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们到门口时,白昭苏看见眼前骤然一亮,是他们扔出了火折子,灵殿内铺着的波斯地毯顿时烧了起来。
火势迅速蔓延,从门口扑向灵殿内,高台上本就都是香油,顿时变成了熊熊火海。
她看见每个人身上都是火,仓皇扑下浓烟滚滚的台阶。
烟火中她似乎听到兄长白昭觉短促的一声叫唤,但因为火焰乱舞,她实在看不清那边的情形。
而火海中终于还是冲出了几个人,是父王和国师在侍卫僧侣们的救护下,顾不上扑打身上的火焰,勉强向着殿门口扑出。
在他们被簇拥着逃出灵殿之后,白昭苏才从极度的惊吓中回过神来,求生欲让她不顾僵硬的手脚,推开压在她身上的表嫂尸体,企图爬出火海。
可此时殿内已全是烈火浓烟,她本就吸入了迷烟,又见到亲人死得如此惨烈,双脚虚软下,整个身体完全不听使唤,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我竭力向外爬呀爬,可就那几步,我却怎么都爬不到门口……就在后面的大火要把我吞没时,忽然有人冲进火海,把我抱了起来……我看见了她,是县主姐姐,她救了我,紧紧抱着我带我出了灵殿,我知道我没事了,安心了……就在她怀中晕了过去,后来的,就再也不知道了……”
第四十一章 险韵
听白昭苏断断续续说完,众人想着她在火海之中目睹亲人死亡、险死还生的可怕遭遇,纵是成年人怕也承受不住,如今她却能忍着伤痛将一切详细清楚地叙述出来,小小年纪便拥有这般坚韧心性,令他们不由对这个往日备受忽视的王女产生了钦佩之意。
千灯轻抚她的发丝以示慰藉,又问:“不知王女当日是否有看清楚,发现刺客的特征?”
“我记得他们腰间都系着青色腰带,可能是作为标记……但是他们个个人高马大,杀人很熟练,和、和……”她竭力想着形容词,“和打仗的男人一样,绝对没有县主姐姐这样的身材!”
“多谢王女为我作证,洗清冤屈。”千灯朗声说着,又道,“难怪真凶要千方百计阻拦王女说出实情,因为所有的真相,都已隐藏在她所看到的那一幕中——包括不翼而飞的镇国三圣器、凶手的特征、敲响大钟调虎离山杀害王女、王族被灭的原委——薛郎君,既然你拒不承认自己犯下的罪,那我便一五一十将所有内幕揭晓,让你心服口服。”
“我知道县主亟需洗刷自己的冤屈,但恕昔阳驽钝,着实不知王女适才所说,到底哪里能揭示真相,哪里能证明我是凶手了?”薛昔阳神情虽有异样,但回想着白昭苏刚刚所说的一切,他觉得自己并无纰漏,因此根本不愿承认,“毕竟,我与此事哪有半点关系?当日祭典结束时,我与众人一起离开,三圣器明明还好好地供奉在香案上;再者,王女证实刺客们是训练有素的老手,而我是大唐的太乐丞,如何在龟兹找到这么多兵士为伍?更何况,后来王女出事之时,我身在王宫之外,根本未曾踏入宫门,又如何会为了隐瞒真相而下手?”
他辩词清晰,有理有据,别说龟兹众人,就连崔扶风与凌天水亦是向千灯投以问询目光。
陪同的大都尉丞与这几番事件大都有参与,更是迷惑不解,开口询问:“县主此言当真?这几桩案子大致经过我都记得,怕是很难与这位薛乐丞扯上关系吧?”
“是啊,”侍卫长也是挠头,“当日王女出事时,我就在王宫执勤,还是第一个带人冲上钟楼围捕的人,可是当时确实没有发现任何人影啊!何况这位薛乐丞不是管乐舞的吗?和杀人如麻的凶手、还有来无影去无踪的敲钟人又有何关系?”
“正是因为薛乐丞精通乐舞,所以他才能设置出看不见摸不着的手段,做到这一切!”
此话一出,灵殿内众人皆是面露迷惑错愕之色:“这……世上还有看不见摸不着的作案手段?”
“那日三圣器失踪,我最为疑惑不解的,其实是那一件琉璃青莲。青莲被固定于金笼之内,对方既然要从我眼皮底下偷东西,自然是速度越快越好,按理说,应该将金笼连同青莲一起盗走。反正金笼是按照青莲的大小而贴合制造的,既然能藏起青莲,那么为何不直接将金笼带走,而是偏要费尽心机将其拆开,取走青莲后,再原封不动装回去呢?”
大都尉丞想着当时那金笼完好无损的情形,不由疑惑道:“正是啊,此事确实与常理不合!毕竟从县主眼皮子底下偷盗东西,原本就是冒险,理应以最快的速度偷取才对,为何对方胆大包天,敢逗留现场,进行如此细致费时却又无意义之事?”
“此举自然绝非无意义。一则,能有充裕时间解开金笼的人只有我,坐实我是偷盗圣器之人;二来,薛郎君可以借此洗脱偷取圣器的罪名,因为众目睽睽之下,他并无宽裕时间逗留于圣器旁。”
“事实本就如此,我当日虽在灵殿中,但祭典主乐为笛,而我正是吹笛之人。那么请问县主,从始至终,我的笛声可有断过么?”
“没有,薛郎君一曲笛声贯穿始终。”
“吹笛时必须以双手持笛演奏,纵然我当晚确实在灵殿之中、离圣器不远,可我双手未曾离开笛子,又如何在吹奏笛子之时,同时解开金笼盗取里面的琉璃青莲?难道县主觉得,我长了第三只手么?”
“不,我说过了,你使用的是看不见、摸不着的手段,根本无须动手。”千灯直视着他,清晰明白道,“那日灵殿祭祀之时,薛郎君率领众乐工在阶上参差而坐,而你自己选择的是站立于香案旁——也就是最靠近琉璃青莲的地方。而当时,我记得崔少卿曾面露诧异,说薛郎君今日入的韵太险了,一般来说,祭典奏乐宜低宜沉,没有这么高的。”
崔扶风自然记得此事,微微点头:“确实,当日我因此而觉得诧异过。”
“这委实是欲加之罪,我竟不知如何辩解。”薛昔阳却面露委屈之色,解释道,“若是普通祭典,自然用普通的乐曲。可当日我们为护送昌化王衣冠英灵而来,所编的祭乐会转向民间赞颂昌化王的曲调,为配合那调子,所以自然激越高亢——难道那一日,灵殿内外的和声县主已经忘记了么?我如此安排,有何不妥?”
那夜曾在灵殿内外的人不少,想起当时情形,都是疑惑点头:“是啊,难道演奏的曲调高低有异,就说能杀人盗物?太儿戏了吧!”
“传说中妙音菩萨能以种种伎乐穿越无数佛国世界,可那毕竟是佛家手段,以音调杀人越货闻所未闻。”僧侣们听着,也觉这般指证不可思议,“阿弥陀佛,一介凡人,如何有此佛法神通,吹一曲笛子便窃取了三圣器?”
“不,并非神通,实则这只是我们不常见的一种乐理而已。说起来,其实或许在场的诸位大师都有所耳闻。”
千灯说着,取出身旁携带的一个旧纸包,将其打开,取出一物展示在僧侣们面前:“诸位法师可曾听说过,千佛洞中曾有人施舍一个西域玻璃瓶,却因为僧人在旁击磬,而使这珍贵的西域蓝玻璃被震裂破碎之事?”
被层层旧纸包裹的,正是被撞钟的老和尚捡回来悬挂于钟亭旁的那一块碎片。
虽然只剩了一片碎片,可那轻盈薄脆的湛蓝玻璃质地,还闪耀着亮眼光彩。
僧侣们自然知晓此事,其中一个老和尚立即便道:“老衲确有耳闻。这玻璃瓶是一位来自拂菻(注:意大利)的商贾所舍,以供千佛洞中佛前插香花使用。但因为玻璃脆而薄,听说因声响太大而导致其受震碎裂了,着实令人惋惜。”
“玻璃过薄,导致因击磬而碎。那么,诸位是否还记得,当日在这灵殿之内,笙箫管笛、箜篌琵琶,又有多少声响震动呢?”千灯的目光掠过强自镇定的薛昔阳,指向已经被烧得只剩些许残骸的香案,缓缓道,“别忘了,当时供在香案上的三件镇国圣器中,其中有一件便与玻璃一般既薄且脆,容易破裂。”
“琉璃青莲!”在场所有人当日几乎都参与过祭典,许多人脱口而出。
千灯的目光定在薛昔阳身上,问:“我想,以薛郎君你惊世的音乐造诣,吹奏笛子时入那么高、那么险的韵,只要不断调整,加上旁边诸多乐器的帮力,让琉璃莲花那薄透的花瓣随着乐声振动碎裂,不是不可能吧?而且当时众人一起高歌,周围乐声喧繁,琉璃青莲细微的碎裂声自然会被掩盖。接下来,你便只需等到收拾乐器之际,假装无意将金笼倾倒,琉璃碎片便可从缝隙间滑落,被你不动声色收走。”
“按县主这么猜测的话,确有可能。”薛昔阳面上浮起讥嘲的笑意,只是那笑意不达眼底,显得有些虚浮,“可是这种无凭无据、不无可能但也未必可能的猜测,县主如何可以拿来给人定罪?”
“而且……”侍卫长曾参与此案,对一切经过十分熟悉,忍不住提出疑问,“北王死于宫中凉亭之时,县主是第一发现人,随后我们便赶到了。当时我在旁亲眼目睹,那朵琉璃青莲是完整地插入他的心口的,若是偷盗时便已破碎,那他又如何用来刺杀北王呢?”
“确实,目前一切都还只是我的猜测,究竟是与不是,有待证实。”
千灯说着,转向僧侣们,问:“各位法师,北王出事之后,我们发现凶器是琉璃青莲后,立即便来到灵殿内查看镇国圣器的下落,结果发现香案上三圣器全部不翼而飞,只剩了一个空金笼。不知当时金笼你们收置于何处了?”
老和尚答道:“镇国圣器一向收在护国寺库房中,因此虽只剩了空的金笼,但还是以布帛封存包裹好,放回原处了。库房一直深锁,且有专人看护,绝对没人动过。”
“那就请大师遣人将它取过来,让我们仔细看一看金笼,证实我的猜测。”
第四十二章 一石二鸟
护国寺是龟兹镇国大寺,离王宫与灵殿俱不远。不消片刻,结伴同去的两位僧人便协同库僧,将一个锦帛包裹送了过来。
库僧向众人展示了捆扎严实的布包上完整无缺的封泥印,证明金笼自包好入库后便未再打开,待老和尚点头之后,他才将封印划开,解开包裹,露出里面光华灿烂的金笼。
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到金笼中,但里面的琉璃青莲早已不见,只剩空空如也。
“大唐县主,金笼已送到,不知你所说的证据,在哪里呢?”
千灯毫不迟疑,提起金笼走到光线最亮处,将其侧过来用力拍击笼底。
日光自上头斜照,清晰地映照出金笼那灿烂的金光,以及在拍打中散落的些微细碎光点。
那些光点落在被熏成焦黑的地砖上,被日光照出清清楚楚的光华,正是琉璃的碎末。
薛昔阳脸上那强自维持的镇定终于消失了,眉眼也失去了飞扬神采。
千灯指着那些日光下粲然生辉的细碎琉璃末,道:“看来,我的猜测是正确的。这青莲是在笼中破碎之后,再被盗走的。这也洗清了我的嫌疑——如果我真的如之前猜测的,是在祈福时与人里应外合,将三圣器通过上方窗口转移出去,那么就必定会小心维持圣器的完整,毕竟从上方取走一把琉璃碎片,可比取走一整支青莲难多了。”
在众人点头之际,她又问:“那么薛郎君,若当时殿内最接近琉璃青莲的你,没有动用我所说的手脚、琉璃没有破碎,那这严密封存的金笼之中,何来残留的碎琉璃?”
这突然的喝问,让薛昔阳呆了呆,一时正企图搜索搪塞之词时,只听千灯又道:“灵殿内人多眼杂,你自然不可能像我一样,将卡在金笼缝隙中的所有碎末都拍打干净,只能将肉眼可见的碎片收好。当晚,你们在宫中的内应有一夜时间用鱼胶将青莲碎片粘好,以免被人看出盗取琉璃青莲的手法,等到我与北王约定时间将到,你们便以其行刺了凉亭中的北王,嫁祸于我。”
薛昔阳的声音不再柔曼动人,只显得沉冷僵硬:“县主认为,用鱼胶临时粘起来的琉璃,也能刺死人?”
“因为破碎的,本来就是青琉璃莲花,并不是刺入心口的碧琉璃莲花梗。”千灯逼视着他,清晰明了道,“青莲花瓣薄脆,容易震裂,可花梗却是实心的,比之坚固许多。而且花梗尖锐细长,与莲花断裂分开后,轻易便能从金笼中取出,更能作为利器刺穿心脏!”
侍卫长一拍大腿,恍然大悟:“我就说嘛!我当时看见北王那情形,赶紧带人上前查看,可刚一动遗体,动作幅度也不怎么大,莲花便跌碎了,敢情本来就连接不牢靠啊!”
“而当时,北王遗体被摆靠在凉亭临水的柱子上也是经过精心筹划的。如此一来,琉璃莲花跌落时,定会摔入水中。碎片上使用的鱼胶遇水则融,捞起来后自然干干净净不留痕迹。还有一点,事后纵然有人重新拼凑莲花,但琉璃摔在水中后,小碎片难寻,缺少一些也是理所当然。这样,他们在上面所动的手脚便彻底消失,无迹可寻了。”
说着,她抬手拍了拍金笼:“只可惜,你们百密一疏,对自己的手法太过自信,因此留下了这细微的证据,未能清理。”
薛昔阳面色显出一缕惨白,却哪里肯束手就擒,辩解道:“县主又说无凭无据的话了。当日灵殿内鱼龙混杂,我接近过,别人也接近过。而最接近、时间最长的人,则是县主你自己。所以,谁都有机会将其摔碎带走,交给刺杀北王的人,而不是弄个未经证实的、什么笛声震碎琉璃的把戏嫁祸到我头上。”
“这么说,你还是不肯承认吗?”
“我怎能承认呢?县主因为我当日编的曲子、吹的笛子,还有一些荒诞不经的玻璃被震碎之类的传言,就说我用这手法盗取圣器,委实太冤枉我了!”薛昔阳说着,脸上惨淡之色褪去,竟显出一丝委屈来,“别的不说,镇国三圣器一起在灵殿内不翼而飞,既然如此,那么其他两件镇国神器,我又如何窃取带走呢?毕竟,法轮与金刚杵可不是轻薄易碎之物,无法用县主之前臆测的手法吧?”
“金刚杵是圣器之中形制最小的,夹带出去自然不难。而形制厚重的法轮要如何偷取,着实让人费解。直到,适才王女的证词,让我终于明白了,究竟他们使用的是什么手段。”
正用敬慕的神情望着她抽丝剥茧揭露真相的白昭苏,听千灯忽然提及自己,诧异中迷惘回想,显然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刚才所说的哪件事可以与此联系起来。
“王女适才说到,在刺客们退去之后,大火之中,听到王子白昭觉的短促叫声,显然,那便是他遇害之时。”
白昭苏用力点头:“是,这是我亲耳听到的……王兄最后的声音,我……死都不会忘记!”
“由此我又想到,二王叔被害之时,凶手特意设计让琉璃青莲碎裂在水中,就是因为细小的碎片会隐藏在水中,无法彻底打捞,从而影响判断。所以我就想到了,隐藏法轮的方法,其实也可以与这个差不多。”
说着,她似有意似无意地看向旁边的崔扶风。
崔扶风却只唇角含笑,只静待她说出后面的话来。
她便不再多说什么,只走向祭台,指向台阶上方。
“法轮的形制这么大,无论在场的乐人们如何配合,箜篌琵琶瑟,都无法将其夹带出去。可等到刺客们在灵殿行凶放火之时,它却又突然出现了,王子白昭觉头颅上的伤口,正是其所造成。王女当时可曾注意到,刺客们中间,有人负重——而且是背着这么醒目的法轮过来杀人的吗?”
白昭苏努力想了想,用力摇头:“没有……法轮很大很显眼的,他们进来时还没起火,要是有出现的话,我肯定能看得见。”
“既然带不出去,又无人带进来,那么,只有一个解释,其实金琉璃法轮从始至终就一直还在神殿内,并未被取走。只是薛郎君你们将其藏了起来,等到杀人放火之时,才使其再度出现,从而造成三圣器一起失踪的假象。”
老和尚大惑不解,道:“可当时发现三圣器失踪之后,小僧们曾经彻底搜查过灵殿,所有角落全部都搜了个底朝天,却并未发现任何踪迹啊……”
“不可能底朝天的,因为,有个东西,你们绝不会去动它。”千灯向台阶上走了两步,指向两旁已经被重新摆正的石质海缸灯,“佛前不灭的海灯,你们搜查的时候,它的灯焰始终燃烧着,可你们会将其熄灭后,查看里面的情况吗?”
僧侣们面面相觑,个个摇头:“海灯长明供奉,怎可熄灭?”
而大都尉丞恍然大悟,脱口而出道:“如此说来,难道金琉璃法轮,就是被沉入了海缸灯之中?”
“没错。没有人会熄灭正在燃烧的长明灯,将里面的油倒出来查看。即使有人隔着油看向里面,可正如青琉璃碎片会隐藏于碧水之中,金黄的香油与明净的金色琉璃本就相融,加上香油表面灯光折射,二者彻底合为透明的一体金黄,仓促之下,绝无任何人能察觉到。”
凌天水“喔”了一声,说道:“难怪,在龟兹王族遭受屠戮之时,刺客们要故意掀翻海缸灯引火——粘合琉璃莲花的鱼胶可以溶于水消失,而法轮上油渍则只有经过灼烧才能清除干净——水与火,不仅是他们杀人的手段,也正是他们销毁痕迹的方法。”
千灯颔首:“而王子白昭觉死于法轮之下,是巧合也是不幸。因为当时高台上全是灯油,他在烟火蔓延中奔下台阶时,滑溜摔倒,后脑撞击在了被刺客们从缸中倒出来的法轮之上,因此而颅骨碎裂。只是,就算他没有撞到,从起火的殿中逃出来的可能性,也是微乎其微。因为对方委实已经安排好了一切手段,要让王族尽数葬身火海。甚至——”
她说着,抬手指向那被烧得焦黑的壁龛:“明明你们已经安排好要彻底焚烧灵殿,可世子白昭通躲藏时,你们也定要补上一刀,以免有漏网之鱼。可正因如此,我才在王女的叙述中察觉到,凶手的特征!即使殿内一片混乱、即使白昭通在他们的视野死角,可凶手们还能准确地将其杀害,自然是因为,对方中有一个听觉异于常人,敏锐地在火场的喧哗中找到了漏网之鱼!”
“原来如此。”崔扶风若有所思道,“都说曲有误,周郎顾,精擅乐理之人自然对各种声音特别敏感。只是没想到,如此风雅的能力,居然被薛郎君用来残忍屠杀幼儿!”
“世上耳聪目明之辈不少,只因为我亦是听觉敏锐,就指认我为凶手,崔少卿此言未免武断了。”薛昔阳却面不改色,甚至带点嗤笑意味,“此言恐怕比县主因琉璃碎裂便说是我在旁边吹笛所致,更令人难以信服呢。”
“是与不是,我自会给出决定性证据。”千灯并不与他争执细枝末节,只回身看向白昭苏,目光中满是愤慨之色,“除了世子白昭通,就连王女,虽然我帮她从灵殿中拼死逃出,可依旧无法躲避追杀,即使并不知道她究竟掌握了多少消息,但你们早已决定置她于死地,因此利用丧钟吸引走众人注意力——也有可能,这丧钟和最后一件圣器金刚杵,一开始是为行刺国主准备的。只是当时王女不但活了下来,而且还要作证洗刷我的清白,因担心她泄露重要信息,才被你们临时用在了她的身上!”
听到当日丧钟之事,尉迟乙耀最为愤怒也最为疑惑:“说起此事,我至今百思不得其解!当日钟声未停时,我便率人围住了钟楼,简直可说铁桶一般了,可就这般情况,对方还是凭空消失了,简直匪夷所思!如今县主这般说,难道,这竟也是他所为?”
“不错,而他使用的手法,与我适才所揭露的,盗取琉璃青莲的手法,颇有相通之处。”
千灯说着,转而看向崔扶风,问:“崔少卿,还记得千佛洞前,你曾对我解释过乐器共鸣共振、应声相和之理么?”
崔扶风站在阴影之中,但望着她的目光灿亮而温柔:“是,我记得当日我对县主说了庄子《徐无鬼》所云,鲁遽调瑟,废一于堂,废一于室,鼓宫宫动,鼓角角动,音律同矣。可见若音调相合,乐声自然会有共同发声的现象。”
“《徐无鬼》说的是两架瑟能相应,而崔少卿还提到,之前洛阳有寺庙中有一具磬日日无人自响,直到乐师在磬上挫了几个缺口后,那磬才停止自鸣。众人询问缘由,原来是那具罄与寺庙的铜钟音律相合,因此击钟之时,会彼此应和,导致应声的现象。”
听到她这解释,尉迟乙耀顿时一拍大腿,嚷了出来:“难道说,那日的钟声,也是有人用了这个方法引动的?难怪我们追去时不见人影,原来是他根本就不在钟楼上!”
千灯瞥了薛昔阳一眼,见他紧抿双唇并不开口,便道:“薛郎君,你还是坦陈一切吧。我已经去查过那日你去借鱼盆的寺庙,已经知晓了,你那日借走装鱼的,并不是木盆,而是寺中的铜磬!而且,就在王宫旁,你手中拿着可以引动钟声的磬,王宫的大钟突然无人自鸣——这世上,可有这般凑巧的事情么?”
“县主,你有没有想过,论理可行之事,现实中其实根本做不到?”薛昔阳却强自镇定,说道,“此事又与你之前所说,吹奏笛子导致琉璃碎裂一样,或许凑巧可行,但,不过是县主口说无凭的臆测而已。我试问,县主可找得到一个人,吹笛子使琉璃破碎、或者击磬使钟鸣么?”
“吹笛之事怕是难验证,毕竟这世上罕有薛郎君这般功力之人。至于击磬鸣钟之事行与不行,我们前去宫中钟楼一试,便可知晓。”千灯既然提出这个观念,自然已是成竹在胸,说道,“我已向寺庙内借来了那个铜磬,还请大都尉丞帮忙找两个乐师,让我们试试看能否重现当日情形。”
第四十三章 振鸣
事关重大,众人离开灵殿,转到宫门口,先将白昭苏小心护送回宫。千灯亲去求见龟兹王,对他禀明此事。
龟兹王伤势依旧危重,正躺在床上由御医换药。
千灯瞥见他的伤势,只觉比之前更为令人心惊,忍不住与李颍上交换了一个眼神。
李颍上缓缓向她摇了摇头,示意她别开口。
千灯便只向龟兹王汇报了之前在神殿的一应经过,说明了希望找宫中乐师验证当日钟鸣的真相之事。
“什么?原来当日那钟声……也是刺客们装神弄鬼所为?”龟兹王虽然发音艰难,但知晓此事亦是精神稍振,显然当日“丧钟”之事一直堵在他的心里,让他一直无法释怀。
他勉强平复喘息,欣慰感激对她道:“早就听闻县主聪慧过人,果然……名不虚传。如今你先救我龟兹于水火之中,又一力揪出杀害我龟兹王族的潜藏凶手……我龟兹上下此番全仰仗县主,百姓感恩不尽!”
“国主言重了,龟兹是我父祖之邦,我自当尽心竭力,责无旁贷。”千灯忙道。
等退出后,千灯与李颍上和崔扶风一起走下台阶,看到龟兹最负盛名的两个乐师已经站在钟楼下等候。
“县主注意到了吗?”在走向宫门时,她听到崔扶风压低的声音,“这位国主,一口一个‘我龟兹’。”
千灯自然知道他的意思。
纵然她千里回归,纵然她洗清了自己的冤屈、为龟兹而尽力奔走,纵然她姓白也流着归善女王的血脉,可看来在龟兹王的心目中,她从始至终未曾被划归入家人、甚至龟兹的范围内。
但她只默然垂眼,说道:“日久见人心,慢慢来,他与龟兹会接纳我的。”
李颍上却道:“恐怕没有多少时日了。”
千灯知道他对于死亡的敏锐异于常人,见他神情笃定,不由紧抿双唇。
想起龟兹王身上那些难愈的伤口以及气息奄奄的模样,她情绪复杂,知道龟兹王确实熬不过太久了。
而崔扶风则口吻冷淡:“未必不是好事。毕竟,县主如今已经回不去大唐了。”
是的,回不去了。
她明知道,只要她能隐忍住,将母亲的、福伯的、时景宁的、纪麟游的冤屈全部彻底深埋,永远不要吐露、不要与太子撕破脸,那她就能回到长安,继续闭上眼,当她富贵荣华的县主,一世无忧。
可她做不到。
她终究撕下了他的遮掩,将他的真面目彻底暴露,也宣告了他必死的命运。
所以,她如今唯一的选择,只能是竭尽所能在龟兹站稳脚跟,在远离长安的父祖之邦扎根发芽,与龟兹人民一起走下去。
“确实,西北没什么不好,这般天高地远之处,至少比长安自由舒畅。更何况,龟兹王如今的情况,眼下对你来说虽然不利,但从长远看,未必不是好事。”
李颍上眼中笃定的神情,让千灯不自觉想起了崔扶风曾对自己说过的话。
她下意识看向了崔扶风,而他也正望着她,压低声音道:“县主,我当时的提议,你依旧可以考虑。”
千灯自然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她可以取而代之,借此大好机会成为龟兹的掌权者,在西北当一个天高皇帝远的女王,像她的祖母一般名垂青史。
然而最终,她只摇了摇头,向着面前的钟楼走去,也向着等待她的龟兹人走去:“等案子终结了再说吧,龟兹的很多很多人,还在等我呢。”
钟楼之下,宫门外,众人在等待着千灯。
如今王族几乎尽殁,她受托查案又一力组织对抗强敌,赫然已经是龟兹上下的主心骨。
见她身影出现,大都尉丞忙带着两名龟兹乐师迎上来,请示她:“乐师已至,不知县主是否可作验证了?”
千灯点头,抬头见玳瑁已提着藤箱候在旁边,便示意她将寺庙中借来的铜磬取出,交到乐师手中。
她请尉迟将军调集侍卫,严密把守好钟楼,不得使任何人接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