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心,我亲自上钟楼,一定看得死死的!”尉迟乙耀拍着胸脯,大步沿着楼梯上了楼。
待一切安排好,她看向薛昔阳:“薛郎君,你愿意带我们一路,按照当日你借了铜磬之后的路径,重新走一遍吗?”
薛昔阳面露苦笑,说道:“怕是我不愿也不行吧,还是陪县主走一遭好了。”
众人虽然都跟了上去,但本就不太相信一个小小铜磬能引动那么巨大的洪钟,再见他神情依旧轻松,心下不觉都将信将疑。
薛昔阳倒也没有欺骗糊弄,一路沿着坎儿井走向王宫,沿途是几个小平台,正是渔民们聚集卖鱼之处,确实是他最可能走的路径。
“我便是从此处买了花翅子鱼,随后便去了后边寺庙,借了铜磬,然后便捧着它回到了住处……”
“是么,薛郎君马上就回去了吗?”千灯却取过崔扶风手中的册子,翻到走访当日渔民鱼街上人的证词,道,“幸好薛郎君风姿不凡,当日集市之中的人,不少都还记得磬中的鱼一直打跳,所以你捧着鱼绕到后方宫墙角落中,说要去摘几张叶子,将磬口遮一遮。”
“还是县主细心,连这般小事,都打听得清清楚楚。”他脸上浮现出一丝无奈的笑,前方拐了个弯,果然是宫墙的一个夹角,几棵高大的阿驿(无花果)树枝叶繁茂,将角落遮得严严实实。
上方是钟楼,下方行踪隐蔽,简直是最佳地点。
“看来,这可能就是最适合引动钟鸣的地方了。”
乐师商议着,举起磬椎,从轻到重尝试敲击。
可惜的是,无论他们如何一遍遍尝试,上方的钟依旧纹丝不动,没有任何随之鸣响的迹象。
两位乐师无计可施,无奈看向千灯,表示这具磬引动不了上方的钟。
而薛昔阳则叹了口气,朝着千灯道:“县主,你毕竟于乐理是外行,听得只言片语就来质疑我,让我觉得好生冤枉。其实,笛声震不碎琉璃,小小一具磬也根本引不动大洪钟。我唯一的错,只不过是因为担忧县主,所以不想让王女醒来而已。”
“确实,你的手法非常巧妙,无形无影,不但不会留下任何痕迹,而且,需要凭借高超的乐理能力才能做到。”千灯却哪里理会他的辩解,笃定道,“但,无论你如何狡辩,你也掩盖不了自己所做过的事情!”
说着,她取过乐师手中的铜磬,掂了掂后说道:“我记得,洛阳那寺庙之中,与钟齐鸣的磬被乐师挫了几道缺口后,便因为律调不同而不再自鸣。这说明,这具磬与大钟本身的音调可能也对不上。但薛郎君以通天妙手,改变了磬声,使得它能引动钟声。”
薛昔阳在她坚定紧盯的目光下,脸上的笑意终于变得勉强:“县主,这可是借来的佛寺大磬,我若是在上面挫个缺口、弄个凹痕什么的,寺中人一眼便可看出,怎会放过我呢?”
“何须改变外观呢?薛郎君轻易便可使用其他办法,在不改变磬的情况下,将磬声改变。”
说着,她示意玳瑁去取一桶水来:“我记得,薛郎君借磬,为的是养鱼吧?既然如此,当然要装上水了。”
薛昔阳紧抿双唇一言不发,只紧盯着她的动作。
千灯缓缓将水注入磬中,等到没过了大半,足以养鱼的程度,示意乐师敲击。
乐师举起磬椎重重敲去,那声音果然与之前大有不同,低沉了许多。
但,虽然音调有所改变,上方钟楼中高悬的大铜钟依旧纹丝不动。
千灯略一思忖,示意他们将已经沉重的磬放在下方青石上,再逐渐加水,尝试再次重击。
直至快加满水到磬沿,那敲击声越显低沉。
终于,在乐师的重重一击之下,磬声在青石之上反震,随着“当”一声响,余音扩散之际,上方的钟陡然一震,随即传来嗡鸣声,在严密把守的钟楼上晃动振响。
巨大的钟声远远传送至龟兹王城的每个角落,在每个人的耳边与胸臆中回荡。
外间市集上正在交易买卖、讨价还价的人们,顿时都抬起头来,错愕看向上方钟声传来的地方。
“见鬼了!”上方传来尉迟乙耀脱口而出的声音,随即,他从钟楼探出头来,对着下方大声嚷嚷,“怎么回事?我一个人守在这里,别说人了,连鬼影都没看见一个,怎么钟突然响了!”
千灯没有回答,只示意乐师再度敲击。
磬在城墙下发声,隐在周围街市买卖的喧闹声中,并不明显。
可隐动的音波却由下自上,直达上方,再次引动高悬的大钟,让它轰然嗡鸣振动,如受撞击。
上方趴在楼沿的尉迟乙耀瞠目结舌,目光定在一群人中间的铜磬上,满脸不敢置信:“居然……县主所说是真的,磬能引钟自鸣!”
而千灯示意乐师停止敲击,看向旁边再说不出话来的薛昔阳:“如何?看来,我的猜测是正确的。”
他惨淡的面色显出微青,终于再也没有辩解之力。
“薛郎君,钟声鸣响之时,你正借了铜磬在此地;琉璃青莲破碎之时,你正在旁边演奏;王女要讲述真相之时,更是你要置她于死地!所有证据集于你一身,事已至此,你还有何话说?”
千灯冷冷盯着他,一字一顿却清晰无比总结道:“你窃取镇国圣器,让同伙借机杀北王、灭王族、一再对王女下手,对龟兹王族赶尽杀绝!为了将罪名推到我的头上,还伪装成我父祖旧部的装束,以行一石二鸟之计,你用心如此险恶,如今罪恶昭彰,何从抵赖?!”
即使她依旧是他熟悉的那个纤瘦少女,可在她的盛怒之下,薛昔阳竟下意识倒退了一步,不敢直面她。
“姓薛的,你身为大唐官员,却勾结不轨,大肆屠杀我龟兹王族,不止我国,相信大唐朝廷也定不会容你!”
后方尉迟将军早已率兵冲出王宫,赶到现场。想到自己就是中计的人之一,他差点咬碎了牙,示意下属将薛昔阳拿下,“我龟兹与你无冤无仇,为何你要对我王族大肆行凶?和你勾结的人,还不从实招来?”
“蕞尔小国,一群跳梁小丑,想杀便杀了,有什么好说的。”事到如今,薛昔阳却反倒没了惧色,甚至朝着千灯微微一笑,“也算是替县主你祖父当年复仇了,不必客气。”
“蕞尔小国,跳梁小丑……”
千灯若有所思地重复着他的话,在龟兹人侧目而视的隐怒下,却朝着薛昔阳微微一笑,问:“为何要这样唾弃故国呢?你自己,不就是龟兹人吗?”
“这……”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不敢置信,所有目光都落在了薛昔阳身上。
可他全身上下一股大唐风流蕴藉的气质,完全看不出他哪里有龟兹人的模样。
大都尉丞疑惑的目光在他身上转了好几圈,然后看向千灯:“县主,这……可确定吗?”
其他人虽然没问,但眼中也难免都有“不会是替为了大唐免责,所以故意这般宣告吧”的猜疑。
而薛昔阳已是神情剧变,显然未曾想到,她竟然已经知晓了自己的底细。
就连崔扶风,也扬了扬眉露出意想不到的神情,询问:“可县主,薛昔阳的档案上记录着,是沛郡薛氏的子弟,算起来,亦是出身名门。”
“对,正是因为他清晰明确的出身,所以我们之前从未怀疑过他。但其实若深入细想,他并非没有冒名顶替的机会。”千灯回想着薛昔阳的生平,徐徐道,“薛昔阳年幼时因沉迷于琴棋书画,被族中斥为荒诞妄为,大受排挤。因此他少年便离家混迹西北,后来便从未回过故土。直到十年前,他忽然入了长安,以通晓的西北乐舞而混迹诸王公主府邸,因而受荐中举入仕。不过他与族人一向不睦,父亲更身患消渴症而双目失明,后母入门不久,与他没见过几面,弟妹更是年幼——所以,纵然有薛家人进京,谁又能认得出,这位薛昔阳,究竟是不是十几年前离家的那一个少年呢?”
毕竟,他唯一的凭证,便是十几年前西出的一纸通关文牒。
可文牒上虽有关于少年的相貌记载,但风沙与岁月早已磨蚀一切,改变身材相貌与声音,举世无人辨识。
“薛郎君,你在我的后院隐藏得很好,偶尔与我讲起西北的事情,给我弹奏故土的音乐,我都以为,那只是因为你身为太乐丞通晓各国音乐的缘故。直到那一日,我在灵殿内看到了归善女王的画像,才发觉当日我在搜检你住处时,曾看到过你私下替我画的小像,赫然便是照着我高祖母归善女王所绘!”
薛昔阳望着她,望着自己曾经在后院的静夜中描绘过千遍万遍的这张面容,不再竭力辩解,只是喃喃道:“只是因为我之前到西北游历时,逢年节时曾有幸入灵殿奏乐飨灵,瞻仰过归善女王的真面目,因此在想象县主的龟兹装束之时,下意识便仿照你的高祖母,画了相似的一幅画而已。”
“不可能。”千灯一口便否决了他无力的辩解,转向大都尉丞,“当日我听大都尉丞提及过,那是归善女王的王夫为她所绘的画像,因苏那黎家族出事,所以龟兹王族将其尘封于库房,寻常人是绝对看不到的。”
“是。但当日迎昌化王衣冠回国,则是白家王族之盛会,而归善女王之前的画像刚好受损,因此才特意请出这张她生前至为钟爱的画像,供奉于灵殿之上。”大都尉丞言及于此,望着薛昔阳的目光也是警惕怀疑,“纵然我忝居大都尉丞之位,辅弼国主多年,但因并非王族中人,此次也是第一次在灵殿内瞻仰到女王这张肖像。敢问这位又究竟是何身份,竟能早早窥见那幅画像?”
薛昔阳缄口不言,而千灯则代为答道:“大都尉丞可以筛选一下,按照他的年纪来看,年少时应与王族有密切关系,所以才能看到这张画;而他如此处心积虑屠杀龟兹王族,想必应有深仇大恨;他与叛军和西番军有勾结,想来当年的仇恨,与此有关。”
三个条件摆出来,大都尉丞顿时大惊,脱口而出:“难道是……是当年因叛变而被夷灭的苏那黎家?”
苏那黎家,龟兹名门,归善女王的王夫便出自此家。本来是龟兹最为显赫的家族之一,可因为在安史之乱后摇摆于西番,与现任龟兹王冲突剧烈,最终在全族叛变出走前夕,被剿杀于国境边上。
“薛郎君——我尚无法确定你的身份,姑且还是这样叫你吧——之前我不明白与我八竿子打不着的你,为何要来参选我这样一个别人避之唯恐不及的不祥县主的未婚夫婿,但如今我知晓了。因为龟兹军中与你勾结的那一股势力,给我送来了一封信,希望我能与你们合作,共谋大计——而如此重要的计划,你们肯定需要一个安插在我身边、时刻关注我动向的眼线,而你,自然是最好的人选。”
事到如今,薛昔阳反倒释然笑了笑,说:“我当时应礼部之选时,其实有种舍身成仁的悲壮情怀,毕竟当时人人皆说县主你容颜损毁,面目可怖……”
他的目光在她眉间依旧存在的伤痕上停了停,才发现她早已不再用脂粉螺黛掩饰自己的疤痕——
如今的她,因这一路的风霜坎坷,眼神无惧无畏,足以坦荡直面自己过往的伤痛与不幸。
这横断的眉峰不是她的伤痕,是她足以骄傲示人的来时路。
这一刻他忽然想,虽然未曾达成目标,但这一路看着她从荏弱少女成长为这般骄傲坚定的女子,或许也算是一种收获吧。
只是当初他信心满满,以为自己只要入了她的候选,必定能稳压所有人一头,谁想到……
他的目光在崔扶风身上停了停,又转向李颍上,四目相对时,他扯了扯唇,显然,长久以来以伪装身份生活的他,早已认出了眼前这位临淮王与当初那位“凌天水”的关系。
但他最终什么也没说,毕竟事到如今,说不说都已无意义。
他听到千灯的声音,明明就在咫尺间,却又显得那么遥远:“薛郎君,无论你之前遭际如何,但我想你应该是心怀龟兹的。甚至,你对我父祖的景仰之心,我确实可以真切感受。在你初见面时为我弹奏的《苏幕遮》中;在你用赞颂我祖父的曲子激励我的时候;在灵殿内你引领万众高歌时……你明明心有龟兹,为何却要勾结西番,让龟兹陷入这般境地?”
“因为,国仇与家恨,在我心中烧了太久了!我无法忘记我父母的死,无法忘记所有亲人死在我面前的那一刻,无法忘记兄长掩护我逃离时,我回头看见他被人一刀刺穿了胸膛的情景……”
一贯潇洒倜傥、仿佛万事当头都难改风流妩媚本色的薛昔阳,第一次在人前暴露出深藏的痛苦。
如同决堤的洪流,一旦开了口,便不可遏制。他抬起颤抖的手,狠狠指向面前龟兹的王宫:“县主,你知道我为何那么仰慕崇敬你的祖父吗?因为我……做梦都想和他一样,身负血仇逃离故国后,有朝一日成为天下人共同景仰的英雄,重回故国,让所有仇家都跪伏于我面前!可惜……可惜我无能,终究只能依附于他人之力,为我的亲人报仇雪恨!”
在逃亡之时,他父叔的旧部帮助他东往长安,给了他一张路引文牒。那文牒本属于一个名为薛昔阳的少年,与他年岁差不多。他没有问这是哪来的,一个孤身少年消失在西北荒漠之中本就是常见之事,可以肯定的是,对方永远不会再出现了。
他成为了薛昔阳,东往长安,在市井中龟缩隐居,浑浑噩噩不知自己该如何走下去。
直到那一日,在曲江池畔,他看见了骑马踏春的昌化王一家人。
与他一样遭逢巨变、被亲人掩护着逃离故国的昌化王,多年后成为了天下共仰的王者。
他记得昌化王率兵回故国的那一日,年幼的他与所有龟兹人一样,在人头攒动的城门口争睹旌旗蔽日、投鞭断流的昌化王军,每个人的心中,都充满了对传奇的惊叹。
当年逼死他母妃、将他逐出故国的仇人,虽然已经是龟兹王,可在他面前只能卑躬屈膝,惶惑为当年之事请罪。
年幼的他不明白,为什么昌化王这般声势浩大地回归故国,却最终没有手刃仇人,为自己的母妃报仇。
而那时还在世的父亲微微一笑,说:“小孩子懂什么,这才是真正的复仇。”
多年后,曲江池畔的他,看着正在踏青的昌化王一家人,终于明白了父亲这句话的意思。
他画下了那一幕,画下了千灯与家人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也找到了自己要走的路。
他用身边所有的金银打点,到处投递名帖,给自己营造一个名门子弟的形象。龟兹本就是舞乐繁盛之地,他按照薛昔阳走过的西域诸国悉心学习,结交达官显贵,最终受荐中举,成为了太乐丞。
他暗地联络父叔的旧部,与他们一起伺机寻找机会。
而他自然也特别关注昌化王府,关注那个唯一的孤女。在知道朝廷要为她择婿之时,叛军们认为这是一个大好机会,可以趁机扶植昌化王的后人当傀儡,颠覆龟兹,报仇雪恨。
他因此而进入了零陵县主的夫婿候选人行列,目的是带她回到故国。为防万一,他们在选婿之前给千灯的母亲写了信,表示龟兹人民对昌化王后人的拥戴,并在隐秘处写下了真正要商榷的内容,希望零陵县主不要太蠢笨,并且符合他们的要求。
然而,在杞国夫人临终之前,那封至关重要的信丢失了。
他只能找到机会进入王府后院,不动声色和那群各怀心腹的男人周旋,希望能找到丢失的信件,揪出那个可能已经发现了他们秘密的人。
然而最终,候选夫婿一个个死去,他几番卷入旋涡,最后竟成为了寥寥无几存留的人。
直到郜国公主府、太子府公然对零陵县主的夫婿不利时,他才窥见了天机,猜到了取走那封信的人是谁。
他明白自己不应该再留在长安,而他的复仇计划,也该尽快提上日程,毕竟,他没有办法抗衡来自天家的力量。
他以陪伴千灯护送父祖衣冠灵位的借口回到龟兹,与叛军们策划展开了行动,决定窃取镇国三圣器,杀害龟兹王族,让国人知晓他们昏庸无能,已经被先祖英灵抛弃。
“只是没料到,龟兹朝中多有人对县主抱着防备戒心,因县主当夜独自在灵殿中祈祷,便被认定为了凶手,随后,又因我们在灵殿行动之时,与你们所用的青腰带相同,以至于又让县主卷入其中,背负了杀害龟兹王族的罪名,此事是我等对不住县主,再次向县主致歉。”
千灯微皱眉头,若有所思问:“怎会如此凑巧,刚好用了一样的标记?”
“是,可能因为金家与我们都有香火情,而且那腰带有织金反光,十分利于在暗处辨认,所以我们与你们不约而同都选择了它——但其实,这腰带是我们在灵殿窃取圣器之前便安排好的,我想应当比你们定下得更早。”薛昔阳一向显得轻佻妩媚,但如今吐露真心,却无比端重,“县主,我一开始来到你身边,便只想带你回龟兹,扶持你上位,即使你不愿合作,但我们皆是仰慕你父祖之人,怎可能陷害你?说来说去,只怪龟兹上下戒备多疑,不肯相信县主的赤诚之心,才导致了如今这般结果!”
听到他这话,大都尉丞讪讪无语,尉迟将军则爽快道:“此事确实是我不对,当初一直猜忌县主,回头我定然设宴摆酒,当着全城百姓向县主赔不是!”
“不必,尉迟将军也是为国着想,当时情势下,并无可指摘之处。”千灯无奈敬谢,客气周全他们的面子。
真相既已大白,此案终于告一段落,尉迟将军与大都尉丞亲自押解薛昔阳到王廷,审问他勾结的叛军与西番军具体行动。
目送薛昔阳离开,千灯、李颍上、崔扶风三人尽皆沉默。
洗去了长久压在身上的冤屈,终得拨云见日,千灯却丝毫未觉轻松,只感到疲惫不堪。
走出王宫,眼看天色已暗。
白天的炎热退却,龟兹的街巷上挑起明灯,人们在徐徐的晚风中走出家门,比之日间更为活跃热闹。
丝路上最繁华的这座城市,穿梭着来自四方、口音各异的客商,各色商品云集,老少笑语交融。
在胡商唐人的讨价还价声中,还有来自长安的说唱、来自波斯的戏法、龟兹特色的歌舞……
他们甚至还发现,角落灯光下,一群人围着个棋盘观战,中间两个男人正下着围棋,看那路数,与大唐的棋风相差无二。
很快,年轻些的那个明显不敌,急得他呀哇乱叫,差点把自己本就稀疏的胡须给扯光了。
对面的男人则拍着腿大笑:“看到了吧?我‘西北棋圣’绝非浪得虚名,就凭你也想挑战我?”
听他这般胡吹大气,一向对下棋兴趣不浓的千灯也来了兴致,凑近崔扶风低声道:“听说崔少卿最擅手谈,如今既然到了西北,不如让这位第一圣手见识见识什么才叫高手?”
崔扶风不由笑了,走到那人身后看了看棋局,略一思忖,低低吐出四个字:“上五左三。”
那人目光落在他所指的地方,盘算了一下,只觉妙不可言,立时便按照他的指点下了那一步。
一着得势,全局盘活,不几下便轮到西北棋圣抓耳挠腮了,气得瞪着崔扶风嚷嚷:“观棋不语真君子,走开走开!”
旁边人则起哄道:“堂堂棋圣,怎么还怕别人点拨?”
“是啊,人家一步棋就封死你的路,我看他比你这棋圣啊,要高明千百倍!”
棋圣拍着棋盘冲崔扶风大喊:“有本事坐下来,和咱好好对上一局!”
崔扶风涵养甚好,自然懒得与市井之人争执,朝他笑了一笑,说:“不必,我习惯于幕后观局,不爱当面对弈。”
离开下棋的角落,他们都闻到了空气中胡麻饼与烤肉的焦香混杂,令人食指大动。
循烤肉的香气寻去,只见一个老人带着个小姑娘在摆摊子,旁边是小木桌与几张胡凳。
他们随意坐下,小姑娘麻利地在锅中给他们下汤饼,老人片着焦黄油亮的羊肉,打量他们的模样,用生疏的汉话询问他们吃不吃辛辣味。
李颍上让他多加花椒和茱萸;崔扶风要口味清淡些,若有胡椒也可撒一点点;千灯则道:“我不知这边人的口味,便试试看大家普遍都爱的吧。”
老人忙不迭应了,转眼三碗汤饼上来,李颍上那碗辛香扑鼻,令人食指大动;崔扶风的汤清味美,当然小摊子上肯定没有价比黄金的胡椒;而千灯则没想到西北百姓的口味比中原要厚重刺激太多,咸香鲜辣的味道让她一边吸气一边咀嚼。
崔扶风招呼旁边摊子的大娘,送了三杯酥酪来,先递给她一杯缓解咸辣。
千灯用勺子舀起酥酪喝着,拭去额上汗珠:“没事,渐渐就会习惯的。”
“我看你还没习惯,毕竟西北女孩子喝酥酪哪有用勺子的?都是端起来整碗干了。”李颍上说着,又问,“看来,你已决定留在龟兹,不回长安了?”
千灯点头:“是,这是我祖父生长之地,也是我母亲临终前嘱咐我回来的家。纵然它强敌环伺,危机动荡,可正因如此,如今是它最艰难的时刻,我更不能背离舍弃它。”
听她这般坚定话语,崔扶风在灯下露出欣慰笑意:“县主终于想通了,愿意接受我之前的建议,接管龟兹了?”
“不,我会对国主承诺,待他薨逝之后,我愿扶助王女昭苏即位,竭尽全力帮她成为当年我们高祖母一样名垂青史的一代女王。”
崔扶风微皱眉头,与李颍上交换了一个眼神,问:“县主是担心自己镇压不住龟兹那群文武官员吗?”
千灯微微摇头:“龟兹文臣以大都尉丞为首、武将则是尉迟将军,他们与我皆已有接触,明确知晓我的背后有你们和大唐的支持,定会审时度势,大概率圆滑地选择随大流,不会逆势而动。”
她说着,抬起目光看向面前熙熙攘攘的街道。
万千灯火点缀着夜色,让这座丝路上的古城更染神秘灿烂。
她仿佛看到六十年前年幼的祖父欢快地奔过面前古旧的街巷,仿佛看到十七年前父亲接到她出生消息后匆匆自军营中纵马奔回、望见了满城灯火而给她取了这个名字。
龟兹不应该是长年沦于战火的动荡之地,这是她父祖一生守护之处,它将在丝路上繁荣昌盛、辉煌不朽。
“可是,纵使龟兹人民还传颂着我祖父的赞歌,但他毕竟是五十年前宫变出走的小王子了,对他们而言,我只是个初来乍到、养在长安深闺中的异乡人。应该名正言顺即位的,是龟兹的王女白昭苏,也只有想要制造混乱颠覆政权的叛军,会选择扶植我这样的远亲作为傀儡,实现他们的目的。
“可,我绝不会如此选择。我不能为了权欲与虚名,让龟兹再度陷入动荡。它刚刚经历过战争与王族丧乱,如今最需要的,是在这一场动乱中,让政权平稳过渡,交到最适合、最应该即位的人手中。”
身在闹市之中,她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可那坚决的态度与嗓音,却足以让他们深切感受到她早已下定的决心。
她这番抉择,李颍上自是乐见其成:“县主无须担心,北庭安西、大唐西域,无论你决定前往何方,你定能前路坦荡无忧。”
他没过多表示什么,但千灯已知晓他赞成自己的抉择,并且定会帮他。
就如他当初在她母亲去世后说,“李颍上,定会帮你”一样,说到做到,尽心尽力。
她微抿双唇,朝他轻轻颔首。
崔扶风却沉默不语,只静静等待她吃完,与他们走出街市,各自道别。
夜过三更,天黑如墨。
一条黑影出了安西都护府,悄悄潜出,向着城东而去。
在城东大牢之外的街巷暗处,他静静地等待着。
龟兹重要的审讯皆在此处,作为要犯的薛昔阳自然也在其中。
时近凌晨,轻微的脚步声自远及近而来,几个浴血的死士匆匆扶着一条身躯出现在拐角处。
看见等待在这边的人,他们立即上前:“先生,人救出来了!”
黑影看了看他们所搀扶的,确认是薛昔阳后,微微颔首,示意他们跟自己走。
虽然事败被关入狱中,但薛昔阳毕竟身份不同,既是苏那黎家的后人,又是大唐的太乐丞,自然不会遭受严刑逼供。
只是他精神萎靡,早已没有了往日神采飞扬风流妩媚的模样,看着面前这人时,眼神也有些恍惚。
尽管对方以宽大的斗篷遮住了身躯和面容,整个人隐藏在阴暗中,但恍惚中薛昔阳还是觉得有种古怪的熟悉感,下意识将询问的目光转向了过来带他走的叛军死士们。
“这位先生当年受过苏那黎家之恩,是以一直在暗处帮助我们,此番也正是他为我们出谋划策,才能顺利盗取三件镇国圣器。如今救少主出来,也是多亏这位先生的帮助。”
薛昔阳向他颔首为礼:“多谢先生。”
他并不答话,只略一挥手,示意他们尽快与自己一起离开。
对方果然神通广大,也不知背后如何操作,在这般危急局势下,王城所有关节大都已畅通,他们小心避让开巡逻士兵,来到早已买通的荒僻小门,经由小道一路有惊无险出了城。
前方荒野中,是过来接应他的几人,看装束举止正是被龟兹联合军打残的西番军。
“大唐与龟兹着实狡猾可恨,害我们吃了这么大亏,看来只能回到西番之后再行图谋了。”领头的人虽然这般悻悻发誓,可薛昔阳一问之下,知道他们此番元气大伤,兵力只残存了十之二三,怕是得再积聚经营多年,才能有卷土重来之日了。
局势紧迫,不便多叙,几人马上便得出发与西番军会合。
薛昔阳牵过马匹,在即将跃上马鞍之际,却又转回头,看向后面遥遥在望的龟兹王城,眼前仿佛又出现了多年前他们一家人反叛出龟兹的那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