰难地问纪麟游:“你的家人们……”
纪麟游才轻咳一声,说:“当年,昌化王单枪匹马阵斩刘龙仙、震退万千大军时,我阿翁是接应王爷的小兵之一。”
千灯想着他祖父精神矍铄的模样,赞叹道:“不愧是为国尽忠的老将军。”
若是她祖父还在,一定也是这般模样吧……
“后来,阿翁跟着昌化王转战南北,积累军功自己也成了将军,但一直难忘王爷栽培之恩,每次喝了酒就拉着我讲述当年王爷的英姿。所以知道县主要择婿时,他立马就托人将我名字报上去了,并且对我说……”
纪麟游看着面前的千灯,知道她在等待自己后面的话,可他的脸不自觉地热烫了起来,一时有些难以开口。
因为他祖父说:“就算县主是母夜叉,毁了半张脸,天天打你骂你,你也得娶她,疼她,一辈子对她忠贞不二!”
所以,知道有几个候选人已挤进了县主后院,一家人急得连夜商议,怕被其他人抢了先,甚至不惜借着转调的机会,将他一个人抛到县主后院,绝不能输给其他心机男。
千灯哪知道这些内情,只问:“说什么?”
纪麟游不敢直视她的目光,窘迫地偏开头:“没什么,就……他说昌化王的孙女,一定是个很好……很好的姑娘。”
听到这话,即使莫名其妙被塞了个人进后院,千灯也不由垂首,笑了一笑。
薛昔阳抱着怀中古琴,酸溜溜地问:“所以,纪兄准备住进来了?”
纪麟游不好意思地摸着鼻子:“任凭县主安排。”
千灯看看薛昔阳,想到自己刚才坚拒了他,随即又收了别人入府,未免有点尴尬。
薛昔阳却朝她微微一笑,抱琴立于檐下,任凭风雨斜侵,打湿他的衣服发丝:“好,县主带他住进去吧,我便在这儿待着。只望离县主近一点是一点……或许这样也能让我稍得片刻安眠。”
千灯听他话中委屈赌气之意,再看他那副要在雨中站个几天几夜的架势,想着他真要在后门日夜蹲着,长安可能流言更多。
看看身旁的纪麟游,她无奈朝薛昔阳微抬下巴:“行吧,你先在后院住两天试试——事先说好,我的后院只收你们,不许带任何随侍的人入内。”

有一就有二,一旦开始收人了,好像就停不下来了。
没两日,商洛从国子监带回八卦,说于广陵家被乱军烧掉了,如今无处栖身,国子监又暂时没有空寝舍。
没心没肺的小少年摸着自己身上的伤,不无幸灾乐祸的同时,也有些担忧:“广陵哥和爹娘小弟在废墟上捡拾残木,勉强搭了个棚子栖身,可是漏风漏雨全家人都泡在水里。哎……他下次肯定考不过我了,可我也开心不起来。”
千灯自然记得于广陵。
沉稳安静,如同一只静憩于林下的文鹿。记忆中他不怎么开口说话,但那双湿润温柔的眼睛,总会静静望着面前每个人,含笑缄默,与世无争。
千灯回头去看璇玑姑姑,果然她脸上也露出不忍的神情,叹道:“这场兵乱加天灾,长安真是人人不得安生啊……”
后院住的人多了,千灯颇有一种“虱多不痒债多不愁”的自暴自弃:“要不,咱们与璎珞姑姑商量看看,能否将于家人接过来暂度难关?”
“不行,咱们府中绝不能再收人了!”
作为王府主管钱粮的女史,璎珞姑姑为府中事务真是操碎了心:“原本前几个郎君就不该收,如今再一个接一个住进来,县主可知道后果吗?”
“是,他们不过是未婚候选人,让他们住在王府确实不太好。”千灯沉吟道,“不过,反正前几位都收了……”
璇玑姑姑作为目睹了她几次收留郎君缘由的人,自然挺身而出帮她扛下璎珞姑姑的埋怨:“几位郎君住进来都是事出有因,县主也是慈悲心肠,坊间并无人指摘,再收一位于郎君也无妨吧?”
璎珞没理她,只道:“县主,多一个人就多一张嘴,如今府中只有您一个了,您得扛起整个王府……”
“是,府中只有我一个人了,所以,我觉得这也未尝不算一个机会。”千灯示意璇玑与璎珞两位姑姑先坐下,压低声音对她们道,“如今苏云中已死,南禺被流放,剩下这八位郎君,都是我娘临终时所指、希望我嫁与的人,但,也都是我娘去世那一夜,有嫌疑的人。”
听她重提杞国夫人的死因,两位姑姑都是一惊,肃穆正色听她说下去。
“苏云中死得仓促,至今难寻尸骨,因此福伯之死终究成了悬案,我娘留给我的信件,也未有下落。我这些时日思前想后,这些尚未解开的谜团,总还是得着落在这几位夫婿人选身上。”
“福伯之死尚有内情?还有夫人的信件……对啊,夫人曾对我提起过一封信的。”璇玑姑姑面色微变,问,“县主的意思是,不若顺水推舟,等他们进了王府后,咱们多加考察,或许能寻到些线索?”
“对,我相信,幕后黑手藏得住一时,藏不住一世。他们散在外面可能足以遮掩,但只要进了王府,在咱们眼皮子底下,必定有暴露的一天。”
璇玑姑姑望着她坚定凛然的神情,不由红了眼眶。
璎珞姑姑眼带泪花,哽咽道:“可是县主,这么多人进府,里里外外,您承受得住吗?”
“这有什么承受不住的,反正我在京中早已声名狼藉,母老虎、母夜叉、六亲无缘克夫……多被人背后指摘几句,又有何妨?”
“我不是指这个。”璎珞姑姑叹了口气,抽出账本按在她面前,“我是指,我的好县主啊,养男人、尤其是养这么多男人,咱们负担不起了!”
千灯接过账本,面带迷惘:“什么?”
“本来,您以县主的俸禄操持王府的排场,已属不易,如今府中再多了十几张嘴,还要重修后院,这……”
千灯不解:“咱们府中不是还有田地?”
“乱军过境时,放马吃麦践踏农田,今年的田地全都歉收,县主您前些日子不是免了所有佃户的租子吗?怕是入冬后还要补贴呢。”
“那,府中存银呢?”
“府中被乱军洗劫一空,我们躲入地窖时,只保住了最要紧的御赐与家传珍宝,都是不能变卖的呀!”
“铺子呢?”
“全京城的铺子都遭劫掠烧抢,无一幸免!”见千灯还意识不到危机,璎珞姑姑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县主,王府被乱军焚烧的前厅后院,至今还没修缮,您以为是府中事情太多了吗?是咱们没钱啊!”
年仅十六岁、从未操心过这些的千灯,愣住了。
思忖片刻,她才迟疑道:“既然这样,房子就先不修了,左右咱们几个人也只要几间房子,够住就行。我如今守孝在家,衣食出行都可裁减,先把这一段时间对付过去。”
“这怎么可能?咱们堂堂王府,连排场体面都维持不住了,岂不是要被人耻笑?再者说了,临淮王大破乱军,帝后即将回京,届时典礼隆重,您虽在居丧,可也免不得要迎驾。衣服得做、首饰也得配套,不能失了王府的风范……”璎珞姑姑说着,眼泪都快下来了,“所以县主,如今府上还多了大大小小好几口,您看怎么办?”
“郎君们应该不会添麻烦的,何况帝后回宫,朝廷一切入了正轨,我的俸禄也就能发下来了……”
“我的县主啊,时局如此糜烂,之前就拖了好几月俸禄了,现下这番动乱,我看更……”
话音未落,后方琉璃匆匆走来,有些为难道:“县主,又有郎君来了……”
璎珞姑姑顿时手扶额头,一脸生无可恋的模样。
心惊胆战的千灯忙安抚她:“放心吧姑姑,不就是再来一个嘛,我……你等我想想办法,看看能不能两全!”
然而,千灯过去一看,顿时目瞪口呆。
这哪是再来一个,来的是一整个团队。
大唐首富金家幼子金堂一马当先,带着家丁、工匠、仆役、婆子们,扛着梁柱木头、带着铁锨斧凿,一时将门庭挤得满满当当。
“县主,我来迟了,近日才知王府遭到如此破坏,让县主受委屈了!”金堂一挥手,身后的佣人们鱼贯而入,立即去后院着手清理池塘荒草、整修屋宇亭台、髹漆损毁的梁柱、粉刷火烧的墙壁……
已经入住后院的郎君们也被惊动,纷纷出来查看。
璎珞姑姑又惊又喜:“这……让金公子替王府修复房屋,怕是有所不便?”
“这有什么不便的,之前县主保护我,现在王府受损,我自当鼎力相助。”金堂拍着胸膛道,“再说了,收拾一下住起来也舒服呀,毕竟我住不惯差的居所!”
纪麟游抱臂靠在柱上,敏感地抓住了话中重点:“你这‘住不惯’的意思是?”
“这个,翻修王府并非一朝一夕之事,我家的下人也不好支使,因此我……我得进来监工才行。”金堂说得振振有词,看向千灯时却没了底气,“县主您看……我进来监工,帮忙修复后院,可以吧?”
千灯还在迟疑,璎珞姑姑已经戳了戳她的手臂。她回头一看,璎珞姑姑两眼放光,一脸“不答应我就跪下来抱着你腿哭”的悲壮表情。
千灯只能一闭眼一点头,屈服在了金钱的淫威之下。
她只提出一个要求,把后院墙壁加高,所有门彻底封砌,只留前后出入两扇门,并加固锁匙。
虽然这样后院等于和王府彻底分开,成了两处,但只要能住进名义上的后院,不落在其他人后,金堂还是乐不可支。
“另外,候选夫婿住进来可以,但其他人等,一概不许入院伺候。”
本以为前呼后拥娇生惯养的金堂会为难,谁知他理直气壮:“这是自然,县主只有我能帮,他们哪有资格?”
说着,他挥手示意身后长随们将自己的东西抬上来:“县主,哪里地方开阔适合我住?”
千灯看看他身后那浩浩荡荡抬东西的队伍,从螺钿床到琉璃榻,从堆漆挂屏到纱绢屏风,从金盆玉瓶到银碗牙箸,从缂丝锦被到四季衣裳……将整条街挤得满满当当。
她难免嘴角微抽:“恐怕,整个王府都不够开阔吧。”
薛昔阳微扬桃花眼,惯常的笑意中染着薄薄嘲讽:“金公子还只是候选人吧,怎的一百二十台嫁妆已经来了?”
时景宁的四个弟妹则在他身后探头探脑,叽叽喳喳地问:“嫁妆?是谁嫁进王府来了吗?新娘子在哪里?”
“哥,我可以吃喜糖吗?我就吃一颗,吃完就漱口……”
在一片喧闹声中,拿人手短的千灯只能指了指最开阔的金枫阁:“除了日常用具,其他都不许带进去。”
“好嘞!”金堂乐颠颠地拎着金团团踏入了王府大门,在金团团一迭声“人美心善好县主”的叫声中,他带着身后的工人们一起鞠躬致谢——
“多谢县主收留!”

第四章 帝后回宫
有钱能使鬼推磨,金堂入住后,不但包了整个后院的事务、维修好了王府缺损,就连王府名下的商铺也在金家的帮助下周转过来了。
璎珞姑姑大喜过望,慷慨地拨出了一笔钱,给县主置办了一套羊脂玉簪环,用以搭配她孝期素衣。
帝后回宫,寂落已久的长安终于重现繁华。各街各坊的百姓聚集于朱雀大街,冒雨夹道欢迎皇帝率百官回宫。
举国大庆,千灯虽在孝期,也得一并来到宫门口,与各公主命妇静立于廊下迎候,只是衣饰简淡,素衣白裳。
欢呼声由远及近,皇帝、皇后及太子的车驾从她们面前驶过,千灯却没看到那条英挺伟岸的身影。
身旁有人低声议论:“临淮王怎么没随驾回京?”
另有人道:“听说他在剿灭乱军的决胜一战中身受重伤,如今尚在病榻养伤呢。”
千灯心下暗惊,一军主帅却受如此重伤,看来他该是身先士卒冲杀陷阵了。
这个人,怎么如此自矜自傲,莽撞行事?
周围山呼万岁,千灯跟着众人跪于廊下,深深叩首时又想,或许,这也算是好事吧。
帝后狼狈出逃,如今若是临淮王护送他们回京,凯旋的最大荣光都将落在他的身上——这跋扈飞扬重兵在握的临淮王,届时风头过甚,将置天家于何地?
数月颠沛,皇后原本丰腴的体态大为消瘦,华服盛妆也掩不住疲惫之色。
一众命妇上酒恭贺,她与几个年长夫人叙话抚慰后,便将千灯唤到身边,握着她的手道:“零陵,太子这回又承你的情了。”
千灯忙道:“不敢,殿下金尊玉贵之体,下降鄙陋田庄,原是我昌化王府之幸。”
皇后拍着她的手背,看她一身素衣,又轻叹一口气:“杞国夫人之事,本宫也是深感痛心。不过你聪慧有担当,很快揪出了杀母仇人,也是不堕你父祖遗风。”
母亲去世已有月余,被千灯强行埋藏于心底深处的悲哀此时又翻涌出来。她气息凝滞,许久才哽咽道:“多谢皇后殿下挂心。如今京中人传说我六亲无缘,十个夫婿遴选之日又出了这般波折,零陵想求皇后殿下恩典,容我为母亲守孝三年。”
皇后道:“你为母守孝,也是人子之心,朝廷自然嘉许。”
“只是这般一来,郎君们无论是否最终获选,都要等待三年……”
“朝廷择取他们为你夫婿候选,本是恩典,你既有如此孝心,三年而已,就让他们等!”
皇后执掌后宫多年,自是说一不二。千灯也有拖延时间考察诸位郎君之心,得了皇后许可,自然谢恩。
等其他命妇散了后,皇后看看千灯右眉上的疤痕,道:“当初太卜署的晏蓬莱说你眉眼之伤破了相格,可本宫看你如今恢复如常,似与寻常无异了?”
千灯尚未回答,太子在旁边端详着她的眉眼,欣慰道:“当时零陵受伤未久,刚结了血痂,牵动眼皮上翻,因此看着可怖。幸好如今伤痕平缓淡去,无损容貌,不然,孤真的要愧对零陵。”
“还要多谢宫中这些年赐下的良药,祛疤生肌,才使得我恢复如常。”千灯抬手轻抚眉上伤痕,欠身感恩。
“说起来,当初断定你克夫的晏蓬莱,听说此次也在候选人中?”
“是,太卜署丞晏蓬莱风姿卓绝,品貌皆出众,因此一路过了筛选,也在最后入我府中候选的十位郎君之中。”
“这是他对自己命格的自信,还是当初对县主相格的判定有误?”皇后说着,略一沉吟,吩咐身旁女官,“把太卜令……不,把司天台的骆灵台叫来,看看零陵县主的相格,是否与三年前有变化了。”
司天台的骆苍梧很快到来。六壬已毕,他收了金钱,解卦道:“以卦象来看,县主身陷坎、蹇之相。坎者习难,蹇者困顿。县主命格贵重,此卦当应于县主夫婿身上。”
“夫婿?具体如何表应?”
骆苍梧迟疑片刻,才终于缓缓吐出几个字:“血光凶煞,非死即伤。”
皇后与太子都是神情微变,目光落在千灯身上。
一身素衣的千灯,在这风雨晦暗金粉黯淡的大殿内,身形越显单薄。
即使破了相格的伤痕已经淡去,可那些可怖的、夜夜纠缠着她的梦魇,依旧笼罩着她。
她无处可逃,唯有眼睁睁直面它扑击而下,将她的人生彻底吞没。
“荒谬!”皇后喝斥道,“昌化王与世子为朝廷、为天下而殒身,零陵县主为此容颜带伤,相格缺损。昌化王府满门为国尽忠,后人怎可能折损命格、身陷灾祸?”
见皇后盛怒,骆苍梧忙道:“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是天道必留一线生机。县主命格虽缺,但夫婿候选人中,不乏命格至坚之人,应当无虞。”
皇后稍敛怒气,问:“依你看来,谁的命格出色,能镇得住这不祥之相?”
“非于广陵莫属。”骆灵台毫不犹豫道,“当初老朽推举他,便是因为他的命格委实太过优越,或许是这世间唯一可以镇得住县主凶煞相格之人。”
“于广陵?”皇后哪会记得这等人,看向千灯,问,“是个什么样的人?”
千灯心下略一迟疑,回答道:“是……比我大八岁的一位郎君,如今在国子监就读。”
“唔,孤想起来了,是不是那个温文尔雅,无人时也微微躬身,看着挺安静内向的学子?”太子见过于广陵,回忆道,“听说他自幼家贫,受金家接济才能入学,若是能尚县主,那真是平步青云了……只是,他射御好像不行。”
千灯自然记得:“是,听说他常年挑灯读书而熬坏了双眼,看不了远的东西。”
皇后望着千灯,心下思忖,一个没有根基但会读书的温柔男人,或许也不错。如无意外的话,对方将会一辈子依附于王府,小意体贴,温驯包容,不会让她不顺心。
而他最大的优势是,命好。
太子望着千灯,沉默片刻,开口问:“那么,零陵你自己呢?这十位郎君中,你可有心仪之人?”
心仪……
千灯心下茫然,将那十位夫婿候选人在脑中转了一遍。
有名门子弟;有温润君子;有人言笑晏晏;有人清冷如玉。她母亲对每个郎君都十分满意,她也觉得他们都不错……但,所谓的心仪又是什么呢?
她确实还无法想象,与其中任何一人共度余生的模样。
见她迟疑迷惘,太子便只叹了口气,低声道:“不急,还有三年,你尽可慢慢挑选。相信相处久了,你定能知晓谁是这世间最疼惜你的人,觅得自己的良人。”
皇后则道:“这个于广陵,听着也还行。反正零陵要守孝三年,便先看看吧,或许命格好的人,表现总会不同。”
“是。”千灯叩首应了,见皇后面带疲倦,便与太子一起告退了。
等走到廊下,皇后身边女官又追出来,说道:“适才皇后殿下忘了吩咐,按照宫例,公主、郡主、县主之候选夫婿,宫中都得委派仪官,教习礼仪。只是如今多事之秋,宫中实在脱不开人手一一教授。不过近日听说,县主的夫婿候选人大都住到王府了,不如就让他们每三日一会,在王府集合传授,县主看如何?”
这个倒是小事,只需找个开阔的房子设下案几,让八位郎君一起聆受宫礼而已。
千灯应了,道:“好,我会转告诸位郎君,在王府静候宫使训诫。”

含元殿前已全被水淹没,沟渠中黄浊的污水满溢。
千灯站在宫门内皱眉思忖,王府中如今裁撤冗费,只剩了一辆马车,可偏偏昨日陷在坑中折了个轮子,尚未修好,难道她要涉水回府了?
身后恰好传来太子的声音:“零陵,我送你回去吧。”
千灯忙谢了他,让璇玑姑姑跟着后方东宫卫队一起走,自己则随着太子上了车,规规矩矩地坐在车子一角。
望着外面的水势,她有些迟疑:“是连日大雨,城内积水排不出去了吗?”
太子叹道:“是城外堤坝垮了,水渠漫灌,倒淹入城,我正要出城去查看堤坝。”
“原来如此。”千灯见太子虽有憔悴,但这段时间在京中主持大局,开始显现坚毅之色,已不复之前面对乱军的茫然失措。
她心下欣慰又感叹,叮嘱道:“洪水垮堤危险重重,殿下视察时务必小心。”
太子颔首:“我知道,你放心。”
马车粼粼辘辘穿过街道。一片沉默中,太子又问:“你那些夫婿候选人,听说有几位住到你府上了?”
“多事之秋,大家都不容易。”千灯将各人的际遇简单说了说,道,“总之大家相识一场,又在庄子上共同抗过敌,能帮就帮一把吧。”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