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灯录by侧侧轻寒
侧侧轻寒  发于:2025年10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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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灯若有所思,问:“两架瑟能相应,那么如果是不同的乐器呢?”
他略一沉吟,道:“自然也是可以的。之前洛阳有寺庙中有一具磬日日无人自响,把和尚都吓出病来了,后来乐师曹绍夔听说后,帮他在磬上挫了几个缺口,果然那磬便不再自鸣了。大家问他缘由,他说,是因为那具罄与寺庙的铜钟律调相合,因此击钟之时,会彼此应和,导致应声的现象。”
“原来如此啊……”夕阳最后的斜晖仿佛照入了千灯的眼底,她只觉世界通透明亮,那长久纠缠着她的谜雾终于在这一瞬间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拨开,令她长久地伫立着,屏息凝视解析那迷雾背后隐藏的、通往真相的路径。
祭典那一夜,灵殿内外万民相和赞颂祖父的那首歌曲;
所有人退去之后,留在高台香案上的三件圣器,在绝对没有人出入的灵殿内,在她身边离奇消失;
从完好无损的金笼中不翼而飞,再度出现在北王胸膛上的琉璃青莲;
形制硕大沉重无法隐藏更不便携带的琉璃法轮,却凭空消失又凭空出现,砸碎了龟兹王子的颅骨;
无影无踪蒸发的赤琉璃金刚杵,再次出现时伴随着丧钟声,刺入了白昭苏的小腹;
在丧钟还在响起时便被重重包围的王宫钟楼上,潮水般涌上去的人群却寻不见敲钟人的踪迹……
原来导致这一切离奇的失踪与消失事件的,并不是眼睛的错觉、踪迹的伪装,而是利用了声音。
正如此时刮过她耳畔的晚风,挟着千山万壑的鸣籁声,相应相和而来,组成了一个虚幻又难以捕捉的,无影无形的世界。
看不见、摸不着,却真真实实地存在于所有人的周身,在不知不觉间影响他们的悲喜,甚至左右他们的命运,夺走他们的人生。
她从沉思中抽身时,夕阳的余晖已经彻底消失,深紫的暮色笼罩了面前的世界。
崔扶风没有打扰她,只向寺中借了一盏灯,提在手中静静等待着她。
橘色的火光给他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也照在他的眼眸中,让他某种的光彩比往日更显明亮。
“县主想通什么了?”
千灯没有说什么,只朝他微微颔首,缓缓朝前走去:“没什么,只是解决了心底最难解的事情,我现在,心情有些复杂……不知道该是卸下一切的轻松,还是因为窥见了真相的沉重。”
崔扶风陪着她一路前行,手中的灯为她照亮了昏暗的前路。
回头望向被韦灃阳率人从佛窟中搀扶出来的太子,他以为千灯讲的是她母亲之事,便问:“如何,县主已经从他口中套出真相了吗?”
“嗯,你给的香确实很有效,还好我事先服了醒神丹。”
“毕竟我们虽然掌握了他的作案脉络,却并未能拿到确切证据。我想他这般残忍且不通人情,能逼他吐露真相的,或许也只有这方法了。”
千灯默然点头,又低低道:“但我们这一步棋还是走得很险。虽然他如今确实性情大变,但若是萧浮玉没有给他种下小红鱼,若他不是在绝望中,或许我们依旧无法逼得他失控吐露实情。”
“不会。我不走无把握的险棋,尤其是会牵涉到你的,更不可能。”崔扶风淡淡道,“既然要走这一步,这结局就是必然。”

他这话让千灯原本笃定的情绪骤然转成心惊。
她猛然抬头看他,声音也带了些许的不敢置信:“所以,他真的被下了小红鱼吗?”
“不知道。但权力与贪欲,本就可能改变一个人的本性。”
千灯心底掠过不祥的预感,她低声问:“若他安然无恙回到长安,那些曾经被他伤害过的人……”
别的不说,戳穿了他所有阴谋的她,即使可以躲在龟兹永远不回大唐,可她父祖的山陵还在长安、王府上下人等都在帝京,甚至连龟兹恐怕都难免会遭池鱼之殃。
更何况时景宁临死前拼命护住的弟妹、纪家满门都在军中,更是岌岌可危……
崔扶风见她神情剧变,自然知道她在担忧什么。
在这寂寂入夜的千佛洞前,无人之处,他压低了手中的灯,贴近了她耳畔,轻声道:“放心吧,无论有没有小红鱼,他都没机会回去的。”
“可你刚刚不是说……”说到这里,千灯脑中一道白光闪过,彻底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呆呆望着崔扶风,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让她喉口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知道太子已经没有生路,可,原来斩断这条生路的,不是她以为的昌邑郡主或郜国公主,而是……
“他被昌邑郡主种下小红鱼之事,将会很快传回长安;最终,他也只会按照小红鱼毒发的所有迹象,走到疯癫的尽头——”崔扶风声音比夜风还要轻,口吻淡定却笃定,“大唐,不会有这样一个储君上位。”
夜风横斜,让他手中的提灯不断晃动。
在迷离灯光下,他依旧不改誉满长安的名门郎君风采,光华明灿的面容,清雅高华的姿仪,博陵子弟,崔家玉树。
千灯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可一瞬间眼前忽然闪过了灵殿内的那一幕。
在她离开之后,他坐在里面,静静临摹了一个时辰的经卷,誊写鸠摩罗什当年所译的内容。
那一刻,他应该已经设定好了一切,准备朝着最后这个目标前进了吧。
喉口仿佛被堵住了,她一个字也挤不出来。
唯有崔扶风的声音,在她的耳畔如同誓约一般,轻声又重复了一遍:“县主,我对你承诺过,我们同行,同谋,同归。”
所以他在帮她揭露真相之前,就已料理好了后顾之忧。
哪怕对方是如此身份,哪怕他和家族要担负巨大风险,他还是不顾一切地让自己的手上沾染了污秽鲜血。
见她望着自己的目光中写满了不敢置信,他却微微笑了出来,抬手轻轻抚了抚她的鬓发,低声说:“为什么惊讶?难道县主忘记关于我的那些传言了吗?”
她当然不会忘记。谁能忘记呢,眼前这位郎君曾经灭过很多人的满门,是长安闺阁中最负盛名的煞星。
只是因为一路走来,他一直在她的身后默默当一个尽心尽力的辅弼者,他对她温柔体贴的搀扶,让她渐渐忽略了这一点,遗忘了他的本性。
如今他帮她复了仇,她也只能沦为他的同谋,这条路,他们已经注定无法分开,只能被他的阴谋绑在一起,走下去。
他轻抚过她的手如此温柔,将她被夜风吹乱的发丝撩到耳后。
风中明灭的灯光飘忽闪烁在他们之间,在这西北苍凉的峭壁佛窟之前,头顶亘古流转的星辰缥缈幽微,正如他凝望她的眼眸一般令人恍惚。
他俯下头,贴近了她,将两人之间暧昧的情愫又拉近了一点。
在呼吸相缠之际,她忽然明白了他要做什么,下意识地偏转过头,避开了他紧盯着她的目光,也仓促避开了即将落下来的那个吻。
他目光在星辰背后显得越发幽深,但最终只不动声色地直起身,说:“走吧,县主早点回去休息。”
千灯默默与他向外走去,有些不自然地左右看了看,问:“凌天水呢?”
其实他们都已知道对方并不是凌天水,但此时提起来,却好像只有这个称呼最合适。
“之前的围剿虽然安排缜密,但终究还是出了纰漏,不然,也不至于因为回纥军的行动而导致纪麟游出事。我们由此怀疑西番军调配时目标太过精准,很可能是因为内部泄密了。”崔扶风简单解释道,“刚刚接到线报,可能是龟兹军中的问题,因此他过去监控西番军的动静了。”
千灯点头:“是,我已经知晓太子当初毁掉的信件内容,龟兹军中确实有叛军与西番勾结,企图颠覆政权,甚至也因此有人潜伏于我的身边,要实现他们的意图。”
“这么说,县主已经知晓一切真相了?”
“嗯,如今我所缺的,只是引蛇出洞的一个机会,我还得好好想想……”她说着,难免还是看向西面,“不知道他那边能不能找到些更准确的线索,什么时候能回来?”
“县主是急着要与他分享结果吗?”崔扶风淡淡开口,恰到好处地泄露出一丝劝诫,“有些事情,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即可。”
“不,我找他与此事无关,更不会让他卷入其中。”千灯轻轻地,却郑重如同誓约,“有些秘密,应该烂在同谋的心中。”
“其实,也不能算同谋,毕竟县主你一路与太子并无任何接触机会,甚至到前一刻,你都是不知情的。”他笑了笑,肯定地强调道,“这都是命运与天意。谁让郜国公主刚好留下了巫蛊之物;谁让太子一路走来性情转变;谁让皇后不肯放过昌邑郡主;谁让皇帝想要给郜国公主府留最后一点血脉;谁让太子要亲自去送她最后一程呢……环环相报,这是他们自己的选择,最终演变成这样的,与其他任何人,有任何干系吗?”
无论帝后信不信、会不会追悔,疯癫而死都将是太子即将到来的结局,无法追究到任何人的头上。
在龟兹荒凉呼啸的夜风中,千灯默然点头,抬手轻抚自己眉上的伤痕,万千复杂的情绪直冲心口。
她想起十三岁那年宫变那一刻。她与太子交换了衣饰,从此命运也与皇家纠缠在了一起。
她和她的家人,迎来了命运的转折。那一夜她面容被毁,与祖父在烈火宫巷里诀别;听到了父亲被斩为齑粉的噩耗;抱不住祖母倒下的身躯;也永远告别了自己幸福的时光。
可谁知道,她全家付出性命保护下来的少年,不配成为大唐的主人,不配掌控这个天下,不配主掌朝堂的走向、万民的生死。
所以,他即将在她的眼前,走向命运终结之刻。
这四年来发生的一切,真像一场梦,如今也该破灭了。
白家所付出的一切,尽化虚妄。

朝阳升起之时,饱受坏消息打击的龟兹人民终于接到了几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
一是西番军被龟兹、安西、北庭联合打退,如今已溃不成军,龟兹长久的安定有望。
“听说啊,此次联军是昌化王的孙女、那位大唐县主牵头联络的,其中还有一小部分是她祖父当年的老兵,可谓尽心尽力,居功至伟了。”
“咦,我怎么记得前两日还说那位县主是杀害龟兹王族的凶手来着……”
“这就是第二个好消息了。听说灵殿大火中,王女幸存了下来,而且她当天目睹了凶手杀害王族成员并且放火的全过程!只是她正要证明大唐县主不是凶手、开口揭露真凶之时,却被凶手抢先一步伤害昏迷了。不过听说啊——经过御医们竭力救护,她手指已动弹,睫毛也能掀动了,只待她睁眼醒来,开口讲述实情,真凶就难以遁形了!”
“谢天谢地,果然龟兹列祖列宗有灵,庇佑我国!”
“那确实,生死转折关头,前有归善女王、后有昌化王,如今更有大唐县主千里而来护佑,真是我龟兹之福!”
“是啊,这位县主不堕昌化王之志,虽然刚刚回国,但委实是白氏王族的佼佼者!”
喧闹的市集之中,混杂东西方各地口音的七嘴八舌,最终汇聚于赞颂零陵县主身上。
身着龟兹女子常见的蓝色菱格裙、披着淡蓝纱巾的千灯,在街边越听越羞耻,忍不住看向身旁的崔扶风,低声问:“你这舆论造的,会不会太夸张了点?”
崔扶风微微而笑:“这都是实情,县主确实立下大功,何必太过谦逊?”
“我不过做了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而已,其实我自己,根本没有什么能帮助龟兹的力量……”
“但对于现在的龟兹来说,你这份力量,已弥足珍贵了。”崔扶风轻声道,“毕竟,如今的龟兹王族,已经没有其他人了。”
千灯想起他当初提出让她接管龟兹的建议,心下只觉沉重,低声道:“不会,纵然龟兹王伤重,无力支撑,等到昭苏王女醒来,政权亦能平稳过渡了。”
崔扶风笑了笑,没说什么。
千灯抬头,见集市旁边便是寺庙,心下想起一事,道:“我记得薛昔阳买鱼时,因为怕鱼在路上干涸而死,向寺庙中借了个盆装鱼?”
“对,龟兹王城中寺庙虽多,但集市卖鱼处,便是这个寺庙了。”崔扶风说着,若有所思打量这平平无奇的寺庙,“怎么了,县主对此有兴趣?”
“我之前去他那边,看到了他的鱼盆,上面绘着渔猎游宴,显然不是寺庙中该用的东西。问了一下,他确实只是临时借用了寺庙的盆之后,便立即还回去了。”千灯娓娓分析道,“如果我没想错的话,我想他当日向寺庙借来的盆,应该不是普通的盆——或者说,不是真正的盆。”
“前几日被借去装鱼的盆?”
听到他们的询问,寺庙中的僧侣顿时想起此事:“是不是那位样貌颇为华美的郎君,龟兹话说得不错,但带着大唐口音的?”
“正是,他借盆是为了装一条花翅子鱼。”
“小僧记得。”旁边一个小和尚插话道,“那条鱼果然漂亮,装在乌沉沉的铜磬中,那颜色也很鲜亮呢!”
“铜磬?”崔扶风看了千灯一眼,见她成竹在胸,果然之前说不会是普通的盆已经应验了,“怎么会装在铜磬中?是哪一个?”
“就是门口那一个啊。”他抬手一指门口檐下的钟磬,说道,“小庙就只我们几个人,所以做早课晚课都在这边。那日刚做完早课,那位薛施主便在门口看到这铜磬了,他手里捧着一尾活鱼,说怕路上干涸,这磬大小刚好,边沿又高,不怕花翅子跳出来,因此想临时借一下急用。”
老和尚听是救生之事,便让小和尚帮忙将铜磬拿到门口沟中舀了水,将鱼养在了其中。
他押下了自己随身的玉佩为抵,带走了铜磬,不过等下午的时候,就有人拿着那铜磬回来归还了,玉佩自然也完璧归赵。
千灯听完,走到铜磬面前查看,见它形制不小,径寸如同寻常木盆,但磬的边沿比常用的盆要高上许多,并且口沿稍稍收拢,以利于聚集回声,声音洪亮。
她抬手试着敲了敲这个磬,又将它捧起来掂了下轻重。
这磬虽然看起来不小,但黄铜毕竟贵重,而且为了发声清亮,因此壁沿敲打得很薄,并不沉重,难怪即使装了水,薛昔阳也可以将其捧走。
“不知这磬是否也可以让我借用一下呢?”千灯捧着它询问寺中僧侣们。
小和尚好奇询问:“你也买鱼了吗?”
千灯朝他神秘一笑:“对,我可能很快就要钓到一条大鱼了。”
龟兹王宫之中,伺候白昭苏的侍女们穿梭忙碌,但即使疲累,看着榻上似有苏醒迹象的王女,面上都难掩欣喜之色。
尽管之前白昭苏备受忽视,甚至被人嫌弃为不祥,可如今龟兹王伤势沉重,仅剩她这一点血脉,她俨然已是龟兹最重要的人了。
因为王女出事时正要揭露灵殿真凶,所以千灯对这个小表妹自然更为关切,过来探望时详细询问御医,王女如今伤势恢复良好,呼吸脉搏也渐转正常,按理说早该醒来了吧?
御医亦是面露难色,正在思忖间,却听旁边一个老宫女道:“我看王女这模样,倒好像是在火场中丢了魂,还没回来呢!”
“丢了魂?”众人本来对这无知迷信的说法嗤之以鼻,但御医却道:“或许也有道理。王女在灵殿火场中受惊昏迷,以至于神志无法清醒。若是带她重新回到那边,在相同环境之下,说不定真能刺激王女苏醒过来!”
病急乱投医,众人商议过后,去禀告了国主,然后准备了床榻,小心翼翼将王女抬起,用洁净轻纱覆好,抬出王宫后门,向着灵殿而去。
千灯想了想,吩咐玳瑁到安西都护府的偏院去,寻找随行的大唐御医。
玳瑁急匆匆跑回去,找到御医住处,用力拍打:“陈太医,陈太医!”
敲了好久不见回应,她正在着急,住在同院的薛昔阳被她惊动,出门问她:“玳瑁姑娘可是寻陈太医有什么急事么?他昨夜被那边唤去后,就没再回来。”
说着,他抬手指了指安西都护府的正中院落,示意是太子那边把他喊去的。
玳瑁“啊”了一声,皱眉道:“这可怎么办,县主急着找他呢。”
薛昔阳听到是千灯的事情,立刻关切问:“怎么回事,县主身体不适么?”
“没有没有,是宫中要将王女送去灵殿招魂,县主觉得不妥,想让陈太医过去看看,迟了怕拦不住他们。”
听说县主无恙,薛昔阳神情一松,露出笑意来:“什么招魂?怎的龟兹王宫中也弄这些民间荒诞不经的事情?”
“正是呢,而且薛乐丞您说好笑不,连他们御医都赞成附和,说是王女回到受惊之处,对她醒来或许有效果——依我看王女手指都在动了,不是今天、明天也会醒了,这么急着折腾干什么呀!”
薛昔阳慢悠悠问:“你这话说的,难道你不想她早日醒来吗?”
“这倒也是,王女赶紧醒来吧!前次若不是她被害昏迷,县主早就根据她看到的线索揪出真凶了,还需要多受这么久委屈、费这么大的力气出生入死吗?”
玳瑁说着,见时候不早,自己又绝不可能去太子那边把陈太医叫走,只能无奈朝薛昔阳匆匆行礼:“我得赶紧去回复县主了,薛乐丞若是见到陈太医回来,请帮忙跟他说一下,邀他给王女诊断诊断。”
“好,一定。”

第四十章 真凶
午后最炎热的时分,王城居民大都躲在家中避日头。街上行人寥落,正是一天中最安静的时刻。
王宫后面的小门无声打开,蒙着轻纱的小床榻被四个侍卫小心地抬出,向着被焚烧熏黑后却依旧伫立在后街的灵殿走去。
僧侣们在灵殿门口诵经接应,御医们提着汤药,侍女们为床铺打伞遮阳……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却都尽量静悄悄的,显然床榻上的人十分紧要,不可轻忽。
但等来到灵殿门口一看,御医与侍女们又都迟疑起来。
灵殿内毕竟发生过大火灾,又令龟兹王族几乎全部覆灭,如今虽然已经彻底清理过了,但熏黑的墙壁和地上的焚烧痕迹,总让人觉得有股阴森之气,令众人都怀疑起是否真的应该抬王女进入这种地方。
僧侣道:“表面看来虽则有异,但此间我们已彻底清理干净,又多番施法驱灾超度,早已洁净无虞了。”
御医摇头反对:“如此不洁之处,怕是王女醒来也是再度受到惊吓,或许招魂之举不妥吧?”
老宫女则说:“正得如此场景才行,否则如何重回当日情形,如何唤回王女神志?”
几派人莫衷一是,只顾犹豫讨论,侍卫们便先将床铺抬到灵殿门下阴凉处,等待他们商议结果。
就在此时,只听得“呜”一声尖锐声响,从街道彼端如游鱼般滑过,撕裂了午后的闷热寂静。
那声音并不算特别响亮,但听在众人耳中,只觉耳膜刺痛,脑子骤然嗡鸣,身体在晕眩之中不受控制,纷纷跌倒在地。
就在众人扑倒之际,早有一条身影自街角跃出,向着停在灵殿门廊下的床铺扑去。
猝不及防间,就连周边的侍卫们都尚未爬起来,那身影手中的匕首已经刺向床铺上的凸起处。
匕刃上乌光暗沉,显然是淬了剧毒,黑光闪动处,匕首已划开了轻纱,深深扎入了锦被下方的身躯。
那下面的身体猛然一颤,抽搐了几下后,鲜血迅速染红了被褥。
周围所有人虽然都委顿在地,可见此情形,还是一起惊呼出声。
一击得手,杀手显然对自己匕首上的毒很自信,立即抽身便走,跳下台阶,眼看要消失在巷道之中。
然而,就在他落地的一刹那,一支羽箭倏忽而至,挟带着凌厉风声,射穿了他的肩胛。
那箭矢的劲道刚猛无比,射入他身躯后依旧劲道惊人,带着他向前俯冲了四五步,终于失去平衡,扑倒在地。
他反应很快,立刻忍痛爬起,寻找逃脱路径。
可面前已经有全副武装的士兵自巷道中冲出,堵住了他的前后去路,将他逼回了灵殿之前。
站在前头率领士兵的人,正是千灯。
她的手扣在双腕的臂钏之上,盯着面前这个蒙面杀手,目光在他腰间的青色腰带上顿了顿,然后缓缓开口问:“薛郎君,联系不上叛军,西番军又溃败四散,你终于亲自现身动手了?”
此话一出,不仅凶手,就连周围其他人都一时错愕。
唯有崔扶风与千灯一样早已知晓内幕,抬手示意士兵先将对方手中淬毒的匕首缴获,免得他对县主不利。
而在上方监控全局的李颍上已经率人从高处跃下,将手中的弓箭丢给身后侍卫,大步走到前来刺客面前,抬手将他的蒙面巾一把扯下。
即使此时受了伤、面露仓皇惊愕之色,可那微扬的眉眼依旧带着挥之不去的温柔妩媚,不是薛昔阳还能是谁?
“县主……”他的目光望向千灯,里面颇有些无奈与迷惘之色,“原来你就在这里,我正要替你清理掉龟兹这个不祥的王女呢!”
众人皆知他是千灯的未婚夫候选人之一,听他这般说,周围龟兹人的目光不由都朝千灯看去,难免带了惊疑之色。
“替我清理?”千灯哪会容他诬辩,反问,“王女是我堂妹,更何况我亟待她苏醒为我洗刷冤名、揪出真凶,薛郎君此举是何用意,竟说是替我做的?”
如今他身份已泄露,她自然不会再以大唐的官职名来称呼对方为薛乐丞。
而薛昔阳所言,也并不涉两国,反倒只是自己的私心。
“因为,龟兹上下皆知她是不祥之身,而县主自从来到这里后,便接连被诬陷冤枉,甚至差点被龟兹所杀!直至她受伤昏迷,县主的境况才终得好转。”薛昔阳那一贯温柔妩媚的眼神中,既有怨怼又有诚挚,“所以,她不醒来才是最好的。既然县主下不了手,那就让我来为县主做这个恶人!”
千灯不由失笑:“如此说来,薛郎君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本县主?”
“我对县主一片衷心,天日可鉴!”
“你骗人!”身后传来虚弱却坚决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县主姐姐一直竭力在帮我、救我,她从来没有想过要伤害我!”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侍卫们从灵殿内抬出另一架一模一样的小床铺,上面一条小小身影正勉强支撑起,死死瞪着他。
正是王女白昭苏。
她刚从昏迷中醒来,尚起不来床,说话音调模糊不协调,但话语中对千灯的维护与对真凶的确定,却是毋庸置疑。
薛昔阳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随后又不敢置信的瞪大,转向旁边那放置于灵殿门廊上的染血床榻。
千灯笑了一笑,走到床铺旁边,将被子一把掀开。
下面出现的,赫然是被捆扎了口部和蹄子的一只山羊,只是被他一刀刺中后,血流如注,如今早已死去。
“我让玳瑁去你住的院落找陈太医的时候,顺便向王宫厨房借了一只待宰的活羊。”千灯走到白昭苏身边,轻轻抚着她的背示意别太激动,又示意侍卫们将染血的羊连同床铺抬走,“只不过我真没料到,薛郎君下手如此绝情,居然连刀上都淬了毒,这下只能把羊肉丢掉了。”
“我也没想到,县主居然打定了主意诓骗我。”薛昔阳苦笑道,“可惜我一片真心为县主谋算,白白浪费了。”
“依我看,真心未必有,但真凶的身份,你倒是逃不脱。”千灯说着,示意众人进入灵殿内,“如今王女已经醒来,那就请她详细回忆当日灵殿内发生的事情,为我们揭晓真凶所做的一切吧!”
“当日,我和往常一样,跪坐在最外面……靠近殿门口的地方,听国师讲经……”
白昭苏气息虚弱,但神智尚还清明,讲述虽然有些磕磕绊绊,但基本的情况讲得十分认真详细。
那日王族齐聚灵殿聆听国师讲经,白昭苏年纪尚小,对于佛法并无感悟。她身体一向不好,跪坐了半个多时辰后只觉得胸口发闷,见殿内无人在意,便悄悄地往后挪了挪,贴着殿门边,感觉外面吹进来的风让呼吸舒畅了许多。
等她回过神来,感觉国师声音越来越轻,渐渐显得飘忽起来。
她有点诧异,正抬头想看看发生了什么,忽听得脚步杂沓,外面传来惊喝声,随即,一个侍卫的身躯便倒了进来,满身是血地趴在了门边的她面前。
她吓得往后仰瘫在地,还没等叫出声来,刀光闪动间,一群蒙面人已经闯进了灵殿内,砍翻了跪在她身旁的一个妇人——那是她见过几面的亲戚,依稀记得叫过表嫂。
表嫂的身形肥胖,倒下来时正好卡在墙角,而她身形瘦小,正被挡在了后方墙角缝隙中。
火光在高台之上,一时找不到灵殿边角处,那群人冲进去后只顾砍杀,一时并未察觉到她躲在尸身之下。
她蜷缩在表嫂的身躯后,感觉温热的血顺着自己的面颊渐渐流入衣襟中,麻痒痒的,越来越冷,像是一条可怖的毒蛇正在爬过她的肌肤。
可是她不敢哭,不敢动。她竭力缩着身躯,连颤抖都不敢,只透过表嫂蓬乱的散发,模糊看到灵殿内的情形。
她看到那些人如砍瓜切菜,下手狠辣,几下便劈开血路,本就昏沉瘫软的王族们根本没有反抗之力,纷纷带着惨叫倒地。
她还看到白昭通在慌乱中钻进了盛放佛经的壁龛中,还把散乱的经卷挡在了身前遮住自己。
在混乱中,那些人明明在柱子另一边,不可能看到他动作的,可那些凶手中有个人不知怎的一偏头,指向了壁龛,旁边同伙一步窜过去,一刀便刺穿了经卷,在喷涌的鲜血中头也不回地奔向高台。
在那里,刺客们持刀把父王和兄长他们逼上祭台高处,又把海缸灯推倒,然后哈哈大笑撤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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