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在藤蔓中的那两束寒光顿时射出,握在她的双掌中,幽青如水波流转。
她抬眼望着他:“不是说毁掉了吗?”
见她明知故问,他郁闷地将脸转向一边:“我倒是想,可惜这百炼钢太过坚韧,一时毁不掉,只能带回来了。”
“那么,怎么不丢掉,偏偏要带在身边呢?”她却故意凑到他面前,眼中倒映着利刃的反光,粼粼如水波,偏又显得狡黠可爱,“就连……仓促过来这边,也要带着?”
他气不打一处来,捏住她的手腕,低头凑到她的耳畔:“就容忍这一次。下次要是再丢了,真的永远也找不回来了。”
“放心吧。”千灯将百炼刃插回藤心中,抬头郑重对他说,“从今往后,它会永远在我的身边。在我每一次遇到危险的时候,都会带上它。”
仿佛被她那郑重的神情蛊惑,他的心神亦无法自制,手掌从她的腕上缓缓移到她的掌上,与她五指相扣。
“好,只要你不丢弃掉它,我也永远不会背弃你。从今往后,我们在这世上同舟而渡,纵有再多疾风恶浪,永不放开彼此。”
“仙珠啊仙珠,你也应该来找我商谈了吧……”
鸣鹫起了个大早,等待千灯过来找他,商量自己对她提出的条件。
怎么想都觉得她在龟兹走投无路,最后除了向他这个回纥王子求援外没有任何办法。
只要她过来了,那还不是揉圆搓扁任由他摆布?
回纥的王妃、龟兹的联姻,这不就妥了?
越想越得意,他对镜子照了照,甚至觉得自己那几绺弯曲桀骜的鬓发都要比平时更显神气。
再等了等,眼看日头老高了,他甚至还去回纥驻扎的营门外瞧了瞧,始终没见任何身影。
正在急切之时,见一个守营士兵急匆匆进来,应该是要通报什么。他心花怒放,立即道:“你去对零陵县主说,本王子正在忙,国家大事一大堆,忙得不可开交,让她先等半个时辰再说!”
士卒莫名其妙,取出一封信函呈交给他:“属下并未见到零陵县主,这是刚收到的军报,请王子过目。”
他顿时泄了气,有气无力地挥手示意他退下,暗自嘟囔:“不应该啊……”
都这个时辰了,尉迟乙耀率领龟兹军失利的消息,肯定应该已经传到仙珠那里了。
龟兹局势如此艰难,她不可能无动于衷,袖手旁观的。
“除了我兵多将广的回纥王子外,还有谁能救她呢?”
再一想,他又觉得也对,毕竟和亲是大事,仙珠紧张也是正常,总是要犹豫一下的。等局势再发展下去,她自然会急吼吼过来求他了,到时候条件还不是任他开吗?
喜滋滋想着,他拆开手中军报,看了一眼,顿时就跳了起来。
“什么鬼?朔方军不是在北庭吗?怎么会因为追击西番军的细作到了这边,刚好救了零陵县主,又和她一拍即合,一个为了救龟兹军,一个为了军功,连夜杀入西番军的驻地,把眼看要完蛋的尉迟将军和龟兹军从鬼门关救回来了?”
难怪她没来找他,原来是不需要了。
鸣鹫的脸黑得跟锅底似的,狠狠把军报拍在桌上,目光瞥到最后一行时,更气了。
好么,连纪麟游都知晓了,已经紧急召集附近可以联络的昌化王旧部,连夜赶去和仙珠会面了,只有他居然才接到消息!
虽然说这是在龟兹和大唐的国土,回纥反应太迅速了不妥,可现在才把消息送到,这些人不会是故意的吧!
鸣鹫气急败坏,一边骂朔方军,一边骂纪麟游,一边冲出营吩咐整军,问明战局刚刚结束还在清理战场,忙率人冲向昨夜事发处。
毕竟再坐等下去,回纥别说捞不着县主去和亲,就连这场战役中的汤汤水水可能都混不上了。
高升的太阳覆照于厮杀后的荒原上,血腥味弥漫,苍蝇与秃鹫早已闻味而来,在尸体上聚集。
虽然不是第一次闻到,但纪麟游面对这种情形还是不由皱眉,回头看向千灯的方向,见她并未太靠近,才松了一口气,询问身边的老兵:“梁伯,尸体都清点出来了吗?咱们这边的兄弟有多少伤亡?”
梁伯用刀戳着地上的尸身,连衣服上的血污都顾不上了:“咱们这边闻讯赶来的老伙计不多,朔方军杀起敌来又跟不要命似的,哪还捡得到多少漏?不过扫扫尾,大头功劳都被他们拿走了,听说老刘老张他们受了点伤,待会儿看看打不打紧……哎哟!”
他戳着地上的尸体检查是否有西番军装死,没想到差点戳到穿着龟兹服饰的战士了。
那战士动弹了一下,背上的伤口还在渗血,但看着还有口气在。
纪麟游回过头,喊了一声:“军医,快过来,这边有活口!”
千灯转头看来,见是个龟兹士兵,便立即示意军医过去,自己也跟着走了过来。
走了两步,脚下的感觉有些异样。她低头看去,荒野上的泥土被鲜血浸透,粘在她的鞋底上,黏腻沉重。
她怔了怔,抬头看向面前横尸的荒原。
士兵们三人一组,翻检着尸体,敌军的在要害处补上一刀确定死亡,同袍的遗体抬到旁边等待清理。
大家都平静得近乎麻木,偶尔有人翻开扭曲的肢体,说一句:“这不是汪四吗?他老婆去年还给他生了个娃呢。”
“老母幼子抚恤加厚,他多个娃多拿一份,也不算亏。”
脑中仿佛慢慢被灌入了一阵冰凉,她恍然回过头,她看见身后的李颍上,只觉心口堵得慌:“对不起……”
他扬扬眉,似是不知道她的意思。
“若不是我向你借兵,若不是为了帮助龟兹,你手下的兄弟也不会有伤亡……”
“思虑这些干什么?这是他们难得的机会,不然军人为何要个个奋勇,争抢上阵?”他却平淡道,“既然选择了这条路,不去上阵杀敌,他们怎么养家糊口,哪里的军功前程?”
千灯定定看着他,下意识问:“你也……是这样吗?”
他随意指了指自己的脊背:“难道你当时没看见,我身上的伤痕吗?”
她当然见过,在被她抽破绽裂的衣服下,是新旧纵横的累累伤痕,仿佛他一路走来的脚印,深深浅浅,至死不灭。
原来,这就是她的祖父、她的父亲,还有李颍上的人生。
她站在这未曾经历的场景中,呼吸着血腥气息,回头看见军医指挥着龟兹士兵们,将那个重伤的士卒抬到平地上。
在经过她身边时,那个士卒艰难地张合着枯槁双唇,竭尽全力对着她挤出几个字:“大唐县主……你来救我们……你不是凶手……”
抬着他的龟兹士兵也下意识都停下了脚步,几个人齐齐向她低头致谢,只是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身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是尉迟乙耀已经包扎好了伤口,在士卒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过来了。
一直对她怀着巨大成见的将军盯着她,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甩开扶着他的士兵,带领着众人一起下拜:“大唐县主,多谢你在生死关头前来相助,龟兹这一战所有儿郎全倚仗你救命了!”
千灯没想到他竟二话不说跪倒在血泥中,赶紧弯腰去扶起他:“我是昌化王的后裔,身上与你们一样流着龟兹的血脉,抗击外敌、保卫龟兹亦是我辈职责,将军与诸位不必见外。”
尉迟将军被她和身后士卒们扶起,面上犹带羞愧:“之前是我等误解县主了,请县主与我一起凯旋回城,我要向国主、向龟兹朝廷、向王城所有人证明,我们不应该中了西番人的奸计,大唐县主绝不是残害龟兹王族的凶手!”
“这才对嘛!先前看到你们冤枉县主,我都急死了!”纪麟游在旁边欣慰地长出一口气,“也不想想县主千里迢迢回来,怎么可能为了害龟兹?她可是护送昌化王和世子英灵归故土的!”
尉迟将军正惭愧得说不出话,忽听背后传来腔调古怪的汉话:“是啊,我们仙珠是最闪亮(善良)的仙女,她为龟兹付出的鲜血(心血),你们根本看不懂!”
这急忙慌冒出来的人自然是鸣鹫。他毫不在意地上的泥沙血水,靴子嚓嚓嚓踏过尸体就走到千灯身旁,看了看正在打扫的战场,见基本上都是西番军装束,顿时郁闷不已——这可怎么好,仙珠这场赢得这么漂亮,他谈判的本钱急剧缩水啊!
当然,表面上他还是神气活现,问:“仙珠你是不是太不够意思了?我都商量好帮你的,结果你不呆(带)我就跑来了?”
想到他昨日那坐地起价的模样,千灯只能说:“你漫天要价,我商量不起,所以,只能另求朔方军兄弟帮忙了。”
“朔方军是经过,这里又不是他们底盘(地盘),走了后你怎么办?还是得我们回纥军来!”
仿佛受不了他的聒噪,旁边李颍上忍无可忍,低咳一声。
急吼吼跑来、满心满眼全是千灯的鸣鹫转头一看,顿时吓了一跳,才发现有这个大魔王的存在。
“你……你你你,你琢磨(怎么)会在这儿?”
“本王接到线报,知道西番人在龟兹这边有异动,担心他们会对太子殿下不利,因此赶来查看。刚巧前哨士兵救了县主,所以过来看看。”
我信你个鬼,你当初化名凌天水待在昌化王府时,还说自己是养病呢!
鸣鹫腹诽,但是鸣鹫不能说,只能郁闷地将脸转向一边。
而李颍上已经向他示意:“那走吧,你和县主可以好好商谈,让我们都见识见识,回纥准备开什么价码。”
第二十七章 图谋
令鸣鹫松了一口气的是,临淮王将他们送到龟兹王城后,便前往安西都护府觐见太子去了。
他摆出的态度很明确,如今千灯代表的是龟兹,他作为大唐的人,不会插手龟兹与回纥两国之事。
被全城缉捕的零陵县主重现王宫之前,不仅是宫门口的守卫与朝臣们,就连街上的百姓都惊愕围观,更有人大声问:“这不是残害我们龟兹王族的大唐县主吗?她居然还敢在这里出现!”
“不得胡说!”尉迟乙耀捂着伤口,竭力提高声音呵斥,“残害我龟兹王族的是西番人,大唐县主是被冤枉嫁祸的!”
此言一出,原本纷纷攘攘的街巷顿时静了下来,众人一时不明究底,都是面面相觑。
尉迟将军身后的士卒们也纷纷道:“是啊!此次多亏大唐县主不计前嫌,于危难之际前往战场搭救,我们才没有全军覆没!”
“要不是她从西番军手中救下了我们,咱龟兹军主力、这么多大好儿郎,全都要葬送在昨夜一战!”
听到将士们的力证,百姓才恍然明白过来:“这么说,大唐县主是被陷害的?”
“是西番人为了挑拨大唐与我龟兹,所以设下的圈套!”
“可是镇国三圣器不是被她偷走的吗?如今王族之死都与圣器有关,西番人又是如何栽赃嫁祸的?”
“关于此事,我大唐使者经过调查,早已有所发现,也拿到了西番杀人嫁祸的切实物证。而且,在灵殿大火中幸存的王女也知晓内中实情,是确凿无疑的人证。”千灯自然不会说上次发现线索的人就是自己假扮的,她站在宫门口,朗声对众人道,“前次贼人鸣响钟声,就是王女要揭露真相之时。只可惜因为遭调虎离山,以至于王女遭遇毒手,无法吐露实情。还望大家以大局为重,稍安勿躁,我定当揪出幕后真凶,为龟兹王族,也为我的亲人们报仇雪恨!”
说罢,她不顾身后纷扰议论,将所有反应丢在后方,径自入了王宫。
只听得身后一片嘈杂,七嘴八舌说什么都有。
但最终,还是信任的呼声占了上风:“能在危急时刻挽救我龟兹主力军的,怎会对龟兹不利?”
“对,我相信昌化王的后人,定然不会做出愧对祖先之事!”
“大唐县主,若你是清白的,一定要揭露真相,不放过恶人啊!”
千灯仰头深深吸气,大步迈向了龟兹王所在的大殿。
国主依旧躺在榻上,宫女们刚给他换了药,锦被盖住了他的身躯,但露出的头颈也包着绷带,那皮肉溃烂的面容也是伤势惨重,并无好转迹象。
但身为一国之主,即使在这般情况下,他依旧心志坚强,强撑着睁开眼看向他们,目光落在千灯身上,口中艰难吐出问话:“你……你还敢出现?来人……来人……”
千灯并不说话,向他敛衽下拜。
尉迟乙耀则赶紧上前,禀报道:“国主,卑职此次奉命与西番军交战,不幸中伏。若不是县主及时赶到,可能我带去的主力军已全军覆没了!”
龟兹王精神虽有些浑浑噩噩,但听到他的话,那无神的双眼还是睁大了:“什么……”
尉迟乙耀赶紧将经过详细讲了一遍:“县主是被冤枉的,确实是西番人栽赃嫁祸,意图挑拨我龟兹与大唐的合作,我们都中计了!”
鸣鹫在旁边不无幸灾乐祸:“你们龟兹行不行啊,从上到下就没一个庆幸(清醒)的人,被骗得死死的。”
龟兹王瞪着他许久,依稀辨认出他是回纥的王子鸣鹫,心中愤愤想,那是因为你未曾亲眼目睹当时情形,更何况出事的不是你至亲,自然可以大说风凉话。
但此时此刻,多得罪一个回纥又有何益,他移开了目光,只看向千灯,竭力道:“我龟兹遭此大难,以至于错怪县主,都是……都是西番的阴谋!”
千灯俯头道:“如今北庭已驰援安西,大唐定会帮助龟兹度过此劫,请国主安心休养,早日恢复主持大局。”
鸣鹫忙见缝插针:“我回纥也会顶礼香炉(鼎力相助)!”
“既有多方助力,相信……相信龟兹定能恢复安定。”国主艰难探出手,示意召大都尉丞来,“县主是昌化王后人,亦与我龟兹王族血脉相连。我让……让大都尉丞襄助你。还望县主能沟通诸方力量,共同协力助龟兹……追查此案真相,切莫让西番阴谋得逞!”
龟兹王亲口嘱托,又让相当于宰丞的大都尉丞辅助,千灯如今的身份自然与之前天差地别。
看着代表龟兹坐在对面谈判的千灯,再看看她旁边代表大唐过来的崔扶风,鸣鹫更加郁闷。
怎么就没有及早把握机会呢?现在一夜之间主动权颠倒,是他上赶着来与千灯商议,共抗西番分一杯羹,而不是她内外交困由他开价的时候了,主动权在谁的手中一眼便知。
更何况旁边还坐着个崔扶风,几番讨价还价下来,最终和之前襄助大唐平乱一样,啥多余的好处也捞不着。
“可恶!”鸣鹫借口更衣,溜出来站在外面用回纥语把胸口的闷气先发泄一通。
随他过来的梅禄(回纥统管兵马的将领)看看四周围,压低声音道:“说来说去,还西番军太没用了,居然被临时借来的朔方军打成这样。但凡别这么一击即溃,龟兹和安西也总得掂量掂量啊!”
“就是啊,要是再撑一撑,我的王妃不就有着落了吗?兄弟们不是还能趁此机会多捞点油水吗?”对西番军的不争气,鸣鹫充满怒气,“我在长安谈了那么久,始终没能把边镇搞到手,要是这回不能搞点好处回去,肯定要被十五部所有人嘲笑死!”
“确实,咱们就这样回去,未免太没面子。”梅禄一副推心置腹的模样,循循善诱道,“不过依我看,昨夜西番军是没料到朔方军会忽然加入战局,因此被杀了个措手不及。等到下次卷土重来,可就没这么好对付了……”
鸣鹫赞成他的看法:“我也觉得,西番军肯定会整顿兵马再来的。”
“希望这回西番能做好准备,强悍一点吧。”梅禄意味深长地对他道,“人挂在悬崖边上的时候,只要有人肯施以援手,什么条件都能答应的。”
“有道理……”鸣鹫若有所思,“可是怎么才能让龟兹挂悬崖边呢?”
“这就要看西番行不行了。当然,要是实在不行,就需要别人帮一把了……”
鸣鹫一拍大腿,眼睛发亮:“做大事的人就得这样!不然我哪有机会替回纥抢到天命之女啊?”
再次回到谈判桌,鸣鹫显得散漫了很多,盘腿坐在千灯对面笑嘻嘻地打量她认真的模样,连价码都不开了。
“我汉话不够溜嘛,梅禄呆(代)我谈就行。”
但如今局势已经走到这一步,回纥梅禄又能谈出什么花来?
“我们回纥跟西番军斗了也不是一年两年了,他们的作战规律我们很熟悉。此次他们错估战局,必定会卷土重来,而且据我方估计,最大可能就是企图切断我方后路——届时,我方愿意负责此路。若是他们确是如此部署,那边的厮杀与收益就全交给我们回纥。若是没有安排,就算我们运气不好押错宝,战功全归你们,我们认栽。”
千灯看向崔扶风与大都尉丞,见他们都没有异议,心下也知道后路其实比前锋与中军更难有收益,更何况这是回纥发现并主动提出的,倒也没必要与他们争夺这方得失。
“放心吧仙珠,我们回纥兵小用上战(骁勇善战),都急着要上阵呢,一天不打都是狼肺(浪费)。再说我们和西番军也是苏堤(宿敌),杀起来妥妥儿的!”鸣鹫更是把胸脯拍得山响,“帮助你,我们绝不会多出价,和大唐向我们借兵时一样就行。咸鱼保真(信誉保证),万无一是(失)!”
望着鸣鹫离开的背影,千灯心下有些不安定,问崔扶风:“你觉得回纥此举,有没有问题?”
崔扶风道:“回纥与西番有多年仇怨纠葛,不至于勾结。但他们一贯仗着勇武凶悍,在军事中捞好处,若为了比军功更大的好处而动些手脚,也未必不可能……”
千灯尚在思索有什么好处会值得回纥动手脚,旁边纪麟游琢磨着崔扶风的话,又看看千灯,若有所悟:“他不会想趁机对县主下手吧?”
“有朔方军保护,他没有下手机会。”崔扶风心知没人能从李颍上手中抢人,略一思忖,又道,“不过暗动手脚的可能性不是没有,咱们得防备一二。”
“我来!”纪麟游主动请缨,“随我过来的老兵们已陆续归队了,我带领他们盯紧回纥人,保准不放过任何风吹草动!”
大唐如今与龟兹的关系、以及和回纥三方的谈判结果,自然尽快上报至太子,让他知晓。
千灯将一应情况详细汇报之后,太子颇感欣慰:“幸好零陵你坚毅聪慧,终于让龟兹解除了对你的误解,甚至委以重任。如今你肩负父祖之邦的期望,若有需要,可随时找我,大唐定会尽力相帮,为你和龟兹谋划最好的道路。”
听他的意思,其实还是基于前次的提议,想要帮助千灯入主龟兹。
她假装听不出弦外之音,只郑重向朝廷致谢,又道:“其实此番能扳转局势,全靠北庭出手相助。听说临淮王因为知悉西番军动向后,挂心太子殿下在安西受惊扰,因此连边关传檄都顾不上接便急着赶来了,才因此救了我与龟兹。”
太子自然知晓她的用意,说道:“确实,临淮王此次厥功至伟。之前他来见我,已将此事解释清楚,我也心知他未能及时接朝廷檄令是事出有因,表明朝廷绝不会听信小人谗言,误解他一片赤胆忠心。”
千灯暗自松了一口气,向太子俯头行礼,准备退出。
太子却忽然开了口,若有所思道:“说起来,临淮王不仅帮助过我,也曾救过你吧?”
“是,零陵曾多次蒙临淮王出手相救。从四年前那场宫变,到后来的泾原兵变,如今又是朔方军帮我和龟兹脱难……”至于他化名凌天水在长安时发生的一切,她自然不会吐露,“总之,他予我有大恩大德,若有机会,我定当竭力以报。”
太子缓缓点头,但看着她退下的身影,眼前又恍惚出现了那日在长安城外军营中,她从庄子中赶来,鼓励他入主大明宫、安定政局的那一刻。
那时她还与他一样,小心翼翼地提防着煊赫跋扈的临淮王,可现在她提起他时,已经完全是迥异的情绪。
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吗?
在那暗室之中,临淮王将她误认为是刺客而入内擒拿她时,她是因为什么,后来就一直躲在里面,再也没有露面呢?
当时里面曾短促传出的低呼与碰撞声,他因为心绪混乱而未曾深究,可如今想来,却十分不对劲……
但再转念一想,太子又觉得这想法未免荒诞。
平乱之后,临淮王便一直在追剿叛军,后来更是在朔方养病许久,只在元日时匆匆到长安献虏,很快便率军离开了。据他所知,当时零陵根本未曾与他碰过面。
就连这次西北之行,听说零陵三番两次求见临淮王要向他致谢救命之恩,他都没有与她碰面,何况什么私下交往呢?
他拂开心头这古怪的念头,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千灯的背影走出他的视野,就像一缕袅袅笛音,消失了,余韵却依旧迷离。
他目光微沉,转头看见侍立于身后的韦灃阳,他盯着千灯消失的地方,紧皱眉头,若有所思。
“怎么了?”太子沉声问。
“有件事……属下总觉得有些怪异,但又说不上来。”
“与零陵县主有关吗?”太子回身坐下,取过案上冰酥酪。
“是她的某个候选夫婿——不,如今已被逐出候选了。”韦灃阳小心翼翼地走到他身旁,低声道,“就是之前北衙禁军的那个司阶凌天水,殿下还记得吗?”
太子自然记得。
那是千灯主动求进府的夫婿,也是他原本要收拾、却在卷入谋杀案之后逃脱的那一个。
当然,韦灃阳向他禀告过,凌天水是挟持了零陵,所以在场的人束手无策,才让他逃脱的。但后来零陵毫发无伤地回来,告诉所有人凌天水已经不在人世,他自然知道其中必定发生了什么——
但因为她的意愿,所以他让北衙禁军勾掉了凌天水的名号,将他处理成了意外身故。
“孤记得。难道说,他又在这里出现了?”
“属下不敢确定,不过之前临淮王过来时,属下曾瞥见有个人的背影与凌天水颇为相像。只是临淮王连同他们一起,都是一式的黑衣箭袖束身圆领袍,是以属下一晃眼间,并未分清他是哪一个。”韦灃阳面露疑惑之色,道,“在临淮王入内觐见殿下后,属下曾注意打量过外间所有侍卫们。那几个人吧,身上的感觉确实都有些类似于凌天水,但相貌却没有一个相像的,真是奇怪了……”
“这么说……”太子沉吟问,“你怀疑凌天水不但没死,而且还回到了朔方军中,他的真实身份,是临淮王身边的侍卫?”
“确有可能,只是他当时在长安变装了,所以我一时难以辨认。”韦灃阳皱眉道,“可惜刘安陆此次未能随殿下同来,我并不熟悉那个凌天水,而他则与其交往较多,或许能认出来。”
“算了,反正事情已走到这一步,就算零陵县主认出了凌天水,那又如何?”太子嗓音沉冷,道,“已经被扫除出她候选夫婿行列、并且她亲口对朝廷认定对方已死之人,难道还能重新再掀起风浪来?相比之下,更重要的,还是如今她身边剩下的那几个人。”
“最为棘手的,当属崔少卿……”
太子脸色有些难看,但最终还是道:“博陵崔氏虽是氏族之冠,但他们历代都在朝中立身,成也家世,败也家世,只要崔扶风有顾虑之事,就总有掣肘的机会。”
“是,殿下洞明。”韦灃阳自然点头附和,“此外回纥的鸣鹫王子,看着好像也不肯放弃让零陵县主和亲的打算……”
“回纥与龟兹虽有结亲可能,但零陵毕竟是大唐诰封的县主,没有大唐朝廷的允许,他们私底下怎可能达成和亲?”
“那太乐丞薛昔阳……”
“别人或许他能对付,但零陵是将门出身,她心中怎会怀着那些风花雪月,肯定不吃他那一套。”
“说到将门出身,还有一个纪麟游呢。”韦灃阳若有所思,“说起来,此番他与零陵县主也算是并肩作战,不但率领着她的父祖旧部,而且县主出事后,他动作也挺迅速的,连夜就召集了一支人马赶去救她了。”
“内有父祖旧部,外有北庭相助,就连龟兹也将大事托付于她,看来,零陵翅膀是真的硬了,可以试着自由翱翔,飞出长安、甚至大唐的区域了……”
太子手捧着冰凉的酥酪,虽竭力压抑语气,但一股莫名的灼热怒火忽然直冲顶门,让他脑子嗡的一声,忽然便不受控制,狠狠将手甩了出去。
砰的一声,冰酥酪连同茶盏摔在地上,溅成一滩不可收拾的污秽。
韦灃阳心下暗惊。自从昌邑郡主那场变故后,太子殿下心思日渐深沉,性情也变得古怪,有时候突发的暴躁连他自己都控制不住,让他们这些身边人都觉天威难测。
侍女战战兢兢上前收拾,太子也觉自己这暴怒突如其来,起身深深吸气,转而走到陈设的冰山旁,勉强让自己镇定下来。
韦灃阳见他后背迅速沁出湿痕,示意侍女拿衣服来更换,一边小心询问太子:“殿下,零陵县主毕竟年纪尚小,还不懂以大局为重,是否要小小敲打暗示一下?”
“没必要。她自幼懂事,行事向有主见。既然孤前次的提议她未加考虑,说明她从未将孤和大唐朝廷放在心上。”
太子语调沉缓,抓紧了面前雕镂成仙山的冰块,宁可掌心被冻得青紫,也要让晶莹的冰融成污浊的水。
“又或许是,另有了倚仗就会不一样。如今她在龟兹天高任鸟飞,已经不需要大唐了。她这一番努力没有白费,孤亦为她感到高兴。”
话虽如此,但韦灃阳揣度他的语气,试探道:“县主一向与殿下亲善,从来不曾违逆殿下心意。何况县主各种举动,实属为故国龟兹谋划,只是我不明白,那纪麟游在这其中又搞什么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