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灯录by侧侧轻寒
侧侧轻寒  发于:2025年10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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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问:“那,你自己心里是什么打算呢?”
千灯默然托腮,隔窗望着外面模糊街景,低低道:“我其实,并不想嫁人。我怕自己嫁出去了,这世上……就再也没有昌化王府了。”
太子握紧了手中河岸轴卷,盯着她幽微的侧面:“别傻了,零陵,难道你要当个老姑娘,一辈子守着王府吗?”
他没有说出更残忍的事实,就算她一辈子守着王府不肯出嫁,可一旦她死了,昌化王府也还是会彻底消亡,不可能长存于世。
千灯却固执道:“不瞒殿下,我想守住父祖的荣光,让昌化王府延续下去。哪怕我在家修行,做女冠子也好,只要我不离开、不出嫁,我的亲人们,就永远在我身边,昌化王府就永远都在……”
“可惜,普通人家还能过继孩子,可王府继承牵涉太多,朝廷必不允可的。”太子凝视着她决绝的面容,叹道,“零陵,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你祖父与父亲的荣耀与爵位,终究是要消亡的,你又何必坚持呢?”
“可是,我不甘心……”千灯抬手捂住自己温热的眼眶,喃喃道,“我父祖殒身换来的一切,怎能就此断绝在我手上?我这辈子……绝不愿躺在他们的余荫之下,虚度时光,浑浑噩噩过一生!”
外面风雨呼啸,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太子嗓音喑哑中似带着一丝哀恳:“这也没什么不好,我……还有父皇母后,都会保你一世荣华富贵,让你过得比任何人都好。”
他如此郑重的承诺,却只换来千灯的沉默。她将面容埋在掌中,纤薄的身躯微微颤抖,将所有的不甘与绝望都埋在无声的深长呼吸中。
少女削瘦的肩胛微突,在薄薄的素衣下,如茫然无望的颤动翅翼。
太子迟疑着抬手,想要轻抚她的脊背安慰她,可手悬在离她不远处,却又硬生生停住了,无法再接近。
许久,马车缓缓停下,悬在她背上的手也只能迟疑收回。
开化坊已至,王府外头的街道上污水倒灌,道路都已被淹没。
千灯深深呼吸,然后朝着太子勉强一笑,提起裙角就要下车:“多谢殿下,我这便回去了。”
太子示意她先等等,目光落在她的鞋子上。
千灯低头一看,也犹豫了起来。这双素锦千层高底鞋,还有身上的素罗裙,都是特为进宫觐见购置的,这才第一次穿。
想到王府如今的财务状况,她一时迟疑。
太子打起帘子,对随侍的卫兵吩咐了一声。卫兵见对面工部的人正在查看水渠,便让他们寻了砖头过来,在马车和王府门台之间依次摆下砖块。
璇玑姑姑落在了后面,千灯一手撑伞一手提裙摆,自行下了太子车驾,踩着水中依次铺开的青砖向前走去。
水大砖小,摆放不牢靠,她踏过几块后,身子一晃,裙摆顿时撒落下来。
“县主小心!”旁边工部一个小吏忙上前将她的裙角拉住,免得蘸到污水。
眼见他的手提得太高,露出了裙内一整双锦缎鞋子,就连包裹纤细小腿的素白袜边也显了出来,车内太子有些不悦,轻咳了一声。
身后工部官吏立即喝道:“孙录事,你那双脏手,也配提县主的裙子?”
都水监录事不过是个不入流小吏,那人吓得手指一松,赶紧点头哈腰赔笑道:“是,是,小人只是担心县主裙子蘸了水……”
话音未落,旁边有人涉水而来,抬手扶住千灯的手臂,轻声道:“县主当心些。”
正是于广陵。
国子监在务本坊,与昌化王府所在的开化坊是斜对过。他散学回来路过此处,刚巧遇到了县主。
太子的目光在他身上停了停,认出他便是于广陵,神情略沉。
但随即,他一言不发,对侍卫挥了挥手。
工部众人跟在马车后,随太子匆匆往城外而去。
而千灯在于广陵手臂上按着借了借力,跳到了王府台阶上。
素白裙裾飘飞,她打着伞回身对于广陵点头致谢。蓬松的发髻散了几缕下来,垂在她的脸颊边:“多谢于郎君,今日散学这么早?”
于广陵低头不敢直面她的风华:“是,国子监内沟渠堵塞,水倒淹到课堂了,因此今日中途便只能散了。”
千灯望着绵延不断的雨,低低道:“这场雨也不知道下到什么时候,城外堤坝都垮塌了,看来城中定有不少地方遭殃。”
于广陵尚未回答,与他一同前来、站在后方的另一个学子错愕问:“城外堤坝……垮塌了?”
千灯听他声音微颤惶急,便侧头望了他一眼。
这个相貌颇为清俊的学子,年纪和于广陵相差仿佛,就连身上那股略带抑郁的安静气质,也是如出一辙。
见县主注目,于广陵忙介绍道:“这是我至交好友,名叫简安亭,也在国子监就读。他的父亲是水部掌固,已经率人在堤坝上忙碌十数个昼夜未曾回家。”
简安亭急问:“不知垮塌的是哪段堤坝,可有人出事?”
千灯便道:“具体情形我不知晓,太子确是这般说的,他们正要去那边巡视灾情。”
简安亭立即转身,涉着没到小腿肚的水,向着城外而去。
“等等。”千灯看看城中漫灌的洪水,心下也十分担忧,便道,“我也去看看,你们稍待片刻。”
于广陵有些担心:“这,堤坝垮塌后必是一片混乱,县主您……”
“整个长安都要遭殃了,还在乎这点混乱?”千灯毫不迟疑道,“我换件衣服,顺便去看看祖父母陵墓。”

千灯换上男装,和于广陵赶到渭河边一看,洪水奔涌,低洼处已尽成泽国。
所幸昌化王陵墓在山腰高处,并未受暴雨侵漫,千灯仔细检查一番,才安心下山。
太子与工部的人正在堤坝上,可滚滚浊涛肆虐,无论扔了多少沙袋下去,都被迅猛湍急的水流迅速卷走,根本无法抢险。
“废物,这点缺口都堵不住!”工部众官吏见太子脸色难看,气得训斥下面的人。
孙录事自然不会让长官们动手,抡起鞭子便去抽打民伕们。
掌固简太平忙上前求情:“官爷,这连日暴雨,洪水太猛太急,堤坝实在是守不住,兄弟们已经尽力了。”
孙录事见他一个指调民伕的小吏也敢在自己面前冒头,一鞭子朝他脸上抽了过去:“没用的东西,朝廷给你派俸禄,你连个堤坝都守不住,还敢在太子面前辩解……”
眼看那鞭子就要抽到简太平的身上,中途却被人一手抓住,夺了过去。
抢走鞭子的年轻人正是简安亭,他拦在弓着背的父亲面前,冷眼盯着孙录事,那眼神让他心里发毛,不由倒退了半步。
工部官员示意将简安亭拿下:“大胆,你是何人,竟敢阻拦工部修筑堤坝?”
千灯赶紧上前阻拦,向着太子行礼:“参见太子殿下!”
太子与她再熟悉不过,见她身穿男装,又瞥过身后两个男人,哪还不知道怎么回事。
他有些无奈地抬手示意她起身,道:“你赶紧带他们回去吧,这里不安全。”
“是!”千灯应了,示意简安亭跟自己离开。
谁知简安亭不但不起身,反而跪在泥水中重重磕了一个头,大声道:“请殿下莫要责罚简掌固,他为了守住堤坝,已经十天十夜未曾下堤,食宿都在大堤上,寸步不离!实是天灾肆虐,人力不可为,可家父与其他民伕兄弟,未曾失职!”
太子抬头看渭河滚滚波涛,目光又扫过堤坝上这群浑身泥浆、疲惫不堪的民伕们,神情也不由黯然:“好,孤会酌情考虑,不会令你们无辜受惩处。”
“多谢殿下宽厚仁慈!”堤坝上人们冒雨跪了一片,尽是哀声。
等堤坝上恢复了秩序,太子又询问简掌固情况如何。
简太平伛偻着背,指着缺口道:“这口子已开,暴雨又一直不停,河流湍急,一时怕是填不上。如今只能继续守着,只求缺口不再扩大坍塌,待雨停水歇后再堵塞修整了。”
见父亲带人去疏导狂涌的水势,大概又要一番辛苦,简安亭也只能先跟着千灯和于广陵下了堤岸。
见他神情恍惚,于广陵有些担心,便与千灯商量,先送他回家。
两人都是出身贫寒,住在长安西南角落的永阳坊中,两家挨得不远。
因为替父亲磕头求饶,简安亭额头上和发间全是泥浆,便先回家清洗淤泥,换身衣服。
千灯跟着于广陵打马走过,一路看到坊间尽是被焚烧的焦墙颓垣,以及在暴雨中挣扎栖身的百姓们。
等到了于家,虽然心下已有准备,但千灯看见他们一家四口捡拾残存的断砖和焦黑的木头,在废墟上临时搭了个窝棚,一领竹席子用石头压在棚顶,勉强遮蔽风雨,心下难免凄恻。
千灯问于广陵:“你们一家在这里,如何度日?”
于广陵忙道:“我们已向族人求告,族老说,父母弟弟可暂时去宗祠住宿。”
千灯有些诧异,问:“那你呢?”
于广陵还没回答,窝棚中出来两个五十来岁的男女,看模样应该是于家父母。
他们拿着杆子去顶竹席子的凹处,生怕积水压垮了棚顶,一抬头看见儿子带着个不认识的少年郎过来,立即冲他嚷道:“快过来搭把手!你弟还在里面睡觉,枕头被褥都淋湿了!”
于广陵当着县主的面被父母呵斥,无措地看看千灯,赶紧红着脸应了,接过杆子将积水顶下去。
在哗哗的水声中,千灯看到棚内躺着个少年,他厌烦地捂住耳朵,缩起身子在潮湿的被褥内不肯出来。
而外面的于家二老对于广陵道:“这雨下个没完,你弟弟身上都起疹子了,我们这两日便住到族长家里去,你就去昌化王府借住吧。”
于广陵张张嘴,望向千灯,窘迫之下脸更红了:“这……不方便吧?安亭说我们可以去国子监申请寝舍……”
“有什么不方便的,听说其他人早都削尖脑袋去了,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憨呢?”于母戳戳他的额头,恨铁不成钢道,“这么多年了,族中从没照管过我们,这回为啥安排我们安身?还不是因为你如今要娶县主了!”
于父也附和道:“听说县主夫婿都授官的,最差也是六品,像零陵县主这样受朝廷重视的,五品也不是没可能!这了得吗?咱于家八辈子没出过五品官,你这要是成了,一步登天光宗耀祖,以后咱老于家宗祠供的就是你了!”
于广陵臊得只想找条地缝钻进去,他艰难转头去看千灯,却见她已经转身走到旁边水沟,濯洗自己沾满泥浆的靴子去了。
他暗松了一口气,却听母亲还在絮叨:“等你们成了,你放低身段,多哄哄县主,将来也提挈提挈你弟,要是能帮他也娶个县主郡主的,那咱家祖坟就真冒烟了……”
于广陵无奈道:“娘,八字还没一撇,县主夫婿候选人才济济,不一定会选中我的。”
“怎么不会?司天台的骆天师跟咱透过底了啊,宫里看中的就是你,你这八字,配县主那是……那是什么来着?”
“骆天师说你与县主命格极相适配,举世罕匹!”于父说到这里,又埋怨于母道,“说起来还怪你,当时广陵都快生了,你回什么娘家,结果路上动了胎气,提前生了!不然骆天师说,迟生三或五日,更是皆大圆满欢喜,是配县主无双的命格!”
于母不满地白他一眼:“那又怎样,我儿子这命相,已是绝顶上佳了,不然骆天师何必巴巴来烧冷灶,特意透露给咱们这好事?”
千灯沉默地抬手抚了抚自己的右眉,将这家人的嘀嘀咕咕丢在耳后。
洗净手抬头一看,简安亭不知何时也过来了,他换了件半旧但是洗得干干净净的衣服,湿漉漉的头发已经重新束好。
只是,他仿佛还未从之前的变故中抽身,面容暗沉,隐现青灰,勉强向她点头表示行礼,神情却一直晦暗。
千灯问:“还在担心你爹的安危?”
“不会,太子殿下都已经应允了,我爹……应该没事的。”简安亭木然说着,目光虚浮地望着于广陵许久,才似慢慢醒悟过来,恍惚的声音渐渐平静下来,“多谢县主相助,不然的话,我爹……我全家,都完了。”
“只是随手为之而已。”千灯甩掉靴上水珠,道,“何况令尊已殚精竭虑,有功无过。若是处罚他,未免说不过去。”
天色阴沉,城阙荒芜,灰黄一片的天地间,她不施粉黛的面容素辉皎皎,一双明灿的眼睛仿佛可代替被阴翳遮挡的太阳,照临面前这晦暗的世界。
简安亭低下头不敢看她,只俯身冲着她深深揖拜,许久,不曾直起身子。
于氏族人过来帮于家父母搬家,些许家当放在独轮车上,于父推着,于母扶着,于弟打着呵欠跟着走了,留下于广陵抱着一个小小包袱,默然立在家宅废墟前,无所适从。
许久,他回头望向千灯,尚未开口,耳根已经通红,埋头讷讷道:“县主,我……”
千灯见家人都已抛下他了,便道:“若于郎君不嫌弃,便到我府上暂宿几日也无妨。反正金堂正带人整修屋宇,让他们多收拾一间出来,亦是举手之劳。”

于广陵住进王府后院的梅苑没几日,宫里的内侍便来昌化王府授礼。
千灯目前的八个夫婿候选,白天不是要去衙门当值,就是要在国子监读书,唯一能齐聚的时刻,只有下值与散学后的夜间。
按例,县主与夫婿应当一起聆训,璇玑与璎珞两位姑姑商议后,以纱屏隔开内外堂,千灯在内,八人在外,不使杂处。
看看天色已经昏暗,千灯带着侍女往正堂而去。在门口与匆匆走出来的璇玑姑姑差点撞个满怀。
一见她到来,璇玑姑姑急将她引到一旁,低声道:“县主,今晚讲礼怕是会不睦了!”
千灯一壁顺着游廊走去,一壁问:“怎么了?”
“我刚在后堂布置,看到咱们这八位夫婿候选人剑拔弩张的,好像在闹矛盾,我听着大家不满的好像是……于郎君。”
千灯略一思索,问:“骆灵台在宫中给我批的命,被传出来了?”
“是,如今外头有传说帝后属意于广陵,其他郎君或许对此有了芥蒂……”璇玑姑姑担忧道,“县主你看,咱们是不是该好生安抚诸位郎君?毕竟,于郎君在后院与他们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怕是会难以处身……”
“该来的总会来,要是连这点小事都承受不住,他凭什么脱颖而出,进我们昌化王府?”千灯毫不在意,掠掠鬓边发丝,往暗潮涌动的正堂走去,“我可以收留他,给他容身之所,可这事儿,我帮不了他。”
既然他受到宫中重视,有希望成为最终的赢家,那就该自己去应对这个局面。
毕竟,她的夫婿之位,没能力担得起,又何必奢望?
尚未接近正堂,里边的响动已经传到她的耳边。
商洛这个小少年还不懂隐藏心思,声音中满是郁闷之意:“所以县主真的要许配给于大哥了?那我们呆在这里不尴不尬的,还要听三年训,算什么身份呀?”
薛昔阳盘腿在案前抄着宫训,唇角含着一丝嘲讽的笑意:“那你可以先回家。”
商洛撅起嘴,悻悻道:“才不要!我赖也要在这里赖下去……至少,赖到我爹回来!”
薛昔阳笑了笑,拉长的声音显出些许嘲讥之意:“别担心,三年时间还长着呢,鹿死谁手尚未可知。毕竟,什么天命啊,相格啊,都抵不过县主自己的心意。”
纪麟游哈哈一笑,说:“更何况,依我看来,命格之事,纯属虚妄之说,理这些干什么!”
孟兰溪的声音从旁传来,原本清澈的嗓音中,此时带着一丝微冷寒意:“是,子不语怪力乱神,这种虚无缥缈的事情,只有市井之人才拿来做荒诞之言,有识之士怎会相信这种无稽之谈?”
而晏蓬莱单手支颐,抚着手中《黄庭》,颇为郑重道:“不然。司天台的骆灵台对命格之事研究颇深,我曾见他推断陌生人八字生辰,十有八九都能言中,命理玄学不可不信。”
他轻衣缓带坐于灯下,晕光中仙姿缥缈,因为面容太过昳丽,与世俗仿佛隔着云端,说话都有些渺茫的恍惚感。
众人与这个修玄的清冷仙子难免有些隔阂,都未搭话。
孟兰溪将手中宫训摊开,仔细研读,不再参与这个令人不快的话题:“总而言之,人得掂量掂量自己,能不能担得起县主夫婿之位,压得住这命定的相格。”
商洛吐吐舌头,悄悄对身旁时景宁道:“原来兰溪哥哥也不像表面那么朗月清风啊。”
时景宁神情有些黯然,翻阅着自己手中的食谱,道:“无所谓他人如何,能得县主收留栖身,已是我等大幸,三年之后究竟如何,我不敢贪图。”
商洛还是少年天性,看着食谱立即被吸引走了注意力:“景宁哥,这个点心看起来很好吃,明天要做吗?”
“嗯,县主喜欢木樨香,我想给她做一双蟾宫玉兔饼……”
商洛心向往之,正想求他也给自己一个尝尝,眼见廊下人影姗姗而来,纱屏后灯光点亮,隐约透出那条他们早已熟悉的纤薄身影,映在云海仙鹤屏风上。
薄烟般的纱屏遮住了她明艳的容颜,却未能遮掩她纤袅的姿态。
堂上的男人们纷纷起身,看到彼此各怀心思却昭然若揭的眼神,又各自垂眼掩藏,只默然向纱屏后的千灯行礼。
她明明离他们不过咫尺,这咫尺屏风却仿佛是一片云海,一道苍穹,一个天涯。
千灯在纱屏后向他们颔首还礼,透过轻纱看了看外间,其余人都已到齐,唯有于广陵和金堂不在。
她微微扬眉,有些诧异。
于广陵沉稳淡定,从来不会迟到,今日怎么延误了?
却听外头脚步杂沓,金堂气急败坏的声音传来:“于广陵,你听到没有!”
“是,我听到了。”于广陵声音低低的,带着一贯的恭顺。
所有人都知道,于父沦落,于母多病,若不是与金家有七拐八弯的关系,常年受金家救济,他家根本无力供他读书,更不可能进国子监。
只是金家万万没想到,找来陪读的这个附庸,如今却因为大好机缘而一飞冲天,眼看就要将正主儿挤下去了。
金堂自然愤恨至极,咆哮的声音隔着门窗都清晰可闻:“要不是我家,你爹早被流放三千里,你娘也早已病死了!这些年你们受了我家多少好处,现在你想抢县主,我告诉你,没门!”
这声音,声嘶力竭几乎破音,显然已经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失了理智。
千灯皱起眉,看了璇玑姑姑一眼。
璇玑立即转出纱屏,穿过堂上神色各异的郎君们,走到廊下叱问:“宫使训导即将开始,何人在此喧哗,不顾礼仪?”
金堂见璇玑姑姑过来训诫,只能强行控制自己,愤愤咬住了下唇,别开头偏向一边。
而于广陵默然向着璇玑施了一礼,低头走进堂内,在角落坐下了。
尾随其后的金堂怒气难消,压低了声音,狠狠丢下一句:“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做你的春秋大梦!走着瞧吧!”

第八章 人到齐了
宫中来的授礼官是个年岁颇大的老黄门,中气不足,讲的又都是陈词滥调,众人都有些昏昏欲睡。
训礼尚未完毕,猛听得门窗震响,风雨大作,好不容易停了半日的雨,又瓢泼似下了起来。
风雨交加中千灯送走老宫使,见其他人也走到了门口,便问:“几位郎君如何回去?”
晏蓬莱手持一把油纸伞,面露难色,原本清扬的眉宇结着一层忧虑迟疑。
纪麟游打量那纤细的伞骨,问他:“晏兄弟这伞,怕是承受不住吧?”
尤其,还要顶着疾风骤雨,穿越小半个长安。
“伞破了倒无所谓,只是我所住的兰陵坊沟堑众多,前日刚有人大白天踩进水沟中,差点送命。如今我入夜后跋涉,这……岂不是要滚一身泥?”
八水绕长安,原本是极佳的地势,可如今堤坝垮塌,一时竟生了危机。
千灯看着晏蓬莱因清瘦而显得仙气缥缈的身影,一时也担忧起来——这神仙般光彩璨然的郎君,若是大半夜掉水坑里,破了相或折了手脚,岂不是整个长安的姑娘都要心碎?
而孟兰溪则披好带来的油绢衣,向千灯告辞后,在夜雨中沿着街道回家。
晏蓬莱握着自己的伞,还在迟疑之际,旁边门房叫声忽然传来:“不好,孟郎君摔倒了!”
众人快步走到大门口,朝外一看,滂沱夜雨中,孟兰溪正扶墙站起,斗笠落地,油绢衣残破,雨水淋湿了他全身,狼狈不堪。
纪麟游将他搀扶回来,在门房中坐下,查看他的伤势。所幸只是扭了脚踝,手上有些擦伤,并无大碍。
时景宁与他身材相差不大,回去给他取了套干净衣服换上。
“下雨天留客,看来孟郎君今晚是回不去了,不如先在这边宿下吧。”璇玑姑姑劝他道。
孟兰溪披散着湿漉漉的乌发,抬眼看向千灯,那双如蒙着江南雨雾的眼中,在灯下水光莹润:“这……区区小伤,叨扰县主,会不会不太好?”
反正后院人已经够多,千灯不在乎多一个少一个,便道:“无妨,孟郎君尽可在后院找个合心的地方住下。”
纪麟游寻出跌打药酒递给孟兰溪,笑道:“孟兄弟,我所住的菊园旁边有个地方,种着数棵茶花,还有一泓清泉流过,名叫猗兰馆,我想孟兄弟若是在其中取水烹茶,定是顶顶好!”
孟兰溪点头,含笑朝千灯行礼:“那便多谢县主了。”
晏蓬莱也收了伞,顺理成章道:“请县主也允许在下选一个清净些的地方,可以诵经看书即可。”
商洛立即说:“我知道我知道,东北角池塘边的照影轩,那里青石苍苔,又紧邻隔壁寺庙,暮鼓晨钟清晰可闻,你坐在廊下还能看见水中塔影,肯定如仙境中的仙人!”
晏蓬莱一听便颇为心动,立时应了。
于是,不论什么理由、什么途径,总之兴元初年九月,零陵县主白千灯的后院,八个未婚夫候选人齐聚,共度了暴风雨中的第一夜。
只是当时,所有人都还不知道,这是所有血雨腥风的开端。
理所当然的,零陵县主的未婚夫候选人齐聚王府后院,又引发得市井流言纷纷。
从东市到西市、自街头至巷尾,无不津津乐道八个男人聚集在零陵县主后院的风流韵事。
有人直呼看不下去:“啧啧啧,揽美色于王府、聚群男于后院,真是世风日下啊……”
有人挤眉弄眼:“前几日你们还在感慨县主不易,依我看来,如今这局面,这位零陵县主倒是干脆敞亮嘛!”
“不愧将门虎女,这作派,比之几位开府的公主也不输了!”看客们闲着无事,个个口沫横飞,“另外,诸位,都说零陵县主是六亲无缘克夫相,如今六亲确是无缘了,十个夫婿也已少了两个,你们猜,最后能抱得美人归的究竟是谁啊?”
“嘿,还抱得美人归,是命重要还是县主重要?我要是候选者,我早跑了!”
“跑什么跑,你瞧瞧那位首富公子金堂,声势浩大就进了王府,光嫁妆……不,行李就有一百二十抬!我已经押他了!”
“我押的是晏蓬莱——各位都懂的,实在是我若不押这位全长安最貌美的郎君,我家娘子不给我饭吃!”
在哄笑声中,却有几个声音比其他人都更高一些:“于广陵!”
“对,定是他了,我已经押了全副身家,不是于广陵我就去跳渭河!”
见他们成竹在胸的模样,旁边众人连忙打听:“这位于广陵有何能耐,为何最近盛发赌坊这么多人押注他?”
“嘘——听说啊,杞国夫人薨逝,候选人又一死一徙,之前司天台所做的六亲无缘克夫之说是坐实了,准得不能再准。而司天台推荐的只有一个人,也就是那位——”
众人脱口而出:“凭着命格入选的于广陵!”
“不错,司天台断言压得住县主克夫命的,必是于广陵!”一众赌徒信心满满道,“听说这消息私下早已传开了,县主的后院啊,如今有七人已心碎了!”
“这还得了,别人不提,那位金堂少爷,岂能轻易忍下这口气?”
“山雨欲来,情场即战场,我看啊,零陵县主立誓守孝,婚事再拖三年,又要演出无数事情来!”
好事者在街头巷尾议论,一时热度又开创了新高。
而国子监内,暴雨不断,决堤后河水倒灌,国子监内涝不断,学堂内根本无法讲学。
一众学子闲着没事干,津津乐道的便是于广陵与金堂的恩怨,气得金堂当众发疯,被夫子撵出去后,又跑到了对面酒楼买醉,一时成为笑柄。
夫子们忧心忡忡,怕年轻人心散了,以后收不回来。一群人商量着,干脆给学子们找点别的事情做做,经史射御不行,礼乐总可以搞起来吧?
于是,祭酒亲自出面,到太常寺找雅擅音乐之人,前往国子监中讲学。没想到,名闻天下的太乐丞薛昔阳竟爽快应承了,并于次日携琴到访,给学子们开一堂雅乐论说。
听说是太乐丞亲自过来授乐理,众人自然趋之若鹜。唯有于广陵听到这个消息,却迟疑着考虑是否要找个借口不去听讲。
“为什么不去?难道就因为他与你一样是县主夫婿候选人?”简安亭不由分说,将他拉起往乐堂走去。
于广陵推拒着,迟疑道:“可,我过去,必定会遇到金堂吧……”
简安亭皱眉:“难道你以后,就这样一直躲着金堂?”
于广陵有些茫然失措:“我不知道……我爹娘落魄,若是没有金家接济,我怕是已在街头跑腿卖浆,起早贪黑只为糊口。金堂他……他说的都是事实,金家确实对我恩重如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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