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麟游一个箭步冲上去,一脚踹开门,将门内的身影拉住,喝问:“郑君山?”
话音未落,他将对方扳过身来,定睛一看,不由得错愕:“孟兰溪?”
千灯此时也已经到了门口,见被纪麟游抓住了手臂拉出门的人,正是孟兰溪。
他一贯清皎出尘的面容上,此时满是惊惶神色。
千灯的目光从他的面容下移,牙白的衣衫上溅着几滴墨汁,黑色墨滴中还夹杂着两痕血迹,而他的手中,正抱着一个颇为沉重的石砚,上面墨痕与血迹宛然。
显然他身上的墨迹与血迹,正是沾染自这个砚台。
千灯目光扫过他的身躯,又转向后方室内。
室内狭窄,一桌一椅一床一柜已显局促,桌前空地上,一个身穿青衫的学子面朝下扑倒在青砖地上,脑后被击打得鲜血淋漓,衣领被血浸湿了一大块,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那趴伏于地的姿势,让千灯蓦地想起了死在血泊中的于广陵,目光不敢置信地又转向了孟兰溪。
孟兰溪面容惨白,一把丢开了手中的石砚,喉咙发紧道:“县主,我……我是被人设计引来的……”
没等千灯开口,身后的金保义探头一看这般情景,已经大叫出来:“来人啊!杀人了!出人命了!”
他认得孟兰溪,知道他是于广陵之死的另一个嫌疑人,因此吼得中气十足,幸灾乐祸急不可耐。
外间学子们听到吼声,顿时都涌了进来,一看屋内情形,皆是大哗:“君山?怎么了这是……这是谁干的?”
与郑君山关系最好的学子赶紧奔过去,着急忙慌要将郑君山扶起来,谁知地上鲜血滑溜,他竟摔在了血泊中,顿时染了一手血与墨,吓得他举着手惊叫起来。
后方赶上来的简安亭立即将他手拉住拖了回来,急道:“别把现场弄乱了,官府还要来勘察的!”
纪麟游赶上一步,见他拉得及时,尸体并未被碰到,才松了一口气,示意简安亭赶紧将这学子拉出去,一边将室内所有闲杂人等摒出,免得他们破坏现场痕迹。
待到室内只剩了他与千灯、孟兰溪、金保义,纪麟游才走到郑君山身旁,抬手在他脖颈上按了片刻,确定没有脉搏后,才回头看向千灯,摇了摇头。
千灯声音微冷,对外面学子们道:“麻烦让门房去大理寺通知一声,调个仵作过来国子监这边。”
有几个学子应了,慌忙转身跑去叫人。
一直呆立的孟兰溪如梦初醒,赶紧辩解道:“县主,我被人陷害了!我是刚刚在旁边听到有人呼唤‘县主’,声音古怪,又见这边门虚掩着,所以过来看看情况,谁知我刚一推门……”
他说着,抬手一指门框上面,急道:“砚台就从上面掉下来了,差点砸到我。我一伸手接住,才看到上面全是血,和……和面前的人差不多。我当时慌极了,又听到有人进来,不知该躲起来还是立即跑出去……”
金保义一声冷笑,打断他的话道:“居然有这么巧的事情?人被杀了,凶器从天而降,你就刚好拿到了?”
孟兰溪神情极为难看,辩解道:“推门有东西掉下来时,下意识自会抬手接住,这……这是人之常情。”
“可是,之前于广陵死时,你就有嫌疑!而这个死者,刚好说自己知晓真凶,如今他死在你面前,你又手持凶器,这也是人之常情吗?”
孟兰溪无可辩驳,只能望向千灯,唇色惨白微颤:“因此我才说,是有人陷害我,故意引我入彀,请县主明鉴!”
他一贯清灵秀逸,通身总有股疏淡的气息,可此时因为惶惑,早已荡然无存。
千灯望着他,顿了一顿,吩咐纪麟游:“去看看门框上有没有痕迹。”
若是确如孟兰溪所说,他手中的石砚是门框上掉下来的,那么这上面又有血又有墨,门上必会留下痕迹。
纪麟游应了一声,拖过椅子站到了门边,看了看门框上方,皱起了眉。
金保义一看他那表情,当即问:“如何?”
纪麟游抬手在门框上摸了一遍,摊开手掌给他们看。
他的手上,只有灰迹,并无任何墨与血的痕迹。
孟兰溪不敢置信,脱口而出:“不可能……它明明是从上面掉下来的!”
千灯微皱眉头,抽出随身的帕子递给纪麟游。
纪麟游接过帕子,在门框上方仔细擦了一遍,展示给众人看。
雪白的帕子上,依旧除了灰尘,什么也没有。
孟兰溪脸色煞白,倒退了两步,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见他动弹,纪麟游还以为他要逃跑,立即跳下椅子,将他按住抵在门上,不许他动弹。
“县主……”孟兰溪被靠门压制着,却固执地回头,死死盯着她,目光中既有哀恸又有万千委屈惊愕,似要穿透帷帽的薄纱,直刺她的胸臆。
千灯默然垂眼,避开了他的视线。
见她站立的姿势僵直,身旁有人搬了把凳子过来,低声道:“县主,坐一会儿吧。”
她转头看去,见是简安亭,他将那个扰乱现场的学子拉出后,又返回来了,默默望着郑君山的尸身,脸色苍白。
她向他点了一下头,坐下歇息一会,听简安亭声音有些恍惚地问:“君山之死……和广陵有关系吗?”
千灯知道他和于广陵在国子监中是最为要好的朋友,虽然感觉有些悒郁,还是勉强应了一声:“目前,一切都还难说。”
简安亭默默点了一下头,转身出去站在屋外,与众学子一起静待衙门的人过来。
千灯托着额头,目光无意识地扫过他离去的身影,看到他青衣下摆有潮湿的痕迹,与上半身的颜色有些差异。
她看看窗外天色,暗自思忖这是什么原因导致的。
纪麟游拉着孟兰溪,将他按在椅中示意他不要动,走过来询问千灯是否要先离开。
毕竟,堂堂县主坐在凶案室内,颇不合适。
千灯摇了摇头,心想,于广陵死的时候,她早已在旁边守候过了,还有什么合适不合适的呢?
纪麟游见她的目光似有若无地望着简安亭,便问:“怎么了?”
“你看他衣服下摆。”千灯随口道。
纪麟游顺着她的目光一看,道:“他适才不是拉人起来嘛,手上沾了墨去洗了吧,衣服湿了?”
但再一看,又有些疑惑:“半干不湿的,不像被水打湿的,倒像是受潮了似的,怎么搞的,衣服没晒干就穿上了?”
虽然有些奇怪,但如今他们面前还摆着一具尸身,两人也并未详加谈论。
大理寺的人来得很快,不多时,仵作就带着一应验尸家什过来了。
“死者男,年可二十许,身材消瘦,体型中等。后脑枕骨有多次重击痕迹,疑为致命点,伤口与现场带血石砚相匹配……”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孟兰溪那握过石砚、染了血与墨的手上。
孟兰溪紧紧攥住自己脏污的手,紧抿双唇,一声不吭。
背后伤痕诊断完毕,仵作示意差役上来,将尸身翻过来查看。
尸身一经翻开,旁观众人顿时大哗。
就连一直静坐观看的千灯,也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因为,面朝下趴伏着的死者,被肩膀压住的右手下,赫然留着一个扭曲的字。
那字凌乱且无力,显然是死者受击之后,在濒死的状态中,蘸着地上的墨汁和自己的血留下的。
虽然那个字潦草不堪,也被临死前痉挛的手指抹得有些模糊,但依然可以辨认得出来,那是一个“兰”字。
兰,孟兰溪的兰。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孟兰溪身上。
“不可能……不可能!”一直勉强维持平静的孟兰溪,此时终于崩溃了,剧烈挣扎着,想要摆脱控制,亲自去看一看那个字。
可大理寺的差役哪容他上前,一脚踢向他膝弯,他整个人便被按倒跪在砖地上,再也挣扎不得。
“看来,如今证据确凿,人证物证俱在,甚至还有死者临死前留下的线索,这是铁案如山了!”金保义当即大声道,“依我看,孟兰溪杀害郑君山,必定和于广陵之死有关!”
孟兰溪神情已近崩溃,却依旧坚持道:“那石砚,是门上掉下来的,有人害我!”
千灯问:“你说,是听到屋内有人在说县主,你才过来查看的,既然如此,你进入房间后,可发现里面有人么?”
“我……我不知道。”孟兰溪竭力回忆当时情形,可事发突然,他又在极度慌乱中,根本无法彻底想起当时具体的细节,“我就是推门进内,然后接住了凶器,看见了趴在地上全身是血的郑君山,外面又……又有人过来了,我一时惊吓,所以才赶紧带上门,想躲起来。”
“你关门进屋后,我们随即便赶到了,而很明显,当时屋内只有你一人。”千灯说着,示意差役,“去查看一下窗户。”
国子监寝舍简陋,出入仅有前面一门,后面一窗。
布置更为简单,左侧一张窄窄的木板床,右侧一个衣柜和两个叠起来的箱笼,窗下一张书桌,所有一切一目了然。
衙役们检查了窗户,又将床下东西搬出、打开衣柜仔细搜索,甚至连箱笼都打开搜了一遍,所有地方都未曾发现凶手藏身之处。
“屋内无人藏身,窗户是由内闩住的,如果当时屋内有其他人,只能从门口出去。”
换而言之,孟兰溪所谓的听到声音被引进去的可能性,也并不存在。
“带走吧,与金堂一起,等候会审。”大理寺丞挥手示意。
知道自己已经百口莫辩,孟兰溪放弃了挣扎。他伸出双手任由衙役将自己的手锁住,只是被铁链拖走的时刻,他回过头,看向了千灯。
隔着雾翳般的帷帽薄纱,她看不真切孟兰溪的目光,但他的声音喑哑传来,自她的耳而入,震颤她的心扉——
“县主,不是我。我不会这样杀人。”
事情似乎解决了,可又似乎依旧沉在一片迷雾中。
回到王府中,千灯依旧是心事重重,耳边孟兰溪的声音一直在回荡,挥之不去。
“我不会这样杀人。”
他说得对。在遴选当日第一次见面时,她便清楚地知道,他能不动声色设局,将其他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他这般手段,难道真的会以这样狠辣又直接的手法,去一再杀害同窗?
她心绪烦乱沉重,起身向后院走去。
踏着淅淅沥沥的雨,顺着游廊一路行去。雨声打在扶疏花木上,细密而轻微,夹杂着一声“此事当真?”的惊讶询问。
她抬眼一看,前面正是时景宁所住的榴花山房,一群人聚在此处品尝点心,商洛正绘声绘色讲述今日国子监中发生的事情。
就连晏蓬莱这个不问世事的仙子,都难免被这两桩血案震惊,皱眉询问:“所以,郑君山不小心看到了孟兰溪杀害于广陵,想要趁机交换好处,而孟兰溪就先下手为强,将他给……杀了?”
商洛点头,神情有些黯然:“唉,可是我觉得兰溪哥……孟兰溪他平时看起来,可不像是这样的人啊。”
“别傻了,像与不像都是外表,人心险恶,谁能知道真心呢?”薛昔阳慢悠悠说着,抬眼看见走过来的千灯,脸上便十分自然地露出了笑意。
“县主。”众人齐齐起身,向她行礼。
千灯朝他们略点了点头,心情有些沉重地在厅中坐下。
于广陵死了,金堂与孟兰溪下了大狱,如今站在她面前的,只剩了五人。
时景宁呈上托盘,一股桂花香气扑鼻:“县主,这是我新做的蟾宫玉兔饼,你尝尝看是否合口味?”
千灯其实并无胃口,但见他做得精致用心,小饼上金色的桂树与白色的玉兔栩栩如生,煞是可爱,便接过来咬了一小口。
在满口的木樨香中,她心情稍加平复,向时景宁微微颔首。
时景宁在她身旁坐下,担忧地问:“听说县主亲自去国子监了,孟兰溪与金堂也都下狱了,那……究竟谁的嫌疑更大呢?”
千灯捏着小饼,沉默着难以开口。
商洛抢着说:“现在肯定是兰溪哥了!我听说,张老丈也去官府上报了,加上兰溪哥这次的事,金堂哥的嫌疑已经快洗脱了!”
众人好奇:“张老丈是谁,他去官府上报什么?”
“他是我们国子监的杂役。金堂哥说自己扔匕首的时候,张老丈发现拢草叶的竹钉耙不见了,怀疑被水冲沟里了,正下水寻找时,从树丛后隐约瞥见了金堂哥身影,还听到了一声嚓响——你们都知道的,金堂哥穿的衣服最亮眼了,金丝银绣的,整个国子监就他一人,张老丈不会认错的!等金堂哥离开后,他上岸时,看到台阶青石上多了一道新的白口子,应该是金堂哥丢匕首时划出来的,不过天天下雨水很浑浊,他没看到水下那一级阶上有没有匕首。”商洛小小年纪爱听说书俗讲(注1:唐代流行的一种说唱艺术),讲起学院琐事来也是绘声绘色,“张老丈说他当时不知道那是什么,直到后来听说金堂哥将匕首丢沟渠里,才恍然大悟,自己当时听到的那声响和青石的痕迹应该可作证明,才赶紧趁大理寺的人过来时,上报此事。另外……另外还听说……”
“什么,你赶紧说!”
“张老丈还说,在金堂哥离开后,兰溪哥曾在河边走过,在水边逗留了一段时间,好像还下水洗过手……不过张老丈没过去看,后来也没在水里发现匕首。”
薛昔阳凉凉道:“所以,孟兰溪究竟是去采草药的呢,还是下水摸匕首的呢,就没人知道了。”
时景宁望望千灯的脸色,见她一直沉默,便小心地问:“所以,金堂的嫌疑又洗清了一桩,而孟兰溪的嫌疑又多了一层?”
商洛用力点头,转头看千灯,问:“县主觉得呢?”
千灯静坐许久,将小饼吃完又喝了半盏茶,才低低说:“我还不知道。我只希望真相大白,不要令无辜者蒙冤,也不要放过有罪的人。”
那一夜,千灯与往常一样,依旧睡得不安稳。
“灯灯,嫁给他……带他回家!”
在父祖化为飞灰而散时,母亲胸口淌血指着前方,她临终时喉口中拼命挤出的嘶哑遗言,在耳边一再回荡,久久不息。
暗夜中,千灯从噩梦中醒来,紧抱着布老虎,竭力平复自己的喘息。
守夜的珍珠被惊动,过来看见她冷汗涔涔的模样,知道又发噩梦了,柔声道:“县主再睡一会儿吧,才四更不到呢。”
千灯将面容埋在布老虎的怀中,紧闭着眼睛,却再也睡不着了。
她起身到灵堂,为母亲焚香祝祷,抬手在灵位上轻轻摩挲着,恍惚问:“娘,你走的时候,指给我的人,究竟是谁?”
只是世事这般残酷,她独居于府中守着家人,纵使亲人入梦,也只有痛苦绝望,而母亲从没有给她指出那个人是谁。
而如今变故又生,母亲指过的人,转瞬消失了好几个,自尽的、被杀的、杀人的、嫌疑的……
六亲无缘,刑克夫君。
母亲去世那一夜,那十余个影影绰绰站在黎明天光中的人,就像一个个终将隐匿的虚影,最终都将消亡于无形。
她打了个冷战,抬头看向帐幔后母亲的棺木。
黑漆棺木阴沉沉的,沉默地横亘于后堂。
母亲的墓穴还在清理整饰,等到百日之期,便是她离开家,与祖父、祖母、父亲长眠地下的时候。
到那时,这世上,这昌化王府,便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她只觉得冰冷的恐惧渐渐蔓延自全身,动弹不得。
可是不行啊,千灯,你已经是昌化王府唯一的血脉、唯一留存于世的痕迹,若你也颓丧衰竭,那么白家这一脉,就真的要在这一刻便断绝了。
“白千灯,别把人生浪费在无用的悲苦之中,好好想一想自己如今应该抓住的,是什么东西!”
那日临淮王的冷冽告诫,似乎还在耳畔回响,让千灯悚然而惊,后背冷汗涔涔。
她抱着母亲的牌位,在脸颊上贴了贴,挺直了脊背站起。
是,她如今最重要的事情,不是沉浸于悲伤,不是哀悼逝去的人,而是查明真相,为她自己、为昌化王府,洗清屈辱,还击流言。
她不能屈服于命格天定。
不能信她眉上的一个疤痕,就会改变自己的、亲人的、无数人的命运。
千灯到书房坐下,给皇后写了一封奏表。
因她是涉事之人,又对此事及有关人等知晓最为深切,故此恳请帝后无须为她名声着想,请大理寺务必彻查未婚夫候选人之死,王府定当全力配合,务求真相。
让人将奏表递去宫里后,她看看天色未明,便起身取了双枪,练习了两趟祖父传下来的枪法。
等到清洗完身子用完膳,她伏案为母亲抄了十余页经书后,宫中的回复也下来了,皇后批复潦草,只有寥寥数字——
勿忧,大理寺已连夜结案,无损昌化王府。
千灯顿时错愕,不知大理寺怎会如此迅速结案。
前日于广陵去世,金堂被捕,昨日郑君山被杀,孟兰溪下狱,今日一早,大理寺居然已经结案了?
知道朝廷这是为了保护她和王府的名声,不欲声张,因此私下尽快结案。可预想中的证据、证人、传讯、会审流程都没有,案情如何确认,凶犯如何判定?
千灯捏着皇后手谕,有心想要进宫问询。可如今长安匪患水灾,百废待兴,她府中这点事没理由一再惊扰宫中,只能让人先去大理寺打听,看看究竟有何动静。
片刻不到,门房老吴回来禀报:“听说是宫中催促,于是大理寺高少卿结合前后两桩案子的证据,再加上孟兰溪昨夜亲口招认不讳,事实清楚,证据确凿,已经判了孟兰溪为杀人凶手,马上就要张榜宣告了!”
千灯立即霍然起身,来不及问府中马车是否修好,抓过帷帽吩咐人备马,带上两个护卫便直奔大理寺。
大理寺门口,獬豸威严蹲踞,差役镇守黑漆衙门。
往日别人避之唯恐不及的门前,今日却聚拢了许多闲人。
几个衙役正在刷浆糊张贴判榜,挤在榜前的人翘首以盼,后方的人急不可耐,连声问:“是零陵县主夫婿那个案子吗?凶手是谁?”
“究竟是金堂还是孟兰溪?可急死我了,我押了孟兰溪足足两贯呢!”
“才两贯,你就知足吧,老子押了于广陵三十贯,血本无归!”
“哈哈哈我押的是纪麟游,习武出身能打能扛,别人全死光了他也毫发无损!”
就在一片喧闹中,公告刷满浆糊,差役们捏住四角抬起,眼看就要贴到墙上去——
“住手!”就在此刻,一匹马冲到大理寺门口,在人群外停下,一个女子喝止的声音响起。
千灯从马背上跃下,随行的侍卫替她将人群分开。
衙役们见她一身素白,戴着帷帽,但那通身气派绝非普通人,不觉都停下了手中张贴的动作。
“大理寺张贴布告,何人阻拦?”
“并非阻拦,只是请各位稍等一等,毕竟此案与我昌化王府大有关联。”千灯气息还有些不稳,尽量和缓道。
有个衙役在国子监见过她,试探问:“这位可是……零陵县主?”
侍卫立即道:“正是我家县主,你们这告示,还是先别贴了!”
衙役们正在犹豫间,千灯又道:“烦请通禀一声,我要见你们高少卿。”
衙役们面面相觑,倒是把糊好浆糊的公告先搁下了。
有人道:“此案我们高少卿已经办结了,犯人也如实招供了,连圣人都赞我们衙门处理利落,效率有加……”
千灯见他们不愿帮自己,便径自走向门房:“烦请通禀一声,我要见你们高少卿。”
门房们早已听到外间动静,此时各自袖手缩头站着,面露无奈之色:“县主请回吧,高少卿怕是不愿、不能、也不会见你。”
“为何?”千灯微皱眉头。
有个年轻点的门房笑了一声,说:“县主去打听打听嘛,高少卿已不在衙门中了。”
千灯微皱眉头,正在思忖是什么意思,寺丞聂和政已顶着青黑眼圈匆匆出来,对她一拱手,哀求道:“县主还是回去吧,为了此案,衙门上下折腾一宿没睡,高少卿一把年纪了,还拖着虚弱的身体连夜审讯。幸而熬到凌晨,犯人终于交代,一大早案卷上呈御览,圣上当堂嘉奖,这案子不就了结了吗?县主还要翻什么浪呢?”
说到后面,他眼中怨气弥漫,已经和语气一样掩不住了。
千灯道:“我知道贵司上下辛苦,但这是人命大事,岂可因辛劳、因上头压力而仓促问责,置真相于不顾,制造冤案?”
聂和政声音也变冷了:“不知县主为何觉得我们查出的不是真相?那孟兰溪杀人,被您和诸多人当场撞见,凶器就在手中。还有死者留字指认,证据确凿,线索齐备,如今县主说不是他,那么请问真凶又是谁?”
千灯一时无言,抿唇沉吟片刻,问:“孟兰溪昨夜真的招认了?承认自己杀了人?”
“是,白纸黑字,清楚明白,有签字有画押,作案动机供认不讳,一应作案过程条理分明,否则我们如何敢就此结案?”聂和政摊开手,表示坦诚的同时,也拦住她进大理寺的道路,“县主明鉴,我大理寺上下呕心沥血披肝沥胆,可都是为了给县主一个交代,如今宫里朝廷都点头了,您若横生质疑,我等可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人命关天,就算你们是为了本县主着想,可案情尚不清楚,仓促宣告结案,我认为不可!”千灯抬手推开他的手臂,就要迈步进衙门去。
寺丞坚持阻拦,道:“就算你是县主,擅闯衙门也是违抗朝廷律条,还请县主自重,及早回府。”
旁边门房也上来拦在门口,虽然不敢抬手推搡她,但那副结成人墙捍卫大理寺的模样,千灯哪还可能往里冲,只能无奈转身。
就在转头之际,耳听得车马声传来。
台阶下,大理寺的公车正徐徐停下,车门半开,里面一角绯红官服隐现。
大理寺正年高德勋,只是挂名,如今大理寺中能坐公车的绯衣大员,当然只有高少卿了。
原来他确实不在衙门内。千灯心下念头一转,立即提起裙角大步迈下台阶,直扑公车。
大理寺的车夫正推开车门,绯衣少卿俯身低头,从车内迈出。
他身形修长,虽然略显消瘦,但那长手长脚让马车顿显逼仄,下车时低头的幅度也比别人要大许多,站在台阶上方的千灯,根本看不见他的面容。
上次见高少卿时没注意,他身材居然如此高挑颀长——千灯心头虽有闪念,但脚下不停,急急扑下。
“高少卿,孟兰溪案决不可就此敷衍结案,我认为,其中定然还有内情……”知他年迈耳聋,千灯提高了声音。
“县主,你何苦冥顽不灵……”身后聂和政与衙役们抢上前来,企图将她拦住。
千灯一闪身躲避他们,却在台阶上一脚踩空,耳畔风声响起,她猝不及防扑向了地面。
幸而她三年苦练,也有点功底,立即大跨步跃下台阶,避免了摔倒。但身形平衡已失,趔趄中整个人扑向了下方绯衣少卿。
在围观众人的失声低呼中,刚下车的男人仓促间抬手去扶她,慌乱中千灯的手猛按在他胸膛上,他低低一声闷哼,随即被她压在了马车壁上——
仿佛是,旧伤未愈又被她戳中加剧的痛楚呻吟。
没等细想,她不受控制前冲的身体已经与他紧贴在一起。
头上的帷帽歪斜,只隔了薄薄一层白纱幕,两人身躯相贴,脸颊相偎,以极其亲密的姿势紧贴在车壁上,让周围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冷气,偌大的衙门街口,落针可闻。
“零陵县主……”
她听到身下人的声音,在她的耳畔轻声响起,清冷低沉,如此熟悉。
而被她的手抵住的宽阔肩膀,被她脸颊紧贴着的白皙脖颈,怎么看都……不可能是年迈的高少卿。
千灯的心里猛然升起战战兢兢的心情,抬头看去——
被她当众压在车壁上的大理寺少卿,赫然竟是崔扶风。
至于胸口被她按住的旧伤,当然就是那夜在寒潭中为了救她而留下的,尚未痊愈的刀伤。
千灯迅速直起身子,一连后退了好几步,死死按住头上的帷帽,以免让别人看到自己通红的脸。
可惜,寂静片刻的周围,已轰然大哗。
“大庭广众之下投怀送抱……啧啧,不愧是坐拥十个未婚夫的零陵县主!”
“后院都养八个了还嫌不够,难道又要多一个入幕之宾?”
“荒谬,崔少卿可是博陵崔氏未来家主,怎么可能与昌化王府结亲……”
议论声中,崔扶风眉头微皱,旁边衙役们会意,立即呼和着将一众闲人尽数驱散。
崔扶风向千灯拱手为礼,道:“县主受惊了。”
饶是千灯见识过诸多大场面,此时脑子也不由迟钝:“你……你转调大理寺了?高少卿呢?”
崔扶风示意她随自己入内,解释道:“高少卿自觉年迈,已告老还乡了。今日一早他将于广陵与郑君山案办结,我接替上任。”
第二十章 囹圄
他引她在前厅坐下,差役送上茶点后退离,千灯摘掉帷帽,捧着茶水啜了一口压压惊,只是脸颊依旧红到耳根:“原来如此……恭喜崔郎君高升了。”
“其实我资历原本是不够的。但一则乱军肆虐后,朝中人手折损严重,很多人破格提拔了。二则还托了你的福,我当日也算在庄上救护太子有功,因此才越级来此。”
千灯捧着茶杯打量他,绯衣颜色鲜明,越发衬得他面容皎洁,风姿如玉。
她心想,还有个原因是,博陵崔氏是世家大族之首,子弟若在朝中担任要职,平衡朝野势力驾轻就熟,推行政务政令阻力也最小,对朝廷来说是最佳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