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灯录by侧侧轻寒
侧侧轻寒  发于:2025年10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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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知肚明,若是回纥没有图谋不轨,好好守住后方的话,纪麟游未必会出事。
而如今,被他拿来要挟千灯的事竟然成真,纪麟游真的牺牲在了战场上。
一想到此事后果严重,他一咬牙一拍大腿,冲上来对着纪麟游尸身嚷道:“是西番人干的!我这就率人去醉鸡(追击)他们,宰了他们为纪麟游报仇!”
没等他说完,千灯已冷冷瞥向了他。
只一眼,他心下发紧,缩了缩头不敢再说话。
心下浮起不祥预感,她不会再原谅他,他恐怕也再没有得到她的可能了。
纪麟游的尸身被抬入营内,屏退了所有闲杂人等,千灯与李颍上、崔扶风三人如同往昔,李颍上检验、崔扶风辅助、千灯记录,开始检验尸身。
“验:死者全身无其他明显外伤,唯背部左侧一处刀创。由左肩胛骨下角内侧入,出第五至第六肋间隙,创口周围见大量已干燥的喷溅状及流注状血迹,显见刀尖并不锋利,呈圆钝状,但因力道强劲,足够凶手持刀穿透心脏,一击致命。”
“凶手干净利落,显然是个老手,但这并非战场上杀人的手段。”崔扶风按照他所说复查伤口,若有所思,“在敌军溃败之后,被刺客从后方下的手……恐怕他不是死于西番之手。”
李颍上赞同:“上阵作战时,用矛、枪、厚背宽刃刀才有杀伤力,而杀害纪麟游的凶器,刀身窄薄细长,绝对不利于对砍,几下就会废掉。”
千灯在卷宗上飞快记录着,声音微凉:“前端圆钝,是御林军为了瑞虎装饰而修改的制式刀,和我们之前曾调查过纪麟游的佩刀很像。”
“对,奉天之难后新换的、殿前佩戴的瑞虎刀。与杀害时景宁和昌邑郡主的,同一样式。”
因为这个样式的刀,他们还曾怀疑过纪麟游,也因此害他遭受过牢狱之灾。
而如今,就连他也死于这把刀下。
李颍上拉上白布,将纪麟游的遗容遮盖好。
千灯攥紧墨痕淋漓未干的卷宗,喃喃道:“看来……他是真的不肯放过我身边任何一个人。”
她没有说出那人是谁,但他们都已知晓。
李颍上沉吟片刻,问:“你准备如何应对?”
她知道他不惧一切,无论对手是谁、是何局势,他都会尽力帮助她。可此时此刻,她下意识迟疑了,一时不知如何抉择。
仿佛看出了她的矛盾痛苦,崔扶风低低叹息,说道:“原本,县主如今按照你娘的遗言,就此回到龟兹,可以抛开过往一切,不必再理会过往恩怨了。可如今看来,只怕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即使你一意退让,怕是最终还是要被逼入最后的绝境,难以善了。”
千灯听着他的话,手指紧紧抓着纪麟游的验尸档,就如攥住母亲的死,刻骨的恨,这一路走来无法言说的痛。
李颍上看见她泛白骨节与手背痉挛的青筋,心口涌起疼惜,抬手想要握住她的手安慰一下,崔扶风却已伸手取过她手中的卷宗,手指在她手背上轻轻抚了抚,低声说:“县主无须忧虑,一切从心而行,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听凭本心即可。”
本心,她的本心是什么呢?
无数个暗夜里,纠缠着她的噩梦在这一刻又降临到她身上,无法摆脱,挥之不去。
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让她亲人尽丧、夜夜辗转难眠之人,就在她的眼前。
她必须要告别这一切,驱散笼罩在自己身上的阴翳,以后,好好在龟兹丰沛旺盛的日光中,活下去。
仿佛如梦初醒,她握紧了自己的双拳,声音嘶哑却决绝道:“是,我白家满门遇难,不该是逃避的那一个。无论揭穿真相后,我要面对的是生还是死,都要明明白白。我母亲不能不明不白死去;我这一路来的冤屈不能就此忍气吞声;我白家满门忠烈,不应该落得这般下场!是真相就得让它大白,作恶的苦果就得让凶手自己吞下去,我绝不能容忍他自以为是,逍遥过完这一生!”

前线捷报,自然第一时间送到安西都护府,呈禀太子。
知晓西番军已被杀退,太子甚为欣慰,对此次破西番、救龟兹的队伍俱给予嘉奖,并上书朝廷,为将士们邀功请赏。
等众人都退出后,他又独留了千灯下来,对她道:“零陵,此次你多方奔走,临战压阵,使龟兹脱离西番的威胁,赢得长远的安全稳定,实属大功一件。等我们回长安后,朝廷定会大力表彰你,届时白家门楣重焕光彩,天下人都将传颂你的事迹,你的父祖泉下有知,必定欢喜欣慰。”
千灯谢了他,但太子见她面上并无欢欣之色,便问:“如此大捷,怎的零陵你好像不是很欢喜的模样?”
千灯黯然道:“此次虽胜,但我方这边也付出伤亡代价。我的未婚夫候选之一,御林军录事纪麟游便牺牲于混战之中。”
“他既为国捐躯,朝廷自然会善加抚恤,补偿纪家。好男儿战死沙场亦是荣耀,你不必太过伤感了。”
千灯抬眼望着他,见他神情平淡,便默然垂首低低应了声是,又道:“可毕竟我心中不安,所以想着要去千佛洞为逝者祈福拜祭。另外,龟兹王族众逝者头七,落葬在即,我总得去送他们一程。望他们与此次牺牲的士卒在天之灵能得神佛庇佑,消灾解厄,往生极乐。”
“千佛洞?”太子不熟悉龟兹,问,“在何处?”
“距离王城不远,是龟兹百姓为修行礼佛而开凿的,有千百个洞窟,里面雕像壁画宏伟壮丽,如今居住着众多僧侣和修士,据说只要诚心往拜,神验远超普通寺庙。”
太子对这些并无兴趣,道:“原来如此。那你出城礼拜时记得多带人马。如今西番新败,万一途中遇到残兵,或有麻烦。”
“多谢殿下提点,零陵定会小心。”千灯叹道,“现在过去虽然冒险,但我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毕竟龟兹风俗,头七日要焚烧掉死者生前所有私人物事。可二王叔曾经给我写过一封很重要的信,其中内容我有些疑问,但寻遍了北王府公文存档中并无此物,因此我想,会不会在他的私人物件中。”
太子脸色微变,问:“是什么信,如此重要?”
千灯看看周围,见侍卫们都离得较远,才压低声音道:“殿下,其实我娘去世后,我一直梦寐难安,总觉得她出事没有那么简单。后来我在庄子上找到一封信,是二王叔写给我娘的,基本上解释了我心中的疑惑。原本,我到了龟兹这边,只要与二王叔确证一下,便能将事情说开,可谁知,他竟在与我约定前一刻死于琉璃青莲之下。”
说到此处,她离太子又近了些许,轻声问:“殿下,就在我要与二王叔确证信件之时,他离奇死亡并且被人嫁祸于我,难道其中,会没有问题么?”
太子几番启唇,但最后只含糊道:“也许,害你的人并不知道你要询问那封信的事,一切只是凑巧而已。”
“或许吧,但我一定要去千佛洞替二王叔送行。听说二王叔素来谨慎,来往信件必定留底,只有在遗物中发现那封信的草稿,我才能安心。”
太子颔首:“既然如此,无论如何你都该去千佛洞一趟。不过我之前说了,如今西番人刚吃了败仗,怕是周围还有残兵。这样吧,我让韦灃阳带一支队伍跟你去,随身保护,我也好安心。”
千灯回绝道:“多谢殿下关怀,不过此行由龟兹主力军相伴,安西与北庭的士兵也会随同护卫,西番残兵必定不敢近前的。”
言罢,她向太子行礼告退:“殿下不必担心,等我找到二王叔那封信,扫除心底疑惑后,立即便会回来了。”
太子望着她离去,欲言又止,却终究没有办法拦住她。
直等她走到府门口,后方传来匆匆的脚步声:“零陵县主,请留步。”
千灯回头看去,追上来的人正是韦灃阳。
“殿下听说,此番祈福并未仅为北王,是为龟兹王族全族惨祸。他身为大唐太子,该去上一炷香致哀才对。”
她默然颔首:“所以殿下的意思是?”
“殿下请你稍候,他与你一同前往千佛洞。”
龟兹的千佛洞距王城约有百里,跋涉过蜿蜒的木扎提河,前方赭红色的峭壁伫立于绿洲之上。
那丹霞色的峭壁之上,是高大宏伟的佛寺与层层叠叠的洞窟。千百年来,龟兹百姓虔诚供养神佛,在荒漠石壁上开凿出蜂房般密密匝匝的洞窟,在里面雕塑造像、描绘壁画,创造出宏伟瑰丽的千佛洞,成为西域丝路之上至为恢弘的圣地。
西番军被击败,而龟兹王族落葬在即。王城僧侣齐聚千佛洞旁,举行七日七夜的祈福大法会。
这般盛事,引得安西四镇万千居民齐聚。韦灃阳护送太子至此,见此情形不敢怠慢,立即喝令侍卫们严阵以待,护好太子周全。
还好虽然鱼龙混杂,但僧侣们经验丰富,法会一应事务有条不紊。
等到中途休整,太子代表大唐慰问龟兹王族。
龟兹王族此次损伤惨重,国主重伤无法行动,唯一幸存的王女又受袭尚在昏迷中,算起来血缘最近的竟是千灯了,因此由她率大都尉丞与龟兹各官员向太子及大唐致谢。
太子安慰道:“逝者长已矣,生者且加勉。还望龟兹上下抖擞振作,追先人之志,存故者之风,不负国民之望。”
千灯与众人拜谢后,一行人移步河畔,焚烧诸人生前遗物。
王族中人的遗物,自然十分繁多。千灯与崔扶风虽借了几个人手,但要从几大车的卷帙中找到属于北王的手稿、还要寻到特定的那一封信,恐怕绝非易事。
见千灯面露难色,太子便过来道:“孤此次带的人手中也有认识吐火罗语的,让他们帮你一起寻找写给昌化王府的信件吧,否则恐怕天黑了也搜寻不到,贻误时辰。”
果然人多力量大,不多时,书吏们便手持几封信札,呈到他们面前:“北王府与昌化王府所有来往书信底稿俱在其中,请殿下、县主过目。”
太子看向千灯,而她紧抿双唇,飞速抓过那几封信,迅速扫过,然后紧抓住其中一封定定看着,呼吸微显急促,显然情绪十分紧张激动。
崔扶风低声提醒:“县主,仔细对照一下。”
千灯点头,深吸一口气,取出袖中自己带来的一封信,左右看了看,走进了身后佛寺之中。
崔扶风正要跟上前帮她看看,却被旁边龟兹的僧侣止住,找他问询大唐丧礼事宜,该如何安置纪麟游的尸身。
他无奈只能先与僧侣们商议,临去之时,看看寺内千灯的身影,担忧地望向太子。
太子会意,朝他一点头,便踏入了寺庙之中。
千佛洞有无数佛窟,全是依山而凿,外面虽然是门梁屋檐,但走进去里面其实是开凿后修整彩绘的洞窟。
洞窟阴暗,唯有上方通风的小窗中投下窄窄一束日光,照亮了静跪在佛像前的千灯,也照亮了摊在她面前的两封书信。
那是两封内容十分相似的信,不过一封颇多涂改痕迹,一封则誊抄整齐,盖着龟兹北王的印章。
太子的目光在千灯脸上顿了顿,见她神情幽微哀戚,但还算平静,心下略略放心。
抬头看去,发现这里正是往生殿。地藏王菩萨坐于谛听之上,垂目望着他们,满目悲悯。
佛前的解厄释怨池中,香烟静静焚烧,袅袅上升,弥漫在洞窟四壁的飞天伎乐壁画上。
天女们身披灿烂的龟兹蓝色纱罗,在氤氲之中隐隐波动,彷如活了过来,在他们周身伴着漫天花雨一起飞旋。
太子一瞬间恍惚,盯着那解厄释怨池,脑中有些什么东西波动着,催促他想起一些不太好的记忆。
而千灯的声音,已在洞窟中低低响起:“殿下还记得吗?我的未婚夫候选人之一,与我青梅竹马的时景宁,就是死于荐福寺的往生殿前。”
太子顿了顿,仿佛不明白她为什么忽然在此时此刻提起这件事:“是么?我不太记得了。”
“那殿下的记性可不太好。那一日,你也在荐福寺中,时景宁死去时,你就在旁边,而且,你我都是亲眼目睹他如何惨死的。”
她的声音明明并不高亢,也不尖锐,可那平平淡淡的口吻,却让太子不知为何,脊背微微发寒。
他定定盯着她,喃喃问:“零陵,这么久远的事情了,你为何此时忽然对我提起?”
“久远吗……”千灯重复着他的话,却觉得那一幕依然在自己的眼前血淋淋上演,“他那时候写在我掌心的兔子,他和着血沫对我吐出的‘井栏’二字,都还在我的眼前、耳边,只是那时候我还不了解,那到底是为什么。”
她望着他的目光中,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锋利光芒,让他只觉心虚恐慌。
他正要转头避开她的凝视,而千灯已抬起了头,看向了头顶洞窟的券顶,抬手指着上方图案道:“殿下,你看。”
蓝色菱格将千佛洞的顶上分隔为多个画面,一幅幅画着生动却可怕的故事。
画面上的妇人四度改嫁,三番丧子,双亲葬身火海,在遭受活埋之后死而复生,前去询问佛陀,为何自己要承受这样的命运?
佛陀给她看了前世因缘。原来她前世因妒而杀害了丈夫小妾之子,并诅咒发誓若孩子是她所杀,则必定亲亡、夫死、子灭,遭受人间最痛苦的命运,因此这一生的遭遇,全是她前世的报应。
“殿下,世间万事皆有因果,报应不爽。有人要等下辈子,但大多数人今生立即便轮到了。”她声音缥缈轻忽,与此时洞窟内的烟雾一般带着些虚幻的意味,“无论作恶之人是何种身份、何等地位,该接受报应时,谁也逃不掉。”

“这么说,殿下不相信?”
“前世今生虚无缥缈,都是编出来欺骗凡夫愚子的,说这些有何意义?”太子避而不答,只道,“如今龟兹度过了难关,此间大事已了,你拜祭完王族后,我们该收拾行装,回长安复命了——零陵,我们同来同归,一起回去吧。”
“不,我还有事未完成,怕是不能随殿下一同回去。”千灯摇头道,“大败西番军后,我虽洗清冤屈,但偷盗三圣器诬陷我的幕后真凶至今尚未查明。更何况……”
千灯将佛前的两封信件拾起,展示在他的面前:“我已经拿到了二王叔这封信件,已经确证了,我娘死亡的真相与真凶。”
她陡然变冷的目光与声音,让太子心下陡然波动过混合着恐慌的血潮。
但他毕竟已不是当初那个单纯的少年,声音压得沉沉问:“零陵,你在说什么胡话?杞国夫人之死不是早已结案了,凶手苏云中也已身死伏法,还需要确证什么?”
“殿下当日也在庄子上,难道忘记了,苏云中误伤了我娘后,福伯诊断认为,她的心肺要害并未受到重创,只要寻到良医,尚有生机。所以我才立即离开庄子,前去寻找廖医姑。可等我回来的时候,廖医姑却判定我娘已经无力回天,就连她临终时交代我的信件,我也没有找到。”
太子的目光落在她手中的信件上:“对,我太过忙碌,竟忘了问你,你是如何寻到这封信的?”
见他开口询问,千灯的脸上显出一丝荒诞讥嘲的神情:“原来殿下不知道吗?这是在柜子夹缝中发现的,正在抽屉的下方。”
太子略一思忖:“这么说,是你当时拉抽屉的时候,它刚好从后方的缝隙中掉落了,卡在夹缝之中,因此阴差阳错,你许久后才发现了它?”
“我想,凶手是希望我这样想的,所以精心设下了这个局,来解释一切。”
她毫不留情的话,让面前的局面一时陷入僵冷。
太子张了张口,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而千灯仿佛未曾察觉,依旧说了下去:“找到这封信后,其实我也曾经以为,我一直梦寐难安想要寻求的事情,终于有了结果。毕竟这封信出现得太完美了,从它消失的原因、到我娘为何不尽早拿出来与我商量、甚至到阻止我与回纥结亲都顾及到了,解释了我所有不解之处。”
“既然如此,为何你会怀疑它?”
“因为,伪造这封信的人,很了解龟兹北王,也很了解我和我娘,却不了解我们之间的关系——或者说,不了解民间人家的亲戚关系。”
千灯握紧了手中的信,缓缓地逼近了他:“这世上可以伪造这封完美解释一切的信件的,只有那个真凶。可这个凶手,他只懂君臣与从属,却不懂得,在我的父祖去世之后,我家与北王政治上的关系已中断,剩下的是叔侄关系。叔叔要靠情分劝侄女为家族付出婚姻时,落款不应该用王印,更不可能用那种口吻。”
太子嗫嚅片刻,终于道:“可……北王的身份,习惯用王印也是理所当然。毕竟,你已在北王的遗物中发现了书信的底稿,此信应该是确凿无疑的。”
“不,这封信件底稿的出现,只是让我确定了凶手的身份。太子殿下,自从拿到这封信后,我便将其妥善锁藏,从未让任何人看过它的内容。这世上,唯一知晓我要去寻找这封信底稿的人,只有你。”千灯扬起手中两封信,死死盯着他,一字一顿道,“然后,与这封信内容相差无几的底稿,就真的出现在了北王的遗物中。”
太子面色铁青,才知晓自己弄巧成拙,踏进了她设计的陷阱。
“太子殿下,我白家满门忠烈,父祖皆为大唐浴血沙场,不惜殒命。昌化王府只剩我与我娘两个女子,我们谨慎处世,从不曾涉入朝政争斗,更无任何权势企图。可为何……为何你们要这样对待我们母女?”
遮掩住污浊黑暗的帷幕,已经被撕开,于是她也不再畏惧迟疑,甚至逼上两步,仿佛要将他看得彻底清除,不遗漏半分毫。
明明她身体纤薄,只是个柔弱少女,可因为她脸上仿佛燃烧般的悲怆与愤怒,太子只觉心口悲凉畏惧,下意识地倒退了一步,声音也显出些微颤抖来:“零陵……你为何要胡思乱想?为何你一意认为那封信是伪造的,为何你要将这般可怖的指控安到我的头上?我……我一向与你亲厚,你明知道我对你的感情,你怎么能怀疑我做出这般事情?”
“因为福伯——殿下还记得他吗?白家庄子上的老管家。在他死后,我们在他的怀中,发现了染血的烧焦纸片。”
既然选择在今日撕开真相,她自然早已将一切准备好。
她从袖中取出小小的银妆盒打开,里面盛放的不是胭脂,却是三片边缘焦黑的薄脆旧纸片。
因为焚烧时中心重叠,纸片周围是被火舌舔舐的棕褐色,但中心并未被彻底烧朽,那中间破开的刀痕尚且残存。
“这是我娘去世后,福伯在庄子上某一个房间的香灰内发现的。我们当日因为乱兵而到我家庄子上避难,所有人的屋内都是刚清理过的,自然不会留下陈旧香灰,所以这些纸片,是我娘去世那一夜,有人在庄子上焚烧的——对方仓促烧掉的,会是什么呢?”千灯直视着他,目光中彷如跳动着冰冷的火焰,“相信太子殿下也和他一样,会立即想到,那封我娘临终前要交给我,我却始终未曾找到的信件吧。”
太子定定看着纸片,终于像是抓住了什么,问:“如果是那封信的话,为什么这纸上会有刀痕?”
“因为这并不是那封信的残片,而是当时抽屉内,与信件放在一起、包裹着差不多封皮的另一个纸封。当晚时间紧急,对方在仓促之间来不及拆开分辨我娘指的是哪一封,只能将两封一起带走,等回房后再查看,也因此一同焚烧了。
“而因为那封信比较重要,焚烧时自然会谨慎地彻底打碎灰烬,这封却是层层包裹刻刀的,因此太子殿下未曾注意到,里面重叠的地方太厚实而没有被烧透,残留下了碎片。”
“当日庄子上这么多人,谁都有可能潜入其中偷盗信件将其焚烧。无凭无据,零陵你为何一意要指向我?”
“是,当日有十位郎君,还有崔少卿和太子殿下一同下榻我家庄子。”千灯冷冷道,“可除了南禺守山廊之外,郎君们都是三人一屋,无论谁要焚烧信件,都逃不过同屋人的眼目,自然不可能在房间内的熏炉中进行,更不会在屋内留下碎片让庄子上的人在清理时发现。更何况,福伯身为庄子管家,又在最忙乱之时,会亲自去清理的,自然只有太子殿下你的房间!”
太子张了张口,终究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福伯发现了这些碎片后,想到我娘临终要交给我的信,因此偷偷将其藏起。但他尚未来得及交给我,就被你遣人杀害了,所用的凶器,就是那纸包中所包裹的刻刀——毕竟福伯怎么可能继续活下去呢?在我娘受伤之时,他检查过伤势认为并不致死。可等到廖医姑诊断时,我娘已经无力回天。若是福伯有疑问,与廖医姑对照起前后不一致的伤口,那么你在其中动的手脚便无法遁形,立即要被戳穿。”
说到此处,她心口的悲愤已无法遏制,声音虽有颤抖,却不减凌厉:“为什么?太子殿下,告诉我为什么?那封信上到底写了什么,值得你杀害我娘,又杀害我二王叔?”
“我没有杀北王!”太子面色惨白,矢口否认。
“那为何会如此凑巧,在我与他相约见面,必定会询问信件之时,他便不明不白死于我的面前?”
“纵然我要杀他,也绝不会将嫌疑引到你的身上!更何况,我一路跋涉巡视是为了西北的安定,将他杀了对我、对大唐有什么好处?我明明可以向他施压、可以与龟兹商榷,有更好的解决方法!”
他说得如此肯定,千灯却哪会放过他:“好,北王并非你所杀,毕竟杀他的手法,你并做不到。但你杀害我娘和福伯、伪造信件,并且为了掩盖自己的罪行,杀害了时景宁和纪麟游,却是无可抵赖的事实!”
“零陵,你弃我们往日情分于不顾,这般揣测我,着实令我失望。”一旦承认罪行,便是万劫不复,太子怎会松口。他咬紧牙关,决然道:“杞国夫人、福伯之死,甚至时景宁之死,都是你私底下的推断,无凭无据,你怎可如此不信任我?至于那封信……那确实是我派去的书吏寻到的,这倒也是一条线索。能伪造书信动手脚的,不过就这么几个人,待我回去好好调查,定能抓住动手脚之人,给你一个交代。”
见他犹自负隅顽抗,非但不肯承认罪责,还企图抓个书吏当替罪羊,千灯更为悲愤,紧盯着他,又问了一遍:“太子殿下真的不肯承认吗?”
“不是我!非我所为,我为何要承认?”虽然只是两个人所在的洞窟,但太子此生何曾被人逼到如此境地,声音中带着近乎咆哮的恼怒,“你的推论确有道理,这些事,似乎都围绕着我而发生。所以定是我身边有人在动手脚!零陵,你相信我!”
他如此坚决否认,千灯却毫不为所动,她狠狠将那两封信拍在神案上,厉声道:“太子殿下,不必再费尽心机掩饰了!你别忘了时景宁在临死之前,留在我掌心的那两个字!”

第三十四章 报应
他们相识多年,太子从未见过她如此暴怒的模样,纵然他身份尊贵,可心中竟升起莫名畏惧,再也说不出后面的话来。
“时景宁濒死之际,不顾杀他的人,反而在我掌心中写下了夫人二字,他是想写出杀害我娘的凶手。可最终,他只写了一横,便放弃了,反而写了弟妹二字。等我答应照顾他们之后。他才放下了心,最终,在我的掌心写下了兔子二字,并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对我吐出了‘井栏’二字。
“兔字的起笔并不是一横,他想写的不是这个,可为何,他要中途改变,就算死,也不透露真凶?那是因为,凶手就在荐福寺内,就在旁边盯着他!若是他敢公开吐露对方的身份,那么他的弟妹必将死于非命,没有人能对抗那么强大的力量,我、昌化王府、甚至所有人都不行。”
太子面色阴沉可怖,紧抿双唇一言不发。
“因为时景宁曾在我手中画下的那一横,我曾一再思量,那会是哪个人。我的夫婿候选人中,以一横开头的,有南禺、苏云中、于广陵、孟兰溪、薛昔阳。他们或陆续死去,或还存活,却始终没有任何线索,所以我一直想不通那人究竟是谁。直到孟兰溪临死之前,他提醒我,时景宁最后对我说的,不是‘井栏’,而是孟兰溪的兰,我才猛然惊醒,一直以来,我找错了方向。”
“井栏……”太子下意识重复了一遍,显然他也还记得那一刻。
“那不是井栏,而是‘简’、‘兰’二字。或许太子殿下不知道,我后院曾经发生过一个案件,当时于广陵死于非命,另一个死者在临死前留下了真凶的姓为‘简’,但这讯息却被凶手简安亭涂改了两笔,使得简安亭的‘简’字变成了孟兰溪的‘兰’字。所以,时景宁在写完兔子之后,竭尽全力吐出‘简’、‘兰’二字,是想要告诉我,他想写的,并不是兔子。那应该是可以被兔子盖住的另外两个字——以一横开头,以子字结束,在他身旁而他不敢开口吐出的两个字。太子殿下,你觉得,那会是什么?”
这呼之欲出的答案,他们都心知肚明。
太子咬紧牙关,不肯开口。
而千灯望向他的目光中,充满了绝望与愤怒:“太子殿下,我不知道时景宁是如何发觉你嫌疑的。反正对你而言,他只是那般微不足道、动动手指就能抹杀的一只蝼蚁。你不知道他年幼失怙,作为大哥扛起了家庭的重负,如何艰难才能养活祖母与四个弟妹;你不知道他一路走来如何辛苦,才能在光禄寺中崭露头角,担任珍馐署丞这样一个对你而言微不足道的职位;你不知道他因为我自己都已经淡忘的要求,在背后给我雕过多少白兔……可你为了隐瞒自己的罪恶,所以他这半生的艰辛全部化为飞灰,他一家人好不容易得来的安定幸福,瞬间分崩离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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