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敢这样以为,但……”千灯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他腰间的苍龙香囊之上,“过往种种虽是我罪孽深重,但我与你……相识相知一年来,毕竟曾有过几分情意。我幻想并且祈望,你大人大量,能给我几天时间,让我去做完我该做的事情,然后……我定能坦然赴死,毫无怨言。”
听着她口中颤抖吐出的“相识相知”四字,他的目光定在她脸上许久,缓缓问:“你该做的事情?”
她回头望向龟兹王城,固执说道:“是,比我的生命、比我们的恩怨都更为重要,我必须要去完成。”
他看向她的来处,比这世上任何人都更了解她的他,自然知晓了她的用意:“你想查出真凶,洗清自己身上的冤屈?”
“是。我不怕死,可我怕自己成为昌化王府的罪人,成为我父祖的污点。我白千灯就算死,也要死得清清白白,走得干干净净!”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强硬得如同桎梏枷锁:“看来……你真是很在乎零陵县主这个名号,割舍不下昌化王府。”
“是,求你再给我一点时间,我得回去洗清我的罪名,为我、为父祖证明清白——昌化王的后人,在面对艰难险阻时,绝不能背负罪名逃避了之,蒙受屈辱苟且偷生!”
“你自己不能受屈辱,却将屈辱加诸于我身。”他冷笑了一声,“所以你心里有昌化王府,有你父祖,有自己的名声……有很多东西,唯独从来没有考虑过……”
说到这里时,他却顿住了。
他想问问,她心里有没有他,有没有当初策划相许过的、那个共同携手走下去的未来。
可,这样的话,他若问了出口,骄矜与自尊必将在她面前粉碎一地,所以他停了片刻,硬生生转了话头——
“无论你怎么说,零陵县主必须消失在这个世上,此时此刻开始,本王再也不允许她出现。”
请求被断然拒绝,千灯望着他那冷硬骇人的面容,心下只感绝望悲怆。
“临淮王,我知道你能力通天,无事不成。过往种种皆是我犯下的错,若你不肯放过我,还望你念在我们曾经的那么一点情分上,在我死后,帮我洗清冤屈,让天下所有人知道,我白千灯没有做过对不起龟兹和先祖之事!”
她挣扎着从马背上起身,不顾一切向下扑去,企图挣脱他的禁锢。
“我今日,便以死向你谢罪!”
眼看她要坠落马背,摔个骨折筋断,他大脑尚未思索,双臂已经下意识抱住了她,阻止她跳马。
可她竟似存了必死之志,力道凶猛,而他正在心神怔忡之际,竟一时没能拉住她,两人一起自上方跌落。
但在落地之际,千灯却并未受到太大冲击。
只因他伸展双臂将她紧抱在了怀中,替她挡去了地面的撞击,一声不吭地承受了所有的伤害。
千灯深深吸气,只觉得心口涌起巨大的悲恸。
她从他的怀中抽起手,抚上他的背,低声问:“没有受伤吧?”
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地别过头去。
“不是说,要让我永远消失在这个世上吗?可你……毕竟口是心非。”千灯抚着他的背,轻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不会害我的,不然,为何我身陷险境时你总在暗处关注我,今日又何必在我最艰难之际,及时出现救了我呢?总不至于,你想要救下我,然后再亲手杀我泄愤吧?”
这一刻,他真是恨她太过聪明,小小试探便摸清了他的底细,让他在猝不及防间,不假思索选择了保护她,泄露了真心。
他母亲的不堪过往、他不可言说的身世,他在她手中遭受的屈辱——
所有一切足以割裂他们的恨,这一刻他都已无法再拿来作为掩饰自欺欺人。
“我确实会让零陵县主永远消失。因为我不会让任何人知晓我的秘密!”
他收紧了双臂,再也无法控制自己心底翻涌的血潮,用力地将她箍紧在怀中。
“如果是别人,我定会亲手杀了他,毕竟人只要有一口气,就有可能吐露任何事。可你……你,和我去北庭吧,让零陵县主从此消失,是我最后的底线。从今以后,不要再出现在任何人面前。”
千灯在他炙热的怀中竭力呼吸着,平稳自己的喘息:“若零陵县主消失了,那我,会成为什么?”
“这世上会多一个临淮王妃。从此以后我护你一世周全,不必再承受任何艰险风浪,你只要安心做西北甚至大唐天下最幸福的、让天下所有女人都羡慕仰望的人——这个承诺,一辈子,我说到做到。”
这充满诱惑力的诺言,这世上有谁能不心动。
而她,可能是这世上最知道这个承诺分量的人。
自十三岁那场巨变之后,所有的亲人都离她而去。她活在密布阴霾中,每晚噩梦缠身,比任何人都渴求一个安宁稳定的人生。
如今,这个与她父祖一般坚如磐石的男人,在她面前铺开了梦寐以求的图卷,从此后她将永远不必再面对这些午夜梦回的孤寂恐惧,因为他真的有能力说到做到,给她亟亟渴求的一切。
可,梦寐以求的和她必须要走的路,如果并不一样呢?
“我相信,你既然承诺,肯定能做到。”千灯眼中漫起水汽,可透着氤氲的目光却不曾动摇半分,“可是临淮王,我那时不知你的身份,确实真心诚意想要与你共度一生,却不知我们之间有太多的阻碍。而今你有你波澜壮阔的阳关道,我有我必须要走的独木桥,或许在你看来,我的人生狭隘,不值一提,可我是个钻牛角尖的人,我不会、也不能为了任何人,为了安定的未来,放弃我坚持认定的目的。”
第十八章 定会帮你
他声音冷硬:“可事到如今,我不会再相信你,也绝不会让你有一丁点泄露的可能。”
“绝不会!自我们决裂分离以来,我每日每夜都在辗转难眠的追悔中,这辈子,我都会懊悔自己那一刻伤害了你,怎么可能会泄露给别人?而你娘……她际遇凄惨,我身为女子,更为同情。这不是她的错,更不应该为此而承担任何身前身后的污名。”
她抬起手,轻抚他紧绷可怕的脸颊,像在安慰一个备受伤害的孩子一般,低低发誓道:“相信我,我白千灯,愿用我父祖在天之灵起誓,这件事会永远烂在我的心中,直到我死那日!”
他紧握着她的手,手背青筋微突,却竭力控制住了自己的力度,不让她受到损伤。
“其实,我也不敢求你原谅我。可是临淮王,我现在真的不能跟你去北庭,我面前,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她贴近他,一瞬不瞬地望着他:“你还记得吗?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你曾经对我说过,李颍上,定会帮你……我如今要求你实现这个承诺了。但我希望你帮我的,不是助我逃离我要面对的险境、不是给我更富贵煊赫的人生,而是帮我堂堂正正站在龟兹日光下,让天下所有人都知道,我白家的女儿,绝不会辱没先祖的荣光!”
她眼中那执拗的光芒,仿佛攫住了他的神思,让他一时呼吸微滞,许久无法回神。
他忽然想起,刚以凌天水的身份到昌化王府时,那一夜她中了孟兰溪的迷药,软弱虚妄中将他当成幻想中的亲人纠缠依靠。
她说,她不想嫁人。她想延续昌化王府的荣耀,要光大父祖的辉光,哪怕在家带发修行,守住白家也好……
当时他不曾在意,甚至觉得她这般信念有些好笑,一个女子怎么可能实现撑起家族门庭的理想——更何况,她还是已经没有任何依靠的孤女。
可没想到,他眼看着她一步步走来,始终未曾背离最初的方向,朝着自己的目标步步前行,纵然收效甚微,依旧坚定不移。
许久,仿佛抗拒被她控制,他狠狠转过头去,嗓音微哑:“我若帮了你,你还会去找别人求助吗?”
这突如其来的问话,乍听来有些古怪别扭,但千灯看着他的神情,看着他幽微的眸光,忽然想起了被禁足在龟兹王宫中时,她曾经瞥到他的身影——
但当时玳瑁说,还好县主与崔少卿走到一起了,而她也没有反驳。她是怎么回答的呢……
“是啊,无论如何,我已得到了这世上最郑重的承诺,已有了决意同行之人,没必要再牵系往日所念人了。”
——然后,他的身影便消失了。
原来,看似足以掌控一切的他,心中却暗暗介意着此事,难以放下。
心口一松,她转变了话题,声音也轻快了半分:“那你先告诉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猝不及防的发问,他一时间来不及搪塞,只下意识道:“我担心你……”
千灯抬手轻覆在他的手背上,认真地仰望他:“担心什么?”
“担心你在家人的疼爱中长大,对于人心诡谲、争权夺利、手足相残、家族争斗了解得太少了。”他翻转手掌,紧紧将她的手握在掌心,“你的人生太过简单,自小又沉浸在亲情关爱中长大,所以我担心你并不知道,当有了利益冲突的时候,亲人与亲人之间的争斗往往最为惨烈。”
说到这里时,他停顿了片刻。
千灯想起崔扶风曾对她说过,当初老临淮王去世时,北庭曾有过剧烈动荡。
李颍上在灵堂斩杀朝廷派来监控老临淮王的宦官,他的叔伯兄弟们以此为借口围袭中军。但最终,是李颍上迅速控制了朔方、邠宁等八军,夷平了所有敌对,自此威慑西北,众镇咸服。
那时消失的,有他的叔伯、他的兄弟,还有他的嫡母。
其实发生这一切的时候,他的年岁比她如今也大不了多少。可在血与火中长大的他,担心在花与月中成长的她无法面对这疾风骤雨的人生,所以在她离开北庭时,便顾虑龟兹王族与她祖父的过节,随行进入龟兹,一直暗地关注她的安危。
“所以,你放下北庭那么多的大事,一路跟随着我,所以才会这么及时出现在我所有危急时刻。”
他有些不自然地辩解:“毕竟安西与北庭相接,若是龟兹出事,不但影响西北的局势,对我也是麻烦。”
可如果是这样的话——千灯语气轻快地问:“怎么,你手下很缺打探消息的人手吗?何至于要以你临淮王之尊,亲自过来处理这种小事呢?”
被她一句话戳穿,李颍上微恼地瞪了她一眼。
她明知道他没有感情方面的经验,委实不知如何才能不露痕迹地隐藏自己的心意,不泄露自己对她的关心与紧张。
“别遮掩了吧,我知道你还牵挂着我,我们过往虽有决裂冲突,但至少彼此情意都还在,这样就很好。”
确定了他心底有她,千灯释然轻出一口气,握着他的手郑重道:“我们都放下过往吧。我不会再介意你进入王府的初衷是覆灭我家,为你的祖父报仇,至少你后来并未对我们昌化王府下手;也请你别介意我当时激愤之下对你所做的一切……”
他浓眉拧起,打断她的话:“我入王府的初衷,是覆灭昌化王府为祖父报仇?你为何会这般觉得?”
千灯紧盯着他的神情,试图寻找他搪塞掩饰的痕迹:“你释怀当年之事了吗?朝廷为了节制你祖父,不但派出监军宦官,还命令我祖父屯兵钳制,听说你祖父便是因此郁郁而终。据我所知,你继任祖父势力后,当晚便斩杀了监军。而我祖父一直奉命防卫北庭,直至为国捐躯……”
她永远记得,祖父整军出发之际过来看睡梦中的她,满怀忧虑地与她父亲提及,李颍上狼子野心,他继任为新临淮王,西北怕是会不稳定。
事实发展证明,祖父的猜测也对,也不对。
在权力交接的数日内,他以疾风骤雨之势斩杀朝廷监军、收服二镇八军,雷霆手段在西北确实掀起了血雨腥风。
但在稳住局势之后,他与麾下诸军依旧忠奉大唐,甚至朝廷动荡之时,皆是迅速出兵勤王,立下不世之功。
天下人都猜不透、也不敢揣测他的心思与往后的走向。而她更不确定他究竟是何立场。
所以蓝秀容临死之前告诉她的那个秘密,与她心中一直暗暗担忧焦虑的彻底吻合,让她一时无法分辨,立即接受了她的指控。
“所以……”望着他那毫不知情的模样,她心口慢慢绵延出冰凉来,“那是他设计的圈套,而我们被困在其中,却未曾知晓……”
李颍上思索着她口中的“他”是谁,脑中猛然闪过当日长安郊外,他们决裂前发生的一切。
他脱口而出:“蓝秀容临死之前,对你说了什么?”
“她说,乱兵们恩公的兄长,奉命从朔方军过来,要报当年昌化王钳制老临淮王、致其郁郁而终之仇。”千灯一字一顿道,“他要一雪前耻,倾覆昌化王府,令我白家万劫不复!”
恩公的兄长,自然就是凌天水。
蓝秀容与冯翊不过是乱军,绝对没有途径得知这些密辛。唯一能将这个秘密传达给蓝秀容的人,只有与凌天水至为密切的那个人。
孟兰溪。
第十九章 助力
日头已高,龟兹的风越发炙热,翻卷起荒原上所有的树叶草尖,一片刺目的白光从远及近涤荡向天边,久久不息。
“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凌天水喃喃低语,不敢置信。
不敢相信他为之付出一切的弟弟,居然会与人携手设下这般恶毒之局,断绝他与千灯之间的情缘。
千灯没有回答。
其实他们两人都知道答案。只是他不愿相信,自己一意维护之人,会因为嫉妒而做出如此险恶疯狂的抉择。
或许他也和孟夫人一样,认为凌天水什么都有,而他自己什么都没有。所以明知道他为他付出那么多,不遗余力地帮助他,可嫉恨还是毁灭了他应有的感恩,即使他自己得不到,也不让他得到。
他利用了蓝秀容的仇恨。在目睹冯翊被凌天水所杀后,蓝秀容知道自己没有能力杀害凌天水为情郎复仇,于是与孟兰溪合谋,以自己的性命为代价,毁掉了凌天水成为县主夫婿的可能,让他与千灯因此决裂,甚至差点因此而被控制问罪,万劫不复。
许久,千灯才开了口,轻声说:“孟兰溪的尸身,我已经好好埋葬了,就在孟夫人的身边。以后他们一起在泉下做伴,应该也不会孤单。”
“多谢你……”李颍上说到此处,喉口微有哽咽,“这一辈子,我总是亏欠了他们,没有守住对母亲的承诺,也没有保护好孟兰溪……”
“该说亏欠的,是孟兰溪,不是你。”千灯轻握住他的手,将他紧攥的拳头慢慢掰开,与他十指相扣,“你娘若泉下有知,又怎能怪罪你?你已竭尽全力,只是孟兰溪自己走上那样的道路,无论谁也救不了他;而你对你娘的承诺……是指帮助孟兰溪成为我的夫婿吗?”
他下巴绷得紧紧的,抿唇不语。
“你娘这一生随波逐流,身不得已,相信她一定懂得,一个女人的心,并不是外力可以左右的,更不是强迫或者求恳就能得到。别说孟兰溪心底存了那么多龃龉龌龊,就算他地位尊贵,与你易地而处,我不会选择他就永远不会。我自己要选择谁,没有任何人可以左右。”
她语气坚决,也毫不留情:“我选择凌天水,是因为他和我的父祖一般坚定果敢、沉稳机敏,即使只是军中区区司阶,可在我心目中,他顶天立地,是这世上最为可靠的人。可惜你娘与你没有机会团聚,也并不知孟兰溪的所作所为,如今她在天有灵,知晓了真相,必不可能再维护孟兰溪了。她会知道谁才是真正值得她骄傲的孩子,知道我为何会如此抉择,她一定宁愿你不要履行那个承诺,不愿让你因此而责怪自己。”
李颍上听着她的话,想着母亲逝去那一夜,对他说,兰溪是个可怜的孩子……
可惜她已永远无法知道,这个可怜的孩子,瞒着她做过什么,心思又如何险恶可怕,哪怕他拼尽全力,甚至不惜让自己卷入泥淖,也无法拯救。
失落与软弱涌上心头,他听凭自己的本能,抬手紧紧拥抱住了面前的千灯。
任由自己在她面前释放出心底最深处的软弱,他将脸深深埋在她纤薄的肩头,像是迷航的船舶寻找避风港一般,偎依在她的怀中,藉此度过无法与任何人言说的苦痛与悲伤。
千灯反手环抱住他,轻抚他坚实的脊背。
两个人的呼吸渐渐沉浸在一起,他们什么也没说,却已经交代了彼此的一切。
直到他气息逐渐平稳,两人慢慢分开,千灯才道:“如今我们误会已解,我也可以安心去做我该做的事了。不论你方不方便帮我,我都得走,希望你别再阻拦我。”
“你想好了?这案子如此诡谲离奇,揭露真相绝非易事。你确定要直面这一切艰难险阻,放弃我许给你的,一世无忧的人生吗?”
千灯决绝道:“今生今世,我白千灯绝不可能蒙受污名苟且偷生,即使再难,我也要为自己洗脱罪名,揪出幕后真凶!”
望着她固执又坚定的神情,李颍上知道,自己已绝对无法将她带走。
他终于不再固执己见,只问:“那么接下来,你准备如何打算?”
“先借机回城,我要找到纪麟游,将我父祖手下的老兵先归拢起来。至少我不能再这般手无寸铁,没有反抗之力了。”
在长安时,她拥有自己的府卫,但因为一直安全,并未重视属于自己那不多的一点兵马。到了此番危机后,她才深深懂得掌握力量的重要性,不愿再受制于他人。
李颍上不再反对,带着她催马出了山林,向着前方自己带来的士兵驰去,打了个呼哨。
原地休整的士兵们立即列队集合,各个站得笔直,彪悍血性尽显,果然是训练有素的精锐。
“知道自己身陷危机就好。”他淡淡瞄了她一眼,抬手点了一队人,说道,“虽然你可以接手父祖旧部老兵,但仓促之间怕是会有难处。随我过来的这些人都是我平时用惯了的,训练有素,身手也不错,我先借给你。接下来他们会听从你的调遣,也会绝对保证你的安全。等你有把握掌控你父祖旧部后,再还给我吧。”
千灯看看面前这批勇悍无匹的士卒们,低声问:“临时借给我,他们会听我的吗?”
“未必。”他施施然示意她换装上马,“所以,干脆我帮人帮到底,亲自指挥他们,护你一程吧。”
有了他的助力,接下来的行动顺利得有如神助。
千灯换上朔方军的制式衣物,与李颍上一起稍加改装,随副领军昭武校尉熊岳一起进城。
一队人手持北庭令信纵马入城,龟兹守卫只敢对照文书草草点数人数,便立即放行了。
他们的文书,自然是李颍上在入城前,临时书写盖章的。
千灯看着他习以为常的随时随地书写,忽然想起记忆中一桩往事:“之前,我让府中人送礼去朔方,你当时正以凌天水的身份在长安,可侍卫从军营中带回、送到我手中的回信,却确实是你所写无疑。”
他想了一想:“确有其事。”
“其时你明明身在北衙禁军,京中却无任何一人知晓。我想,你当时在军营中的替身封缄发出的信件,应该都是将原件塞进朔方军的信封中而已吧?”千灯猜测道,“而你收复长安后,入京道路上所有的驿站也都由你手下人控制,很容易便能将与你有关的信件取到手。你在长安驿站阅读完原件后,写好回复,换个一样的朔方军制式信封,盖上一样的火漆,便是确凿由你回复的信件。所以我当时拿到你的回信后,认为同一个人不可能又在朔方又在长安,就此打消了对‘凌天水’身份的怀疑,还嘲笑自己心底那隐约的猜测太荒谬。”
“别说你了,其实我亦未曾想过,会在你的身边停留那么久。”
一个自小未曾体会过安定生活的人,人生中只有铁马金戈,从不懂何为温情。
甚至因为年幼时目睹母亲的遭遇,他对于男女之事有种潜意识的排斥厌恶,甚至不愿勉强自己接近任何女人。
直到遇见了她。
在猗兰馆中她身中迷药,将他当成亲人亲密相贴,他才发现自己的身体会不受控制,他的理智也会因情欲而沦陷。
将她抛下水时,其实他是在掩盖自己的恼怒。
不敢相信自己也是个普通男人;不肯暴露自己因心绪混乱而差点无法自控;不愿承认自己也和其他人一样屈服于她的魅力。
但这一切,他都选择深埋于心中,以前不会说,以后也不准备对任何人提起。
这将是永远不为人知的秘密。
第二十章 灵殿
同为镇守西北的重镇,北庭在安西自然有驻点,就在龟兹王宫近处,距离安西都护府也不远,方便军务交接联络。
稍加休息后,千灯先去安西都护府联络崔扶风,让守卫通报他,有同行之人来见。
不多时,崔扶风便匆匆出来,看见一身朔方军装束的她,松了一口气,待看见身旁陪她而来的李颍上,又面露些许错愕:“你们……?”
千灯朝他微微一笑:“是,我已经知道他是谁了。崔少卿一直瞒得我好紧啊。”
这心照不宣的秘密,三人自然不会当着众人面过多纠葛,心有灵犀便揭过了。
引他们入内后,崔扶风才问:“县主如何脱身的?与他……又是如何重逢的?”
“是,王爷与我已经开解了误会,如今得他出手相帮,我才顺利脱险回城。”千灯一句话带过,表示自己已经知晓临淮王的身份,又问,“龟兹如今情况如何?”
崔扶风不动声色打量他们,见千灯并无外伤,情绪也算是平静,才放下了心,说:“我已去灵殿查看过现场,也有了些许线索,本想与你商议,没想到过去时你已不在那屋内。按照你留下的线索,我和纪麟游赶去西城门寻找伪冒的青腰带刺客,才得知县主在那边发生了变故。如今纪麟游正在那边搜索,我正要回来借朝廷人手再详加搜寻。还好县主已经脱险,那我也便不需要再找太子殿下商议了。”
他让人立即去找纪麟游回来,又将灵殿内的情况一五一十与千灯复述了一遍,与她将细节再推敲了一遍。
纪麟游匆匆赶回,扑进来看见千灯,先是呆了呆,还好她只草草改装,基本轮廓还在,两人又十分熟悉,一时倒也认出来了,急问她有没有出事。
“没事,我此行虽然遇到危险,差点落入刺客手中,但也因此找到了些许线索。”
“太好了,我就知道县主吉人天相又聪慧无匹,定会化险为夷!”他说着,一抬头看见李颍上,又愣住了,“你……你是……”
虽然他现在的改装与之前不同,纪麟游还是差点脱口叫出一句“表哥”。
但一想到之前自己无辜卷入的旋涡,他又忍不住哼了一声,别开头问千灯:“此人是谁,县主怎么和他一起回来的?”
看他这模样,千灯不由笑了,说道:“这是我之前旧识,曾因误会而做过一些错事,不过他已认识到自己错处了——你说是不是呢?”
后一句话,她是转向李颍上说的。
他倒是干脆利落,向纪麟游拱手致歉:“之前我查探案情出了偏差,误以为纪兄弟有涉嫌疑,因此为了维护孟兰溪而对你下手设计,致使你蒙受冤屈,此事是我犯下大错。如今真相大白,我亦深悔所做一切,还望纪兄弟海涵,日后若有弥补机会,我定当相报。”
“行吧行吧,反正县主已经还我清白了,我最后也没事。”纪麟游爽快道,“反正我又打不过你,再说这回县主也多亏你相救,我就当你弥补了,咱们一笔勾销吧!”
事情说开,他也不再介怀,只问千灯:“县主,龟兹正在全力搜捕你呢,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与其坐待发展,不如我主动出击。”千灯起身道:“走吧,我去灵殿看看,是不是能有什么发现,验证我心中的猜测。”
“正是理所应当。”崔扶风亦道,“太子也甚为挂怀此事,我手中就有文书,可以带县主过去。”
纪麟游赶紧道:“你们是大唐要人,我保护你们一起去,也是理所应当嘛!”
李颍上则若有所思地打量千灯:“这些时日变故后,我始终关注着你,却并未发觉什么线索,你是什么时候察觉到的?”
千灯朝他一笑:“还不知道是不是有用的线索,一切得等到了现场查看细节后,才能印证我心中的猜测。”
尽管士兵与僧侣们一直在忙碌处理,可火灾彻底损毁了灵殿,仓促间肯定无法彻底清理。
几人过去时,僧侣们正在商议,是否应尽快清除高台之上的那片狼藉。
千灯抬眼望去,陈列在高台上方的龟兹历代英主灵位都已焦黑碎裂,与碳灰混杂在一起,几乎无一完好。
都说美玉不惧水火,可那般猛烈的火势在殿内闷烧,哪还有能保住的?
僧侣默念佛号,将地上碎裂的玉石灵位一块块捡拾起来,重新拼接。
千灯俯身,在灰烬中看到一块上面刻着“昌”字的碎片,不顾它埋于灰烬,将它捡起紧紧握在手中。
她目光驱巡着,寻找祖父灵位的其他碎片,就在目光顺着台阶上移之时,却下意识停在了某一级台阶上。
那里有一个玉质灵位,面朝下倒扣在台阶上。虽然也有焚烧微裂的痕迹,但因为不偏不倚扣在台阶边缘,所以成了唯一一个保持完好的灵位。
千灯上前将它握住,翻过来一看,被台阶护住的正面光洁如新,上面所刻的名讳,赫然是论钦陵。
崔扶风在她身后看到,诧异挑眉,看着她低声问:“西番?”
千灯微微点头,而李颍上则想起那群刺客要围捕她时,曾经说过的话——“和女人比什么?北嘎……比打架?”
那时对方匆忙吞回那个词,企图隐藏他们的真实身份——西番人谓之“北嘎”,大唐名之为“摔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