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灯录by侧侧轻寒
侧侧轻寒  发于:2025年10月11日

关灯
护眼

太子淡淡瞥了他一眼:“之前你向孤保证过,已经设局让凌天水除掉纪麟游,并且万无一失。”
“是属下轻忽了,没想到被零陵县主寻出了破绽。但此次属下保证,绝不会再有任何意外。”韦灃阳显然对于之前的失败耿耿于怀,“这一路设计,从杞国夫人、苏云中、时景宁到昌邑郡主、金堂都借的是纪麟游这把刀,如今也该是销毁这把刀、用来敲打县主的时刻了。”
“是啊,这一路以来,零陵未婚夫候选人已剩不了几个了,是该收场了……尤其,这把刀还不太识大体。”太子收回了湿漉漉的手,在柔软的布巾上擦干,恢复成洁净白皙的一双手,“他也是上过战场的人,怎的为了邀功,一心只想着与县主的私事,甚至因此而损害大唐利益,破坏安西在这边的布局呢?”
韦灃阳会意,立即道:“殿下所言甚是!既然如此,便该让他知晓轻重,以儆效尤。”
太子不置可否,只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
从太子居处出来,千灯站在龟兹湛蓝无垠的天空下,长长出了一口气。
在来到故国之前,她从未想过自己面临的会是这般局面。
可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她就得担负起这个责任来,为故国、为父祖、为拥有共同血脉的龟兹人民,选择最好的道路。
如今西番已暂时被打退,己方的防线也在布设中,局势已经初步稳定。
只是,眼前还有无数迷雾在遮掩真相。要想彻底取得龟兹上下的信任,她还得洗清蒙在自己身上的冤屈才行。
略一思忖,她走向薛昔阳的住处,决定去看一看他那日在市集上买的鱼。
“连县主都知道我买了条漂亮的鱼?”
薛昔阳看见她过来,放下手中筚篥,朝她展露出惯常的笑容,那微扬的眉眼依旧妩媚动人:“县主随我来,我带你去看看。”
他们一起走到旁边檐下,只见一个彩漆鲜艳的木盆中盛满清水,里面养着一条约有一尺来长的鱼,背部呈深紫色,银灰的体侧长着许多鲜艳的红色斑点,果然十分漂亮。
“龟兹人都说这种鱼叫花翅子,因为它的背鳍宽大,上面有艳丽的纹带,如同彩色翅翼。”薛昔阳轻轻拨了拨那突出的鱼鳍,让她看那漂亮的花纹,又指指屋内,“县主你看,我用新技法画的鱼,颜色施得可还漂亮么?”
千灯抬起头,隔窗看见书案上一幅快要完成的画,上面的鱼栩栩如生,与水中这条鱼一模一样,便随口赞叹道:“薛乐丞的画,自然是当世第一流。”
薛昔阳欢喜地望着她,弹了弹那条鱼的脑壳,轻声说:“其实,我当时买这条鱼,也并不是为了作画,而是知道这鱼在这边河流中不多见,想要买来放生,为县主祈福的——知晓县主出事后,我哪还有心思弹琴画画啊?”
千灯习惯性地忽略他眼中格外动人的氤氲水汽,只道:“难怪我听说,你当时去佛寺借了水盆来盛鱼。”
“连细节都知道得这么详细,是崔少卿对县主说的吧?”薛昔阳脸上现出一丝委屈意味,又开始他最擅长的挑拨戏码:“可惜呀,我手无寸铁,知晓县主受冤枉后,虽立即就去找之前龟兹的朋友打探,可他们都是市井中的乐工,哪有办法帮我?我也问过崔少卿,想看看朝廷准备如何帮你,是否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可谁知崔少卿只询问我当日动向,只字不吐露县主的情况,竟是将我当成嫌疑人了!问纪麟游呢,他只说不知晓——结果转头他就带人救县主去了,只是瞒着我——无可奈何,我只能病急乱投医,在龟兹王宫旁边转转、在寺庙中烧烧香祈祈福……幸好上苍庇佑,县主安然回转,而且还洗脱了冤屈,得到了龟兹的信任,真是大喜!”
这一番话把他最近动向交代得清清楚楚,又吐露了心意又倾诉了委屈又不经意地告了其他郎君一状,内容详尽、含义丰富,不失狐狸精本色。
千灯淡淡一笑,宽慰他道:“多谢薛郎君为我担心了。当时局势危急,他们担心走漏风声,谨慎一些也是常理,还望你别怪罪。”
“这个自然,只要有助于县主,我受再大委屈也值得。”
看起来,薛昔阳这边委实没有什么异常,千灯如今肩头尚有重任,便向他告辞。
“看县主忧心思虑,要不,先暂留片刻,我给你吹首曲子散散心?”
“不了,等一切事了,我们再慢慢听不迟。”千灯说着,目光在那条花翅子上停了一瞬。
颜色鲜艳的花翅子在彩绘盆中游曳,身上的斑点与盆身上的彩漆相映成趣。
千灯的目光扫过木盆上所绘的图案,见画的是金秋猎鹿、纵乐群欢,下意识问:“这是你从寺庙中借的盆?”
寺庙清修寡欲,怎么可能会在盆上用狩猎欢聚的图案?
薛昔阳挑眉看了看盆上的图案,说:“借的盆自然已经还回去了,这是我刚买的,觉得这颜色花纹与这鱼十分相配。”
“确实,相映成趣。”千灯说着,又看了木盆一眼,告辞离去。

第二十九章 胁迫
正如所料,西番军在经历了溃败之后,前方斥候很快探知,他们退避了数十里后便重新纠集,大有卷土重来之势。
不仅如此,对方的增援也已赶到,虽可能忌惮北庭与安西的力量,暂时按兵不动,但其驱巡之势已露苗头。
“太子西巡毕竟有期限,如今对方虽然不敢妄动,但他总有回长安之日,北庭军也总得回驻地。届时西番人就不只是侵扰周边那么简单了。”崔扶风与千灯及龟兹商议,“与其到时候被动,不如趁着西番军尚未站稳脚跟之时,我军主动出击。若能重创敌方主力,及时收复边地并铺设防御,推进我方战略纵深,定能为龟兹打出一个坚实的基础,或可保西北接下来数年乃至十余年无虞。”
“打!此仗非打不可!”一听他的分析,尉迟乙耀拍案而起,态度坚决地请战。
“此战一为疆域安全,二为讨还西番人对我龟兹王族犯下的血债,不仅要打,而且非一场大捷不能为今后奠定局势!”大都尉丞亦道,“此事倚靠龟兹之力,定然办不到。但如今有北庭、安西两镇力量合击,相信定能为龟兹打下安定基础,一切全仰仗大唐了!”
战略商定,各队按照部署,龟兹迎战前锋,朔方军负责主力击破,回纥断后,纪麟游率领的老兵则穿插配合,机动行事。
五更鼓敲罢,造饭启程,奔赴各行。
千灯目送各军离去,在龟兹城外临时驻扎的营中静候消息。
崔扶风见她神情紧张,便安慰道:“无需担心,别的队伍都有可能出问题,但临淮王亲自率领的朔方军,大破西番这股兵力不在话下。”
“是,在这般各方合击的局面下,西番军立势未稳,自然不必担心。只是……”
只是她的心中总有些隐约不安,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令千灯不安的,自然是回纥那边的变故。
负责机动配合的纪麟游,一直留意着鸣鹫那边的动静。
前方朔方军已经潜近大营。西番军与龟兹长期作战,对周边的地势环境十分熟悉,驻扎于附近高地之上,居高临下,若朔方军要向上仰攻,自然不易。
在盯着回纥军的同时,纪麟游也难免关注前线动态,看看朔方军准备如何应对这种地势。
不多时,山林之中忽有烈火浓烟升腾,直迫西番军扎营之处。里面的将士立时被惊动,冲出来查看情况。
龟兹夏日高温,山林焚烧后火势迅速向上蔓延,营中人顿时乱成一片,再有利的地形陷入火海之中,也只是一片死地。
生死关头,士卒们哪还受得住约束,喧哗混乱之中,散佚逃跑的人不在少数。各队将官勉强呵斥申令,才终于集结起大部分军马,在长官的指挥下朝薄弱点突围。
“敌军力量聚集于朝北向偏东处,预计是要从该处突围了。”老兵们观察着尚未散去的烟火,好不容易看清了动向,赶忙向纪麟游禀报。
纪麟游抬手,正要带领他们去围堵溃军,忽然想起一件事,那举到一半的手硬生生停住,转而摸向了自己的衣袋中。
那里有一份军令,是出发前县主交给他的,说是遇到交战异动之时就取出查看,依令行事。
他打开一看,上面写的是:围剿敌军所有突围方向,只可放开北偏东为缺口。
“原来是诱敌的口子啊。”他庆幸自己没有忽略县主的叮嘱,但转念想想又有些郁闷,他们明明已经设好的战略,却连他都要瞒着,太不够意思了!
不过再想想上次去王宫营救她时,不巧便走漏了消息,导致被西番人冒充他们剿杀龟兹王族,几乎让他们全族覆没,所以战前保守机密也是理所应当。
惋惜地看了看北偏东方向那些西番军,他向后一指:“走,咱们绕道后方,别让这群肥羊走偏方向了……”
话音未落,他又皱起了眉头。
那自以为寻到薄弱点、原本直扑北偏东方向的西番军,此时忽然变了方向,转进了斜后方。
“怎么回事,那边不是回纥军在守着吗?就这么被撕开口子,鸣鹫这么废物啊?”他脱口而出后,这才想起自己的最大使命是盯紧回纥动向,顿时暗叫不好。
回纥负责的方位,果然出现漏洞了。
号称断后的鸣鹫,在交战中只虚晃一枪,便浑水摸鱼散去了。致使西番军长驱直入,撕开口子猛扑向龟兹后方。
“还好我们早有防备,知道你小子肯定不安好心!”
纪麟游又惊又怒,一看西番军直扑的就是大营方向,正是千灯所在的后方,赶紧带上老兵们,向着那边飞快驰援。
“啧,这群西番人行不行啊?”
鸣鹫坐在马背上观察局势,不满地与身旁梅禄指指点点:“以往看他们不是挺能打的吗?怎么现在被纪麟游带着几个老兵追得满地爬,真是高估他们了!”
“毕竟西番军刚受挫败,如今援军赶到,刚刚扎营又被速剿,士气很难振作。”梅禄道,“不过我看纪麟游是个没经验的愣头青,老兵们也都长久疏于训练配合了,等西番军稍加整顿,不至于真的落败。”
“希望他们多扛一会儿吧,别杀不过这点人。”鸣鹫说着,拨马就往回赶,“赶紧的,快去找仙珠,时机稍纵即逝,这回我可算有筹码了!”
打马奔向营中,遥遥看见一小股西番军果然瞅到了空子,已经杀向后营,鸣鹫心花怒放,见千灯与崔扶风正出营查看战况,他立即拔刀出鞘,用汉话大喊:“仙珠别怕,我来救你!”
回纥军悍勇善战,那寥寥一小股西番士卒自然被他们几下砍翻。鸣鹫直冲向千灯,下马后才动作夸张地将手中带血的刀在自己鞋底擦了擦,幅度颇大地“嚓”一声插回刀鞘去,问:“仙珠,你没事吧?”
千灯看看面前的形势,自然知道他打什么主意,没有回答。
崔扶风则问:“鸣鹫王子不是信心满满要断后吗?怎么好像失利了?”
鸣鹫知道言多必失,为免露馅,自然不敢与他搭话,只苦着一张脸对千灯道:“哎,仙珠,我也没想到西番人这般印象交加(阴险狡诈)!明明我栓(算)到他们从后路偷东西(偷袭)了,没想到还是低谷(低估)了他们的进攻,听说都快危急仙珠了,所以我丢下一切赶紧来救你了!”
“有劳鸣鹫王子操心了,我这边倒还安稳,只是你们回纥军被一击即溃,着实令我料想不到。”
听千灯口中淡淡吐出这几句话,鸣鹫觉得脸都丢光了,差点就要脱口而出辩解,以捍卫尊严。还好梅禄在旁边猛使眼色,才让他咬住了舌头不做声。
而千灯又道:“不过倒也无妨,纪麟游已经带领我父族的旧部前去抵御了,看目前战况,他暂时还顶得住。”
鸣鹫忍不住嗤之以鼻:“纪麟游,他上过几次战场,打过几次仗啊,西番军虽然混乱,但那股可是精卫(精锐),他能对付得了?”
千灯盯着他,一字一顿问:“你如何得知那股西番军正是精锐,既然如此,为何不及早部署?”
鸣鹫见她如此敏锐,一下便洞察了自己的用意,心下暗暗叫苦,表面上却是理直气壮:“我也是打过才知道啊!仙珠,我们回纥这回亏大了,和你谈好的挑拣(条件),我要跳高!”
这一下图穷匕见,千灯哪还不知道他的打算,眸子微沉,没有说话。
梅禄赶紧在旁边帮腔:“县主,我们回纥与大唐是甥舅之邦,大家合力杀退西番人,我方自然责无旁贷。不过嘛,战前咱们低估了西番军的力量,如今我方士卒损失不少,虽然说王子尽力相帮县主和龟兹,但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手下的兄弟冒那么大的险,却只有微薄收益嘛……”
“这么说,回纥是要趁机坐地起价了?”
被崔扶风一句话戳破,鸣鹫也干脆摊牌了:“是嘛,驾驾马(加加码),兄弟们才肯卖命的。”
在如此形势之下,回纥却要以战局相挟,千灯心下不觉愤懑。
崔扶风却早就熟悉这些伎俩,甚至还扯了扯唇角,瞥向前方战局:“不知回纥如今要开什么样的条件呢?”
梅禄略作沉吟:“我回纥与龟兹也是多年合作了,兄弟之交,自然一切好说嘛……县主如今可以代表龟兹吗?或者把大都尉丞请来,咱们一起商谈?”
千灯道:“不必,如今情势危急,咱们长话短说。”
“县主如此爽快,那我们也就不迂回了。将士们杀敌不易,希望在缴获敌益上,大唐与龟兹能稍微让利,也不说一半,四成即可。另外,回纥与龟兹相接的那两个边镇,我看如今这番情形,龟兹怕是一时顾不周全,我方愿帮助关照,等到咱们彻底击溃西番后,再行归还。”
这条件与当初奉天之难时对大唐开出的差不多。当时他们也以战乱接管为由,受允许可以在边境夺回的村镇纵情劫掠,闹得民不聊生。
谈判容易归还难。大唐当时是因为鸣鹫在长安出事,才找到机会重新接管了奉天之难中被回纥占据的土地。虽然千灯因此差点被暴怒的鸣鹫劫掠,但最终纠纷落幕,结束了期限。
而如今龟兹一旦将边镇出让,要收回来定然遥遥无期,再也没有大唐那么好的机会了。
千灯与崔扶风对望一眼,洞悉回纥用心的两人都没开口。
见他们不语,鸣鹫有些着急,前方战机稍纵即逝,万一西番人顶不住,他们所有筹码都化为乌有,于是赶紧说:“你们汉人不是说,满天妖家,揪敌换钱(漫天要价,就地还钱)嘛!赶紧说说你们要什么,还有我上次说的天命之女,仙珠你可记得要想一想,要是知道回纥有天生一对的王妃,将士们一定更积极了,不广招(关照)边镇也行的!”
崔扶风“呵”一声轻笑:“原来鸣鹫王子的意思是,要县主和亲回纥,才肯出手相助?”
梅禄还想遮掩一下:“这倒也不是……”
鸣鹫却道:“这倒也不是不行。”
千灯回望前方战局,尚未回答,前方快马自混乱中疾驰而来,有新战报送到:“县主,向后方突围而出的西番军远超我们预计,纪录事与老兵们怕是难以支撑,请县主做好准备,及早退出大营,以免万一失陷!”
一听到这战报,鸣鹫的嘴角快咧到后脑勺去了:“怎么样啊,仙珠,你还是快跑吧,咱们就这么说定了——崔少卿,快喊人来写七月(契约)啊!”
崔扶风却道:“急什么,目前局势未定,再看看也不迟。”
“还不急?仙珠你急不急?再犹豫一下,纪麟游和你祖父的兵都死定了!”

第三十章 麟游季
厮杀声就在耳旁,晃动的铁甲在强烈日光下带了虚影,鲜血溅在脸上、手上,汩汩的血脉快速跳动在太阳穴与耳畔。
纪麟游只觉得眼前的世界尽是虚幻,燥热的兴奋感彻底控制了他,让他沉浸在持续的嗡鸣声中,只顾挥刀迎向面前的敌人。
他跟随父祖上过战场,之前自然也杀过敌、流过血,可那时是为了他不太明白的大唐前景、为了长官们制定的战略;而这却是第一次,他对自己的目标无比明确——
为了县主,为了纪家三代人效忠的昌化王,为了稳固西北最重要的安西龟兹,他愿意为之付出一切,奋不顾身。
防线溃口已开,西番军困兽之斗,攻势疯狂,即使他与老兵们奋力厮杀,可也已绝非他们能抵挡。
出发前千灯的叮嘱在他耳边响起:“若人数不足以御敌,一切以你们的安危为重,迅速回营与我会合撤退。”
可面对潮水般涌来的西番士兵,双方都已杀得性起,一时难以脱战。而且他只担任御林军录事,之前虽然参战过,却并未有调兵遣将的经验,在这瞬息万变的战场上,又是自己不熟悉的地形,仓促间更是不知如何调转攻势回撤。
前方烟尘弥漫,西番人的精锐无法从北边突围,已经集结杀向此处。
眼看那强悍攻势压向己方,老兵们都知晓必定扛不下这波攻势,立即退到他身旁。
可西番军早已形成包围之势,他们被困其中,这下别说及时撤退了,四面受敌,眼看便要陷入苦战。
正在危难之际,忽听得铁骑声响,一彪人马自斜刺里杀出,直扑向包围圈,几下便砍翻了当头的士卒,西番军顿时阵势大乱。
见对方攻势剽悍凌厉,几下便杀得敌人溃不成军,纪麟游与老兵们绝处逢生,皆大喜过望。
抬头望去,看清对方服色,众人欢呼:“是朔方军!”
“临淮王亲率北庭军,来增援我们了!”
纪麟游与众人都是精神大振,趁乱砍翻面前逼近的士卒,冲出包围抬头看去。
神骏黑马上那伟岸凛冽的身躯,他十分熟悉,却一时不敢认。
凤翅兜鍪挡住了他大半张脸,可那身形气势,纪麟游怎么可能看错。
“表哥……”他下意识地吐出这两个字,但看着马背上威势迫人如同神祇的男人,他又陷入震惊迷惘,不敢再吐出后面的“凌天水”三字。
朔方军骁勇无匹,能随同临淮王近身出战的,更是精锐中的精锐,几下便将西番军杀得丢盔卸甲,溃不成军。
只听得喊杀声夹杂呼哨四起,朔方军已如狼入羊群,四下追杀余寇。
而李颍上的目光停在纪麟游身上,见他盯着自己舌挢不下的模样,便止住了胯下马,问他:“一起过来,前后夹击?”
听着这熟悉的声音、看着这熟悉的身影,虽然他救了自己,但想到之前他为了孟兰溪而对自己动的手脚,纪麟游还是有些别扭:“不了,县主交代我机动巡援,追击残兵还是由你们负责吧。”
李颍上也不勉强,拨马便要赶上去,在混乱的马蹄与厮杀声中,他似乎听到纪麟游最后说了一声:“表哥,多谢……”
他回过头,看见纪麟游意气爽朗的面容上涌起一丝窘迫与释怀,但未等他看清,他已转过身,只抬手挥了挥,以示作别。
李颍上眉梢微扬,在他身上注目了一瞬,便纵马奔向北庭军,铁甲洪流奔涌向前,势不可挡。
纪麟游见老兵们或被西番军冲散,或还在追杀残兵,当下便去寻自己的马,准备重整队伍回防。
在厮杀声远去之际,他难免又看向朔方军杀去的方向。
那纵马驰骋的身影,威势骇人的模样,让他心头不由涌起敬慕畏惧之情。
这是他在传闻中听过无数次的临淮王,但再怎么神乎其神的传言,也没有亲眼目睹来得震撼心神。
他目送着临淮王铁骑卷过荒原,脑中终于浮起最重要的事情——可是这样的人,为什么要隐姓埋名,以未婚夫候选的身份,进入县主的后院呢?
最后那一刻,他挟持了县主离开,最终却只有县主一个人回来。那个时候,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让县主肝肠寸断,让崔扶风终于下定决心进入了县主夫婿的候选行列呢?
伫立于这西北的苍茫大地之上,周身沙场长风迥回,尽是血腥味。他醒悟到如今并不是思考这些的时候。
他顿了顿,竭力摒除杂念,牵回自己的马,正要翻身上鞍去召集老兵们之时,却听到后背传来轻微的“嚓”一声。
还未辨认出那是什么声响,背心已觉一凉。
他低头看去,一柄长刀从他的胸口穿出,在日光之下,那沾染着鲜血的刀尖如此熟悉。
单手刀,刀背比寻常要厚上三分,刀刃迅速收窄。但这尖细的刀身之前,却是锋利而短圆的刀尖。
这是奉天之难后,因禁中殿前侍卫刀鞘尖端上增加了瑞虎铜饰,因此而改造的佩刀。
——与当初杀害时景宁和昌邑郡主的刀,一模一样。
而如今,同样的刀刺穿了他的身体。
还没有回过神来,心口鲜血迸射,他的身体缓缓倒下。
在对方的刀抽回、他身躯瘫倒的那一刻,他终于看见了凶手那张熟悉的脸。
原来是他啊……
在濒死的这一瞬间,对死亡的恐惧却不曾降临,只有担忧与愤懑一起涌上心头。
难怪时景宁至死都不肯吐露杀害他的凶手是谁。
难怪昌邑郡主要死,难怪知晓内情的晏蓬莱以沉默埋葬了真相。
难怪夫人临死前要指着面前所有人,让县主嫁给其中一个,带他回家。
幸好……幸好县主已经回家了,幸好她的身边已经有了临淮王。
所以他也可以不必太过担心地离去了。
这世上已经有人能保护好县主了。
只是,他在失去最后意识的时候,心里还有些难以言说的遗憾。
就在那一晚,他刚进县主后院不久时。
他回头看见她的身影被灯光映在窗上。
夜风扰得宫灯微微摇曳,于是县主的身影在窗上微微动荡,也在他的心头荡漾,像涟漪般飘摇氤氲,不可挥却。
这一生从不知心动为何物的他,心头从此烙印上了那缕难以抹灭的身影,至此再难忘却。
可惜,始终未曾有机会,对她宣之以口。

“仙珠你急不急?再犹豫一下,纪麟游和你祖父的兵都死定了!”
听着鸣鹫脱口而出的话,千灯的神情终于彻底沉冷下来。
“这么说,鸣鹫王子是要以此相挟,逼我与龟兹答应回纥开出的条件了?”
“怎么会呢?我不是给仙珠你自己悬着(选择)嘛……”
“既然如此,我选择与回纥结束合作,一切免谈。”千灯决绝道,“你们为了达成目的,故意在行动中设下漏洞给西番人,想要借机捞取好处,如此背信弃义,龟兹与我都恕难容忍。所以,我们之间的合作一笔勾销,王子请回吧!”
见千灯转身就要回营,鸣鹫急了,赶紧追上去:“仙珠,你等等,你不管纪麟游和你父祖的老兵了……”
“不劳鸣鹫王子费心,此事出发前,县主已经托付我了。”
身后传来令鸣鹫发怵的声音,转头看李颍上已驰到面前,他心底暗叫不好。
只见他翻身下马,将马鞭丢给身旁侍卫,大步走到千灯身边,对她道:“西番军败势已成,昌化王麾下的老兵伤亡不大,县主放心。”
有了他的话,千灯知道战事定然无虞,松了一口气。
而鸣鹫与梅禄懊恼不已,知晓己方图谋破产,灰溜溜地互相使个眼色,准备就要开溜。
却听军营外忽传来杂沓的脚步声,是几个昌化王旧部的老兵急切奔了进来。
一看见千灯,饶是一群大男人,也不由都红了眼眶,哽咽道:“县主,纪录事他……他……”
见此情形,千灯知道定然是出事了,立即问:“怎么了?”
说话之人抹了一把泪,转头看向后方。
营门外,几人抬着一具缚辇,脚步沉重地走来。
看见上面蒙着的血污破布,千灯心下顿时涌起不祥的预兆。
她转头看向李颍上,他面上也露出一丝错愕:“不可能,我离去之时,西番军已经溃散,哪有余力再组织攻势?”
言罢,他大步走到缚辇旁边,示意掀开上面盖着的血布。
破布掀开,满身沙尘血污的尸身展现在众人面前——
那下方气息断绝的年轻面容,正是纪麟游。
千灯只觉心口如遭重击,她僵硬地走到纪麟游的尸身之前,呆立许久,明知道他已经没有任何生机,还是俯身用颤抖的手去试探了一下他的鼻息。
她没有感觉到呼吸气流,只触碰到了他的面颊,冰冷一片蔓延到她指尖,透彻骨髓。
几个时辰之前出发,拍着胸口保证说自己一定会守好后方的人,如今确实守好了后方,但却已经再也回不来了。
那双清澈而没有心机、总是会被人一下看穿的眼睛,已经永远闭上,里面再也没有少年意气的光彩。
千灯的呼吸久久停滞,周围无人出声。
许久,她听到崔扶风低沉凝滞的声音,他在问老兵们:“朔方军不是已援救战局了吗?纪录事是何时出事的?”
“是……当时我们以为战局已定,所以分散开去追击敌军,也有人在清理战场,等回头重新聚合时,却未看到纪录事身影。等我们到处搜寻,才发现他已躺在血泊中,没有了气息……”
千灯用颤抖的手,将盖在纪麟游身上的布一把掀开,看向他的胸口。
心口的血洞早已经流干了血,在干燥的龟兹夏日中,皮肉翻卷,血迹干裂,触目惊心。
她定定望着那个血洞,仿佛看到了当初夺走母亲生命的那个可怖伤口,一时气息凝滞,无法呼吸。
身后一双稳而有力的手将她扶起,她听到李颍上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的死有蹊跷,我们得查证一下。”
崔扶风示意老兵们将纪麟游的尸身抬入营帐中,一回身之际,看见鸣鹫呆呆地站在营门边,尚未离开。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