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昭十七年建的寨子,到如今正好三年。”
骊珠记得,明昭二十三年,裴胤之入仕。
如今是明昭十九年,也就是说,还有四年,裴照野会离开红叶寨,以裴胤之这个身份撑起裴氏门楣。
红叶寨呢?
为何她前世从未听说过这个寨子,更没有从裴胤之口中听过半点蛛丝马迹?
“那……你们平日里,真的就在这虞山附近,不纳王租,占山为王,以劫掠为生?”
此话一出,周围不少人纷纷投来目光。
许是知道自己这话冒犯,骊珠又忙道:
“我并非要指责你们,我知道,如今世道不好,你们落草为寇自有苦衷,只不过做匪贼毕竟是刀口舔血的日子……你们可有想过,今后怎么办?”
“今后?”
一名络腮胡汉子哼笑一声。
“做贼的有今日没明日,管它这那的,俺只知在这儿大口吃肉大碗喝酒,不受那等鸟气就是爽!”
骊珠被这人的大嗓门吓了一跳,不自觉往丹朱的方向挪。
她硬着头皮道:
“各位好汉,大好年华,又是一身力气,这般消磨青春岂不辜负?如今南雍与北越摩擦频频,不日就会开战,倒不如投身从戎……”
“从戎?从它个鸟蛋!”
丹朱旁边又有一人扯着嗓子道:
“我就是从军中逃出来的,还不知道那些军官什么德行?白花花的军饷都被那帮人一层层筛得连点渣都不剩,前年乌桓在朔州作乱,上阵的甲胄还得自己贴钱!”
“我倒盼着北越军早日渡江,这皇帝谁当不是当?说不定在北越的皇帝手底下,日子还能松快点呢!”
此言一出,附和者众。
竟都开始纷纷畅想起做北越子民的美梦。
骊珠原本被这些人的大嗓门吓得不敢吭声,可一听这话,又不知何处来的勇气,怒而出声:
“痴心妄想!”
嬉笑喧闹的众人看向她。
“诸位可知北地十一州的南雍百姓,过的是什么日子?北越帝要买乌桓人的马匹,赋税已加到十税一;民间为搜罗女子送往乌桓,更是凭空捏造无数冤假错案,降良人以为奴!”
“你们以为只是换个皇帝的事,殊不知北越帝与虎谋皮,迟早引狼入室,到那时,你们真以为有好日子过?无论南人还是北人,都不过是乌桓人铁蹄下的亡魂与奴仆罢了!”
说完这一番话,骊珠已是气喘吁吁,面红耳赤。
放下筷子,她霍然起身。
“长君,我们走,我不与一室懦夫同食!”
满堂寂静。
顾秉安与其他山匪一道无言目送着那道气势汹汹的背影离开。
待出了门,长君才回过神来。
他大为震撼地感叹:
“娘子今日真是气势如虹,威风凛凛……”
“别啰嗦了。”
拄着拐棍的骊珠简直快蹦起来,催促道:
“走快点!我怕他们追出来揍我!”
长君:……
因为害怕被揍,自朝食过后,连着午时和酉时两顿饭,她都没敢去食舍。
骊珠想,等裴照野回来就好了。
可她与长君在屋子里大眼瞪小眼的等了半日,也没等到裴照野回来的消息。
骊珠饿得前胸贴后背,只好让长君瞧着什么时候人少,去食舍给她偷偷捎一份出来。
她自己不敢在屋子里独自待着,便去寨子门口等裴照野。
只是没想到,先等来的是那个跟在裴照野身边的顾二当家。
“沈娘子在这里,是在等山主回来?”
顾秉安笑道:
“那个小侍卫,我让他留在食舍安心吃了,这一盒是给沈娘子带的,放心,我已警告过他们,山主亲口说你是未来的山主夫人,他们不敢对你动手的。”
听到他后半句,骊珠稍稍放下戒心。
她收下食盒,道了声谢,却不急着吃饭,而是昂着脸问:
“你们山主什么时候回来啊?”
顾秉安沉默了一下。
他心道你最好还是别盼着他早归,真要是回来,说不准就把你卖了。
“……不清楚,快的话或许今夜,慢的话,明日后日也不是不可能。”
骊珠显然有点失落地点点头。
“那好吧,我就在这里等他。”
“山间晚上露水重,有什么事,沈娘子还是回去等吧。”
她望着他:“谢谢你。”
但并没有离开的意思。
顾秉安无法,只能随她去。
天色渐渐暗下来,白日绚烂的红枫,在黯淡天光下化作殷红色。
顾秉安说得没错,入夜后,这虞山的确更深露重,冷得骊珠忍不住齿关打颤。
长君提来一盏灯笼,骊珠便借着灯笼的一点温度取暖。
一弯弦月一点点爬上枝头。
南雍的气数还有十一年。
她曾亲眼见到北越和乌桓的大军渡江南下,踏过南雍百姓的尸骨,可她要如何挽救这个即将倾颓的王朝呢?
从来就没有人听她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长阶下传来了脚步声。
那人没有点灯,却在黑暗中走得不疾不徐,扰动林中不知名的花香。
“……大半夜的,坐这里干什么?”
骊珠感觉到有人在她面前蹲下。
睁开眼,一双噙着点点笑意的眼眸正瞧着她的睡颜。
“想趁岗哨打瞌睡的时候逃跑?还是想趁着天黑,在我必经之路上暗算我?”
他的笑容带着似真还假的轻浮。
心中想:
莫不是顾秉安说漏了嘴,让这狡猾的小娘子知道了他的图谋?
然而对面的少女只是吸了吸鼻子,眼眶有些红。
“都不是,我只是在等你回来。”
等这世上唯一会认真听她说话的人回来。
裴照野蓦然怔住。
裴照野几乎怀疑自己是否出现了幻觉。
眼前这个坐在石阶上,提灯等候他归来的少女,宛如山间幻化而成的某种精怪,专门蛊惑行路之人。
“你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她揉揉眼,声音带着点嗔怪。
迎风浥露的面庞被朦胧灯笼一照,纤薄剔透如一瓣雪白牡丹。
又像一块冷透了的白玉糕。
裴照野盯着她的脸,喉结滑动了一下。
“丹朱和秉安没跟你说吗?我下山办事,今夜原本不一定能回来。”
“说了啊,”少女双手搭在膝上,眼尾弯弯看他,“但我就是觉得你今晚会回来,果然被我等到了。”
她的语气……
就像一个等待丈夫夜归的妻子。
裴照野忽而觉得很不自在。
他自幼反骨,独来独往惯了。
在裴府时自不必提,就算后来落草为寇,建了红叶寨,有了这些同生共死的兄弟,也没有她这样……这样……
黏黏糊糊的。
“你等我做什么?”
“等你……”骊珠面色一变,突然凑近猛嗅,“你身上怎么有血腥味儿?路上出什么事了吗?”
“这个啊?”
裴照野浑不在意地看了看袖口。
“是遇上了几个人,不过……”
“你受伤了吗?伤在何处?长君!长君快点给我掌灯!”
裴照野愣了一下,一时错过了解释的时机。
再回过神来时,那少女已经毫不见外地开始在他身上胡乱摸了起来。
是手臂?
还是腰腹?
她记得他的背脊也有两道特别长特别深的剑痕,该不会就是这一次……
“好不知礼的小娘子,我还没对你做什么,你倒是跑到土匪窝里非礼土匪头子来了。”
裴照野觉得好笑,伸出一只手轻而易举地将她双手同时禁锢住。
本来还有几句混不正经的话在嘴边,然而一对上她满怀担忧的一双眼,他忽然就有些说不出口了。
“……我没受伤,这血是旁人的。”
他简单解释了一遍始末。
归来路上,他在虞山附近瞧见了几个鬼鬼祟祟的人。
本想抓了审审,没想到这五个人一见被人发现,下手狠辣非常,直奔夺他性命而来。
裴照野也就没跟他们客气,直接送他们五人手拉手归西了。
骊珠眼中快要烧起来的焦灼终于平息几分。
骊珠后怕道:
“还好,还好离红叶寨不远,否则你一人如何应对得了?”
裴照野眉梢微动。
他哪句话提过,不是他一个人应对的了?
“等等——”
骊珠突然想到什么,脸色一白。
“那五人,什么打扮?尸首在何处?你、你带我去看看!”
长君也反应过来:“该不会是陆大……陆誉手下的人吧!”
骊珠没有回答,但也心中也连连喊遭,她应该早点提醒裴照野,真要是陆誉,那岂不是自己人杀自己人吗?
很快,裴照野带着骊珠去了横尸的地方。
骊珠立刻上去,忍着恶心挨个看了一遍,确定其中没有船上见过的面孔,这才放下了心口大石。
“不是他们。”
长君道:“可是,这都已经失散三日了,陆誉但凡还有口气,就算是游也该游到这虞山附近了吧。”
骊珠看着那些尸首,对他们的身份已经心中有数。
还能是谁?
定是替覃皇后办事的麾下鹰犬!
当日她在这一带失踪,找上红叶寨也并不奇怪。
她摇摇头:
“就算到了这附近,陆誉若是个谨慎的,必定会打探这山中情况,自然会知道,这里有一个红叶寨,不会贸贸然上山的,现在我就怕……”
“怕什么?”
“我怕陆誉去告官!”
裴照野今后可是要位列三公的南雍栋梁。
以前出身寒门,就被那些狗眼看人低的世家子弟嘲笑,要是再加上个曾经落草为寇的污点,简直更没法在南雍官场做人了。
得想办法早些与陆誉通个气才行。
骊珠和长君二人躲在一边小声谋划。
但凡有一个人此刻抽空回头,都能在夜枫下看到一双眸光锐利的眼,正在冷冰冰地审视他们。
一个宦官。
一个让宛郡太守要借裴家之口,知会伊陵郡都尉抓人的女子。
再信她那套“裴胤之未婚妻”的说辞,未免太蠢。
其实昨日他就发现,那个叫长君的小侍卫,并非寻常侍卫。
他嗓音细,面白无须,还能贴身侍奉小娘子,除了宦官,他想不到第二种可能。
也就是说,这小娘子从雒阳而来是真,但药商之女却是假。
再加上今日他下山一趟,查出那几个到访过裴家的人,是从宛郡而来的公门中人。
事情全貌已然显露了七八分。
这是个有宦官侍奉的宗室之女。
她伪装身份从雒阳逃来,而宛郡太守得了某些人的命令,要暗中将她带回去。
当然,此事还有许多他想不通的疑点。
比如她为何会手持一封裴胤之的举荐信。
追杀她的那些人又是谁。
她为什么要千里迢迢逃出雒阳。
然而裴照野并不打算深究下去。
因为没有意义。
自打他与裴家断绝一切联系,落草为寇开始,他只管让红叶寨在这乱世能偏安一隅,哪有功夫管上头宗室世家官场的洪水滔天?
早点送她回家,于她自己,于红叶寨,都是一桩好事。
“——既然如此,明日要不要跟我下山一趟?说不定能打听到你那些护卫女婢的消息。”
与长君商量了好一会儿的骊珠猛地一回头。
裴照野的身影浸在枫叶的阴影下。
“诶?可以吗?”她惊喜地眨眨眼。
“你的《燕都赋》卖了不少钱,收钱办事而已。”
骊珠自然喜不自胜,连忙拄着拐到他身边,道:
“那我们早点回去,明日早点出发!”
“嗯。”
乘着月光,三人夜行林中,往山寨的方向走。
“对了,你还没回答我,为何要夜半守在寨门处等我?”
裴照野忽然开口。
骊珠自己都快忘了这回事,此刻被他提醒,带着一副告状的气势将食舍内的对话向他复述了一遍。
最后总结:
“他们太不像话了!如此没有血性,怎配做你的手下!”
听完她的话,裴照野露出古怪神色,瞥她一眼:
“哦?那你觉得什么人,才配做我的手下?”
“当然是和你一样志同道合、满腔热血、同仇敌忾,即便落草为寇报国无门也视北越为贼寇,一心收复北地的好汉!”
……她在说什么梦话呢?
裴照野觉得好笑。
她口中的“和他一样”,怎么听起来像是“截然相反”?
要不是她一脸真挚,他都快以为她是在故意阴阳怪气了。
不过裴照野也不欲跟她解释。
她这样想自己也挺好的,至少明日带她下山时,她能少几分警惕。
“唔……”
裴照野沉思片刻,煞有其事地叹息道:
“总要给他们一点时间,你也看到了,这些弟兄大字不识几个,岂能人人和我一样,有这样的觉悟?”
骊珠想到此处,也觉得有道理。
这些草莽之辈,字都不认识几个,或许到了红叶寨之后才能勉强温饱,也不能对他们要求太苛刻。
“你说得对,识字才能明理,不说要学多少学问,识得几个字,既可以明理,可以写家书,日后还能看兵法……不然,以后我来教他们识字吧!”
“你要教一群山匪识字?”
裴照野上上下下打量她好一会儿,发自内心地赞叹:
“你他娘真是个天才。”
“不准骂娘。”骊珠瞪他一眼,“山匪为何不需要识字?难道你要让他们做一辈子山匪吗?”
按照前世的时间,还有四年,他便会入仕。
那红叶寨呢?
她想让南雍扫除积弊,强大到能光复北越,驱逐乌桓,自然不可能放任这些匪贼继续盘踞一方。
在朝廷剿匪之前,她想给他们另寻一条出路,真正的出路。
裴照野却道:
“做一辈子山匪又如何?你瞧不起这些见识短浅又粗鄙无礼的山匪,又焉知我们是否瞧得起那些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高门权贵?”
他吐字冷而利落,没有任何多余情绪。
却不知牵动了舌头上的哪根神经,不肯愈合的旧伤隐隐作痛。
身后的脚步声停了下来。
裴照野意识到今天话说得太多。
明日送她平安归家,大家桥归桥路归路,死生不会再见,何必说这些没用的话?
把这娇娘子惹哭了反倒麻烦。
正当裴照野思索着如何道歉哄她时,少女从他身后探出头来,认真地对他道:
“我没有瞧不起你啊,真的,你别生气呀。”
……她倒关心他有没有生气。
裴照野松了一口气,又发觉这小娘子真是脾气好得过分,他刺她一句,倒好像一拳打在棉花上一样。
“我没生气。”
骊珠仔细观察了一会儿,见他果然没有生气,才笑道:
“那就好,你想想,我要是瞧不起你,怎么会答应你的求娶,对不对?”
裴照野:“……?”
好一会儿。
他舔了舔唇,用一种费解的眼神望着她,道:
“你刚刚说,你答应了什么?”
偏头看他的少女眨了眨眼,笑成一弯弦月。
“你忘啦?他们叫我山主夫人的时候,我一次也没有否认啊。”
虽然他的匪贼身份的确吓了她一跳。
许多事隐瞒她,也让她很生气。
不过,她只是生气,又不是不喜欢他了,他要想娶她,她又怎么会拒绝呢?
裴照野:“……”
事情是如何发生到这一步的?
她长这么大,就没见过半个调戏她的男子,分不清什么是言语上占她便宜,什么是真的求娶?
“你不是说,你是裴胤之的未婚妻?”
虎背蜂腰的男子一步一步逼近,目光幽深,在骊珠头顶落下大片阴影。
他一字一顿,慢悠悠地复述:
“还说,他是你命中注定的良缘?”
“……”
骊珠镇定自若地对答:
“其实不瞒你说,我此来伊陵郡,就是为了退婚的!”
裴照野似笑非笑瞧着她辩解的模样。
“真的,我连裴胤之的面都没见过,他怎么会是我的良缘?相比之下,我们机缘巧合在虞山相遇,不比他更像命定的良缘?”
真话掺着假话,骊珠说得连自己都快信了。
一旁的长君听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
他们家公主为了在这贼匪手底下求生,竟然连这种话都能说出来。
真是遭了老罪了。
裴照野微微哂笑,也不知信还是没信。
但并没有继续追问。
“你的院子到了。”
骊珠回头看了一眼:“那我回去啦?”
“这几日,住得可还习惯?”
“习惯呀,”骊珠笑得很善解人意,“我要求不高,简陋点没关系的,这样就很不错了。”
“……呵。”
除了他住的小楼,红叶寨就数这院子最好了。
两人的身影渐渐远去。
不一会儿,顾秉安踱步而来。
“山主思定了?明日还要不要带沈娘子下山?”
裴照野看着内室亮起灯烛,少女的剪影投在窗上,朦朦胧胧地洇开。
好一会儿,他才收回视线。
小骗子。
为了活命真是什么话都说得出来,也不听听自己这话可不可信。
“带,怎么不带。”
顾秉安露出意外神色。
深蓝色的月夜下,裴照野转过身,慢悠悠地摆手。
“明日辰时三刻出发,记得套车。”
经了几夜霜寒,虞山的红叶愈发浓郁,映得溪水也是一片鲜艳红色。
然而车轮滚滚声中,撩起车帘远眺的骊珠,却将视线落在更远处的大片金色稻田上。
“……好漂亮的稻田。”
秋晨浓雾散去,晴日下,风吹稻花,掀动一阵阵稻浪。
正是秋收的时节。
裴照野倚着车壁小憩,眼也不睁地笑:
“还以为你们雒阳来的城里人不识五谷呢,没想到还认得稻子,不错。”
骊珠回头看他一眼,不满道:
“瞧不起谁呢——长君,车就在这里,别压着稻子。”
这里地处虞山以东,与红叶寨之间隔着一座山峰,散落着几个村落。
再往东,过了虞水,就是伊陵郡的城池所在。
裴照野说,如果她的仆从是个有脑子的,约莫会先在这一带打听情况,可以从这里问起。
“那娘子在此等候,我先去打听打听。”
骊珠提前准备了陆誉画像,长君栓了马,拿着木牍,便去询问村中里正的所在。
“你就不要下去了。”
骊珠抬手抵住他胸膛,拦住了正欲跟着她下车的裴照野。
他挑眉:“为何?”
骊珠肃然告诫:
“你没带面具,这里人多眼杂,别让太多人瞧见你的脸,不安全,就留在这里等我们吧。”
他定定看了她好一会儿,露出一个古怪笑意,骊珠不知道他在笑什么。
“好,你去吧。”
见他坐了回去,骊珠这才放心。
以后他是要去雒阳出将入相的。
虽说这里只是穷乡僻壤,但毕竟离红叶寨那么近,要是日后有心人翻旧账,必然会到这里来找证人。
知道他匪首身份的人,能少一个就少一个。
“——山主,这个小娘子是从哪儿冒出来?刚才猛一看,亲娘诶,长得这么带劲?”
兜着三五个梨子的草笠少年从田坎上经过,停在裴照野的车窗外。
他一边咬了口鲜嫩多汁的梨子,一边还在盯着少女的背影,眼珠子都没移开过半分。
裴照野瞥他一眼。
“好看吗?”
“这话问得真多余,俺眼睛又没瞎……诶呦诶呦真瞎了!看不见了!山主饶命!”
溅了少年一脸的梨汁,裴照野重新从他怀里顺了一个,这才掀帘下车。
那少女已经提着裙摆进了稻田里。
她托着稻穗瞧来瞧去,转过头,笑吟吟地与割稻谷的大娘说着什么。
裴照野咬了口梨子。
“偷偷记什么呢?”
骊珠刚在田坎旁坐下,提笔写了几行字,就被突然冒出来的声音吓了一跳。
“不是不让你下车吗?”骊珠嗔怪瞪他。
“都忙着秋收呢,谁有空看我。”
裴照野夺过她手中木牍,仔细瞧了一会儿。
骊珠托着腮笑:“这上面的字,你识得?”
“……”
裴照野丢还给她,冷嗤:
“这几个字还是认得的,你记这些做什么?”
那木牍上记的是此地农夫每年秋收,自吃几成,充公几成,又存留几成。
“我……这是替我父亲记的,他平日就爱操心这些家国大事,我随便记记,日后回家也能与他聊上几句。”
裴照野目光漾动了一下。
这戏演得可真全套。
别说是钟鸣鼎食的宗室,就连裴家那样青黄不接的门第,家中子弟也没几个会到田间地头关心这些事。
他们只管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便是。
她今日如此惺惺作态,不过只是投他所好,诱他上钩,方便日后摆弄他心思,从他手下脱身而已……
田埂边一阵风吹过。
挽起的几缕发丝垂落,挡住了骊珠的视线。
然而还没等她腾出手来整理,就有一只手替她将发丝别在了耳后。
少女抬起头,笑起来唇畔有浅浅梨涡。
“谢谢你。”
悬在半空的手僵住。
好一会儿,他才收回微微蜷缩的手指,几乎有些仓皇地移开了视线。
骊珠并未察觉,低着头继续记录。
“而且,不问怎么知道,此地百姓竟比雒阳城外的农人还要富足,以前也从没听父……父亲提起伊陵郡有拖欠税收之事,想必一定是太守调配得当,治理有方,才能既不负百姓,又不负朝廷。”
裴照野双手后撑,平视前方,浮出一个冷笑。
伊陵太守?
那个撮鸟懂什么治理,把他那身官服扒了给猴子穿,三年都不会有人发现太守换人了。
不多时,长君折返,有些失落地摇摇头。
“里正让人去问了,不过,他说最近没听说有谁见过生人。”
骊珠也不免有些失望。
裴照野短促地笑了一下。
随即起身,他道:
“也别灰心啊,这附近还有几个村落,里正派人去问,总得花点时间,先在村里吃个便饭,下午再去虞山最近的襄城打听打听。”
“不行。”
骊珠蓦然拽住他腿上的革带,担忧道:
“红叶寨这么大一个寨子,你在官署里肯定挂了脸,不能在人多的地方露面,太危险了。”
他还没去谢稽门下求学,还没入雒阳为官。
南雍岌岌可危,苍生倒悬之难未解,他岂能中途被抓去下狱?
裴照野居高临下地审视她的模样。
即便是他这样涉世颇深的人,竟也一时分辨不出她脸上的担忧究竟是真是假。
昨夜她也是这样,一副很担心自己受伤的样子。
娇滴滴地、楚楚可怜地昂着头。
“……你!你怎么又这么看着我!”
骊珠突然发现他看自己的眼神又变得熟悉起来,双颊绯红,气恼地从地上抓起一粒小石子砸他。
裴照野歪头躲开,失笑:
“我怎么了?不就是很平常地在看?”
“哪里平常了!你分明就……”
“就怎么?”
骊珠忿忿迎上他戏谑笑容,却无法拆穿他方才心中所想。
只好加快脚步,头也不回地朝马车而去。
年轻的匪首笑吟吟跟在她身后。
旁边有村民经过,刚要跟他打招呼时,他嘘了一声,指了指他头顶斗笠,村民了然,随手便借给了他。
虽然没有什么遮掩的必要……
不过有个斗笠,她应该就不会多说什么了。
正想着,裴照野刚要踩上车蹬的脚步一顿。
锐利凛冽的视线突然朝稻田某处扫去。
错觉吗?
方才,似乎有人在暗中窥探。
车轮再度转动起来。
直到滚滚声渐远,稻田深处才有人微微抬起头。
“陆大人,这匪贼头子实在狡诈,竟然时刻守在公主身边,跟这些虞山村民串通一气,把公主骗得团团转!他到底想做什么!?”
陆誉望着那个方向,面色凝重道:
“无论他想做什么,都必须尽早将公主从他手中救出来。”
“怎么救?这红叶寨守备如此森严,外有村民通风报信,内靠山势水路层层严防,甚至连伊陵郡都处处是他的势力,如此手眼通天,我们几人连近公主的身都难啊!”
这几日,他们已经试过了所有办法。
甚至连送往雒阳的秘信,竟都被人拦截。
眼看就要走投无路,却听陆誉道:
“光凭我们几人,的确不行,所以,我昨夜才往宛郡送了一封信,现在这个情形,如果还有一个人有能力从覃氏手中救出公主,就只有那个人了。”
宛郡覃氏的嫡长公子,清河公主即将定亲的未婚夫。
陆誉也很清楚,向覃珣求援,这完全是兵行险着。
御船遇刺的幕后主使尚未明朗,但陆誉心中暗暗忖度,有动机、有能力向他们下手的人,只有宫中的覃皇后和睢南薛氏。
若确定是睢南薛氏的手笔,自然可以向宛郡覃氏求助。
但现在覃氏也并不清白。
这样推测,此事就难办了。
不能直接信任宛郡覃氏的家主覃戎,也不能放任公主被一个乡野匪贼扣下,思来想去,陆誉只能赌一把。
就算覃氏真有问题,就算清河公主的未婚夫也心向覃氏。
真要到跟这些地头蛇你死我活的地步,他手中,还有陛下御赐的符节作为底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