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灯录by侧侧轻寒
侧侧轻寒  发于:2025年10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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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崔扶风是崔家后辈的中流砥柱,将来是有宰执之望的,势必要提前熟悉各个衙门的事务路径,去哪个衙门历练都不奇怪。
投胎到了崔家真好啊。千灯这样感慨,转而又想,但崔家千百子弟,像崔扶风这样值得整个家族培育的,也只得这一个,估计以后定是要继任家主之位的。
而这位崔家未来的家主抬手轻抚胸口,莹白的面容稍欠血色,显然刚刚旧伤被她撞到,还在疼痛中。
想到刚刚大庭广众之下两人的接近,千灯有点心慌,这么多未婚夫就够她麻烦了,结果还阴差阳错和崔扶风有了肢体接触,简直是要命。
见她抬手喝茶企图掩饰脸上红晕,却怎么也掩不去眼中的局促,崔扶风垂睫笑了笑,在她对面坐下:“你是为于广陵、郑君山的案子来的吧?”
千灯点头:“高少卿说,孟兰溪已经招认结案了?”
“招了。此案朝廷一再催办,宫中更是特地遣人来询问。因此高少卿连夜急办,在自己离任之前结了这案子,给帝后交代。若非如此,案子绝没有办这么快的道理。”
千灯一听便知道他的言外之意,问:“动刑了?是屈打成招?”
“动了,招了。是否冤枉尚不可知。”
想着孟兰溪那清逸新竹般易受摧折的模样,千灯心下有些不忍,道:“对于此案,我心里有些疑问。我想见见孟兰溪,亲口问问他,你能带我去吗?”
崔扶风略一沉吟,让了聂和政过来。
“聂寺丞,孟兰溪案的一应事务先压下,先不要放出任何消息。”
聂和政“啊”了一声,道:“可是宫中已经来催过了……”
“此事不必担忧,宫中我自会去回话,你先将公告收回。一切事宜,等我们有了头绪再说。”
大理寺衙门不大,牢狱是后面加建的,因此虽然靠近,却并不在衙门内。
天色昏暗,外面又是狂风骤雨。崔扶风带着千灯撑着伞一路走过去,雨点打得伞面劈啪作响。
千灯见牢狱边就是水沟,崔扶风踩在湿滑的沟渠边,身形微微晃动,如玉山将摧,令她不由有些担心,轻声提醒道:“崔少卿小心。”
崔扶风侧头朝她颔首:“多谢。”
千灯的目光落在他的胸口,问:“那伤口,痊愈了吗?”
他抬手按住胸口伤处,淡淡道:“县主无须挂心,我不至于如此柔弱。”
千灯点点头,默然撑伞与他一起向着狱门口走去。
孟兰溪和金堂都在大理寺监牢中,甚至关押的牢房就在斜对过,但待遇却天差地别。
金家大把撒钱,再加上他如今的嫌疑差不多洗脱了,正坐在牢房中啃着果子无所事事。从铁窗中瞥见千灯来了,他立即跳了起来,手握栏杆惊喜地问:“县主,你来看我了?放心吧我是被冤枉的,过几天我就回去了!”
千灯朝他点了一下头,打量他的模样,见他坐了几天牢却比之前更显白嫩,便道:“你没事就好。”
“没事没事,县主不必担心!对了,金团团还好吗?它有没有念叨我?”
“没有。”千灯实话实说,转头便去看斜对面的牢房。
孟兰溪被拷打得奄奄一息,如明月清辉的少年一夕之间委顿,裹着血迹斑斑的囚服蜷缩在墙角,令人不忍猝睹。
听到金堂与县主对话,他抬起头,绝望的目光在看到千灯身影时,终于闪出了一丝希冀亮光。
他撑起颓弱的身躯,扑到了铁栏之前:“县主……”
千灯望着他憔悴灰败的面容,问:“你怎么样?”
他没回答,只紧盯着她不敢移开目光,喃喃问:“我……我是在做梦吗?县主真的降临于此,来救我了?”
斜对过传来金堂恨恨的声音:“你这杀人凶手卖什么惨?县主才不会救来你!”
“我不知道能不能救你,最主要的,你还是得自救。”千灯见孟兰溪死死攥着铁栏杆,手背都爆出了青筋,担忧地轻轻拍了拍,示意旁边的崔扶风,“如今崔郎君新任大理寺少卿,若你是冤枉的,他定能还你清白。”
孟兰溪却只朝崔扶风点了一下头,便转头对千灯急切道:“县主,我是屈打成招的,当时提审,他们逼我供认结案,拷打了我一夜,我……我咬牙不肯承认,他们便……端了火盆,烙我的前胸后背,因我抵死不认,就要烙我的面容……”
他翻转手掌,紧紧握住了千灯安抚自己的手掌,冰凉的手指颤抖着,抓得那么紧,仿佛溺水的人紧抓住最后的希望。
“我可以死,可以蒙受污名,可以被万人唾弃……可是县主,我不能毁容,若是我的脸毁了……就算活下来,县主也一定会嫌弃我了……”
千灯没想到他居然是因此而招供的,见他眼中含满泪水,却依旧一瞬不瞬紧盯着自己,她不由叹了一口气,握了握他的手,轻声道:“别怕,若你是冤枉的,那你好好说清楚,当日于广陵出事时,你究竟为何要去国子监采药,又是否去了河边,捡到了金堂丢弃的匕首?”
“好啊,原来我丢掉的匕首是你捡走的!你杀人嫁祸给我!”对面的金堂一听,顿时破口大骂。
孟兰溪置若罔闻,只固执地紧盯着千灯,喑哑道:“事到如今,我也只能……将一切如实告诉县主了。我确实是去国子监采药的,而我去河边……是因为我要将药倒掉……被水冲走。但我绝没见到金堂丢掉的匕首。”
“既然你去采药,为何又要把药倒掉?”
“因为我……采的是茵芋。”孟兰溪低垂眼睫,不敢看千灯,“这东西,有毒。”
千灯默然看着他,问:“你准备拿来干什么?”
“茵芋主治风痹,使用过量会手脚抽搐致死,但少量只会引发痉挛。我听说于广陵叔祖患有痫症,而前些时日于广陵读书累了,也曾说自己眼冒金星。我想到此病会遗传,日常症状正是眼冒金星,因此想用茵芋引发试试,看看他是否有此病症,免得耽误了县主……”
千灯微皱眉头,回头看向崔扶风。
崔扶风也是面色微沉,显然他也想起了遴选那日,孟兰溪不动声色给金堂下药的事情。
而不明真相的受害者金堂又嚷嚷了起来:“说得好听,什么试试诱发病症,其实你是想让于广陵中毒抽风,然后诬陷他遗传痫症,将他踢出候选竞争对手行列吧!”

他既能想到,千灯和崔扶风自然早已洞悉,只是都没有说出口而已。
孟兰溪并不搭理他,只对千灯解释道:“我确实怀有私心,但既然他有这个潜在病症,我怎能不替县主查验一下?只是……只是我在采摘时,看到了金堂的身影,我当时想到,这个药亦有大毒,若是一个不好被他说出去,岂不是百口莫辩?因此我便将它们都倒进了沟渠中,随便采了点其他草药充数。”
“没想到,我当时根本没发现你吧?”金堂在后方嗤之以鼻。至于他根本不认识茵芋这种事,自然不提。
千灯并未质疑,只问:“那么,郑君山之死,你有什么话说?”
“其实,我被拷打时,也一直在想……”千灯已经缩回了手,孟兰溪靠在铁栏杆上,将头抵在自己的手背上,低低道,“为什么门上掉下的砚台不曾沾染门框,为什么郑君山临终前要写一个兰字……孟字不比兰字笔画少吗?”
千灯正在沉吟,金堂却幸灾乐祸道:“因为国子监还有人姓孟啊,你堂兄不就是?可名字里有兰字的,好像只有你吧?”
孟兰溪终于冷冷盯了他一眼,但什么也没说。
千灯又问:“你当日又为何到寝舍?”
“我之前向住在旁边的学子借了本书,那日是去还书的。因他不在屋内,我放下书本来要走,却听到旁边有怪声在叫县主,因此被引过去了。”
对方不在,所以还是没有人证。
见他确实无法提供其他线索,千灯也只能道:“好,我与崔少卿都会尽力探寻真相的,至少,我绝不能容忍别人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动手脚!”
“多谢县主……无论我是否能洗脱冤屈,今生今世,我定不忘县主的深情厚谊……”孟兰溪喑哑说着,目光依恋地望着她,如受伤的幼兽依恋温暖的抚慰,不舍放开。
千灯又嘱咐了他两句,正要转身离去,却听孟兰溪失声呻吟,竭力控制也无法掩饰其中痛楚。
她回头看去,只见他囚服上洇染出一片刺目的红,他似要抬手去捂,可因为剧痛又不敢触碰,一时痛得双唇颤抖,面无人色。
千灯见他如此,也顾不上什么了,将他胸前的衣襟扯开一看,被烙烫的伤口本就没有包扎,不知何时绽裂开了,溃裂的伤口全是鲜血。
“县主,我……好痛……”他艰难地挤出几个字,抬手紧握住她按着自己胸口的手。
千灯回头看向崔扶风,急问:“崔少卿,你看……”
崔扶风喊了狱卒进来,示意他立即去找大夫来看看,免得孟兰溪伤口溃烂。
见孟兰溪剧痛中面容惨白,千灯又好生抚慰了他一番,才脚步沉重地走出监牢。
被冷落的金堂不敢置信地瞪着孟兰溪,问:“你……为了让县主可怜你,你居然、居然手撕自己伤口?”
孟兰溪痛苦而凌乱地喘息着,声音含糊:“胡扯。”
“我明明看见了,我看见县主一转身,你就探手到衣襟里……”金堂指着他,脱口而出,“你这个疯子,你疯了!”
“疯了又如何,至少,我现在有人……帮我处理伤势了,不会全身溃烂死在这里。”即使痛得浑身颤抖,孟兰溪依旧捂着胸口,艰难地朝他扯了扯嘴角,“只有县主……能让我活下去。”
不论如何,他都得抓住这根救命稻草,不让自己在污黑中没顶。
走出监牢大门,外面依旧暴雨倾盆。
手中的伞挡不住横飞的雨,即使一再压低雨伞,千灯的下半身还是湿透了。
她干脆也不管了,任由风吹雨打,深一脚浅一脚在泥地里踩着,跟着崔扶风向大理寺走去。
所幸距离不远,他们沿着沟渠向前走,大理寺衙门就在眼前。
“对自己这么狠……我有点佩服他。”
千灯恍惚听到崔扶风似乎开口说了话,只是此时风雨大作,她听不分明,有些疑惑地问:“你是指谁?”
崔扶风却没再说话,只望着她笑了笑,只是唇角那一抹讥诮的弧度,完全不该出现在他这个清雅高华的矜贵世家子身上。
千灯正有些迟疑,忽听得风雨中似夹杂着呻吟呼喊声,在她耳畔隐约响起。
她疑惑侧头,四下看了看,问:“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崔扶风停下脚步,紧握着手中伞免得被吹飞,侧耳听了一听。
暴乱的风雨声与沟渠急促流水声让他们耳膜都有些震痛,即使竭力听去,依旧一无所有。
他朝着千灯扬了扬眉,露出询问的神情。
“可能是监牢里的犯人吧?”千灯回头看了看不远处的监牢,不想在这样的大雨中多待片刻,“算了,走吧。”
等在大理寺门口的王府侍卫,看到千灯终于出来,可是下半身已经湿透,裙裾上全是泥浆,赶紧迎了上来:“县主,这大风大雨的,请您在这边稍待吧,怕是无法冒雨回去……”
“无妨,我现在正要出去,可以顺便送你们县主回去。”崔扶风见他们没有车马,便开口道。
千灯坐上大理寺的公车,马车顺着长安平坦的道路,穿过重重雨幕,向着昌化王府而去。
千灯扯着淋湿的衣服,怀中抱着帷帽,靠在车壁上。大理寺的马车并不宽敞,她缩着膝盖,以免与坐在对面的崔扶风相碰。
只是,即使尽量缩着身子,可崔扶风身躯修长,一双长腿更是让这狭窄的马车难以容纳。
在风雨颠簸中,他微侧身躯,拿着卷宗看着,尽量与她保持距离。
千灯也缩着身子,有点尴尬,没想到朝廷公车会这么小。
车外风雨急促,敲打着车壁劈啪作响。车内却是两人各自别开身体,一片安静中仿佛可以听到彼此的心跳与呼吸声。
瞄着对面男人斜靠的身躯,千灯看见他被打湿的绯红官服贴在腿上,隐约勾勒出他交叠双腿的轮廓,只觉得心口弥漫着些微紧张。
这么长的腿,原本应该横跨马车架到她所坐的这个位置吧……
她收回眼角余光,又在心里想,紧张什么啊,又不是没和男人单独相处过,更何况他还是崔扶风——
他们曾在暗夜深潭中彼此携手对敌,他曾将她护在身后,她曾托着他的身躯不让他沉下去……
可是,当时虽然肢体紧密接触,但那情况紧急之下,好像又一切都顺理成章……
裙摆湿湿地裹在腿上,那种潮湿感让千灯感觉气氛怪怪的。

第二十二章 瞬息
为了缓解这种沉闷尴尬,千灯干巴巴地开口:“崔少卿,还是别在车上看卷宗吧,我记得于广陵就是无时无刻不在看书,以至于眼睛都看坏掉了,听说两丈开外就看不清事物了。”
“是吗?”崔扶风掩了案卷,若有所思地抬眼看她,“你对这些郎君们,应当十分熟悉了吧?”
“嗯,也算是有接触了。”
“那我可能以后还要叨扰县主了,此案若有其他需要,也请县主多提供线索,或有助益。”
黯淡的光线从车帘外筛进来,这清华矜贵的郎君以莹澈的目光这般郑重地看着她,让千灯不由移开目光,暗自懊悔。
早知道还不如不开口呢,脸颊怎么好像又热起来了。
幸好,昌化王府离大理寺并不远,眼看马车停下,千灯将帷帽往头上一扣,遮住自己微烫的脸颊,便赶紧下车了。
一下马车,千灯就看见璇玑姑姑叉腰站在府门口。见她从大理寺的马车下来,车内还隐约有个男人身影,姑姑差点冲上来提溜她的耳朵教训她。
“璇玑姑姑,久违了。”崔扶风掀起车帘,朝她打了声招呼。
见车上人竟然是他,璇玑姑姑顿时怔愣,然后立即露出笑容,行礼道:“多谢崔郎君,麻烦您关照县主了!”
“哪里,此次是大理寺承蒙县主相助了。”
千灯听着他们寒暄客套,正在暗自腹诽璇玑姑姑见到崔扶风就变脸,回头看见门房老孙走过来,对她欲言又止。
“怎么了?”千灯问。
“县主,今日有个妇人来找您,因为您不在,她等了许久才走。”
此时璇玑姑姑已送走了崔扶风,回身对千灯道:“是孟郎君的母亲,应该是为了儿子之事来找您的。我们告诉她说县主出去了,但她等了一下午,最终心灰意冷,大概是以为您不肯见她,所以……”
孙伯叹道:“她哭着走的。今日她一个孤身妇人,坐在这里默默流泪等待,等到终于绝望了,又冒雨离去。唉,我一个老头儿想想,都有些不忍心。”
千灯看看这黄昏暴雨,吩咐道:“去孟家对她说一声吧,就说我今日是去大理寺询问孟兰溪的案子去了。另外请她放心,此事与我也有关联,朝廷必会尽力揪出真凶,不会冤枉清白之人。”
府中仆从应了,忙忙地披蓑衣上马,趁着尚未宵禁赶紧过去。
孟家住在怀贞坊,与开化坊距离并不远。千灯回到府中用过晚膳,侍从便回来了,禀报道:“孟家无人应门,小的在门口等了许久也没见回来。听邻居说,孟夫人自一早出去后,便再未回来了。”
“是吗?”千灯抬头见外面雨已经停了,但天色浓暗,街上早已寂寂无人,不由有些诧异。
孟父早亡,留下孤儿寡母仰仗族人过活。孟兰溪的母亲既然是为了儿子的事情而奔波,那么从她这边离开后,不回家还能去哪儿求助呢?
难道说……去大理寺探望孟兰溪了?
可是她和崔扶风在监牢中颇呆了一段时间,没有其他人过来啊。
正思忖着,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让她蓦然心下一惊。
在监牢外的沟渠边,她曾经听到的,似有若无的呻吟声,难道说……
想到暴风骤雨中湿滑的水渠,再想到牵挂儿子而失魂落魄的女人,千灯心下强烈不安,觉得可能性不小。
她疾步走到门口,正要叫人,又想着他们可能不清楚她听到声音的具体地点。好歹雨已经停了,如今云开见月,道路应该好走。
她匆匆换了钉鞋与利落衣服,叫上了两个侍从,瞒着璇玑姑姑出了门,提灯向大理寺而去。
带着王府令信,千灯跟坊间巡卫打过招呼,直奔大理寺后的水渠。
她提着灯笼,顺着沟渠照去,走了一趟没有动静,折返回来时,她举高灯笼照着底下,似乎看见了漆黑树丛间有一角斑驳衣物,只是上面全是淤泥,看不分明。
她提高音量,对着下面试探着喊:“有人吗?下面是否有人?”
那被照亮的衣角终于动了动,黑暗中千灯竖起耳朵,侧耳听去。
许久,才听到细若游丝的一声“救命……”从下方传来,正是一个妇人嘶哑的声音。
两个侍从赶紧爬下去,在密密的灌木丛中搜寻到伤者,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将人抬上来。
千灯举着灯笼一照,见她浑身淤泥,身形瘫软,躺在地上已是一动不能动了,只竭尽全力从喉口挤出几个字:“多谢……姑娘……”
虽然她一身泥浆污秽,但千灯还是从她那清丽的轮廓中看出孟兰溪影迹,忙问:“夫人可是孟兰溪的母亲?实在抱歉,今日你来寻我,我正巧到大理寺来问询令郎的案子了。我看你情况不好,先带你去找大夫吧。”
孟夫人的目光定定,看着面前这条被暖融灯光笼罩的纤细身影,双唇艰难张翕:“你、你是……零陵县主?”
千灯点头,示意侍从尽量小心些:“将夫人扶起来,咱们送她回怀贞坊。”
两个侍从应了,抬手扶住她,正要将她扛起,旁边黑暗中忽然有人大步迈出,将他们的手打开,沉声道:“别动!”
千灯诧异抬头,手中灯笼的光照不足,只看到一条令人畏惧的伟岸身躯,挟带迫人的凛冽气场,扑面而来的压迫感。
随她而来的侍从都是身板高大,比寻常人壮实许多,但在这个男人面前,却顿显弱势。
他亦看了她一眼,那双足以洞穿她的幽黑深眸落在她身上,让她心口错愕伴随着微悸,一股难言又熟悉的颤栗感涌上心头。
千灯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灯笼,在畏惧的同时,又不可遏制地想要接近一点,看清他的面容。
他却没有在意她,目光在她身上一掠而过,随即一拂下摆,毫不介意地上的泥浆,半跪在孟夫人身边,抬手探了探她的脉搏,又检查她的手足关节。
他的面容隐在灯影中,唯有那冷峻的姿态,令此时的暗夜仿佛凝固般,令旁边的千灯与侍从都不敢发声。
等他探查完毕收回手,千灯才移过灯笼照向他,问:“你是谁,为何不许我们送她回去?”
话音未落,耳听得惊雷炸响,天边紫电劈过,灯光尚未来得及转移,冷冽雪亮的电光已照出了他的容貌。
这电光火石的瞬间,她看见他深邃的五官在暗夜中呈现,被强烈的光线绘出异常鲜明的线条,震慑攫人。
他穿着窄袖葛布衫,通身上下并无纹饰,也没有佩戴金玉,除了那瞬息间如长刀出鞘般的骇人气势外,装束只似街上的普通百姓。
温热的血液从心尖迅猛涌出,千灯握着灯笼的手心不由自主地沁出薄汗来。
她想起年少时,随父亲在山野射猎,意外遇见一只玄豹。
明知道它危险噬人,可她骑马逃离的时候,忍不住回头看它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皮毛,还有那对弥漫着杀气的琥珀色瞳孔,仿佛被那惑人的死亡气息所迷,无法自拔。
而面前这个男人,让她瞬息回到了年幼时死亡迫近的那一刻,让她的心口剧烈跳动起来。

第二十三章 好,我答应你
电光退去,一瞬间的心悸战栗散去。她听到他的声音,低沉而冷冽:“她看来外表并无太多外伤,但面容惨白意识昏沉,怕是体内腑脏出血了。”
他声音与语调沉缓利落,极有力度,让千灯觉得更为熟悉。
她目光落在孟夫人胸腹腔处,反问:“你是谁,可确定孟夫人的伤势?”
“我隶属北衙禁军,今夜巡防晚归,又恰巧与孟夫人相识。我在军中见过诸多这般伤者,绝不会弄错。”他掏出随身腰牌向他们一亮,随即道,“烦请去大理寺借个缚辇过来,把孟夫人稳妥点抬回去,否则会导致出血加剧。”
见是北衙禁军的人,千灯心下也略松了些,情势紧急,赶紧吩咐侍从去借了缚辇过来,尽量轻稳地将孟夫人抬回怀贞坊。
男人伟岸矫健,平抱着孟夫人,将她安置到床上。
千灯问他:“我们对坊间不熟悉,既然郎君认识孟夫人,那你可知道这附近哪里有医馆?得请个大夫过来。”
男人沉默看了她一眼,想说什么,但终究点了一下头,说:“我去找找。”
他走到门口,回身掩门时,目光又落在床上的女人和千灯身上。
因带来的都是男侍从,千灯便自去打了一盆水,在床边坐下,拢了拢孟夫人污秽的头发,轻轻帮她擦去面上、发间和脖颈的污泥。
夜风呼啸,吹得灯笼旋转飞动,昏黄灯光洒下深深浅浅的光晕,笼罩于她身上。如此温冶的光华,令她眉眼浓艳灿烂,笼罩在室内的死亡气息也淡薄退却。
横亘于他心上的压抑沉痛,在这宁谧的一幕前,仿佛也逐渐消退了,令他调匀呼吸。
他垂下眼,轻轻带上了门。
洗去了泥污后,千灯才看清了孟夫人的面容。纵使苍白残损,纵使已近四十年纪,却依旧清丽不可逼视。
她望着孟夫人一会儿,才恍然想,是了,只有这样的美人,才能养出孟兰溪那般出尘的少年。
只是,孟夫人面白如纸,额头细细的冷汗一直冒出来。
千灯替她擦去汗水,心下暗暗自责。
如果她在听到沟渠中声音时能下去看一看,或许孟夫人得到及时救助,不至于如此严重。
——就像母亲去世后,她也曾千次万次责怪自己,如果,如果……
正在此时,她手下的孟夫人缓缓动了动,那双涣散的眼睛盯着她,干涩的喉咙中竭力挤出几个字:“兰溪……兰溪他……”
千灯俯下身,轻声对她道:“别担心,我今日与大理寺的人去查探现场,已发现了有利于兰溪的证据。夫人安心,我定会寻到真相,洗清兰溪蒙受的冤屈。”
孟夫人黯淡的眼神显出一丝亮光,她在迷蒙昏聩中竭力挤出一个惨淡笑容,定定地望着她,喉口喘息声急促:“县主……兰溪……从你家田庄……田庄回来后,说你像……像仙子一样……他……他……倾心于你……”
她笑意艰难,双颊的梨涡与孟兰溪的一般迷人,可凌乱的喘息又让千灯想起自己母亲临去那一刻,刺骨锥心,不忍再听。
她紧握着孟夫人的手,低声说:“好,我知道了,夫人先好好休息吧……”
此时侍从已在外禀报:“县主,外面来了一行人,可能是孟家人来了。”
千灯赶紧松开孟夫人的手,起身道:“夫人,我身份不便,得先走了。”
孟夫人的手无力垂落于被子上,她眼望着千灯,双唇微微颤抖着,想说什么却又终究无力出口。
千灯见她情况不太好,想起那个男人说她内出血的事情,心下不安,柔声安慰道:“明日一早我就去大理寺,看能不能让您和兰溪见一面,夫人先安心休息,务必好好保重。”
孟夫人已无力说话,只眼望着她,勉强蠕动双唇,无声表示自己听到了。
千灯出门时,听到屋外已响起脚步声,是那个男人领着大夫,迈过门槛,走了进来。
擦肩而过时,他转头看向千灯,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抿唇向她点了一下头。
千灯默然颔首,提灯越过他,匆匆离去。
大夫来到孟夫人床前,替她搭脉后,察觉不好,急忙查看她大睁的眼睛,见瞳孔已涣散,只能叹了口气,朝男人摇了摇头。
男人默然抬手,示意他退出,让随侍将他送走。
他在床前静静站了许久,一动不动。
孟夫人在最后的弥留中,看见了他站在昏黄灯光下的身影。
从血与火中拼杀出来的身躯,矫健伟岸,平肩窄腰,迫人的威势仿佛令一室的烛火都陡然炽烈起来,光华刺目。
“你终于……来了啊……”她喃喃呓语,不知道这是真的,还是临死前出现的幻觉。
他走到床榻前,单膝跪地,将她无力垂于床沿的手握住,低低道:“是,我来迟了。”
他一直派人暗地保护她,可没想到孟兰溪出事后,她会忽然消失在大理寺附近。
等消息报过来,他匆匆赶到搜寻时,发现零陵县主已找到了她。
只是如今变故难挽,她生机已逝,他也不再多言,只低低俯头望着她,喉口哽住,千言万语却难出口。
孟夫人竭尽最后一丝力气,抬手抚了抚他的面颊,艰难地自口中挤出两个字:“兰溪他……”
他毫不犹豫,一口应道:“我会救他出来。”
即使孟兰溪正因杀人重罪身陷囹圄,可他应得干脆利落,孟夫人目光中的忧惧便也慢慢消散,因为她知道他允诺的事情,肯定不会落空。
心下最大的记挂一松,她的神情与目光也朦胧起来。承受不住剧痛的身躯开始自我麻痹,胸腹的疼痛逐渐缓解,回光返照的最后时刻,降临到了她身上。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拉住了他的手,恍惚道:“县主……兰溪是喜欢……喜欢县主的,你帮帮他……让他……让他和县主在一起……”
跪在床前的伟岸身躯有了瞬间的微僵,那个被灯光温柔拥住的素衣少女,仿佛又出现在他眼前的黑暗中,令他有生以来难得迟疑,没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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