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灯录by侧侧轻寒
侧侧轻寒  发于:2025年10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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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着她愤怒的控诉,看着她通红的眼眶与颤抖的身躯,太子终于没有再抵赖,只缓声道:“我会补偿他家人的,等回到长安后,定会派人安顿好他一家人。此事,确实是我的错——”
千灯死死盯着他,以为他终于承认了自己的罪行,却听他话锋一转,道:“但是零陵,我命人处决他,是因为他在你的后院兴风作浪,更与定襄夫人一起谋害其他人、为坊间关于你的流言推波助澜。而我知晓你与他有幼年情分,担心你亲自动手会过不去这个坎,因此才帮你收拾了。谁知他竟死不悔改,反倒含沙射影诬陷我,挑拨你我关系,实属罪大恶极!”
见事到如今,他依旧咬紧牙关不肯承认自己的罪行,千灯心下更觉悲愤,声音也不由失控:“太子殿下,死不悔改的人,是你!你难道未曾发觉,自从郜国公主与昌邑郡主去世后,你越来越暴躁易怒,已经大失本性了!”
随着她厉声的呵斥,那穿射入洞的日光陡然扭曲起来。
围绕在他们周身的袅袅香烟诡异聚散,太子只觉阴暗的洞内越显阴森诡谲,眼前一片怪诞白茫。
他只觉窒息,忍不住捂住胸口,蜷缩起身体大口喘息,只觉气都透不过来。
他看见千灯俯身看他,背后是那片灿烂刺眼的白光。她的面容仿佛散发出淡淡辉光,眼中有恨意,有嫌恶,似乎还有一丝怜悯。
“太子殿下,别再苦苦遮掩了。事到如今,你难道还未曾察觉的异样?你难道忘记了,当初我在公主府的书房中搜出来的小红鱼吗?”
小红鱼……
依稀模糊的记忆中,渐显出他本来已经淡忘的小事,那被下令焚烧于宫殿之前的巫蛊之物,如今再度从她口中吐出,带着令他颤栗的意味。
“那不是……已经被销毁了么?”
“太子殿下难道忘记了,郜国公主在信中曾教导过昌邑郡主,让她将小红鱼的卵伺机放于皇后殿下食水中,那鱼卵寄生孵化,渐渐分泌毒素,自能影响情绪,最终疯癫失控,不可自制?”
太子呆呆听着,猛然间如梦初醒,疯一般抬手入口,似是要从自己的喉咙口掐出异物,将其吐出。
然而他口中什么也没有,洞中只回荡着他绝望的喘息与干呕声。
“没用的,太子殿下。距离你杀害昌邑郡主已经那么久,恐怕此时小红鱼早已孵化入脑,你已经无法控制自己了。”
他脸色煞白,目光中满是不可置信,喃喃道:“不可能,她怎么敢……怎么敢?”
“本来,我想也应该不可能。”千灯缓缓道,“毕竟昌邑郡主原本一心要当太子妃,在被我揭发之后,又立刻在荒郊野外死于匪徒手中,就算她要害殿下,也应该找不到下手时机才对。”
“那个贱人……”太子呼吸粗重,方寸大乱之际,一贯温雅尊贵的气质荡然无存,“父皇念着当年她娘扶持上位的情义,想要放她一条活路,他还想要放他一条生路。母后知晓后,便让我前去拦截……送她上路。”
“是吗?真的是皇后殿下授意你去杀人的吗?”千灯看着他面无人色的痛苦模样,声音却略显冰冷,“可我忽然想起来,昌邑郡主临死之前,曾有人听到她说了一句:‘是你!荐福寺杀人的也是……’所以殿下,在荐福寺杀时景宁的人是你,杀掉昌邑郡主的人也是你。昌邑郡主发现了你在荐福寺杀时景宁的事实,所以也知晓了时景宁所知晓的秘密。而你不可能容许罪行泄露,两相权衡之下,你从帝后的命令中选取了后者,亲自去送青梅竹马的准太子妃上路。”
太子没有回答,只扼着自己的喉咙,下意识地越收越紧。
“然后,她发现了你的杀意,我不知道她怎么找到机会让你服下了鱼卵,但是殿下,你如今性情变成这样,我想,她应该是成功了。”
“她……她哭着说与我好歹有十几年情分,她离京后山高水长,我们今生无缘成夫妻了,希望我能亲一亲她……”
千灯听着他嘶哑绝望的话语,只觉脊背微凉。
萧浮玉在绝望中这般哀求,自然是想要借此唤起他对自己的感情,希望他能放过自己。
然而,他亲吻过她之后,她依旧被毫不留情地下令斩杀,惨死于马车之中。
“难道她真的,真的在那一刻给我下毒……?”
仿佛为了验证他的猜测,他们周身的壁画逐渐扭曲起来,在令人窒息的香气中显出一股阴森之气。
而千灯的目光忽然看向太子身后,她瞪大了眼睛,大声呼唤:“娘?太子殿下,你看,我娘来找你了!”
太子剧烈喘息着,下意识地回头,看向自己的身后。
在一片乍明乍暗中,飞天伎乐化为森罗厉鬼,穹顶上描绘的报应画面轰然倾泻,化成一片鲜血淋漓。
淋漓的血组成一条扭曲的人影,依稀便是杞国夫人。她已经只剩了最后一口气,濒死目光看向周围,也看向他,带着死气的黑洞洞眼睛最终化为骷髅,朽烂成泥。
她抬起手,这次却不是指向零陵的那些候选夫婿们,而是指向了他。
他看见骷髅朝他露出狰狞的笑,森冷的牙齿一张一合,吐出飘忽的几个字:“太子殿下,你也快变成我这样了……”
他终于再也承受不住,捂着耳朵失控地大叫出来:“我不想杀你!可谁叫你们要背弃我,背弃大唐!在我最艰难的时刻,你们怎么可以走!我绝不能……我死也不能容忍!”
此话一出,即使在这般境地下,他也悚然而惊,明白自己终于吐露出了本该永远埋藏在心底的罪恶。
而千灯盯着他的目光锋利无比,冰冷如刀,灼恨似火:“太子殿下,你终于肯承认了。你,就是杀害我娘的凶手!”

洞窟内的动静,尤其是太子凄厉的叫声,自然惊动了守候在外面的侍卫们。
须臾间,韦灃阳已率人冲了进来,团团围住太子,刀尖朝外,对准洞中四面。
待看清面前洞窟中并无其他人,只有零陵县主单薄纤细的身影独自伫立于神佛之前,他们才面面相觑,回望太子那绝望崩溃的面容,不知发生了什么。
太子捂住脸,强自支撑着瑟瑟发抖的身躯,声音嘶哑干涩:“出去……都给我出去!”
众人迟疑着,看向韦灃阳。
唯有韦灃阳看着面前情形,似乎猜到了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挥手示意众人先随他退出。
“韦左率。”千灯却开口叫住了他,“先别走,太子殿下还有些事情,需要你对我说明白。”
韦灃阳迟疑地看向太子,见他没有反应,知晓怕是一切都已泄露,便抬手示意其他人都退下。
等到佛窟内只剩了他们三人,千灯才一字一顿问:“韦左率,当日在我白家庄子上,你是如何替太子殿下窃取信件、又是如何杀害杞国夫人的,太子如今记忆有些模糊了,希望你替他好好讲一讲。”
韦灃阳揣度着目前的局势,看向太子等待他示下。
事到如今,太子扼着自己的脖颈,大脑嗡鸣,只心如死灰地朝他点了一下头,从枯槁的双唇中挤出一个字:“说。”
“是……”那一日所发生的桩桩件件,韦灃阳记忆深刻,因此开口便切入了千灯最为关心的事情,“当日杞国夫人被苏云中误伤后,庄上管家认为夫人尚有生机。县主深夜离庄去请名医后,殿下因放心不下而前去探望,发现夫人竟然醒转了。不过她也自知伤重,看见太子在身边,便说抽屉中有一封信要托付,这封信对县主至关重要,或许会决定今后一生去向。”
她受伤太重,将此事交托给自己认为身边最值得信任的太子之后,便再度陷入昏迷。
见她再无动静,太子便起身拉开抽屉,果然看见里面有两个差不多大小的信封,一封较厚的是空白封皮,而另一封较薄的则写着龟兹字样。
太子没有动它们,只将抽屉关上,转身离开屏风。
而韦灃阳跟在他身后,压低声音道:“殿下,那是龟兹来的信。”
“她亲人在那边,有信件来往也正常。”太子说着,看看床上毫无动静的杞国夫人,听着此时掠过窗外的杂乱的夜风,心下烦乱动荡,“只是不知信中讲述的是什么重要事情,对零陵如此重要。”
“要是往常也就罢了,可殿下,如今大唐动乱,帝后去京,您又与我们陷于此间。西北如果有异动、龟兹如果与零陵县主有何异心,大唐该如何是好?”
太子脱口而出:“不,孤相信零陵,她定不会背弃孤、背弃大唐的!”
“是,属下也知道应该不会。可如今是非常时期,尤其殿下身陷险境之中,防人之心不可无,无论如何,都得以防万一啊!”
太子迟疑着,最后终于默然向他点了一下头,转身向外走去。
等他回到住处,韦灃阳已经将两个信封送到。
他先拆开了厚的那个纸包,里面原来是几张孩童练字的字帖,包着一把旧刻刀。想来是怕找东西时被误割到手,所以将它封存起来。
而另一封来自龟兹的信,则让他看了很久,脊背生凉,许久无法呼吸。
韦灃阳静候在旁,见他脸色剧变,赶忙低声问:“殿下,如何?”
太子没说话,只是控制不住痉挛的手指,将信狠狠揉成一团。
显然,韦灃阳的猜测成真了,这信里的内容,对他、对大唐,都不是好事。
许久,他才喃喃道:“幸好……幸好零陵还没看到这封信。”
虽然不知道她看到信后会作何抉择,可他不敢赌,不敢猜,不敢再相信当前的任何一个人。
大难来临,他的父皇母后和朝廷百官毫不犹豫抛弃了他,那么,零陵又凭什么不会奔赴那所有人梦寐以求的一切,凭什么还要坚定选择他这样朝不保夕的所谓太子呢?
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韦灃阳谨慎查看了内外,悄悄道:“殿下若不愿让零陵县主看到此信,其实也简单。”
只要杞国夫人不再醒来,只要他将这封信毁去,零陵县主就永远不会知晓这封信的内容,永远不会有抉择的机会。
可是,她的丈夫为大唐而死,她是零陵的母亲也是她唯一的血肉至亲,昌化王府已经只剩了她们母女二人相依为命……
“殿下,大局为重啊!”他听到韦灃阳的催促,像在逼他早做决断。
而他站在凄厉的夜风之中,看着面前灯影凌乱破碎,鬼魅般笼罩在他的身上,也仿佛侵袭了他的神魂。
最终,他替自己找到了合适的理由,缓缓吐出了一句话:“你说得对,长安已经动乱了,绝不能让西北再有万一。为了大局,我们……不能冒险。”
他烧掉了那封信,而韦灃阳潜入水阁,将杞国夫人胸口的断箭深入了一寸半。
昏迷中的她只是身体震颤了一下,并未醒来,更不知道自己的生机已彻底断绝。
只是候选的夫婿们已陆续前来探伤,毕竟主客礼节在,他们都得循礼探望,面上挂满忧虑。
这对太子来说是好事,人多眼杂,乱中出错,信件的消失就有了更多可能。
但也正因如此,韦灃阳本想将刻刀原封不动地重新包好放回,却不料仓促间锋利的刀片割破了纸片,无法再包裹还原,只能将其带回一并焚烧。
然而他们没想到的是,明明已经伤了心脉的杞国夫人,却被廖医姑在濒死之际唤醒,留下了临终托付遗言的机会。
发现信件消失后,她以最后的一丝清明神志,明白了太子的凶险意图。
但在彼时彼刻,她知道以自己仅存的时间,无法当面戳穿他偷盗信件的行为,更无法提醒不明真相的女儿提防戒备,而她最无能为力又害怕的,是女儿从此被太子蒙骗摆布,引狼入室,毁了终身。
所以她放弃了一切能说的话,用尽最后的力气,抬手指向了面前所有人——只除了,站在她身后、藏在阴影中的太子。
“灯灯,你定要,嫁给他……然后,带他回家!”
她相信女儿会听她的话,会在她所指的人中选择一个,带他回家——无论是谁都可以,但绝不会、也不能是太子。
这是她一个出身乡野、见识不多的女人,用尽自己毕生积累的考量,为女儿选出的最好的道路。
无论她选中哪个男人,都可以带他回龟兹。写信给她的人自然会出现,她依然有选择命运的机会,在远离权势喧嚣之地,自由地过自己想要的人生。
原本这一切都应该随着杞国夫人的死去而尘封,甚至太子也及早替她寻来了棺木,好将一切秘密朽烂掩埋。
只是太子因为内心的煎熬,在荐福寺往生殿的解厄释怨池中试图超度解脱时,却被时景宁撞见。
而太子怎敢让他带着秘密逃离,否则,以千灯的聪慧敏锐,定会立马察觉真相,于是毫不犹豫便示意韦灃阳将其斩杀。
可他没料到,本以为天衣无缝的行动,在千灯的调查中,却很快便发现了破绽。
那被随意焚烧的厚重封纸叠了多层,因此夹在香灰中间未曾彻底焚毁,后来被福伯留意到,留存了下来。
而在那之前,他们便已想到,福伯作为杞国夫人伤情的唯一知情人,为防万一,自然需要清除。为了不留下痕迹,韦灃阳顺手选择了那柄刻刀,将他杀害,嫁祸于南禺。
县主最终虽找到了真正对她母亲射出一箭的苏云中,但押解的任务只需太子一句话,便分配到了他的手上。
于是在十八盘的峭壁之上,他趁人不备故意松开了苏云中脚上的绳索,趁他下意识逃跑时,将他杀害并伪造成坠崖的假象,稳妥地为太子清除了所有一切隐患。
即使这般谨慎地处理一切痕迹和相关联的人,即使他们认为所有证据和证人都已及时销毁,一无所有的她终究还是洞察了真相,最终反倒利用他们伪造的信件为诱饵,将真相逼了出来。

第三十六章 密信
“所以……那封信,我娘要交给我、却因此被你杀害的龟兹来信中,到底写了什么?”
出乎意料,听完所有一切后,千灯并未痛哭崩溃,反而神情更加冷峻,问话也更显冷冽。
或许是因为,她早已在心中反复推演并且确认过这一刻,以至于经过长久的跋涉终于到达彼岸时,她心中涌出更多的并不是灼热痛苦,而是冰冷的理智。
她仿佛已抽离了躯体,如同这些洞窟上的飞天伎乐般,盯着遭受痛苦报应后兀自不解自己罪孽的人,冷漠疏离,甚至带着一丝复仇的快感,袖手旁观。
太子扼着自己的脖颈,似乎还不敢相信自己体内有一条可怖的小红鱼正在孵化,缓缓放出毒素,最终让他迷失神志,陷入疯癫。
他望着面前的千灯,隔着佛前的袅袅烟雾,她面容上神情飘忽,可无论他如何寻找,也找不到丝毫对他的怜悯、同情与关切。
这一刻仿如有冰冷的寒水自头顶灌入,顺着脊椎一路冰冻彻骨。他如梦初醒。
即使费尽了心机,用尽了手段;即使双手沾满鲜血,内心恶鬼脱枷,她的心底依旧没有他,他永远得不到她。
他那双原本下意识伸向她、企图抓住她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
而她只用沉静得带点寒意的目光望着他,又问了一遍:“那信上,是什么内容?”
韦灃阳见太子情形有异,又见零陵县主居然敢进逼太子,他的手下意识按在了瑞虎佩刀上。
“韦左率,你先退下吧。”到了这一刻,太子已放弃了挣扎与辩解,他挥退了韦灃阳,“无论有何动静,你……只要守在外间,无须再进来了。”
韦灃阳无奈俯头,应了声“是”,退出洞窟。
佛窟内又只剩下他们二人,日光从高高的小窗照进来。佛前焚的香拥着细微尘埃,在金色日光中漂浮飞舞,让一切又显得虚幻迷离。
“那封信,是龟兹军中之人写给你的。前面是汉文,他们表示你父祖虽殁,但军中众人尚在感念昌化王遗泽。如今龟兹局势不稳,听说零陵县主作为昌化王唯一血脉,却在长安因为相格而备受世俗讥嘲,他们有意邀约县主回故国,若是习惯西北的风土气候,他们愿尊奉县主为领袖,如父祖般长驻龟兹。”
太子声音嘶哑,但那封信深刻于他的记忆中,他连一个字都不曾遗忘。
千灯静静听着,低声道:“这提议确实能改变我在长安的处境,而且亦无损大唐的利益。所以我娘希望我考虑此事,也敢将此信托付给太子。”
“可信件的最后,写的是伏惟万福,旁边同样附了四字吐火罗语。若以常人看来,定会以为那是龟兹语的信件结语。可我自幼学过西域文字,看得懂吐火罗语,那上面写的是,拆封近火。”
毕竟,对方应该拿不准昌化王的后裔是否还存有故国之思,因此留下了故国文字的指示,以作保密。
太子惨然道:“我闻到信封内似有淡淡的牛乳腥气,想起之前听军中人说过,龟兹军传递信息时,会用牛乳在纸上写字,待到牛乳干掉便是一张普通白纸,其他人难以知晓机密。于是我便将信封拆开,靠近烛火查看。牛乳遇热先于纸张被烘烤变色,果然……那信封内部呈现出了焦黄的吐火罗语。
“在信中,他们吐露了邀约你前往的真实打算。龟兹军中颇有一部分人不满于如今归附大唐的现状,尤其是安史之乱后,大唐对西域的掌控力日渐衰微,而龟兹地处西域咽喉要害,他们认为这连年战乱都是因为龟兹首当其冲,要替大唐抵御各国而起。尤其如今西番崛起,两国地缘更为接近、又同属佛教兴盛之地,若是弃大唐而归附西番,龟兹必定能有更好的前途。
“可要与西番合作,如今的龟兹王却是最大的障碍。当年他的父王赶走了幼弟昌化王、意图与西番和安史乱军合作,脱离大唐掌控,谁知却惨遭背刺,下场凄惨。目睹了父亲遭遇的现任龟兹王因此而一直保守谨慎,不敢摆脱对大唐的依附。而他们希望,你会是解决龟兹这个困境的方法。”
信件中并未明言,但太子与千灯都是见识过朝堂风雨的人,又岂能不知道他们的用意。
若要实现他们的计划,龟兹必须改换政权。他们需要一个便于控制又能服众的人,来接替这个位置——而且,最好还得是身上流着王族之血的人。
而她,零陵县主白千灯,在长安备受非议讥嘲,逃离现状回归故国不失为一个好选择;她在王府娇养长大,十几岁的单薄少女,很方便掌控;她是被龟兹人视为传奇的昌化王唯一血脉,足以服众;她的祖父当年被龟兹王迫害而丧母流亡,这仇怨足以让她师出有名……
可以想见,若是她当时手持这封信回到龟兹,在大唐元气大伤、西北动乱之中,龟兹王族必定也会如今日一般遭受重创,而她将被拥戴成为最高掌权者,如同她的高祖母一般,成为龟兹的女王——
虽然只是名义上的,可,多少人能抵挡这样的诱惑呢?
从遭人耻笑非议的“六亲无缘、刑克夫婿”的不祥之身,到掌控西北最为繁华昌盛的王国、接受西北万众跪拜,成为高祖母、祖父一般的青史传奇。
至少,设身处地代入,太子不敢让她去抉择。
若是在其他时刻发现这封信,他定会详细勘查,将一切来龙去脉彻底审查清楚后,明确千灯的抉择用意,再行决断。
可那一夜,奉天之难初起,他身为储君,却被帝后与朝臣抛弃于乱军之中,他与大唐一样,都处在朝不保夕的惶惑恐惧之中。
托赖于白家庄子存身的太子,却发现自己唯一可以依靠的人,随时可能与乱军合作,抛弃甚至出卖自己,头也不回奔赴她华美的前程。
奔逃往西北的帝后与朝臣们,本就已在混乱颠沛之中,更不可能再承受一个动荡的安西与西北边疆。
想到她可能为了权势而抛弃大唐回归龟兹,想到动乱的大唐失去安西都护府这个最重要的西北重镇,正面临一生中最无助时刻的他,无论如何也承受不住这般背叛。
他唯一的,下意识的选择,便是毁掉了这封信,永远的,彻底的,将她的前途命运埋葬在火光之中。
可是一步错,步步错。为了保守这个秘密,他手上积累了越来越多的鲜血,最终被血海反噬,承受这注定要到来的没顶之灾。
“可我,我真的不能让你抛弃大唐,分裂西北……”太子喃喃着,绝望蜷曲起身躯,紧闭上眼睛,不敢也愧于与她对望。
“你为何要一直苦苦追查呢?若你不知道真相,你可以永远是大唐的零陵县主,我许你一辈子荣华富贵,无人可及……只要有我大唐李家在的一天,就绝不会亏待你。”
“是,只要我不明真相……”千灯咬紧牙关,艰难挤出几个字。
她可以闭上眼,假装一切都未曾发生过。她甚至可以嫁入东宫,以后成为整个大唐最为显赫的女人,依旧可以青史留名,成为白家的荣耀。
“可是,我没有办法闭上眼,假装我娘是意外死在苏云中的手下,假装你还是温柔和善的少年,安心去过你许给我的前程——李兖,你为了保住自己的权势地位,不择手段。为了与回纥争利,你不是堂堂正正与他们周旋谈判,而是派人去山林暗杀鸣鹫,伪装嫁祸给萧浮玉;为了不让我在危机中背弃你,你杀害我的母亲;为了遮掩你的罪恶,你残杀时景宁;为了不让我查明真相,你三番两次伪造痕迹嫁祸给纪麟游……就在今时今日,为了遮掩你的险恶用心,你还派人在战场上杀了纪麟游!我真没想到,当年我白家殒身不恤救下的、我父祖至死效忠的,竟然是你这般狼子野心之人!”
“因为你没有被你的父母抛弃过,没有被满朝大臣舍弃过,没有经历过走投无路的绝望!”所有罪恶被揭开,他没有辩解也无法辩解,只抱住头,嘶哑哽咽,“你未曾经历过我握不住一切、手无寸铁面对命运的无力时刻,所以你不会懂!你永远不懂我在暗夜噩梦中,一次次发誓要将自己所有重要的东西都紧紧握住,永不放开的执念!”
千灯深深吸气,望着面前陷入崩溃的太子,想说她也曾夜夜辗转,无法合眼。
母亲的冤仇,前路的黑暗,在每一个死寂又煎熬的夜晚,她只能紧抱着母亲为她缝制的布老虎,一遍遍地咀嚼着与家人的幸福往昔,撑过来,熬过来,靠着执念活下来。
但,这些痛苦悲恸,她又何必与凶手倾诉呢?
她已经揭穿并宣告他的命运,他将受到应有的惩处,无须她动手。

殷红的夕阳照入她的眼中,整个世界染上了一片血色。
她默然抬眼,站在赤红的沙漠峭壁之下,望着年幼时祖父也曾经望过千万遍的风景。
灼热的风送来的声声佛唱,僧人们已经在做晚课。诵经声伴随着钟磬声,回响在这片通红的大地上,激荡在她的耳畔,洗涤了她长久以来压抑郁积的胸臆。
从今夜开始,长久以来纠缠她的梦魇将被驱除出她人生。
白千灯,她会拥有新的人生,开始新的历程。
她慢慢走到旁边的佛殿之中,看向里面的僧侣们。
龟兹佛事盛大,满殿和尚诵经声交织,伴着殿内的铜磬木鱼,庄严肃穆。
唯有殿外钟亭旁,有个老和尚站着,握着钟杵等待着敲击。
千灯看着那口大钟,自然想起了龟兹王宫突变那一日,被看不见的凶手敲响的丧钟。
她深深吸气,又缓缓吐出,知道摊在她面前的,还有无数难解的谜团。
虽然因为太子吐露的那封密信内容,她对于龟兹王族惨案的幕后凶手已经有了大致猜测,但对方究竟如何在她眼皮子底下盗取的三圣器、被围困的敲钟凶手究竟如何消失,她都还未曾窥见底细。
见她站在旁边神情沉郁,老和尚将手放在耳朵旁边,问:“你说什么?”
千灯微觉诧异:“法师有何事?”
老和尚见她这般说,不由笑道:“老衲长年敲钟,耳朵被震坏了,听东西不真切,还以为女施主说了什么被我忽略了。”
她摇了摇头,想想又问:“既如此,那么法师如何知晓他们诵经快结束了,何时要敲结束钟呢?”
毕竟,数百人同时诵经,嗡嗡纭纭,她这样耳朵灵敏的人也难以分辨出究竟念到哪一部分了。
老和尚笑了笑,指向悬在亭子一角的一小块玻璃:“全靠它喽。”
见是一块破碎的淡蓝玻璃,千灯有些不解,目露询问之色。
“这原是信徒所舍、供奉在佛前的净瓶,谁知玻璃薄脆,某日案上的铜磬忽然掉落于地,一声巨响中玻璃受震倾倒,跌在地上摔了个粉碎。当时我们搬起铜磬,忽然发现它发声之时,旁边尚未收拾的玻璃碎片中,这一块应声而动,跟着磬声跳跃,简直比训过的鸟儿还要听话。当时我正愁听不清诵经声,于是便将它取来,用细线系上悬在了这里。这样,等到诵经声将尽,里面的人敲响铜磬……”
话音未落,仿佛为了验证他的话语,纷繁渐落的诵经声中,一声轻微悠长的磬声传来。
于是,悬在钟亭旁的碎玻璃无风自动,震颤着晃荡起来,反射着细碎的夕阳辉光,照得她眼睛微眯,若有所思。
而老和尚微微一笑,抓过钟杵,示意千灯捂住耳朵,“铛”一声重击,悠长响亮的钟声在这苍茫的暮色中传送回荡,肃穆而庄严。
千灯退开几步,放下了捂住耳朵的手,在渐渐消失的钟声中下意识地喃喃:“应声而动,世上居然有这么奇怪的事情吗……”
“此事倒也不奇怪,古有记载。”身后传来温润舒缓的声音,正是崔扶风。
想来他一直在外面等她,听到了她和老和尚的对话。他博闻强记,随口说道:“庄子在《徐无鬼》中有云,鲁遽调瑟,废一于堂,废一于室,鼓宫宫动,鼓角角动,音律同矣。可见若音调相合,乐声自然会有共鸣共振的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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