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可能有点晦气,但是……诏狱犯人斩首前一日,也会给顿好吃的……”
“陆大人!知道晦气就别说了!”
陆誉闭上了嘴。
长君早就被他这一通分析吓得脸色惨白,然而心中到底不愿意将事情想得这样糟糕。
他回想前些日子在红叶寨里的一幕幕。
其实,这匪首对他们公主也挺好的?
公主这样的绝色落到他手里,都能忍着不胡来。
有这样的定力和品行,就算落草为寇,也应该有什么内情,又岂会拿着公主去讨好官员……
“诶呦!赵郡丞,赵大人,今儿个怎么有空光临小店!怎么不提前知会一声,膳房好提前采买鲜货——”
小二态度极殷勤地迎上入内的一行七八人。
一听有官员到访,长君和陆誉同时低头,在角落里不敢多言半句,生怕引起旁人注意。
被称作赵郡丞的男子肚大腿短,生得像只胖头鱼。
在众人簇拥之下,他慢悠悠往楼上去。
“不必兴师动众,这几日官署事多,得空小聚而已……哟,你们楼内生意倒是好,上头的雅席竟不得空?”
小二一听这话,冒了一脑门的汗,声音压低了些道:
“那上头是红叶寨的山主,他来了,自然得坐店里最上等的雅席,您看,这……”
“原来是裴山主,”胖头鱼的声音顿时和缓几分,“他自然坐得,正好,去打个招呼。”
“诶呦赵大人,实在不巧,今日那位山主特地吩咐过,叫任何人不得打扰,实在是……”
“他架子倒大,那便罢了,我们自吃我们的。”
小二闻言顿时笑逐颜开,陪着笑脸送客去另一间雅席。
跟在胖头鱼后面的几个小官交头接耳:
“什么山主?谁啊?连郡丞大人都礼让三分,好大的面子?”
“跟盐沾边的人物,面子能不大吗?”
“小声点,你我这等微末小官,这都不是我们该问的事儿。”
一众人压低声音从楼梯一路向上。
楼梯下,将这番对话听得一清二楚的两人面面相觑。
郡丞,那是一郡太守的佐官,对一个跟盐沾边的匪贼礼遇有加,见了他还要主动去打招呼。
这伊陵郡到底是个什么黑透了的鬼地方?
长君简直眼前一黑。
片刻后,他举起耳杯,对陆誉道:
“共事一场,陆大人,别的不说了,下辈子若有缘分,你我再做同僚。”
“……”
陆誉沉默碰杯。
长君起身,心情悲壮地楼上走去。
离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一男一女对面而坐,远远瞧着,竟像一对般配恩爱的少年夫妻。
卿本好人,奈何做贼啊!
谁能想到,这样一个瞧着不过弱冠年纪的俊秀郎君,居然背地里敢做抄家灭门都不为过的生意!
长君恨不得立刻将这个消息告诉骊珠。
然而刚一进去,就见他家公主正笑盈盈问那盐枭:
“——既然你与这里的掌柜熟识,待会儿我们离开时,我能不能去账房问问,此地盐价几何?又是哪家盐商?”
听了这话,长君只觉头发丝都要炸起来了。
公主!这可不兴问啊!
裴照野握着竹著的手一顿,很自然地答道:
“这也是你父亲平日关心的事?”
骊珠想,这话倒也没说错,他父皇炼丹修道缺钱的时候,的确很关心盐价。
“我从前听说,前年开始,为供皇帝开支,各地盐商都提高了盐税,少则两成,多则三成,有贫苦百姓买不起盐,竟终年不食盐。”
骊珠认真道:
“此地酒楼用盐奢侈,除了本身百姓富裕外,应该也和盐商有关,不知他是如何平衡上缴国库的银税和商店盐价……”
裴照野本想将这个话题糊弄过去。
然而想到他已经起意要将这小娘子留下来,红叶寨所做之事,她迟早会知道。
裴照野有心探探她的态度,便索性直言。
“他能平衡个鸟蛋。”裴照野微笑道,“狗皇帝三年提两次盐税,天王老子来了他也平衡不了。”
骊珠愤怒拍桌:“……你!”
他敢骂她爹是狗!
长君也大怒,这人果然是狼子野心,竟敢对陛下如此大不敬!
“怎么?”
裴照野有些奇怪地瞧着他俩,挑眉。
“这么生气,你与皇帝有交情?”
“……没有,”骊珠不好暴露身份,只道,“你接着说,但不许说粗话。”
裴照野意味深长地瞥她一眼,继续说:
“官府从盐户收盐,每斗不过十文,到盐商手里,便要卖三百文,等运到盐店,挂牌卖给百姓,就变成了六百文,寻常耕种百姓辛苦一年才挣得多少?几个人吃得起官府的盐?鹤州水路通畅,又有盐池之便……”
“岂有此理!”
骊珠骤然拔高声音,愤然起身:
“竟有人狗胆包天,敢贩卖私盐!他的九族不想要了吗!”
裴照野:“……”
一旁的长君脑子轰然一声,几乎快晕过去。
这下彻底完了。
就算之前这匪首对公主没有杀心,现下说完这番话,公主也是凶多吉少了。
一壁之隔的隔间。
众人刚刚落座不久,正斟酒闲谈,说起官署近日受宛郡太守所托,正满城搜寻一名逃婚至伊陵郡的高门女子。
突然就听到隔壁传来的这句“狗胆包天”“贩卖私盐”。
隔间内霎时安静了下来。
有意思,谁胆子那么大,敢当着一地盐枭的面,斥责他贩私盐?
“娘、娘子,您是不是吃醉酒了……”
长君嗓音发颤,试图阻拦。
骊珠此刻却正在气头上,无暇观察长君的眼色。
“我都没饮酒,怎么会醉,我是生气!”
“生气成这样,”裴照野斟了一盏酒,“你就这么讨厌贩私盐的人?”
“当然!”
骊珠从食案前踱步到他身边,跪坐着平视他的双眼。
“私盐利润极大,落入诸侯的钱袋,反心必生!落入地方豪强的钱袋,必将助长势力,压迫百姓!”
“更重要的是,若人人都买私盐,一旦北越再起战事,南雍国库不足,边境军士的军饷从何处来?没有粮草,没有军饷,便只能用一条条人命去生抗,要多少人命,才拦得住北越的铁蹄?”
裴照野静静看着她眸中跳动的火光。
说来也奇怪。
此刻这小娘子分明算是指着他的鼻子在骂。
可不知为何,裴照野在她的眼中却看不到半点厌恶,反而有一种奇怪的……悲悯与怒意?
她为什么会露出这样的眼神?
是谁在边境?
是谁在为南雍而战?
让她如此牵挂,如此忧心。
好像一旦有人阻拦了那个人,她便恨不得活吃了对方似的。
裴照野心头泛起一股莫名的滋味,像有小虫在轻轻啃噬他的心脏,他想扯出个无所谓的表情,然而唇角凝冻,面色竟是僵住了。
好一会儿,他才道:
“……如果是我呢?”
满面肃然的骊珠愣了一下,有些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什么?”
“我说,”他俯身,与她面庞一寸之隔,浓黑眼眸幽深不见底,“如果我也狗胆包天,运贩私盐,你会如何?”
长君跪坐暗处,五指已经握紧了剑柄。
骊珠眨眨眼,长睫如蝶翼忽闪,眼底清晰倒映着男子锋利而英俊的轮廓。
她想象不出他和这种事扯上关系。
但她知道,他会在明知国库亏空,粮草恐有不济的情况下毅然出战。
他敢孤身面对群狼环伺的朝堂,大胆触动外戚宦党的利益。
哪怕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死也会死在收复北地十一州的路途中,不屑和那些养尊处优的贵族高官一样,对敌人屈膝投降。
一个人的口舌会说谎。
可他的心不会说谎,做过的事也不会说谎。
烛光下,那张朝晖春露般的娇靥望着他,徐徐绽出一个笑:
“你跟他们不一样,你又不是坏人,你是大英雄啊。”
裴照野短不过十九岁的人生里,有许多人评价过他。
有人说他是野种,有人骂他是与贪官污吏沆瀣一气的贼骨头,即便是红叶寨那些跟随他的弟兄,也视他为枭雄而非什么大英雄。
他这辈子都没想过,有人会将这三个字,跟他放在一起。
裴照野很想从她的脸上看出点巧言令色的痕迹。
然而并没有。
那种澄澈真挚的目光,就算望着的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也能让人恍惚有种自己大概、或许、可能……还没那么坏的错觉。
可他原本就是个无法无天的匪贼。
贩运私盐,落草为寇,在伊陵郡这些官员之间周旋往来,博取利益。
这肯定不算好。
但算坏吗?坏到何种程度?
自他落地来到这世上,从没有以仁义道德为标准思考过问题。
他只图生存,要活得更久,活得更像个人样,哪怕去撕咬,去杀人,他都毫不犹豫。
他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也从不以此为耻。
那他为什么还会因她的这句话而沾沾自喜,心如沸水一样不受控制地翻涌起来?
裴照野望着她在灯烛下泛着珠晕的光洁面庞,一时觉得可憎。
谁准她擅自揣度他,把他架上不属于他、他也从未妄想过的位置?
然而下一刻,又不免觉得可爱。
因为无论他如何否认,如何抗拒。
被人视为英雄,用这样真挚不加矫饰的目光所注视,都会有种自尊心无限膨胀的飘飘然。
这不行。
岂能由她一句话便将他心思搅得一团乱麻?
裴照野的视线从她的眼,掠过花瓣般的唇,最后落在她霜白纤细的脖颈上。
他可不打算扮什么英雄。
他就是个无耻匪贼,贼心贼胆贼骨头,但即便如此,由不得她愿不愿意,她也已经归他所有了。
垂在菖蒲坐席上的手指动了动。
一旁屏气凝神的长君满头虚汗,紧盯着那只有了些许异动的手。
刀剑有细微的出鞘声。
骊珠感觉到此刻内室气氛有些古怪,但却不理解这暗流涌动的凝重感从何而来。
她说错什么了?
她眼帘微垂,看着那只快要触碰到她,又不知为何突然停在脖颈前的手。
裴照野视线微移,朝门边看去。
隔壁有脚步声靠近。
他正欲警戒,然而只是一个分神,他的手腕便突然被人握住,往前一拉,掌心顿时贴上了一张软糯细腻的面颊。
裴照野倏然收回视线,错愕对上骊珠那副坦然直白的模样。
她眨了眨,仿佛在说——
要摸就摸啊,磨磨蹭蹭干什么呢?
长君手里的剑抖了一下,下一刻,身后小门突然被人推开。
“大胆民女!竟然妄议盐政!”
骊珠被这一嗓门吓了一大跳,毫不犹豫地膝行到裴照野身后躲好。
天塌下来他顶着。
再定睛细看,门口四五人,尽管内室灯烛不够亮,但几人俱是衣着不凡,不似寻常百姓。
裴照野凝神盯着他们的脸,从中隐约辨认出一张熟悉面孔。
似乎……是伊陵郡丞手底下的人。
长君凛然质问:“尔等何人!”
瘦高男子厉声道:
“放肆!这里还轮不到你们问话,你们只管答!那个女子,刚刚就是你在妖言惑众,造谣生事?”
躲在阴影下的骊珠,被这番话质问得一头雾水。
“我……我何时造谣生事……”
“还敢狡辩,刚才你一口一个贩卖私盐,还危言耸听,什么反心必生,压迫百姓,我们伊陵郡朗朗乾坤,政清人和,何来什么私盐盛行!你这不是造谣是什么!”
听他说了这一长串,长君突然辨认出这声音。
方才在楼梯那里,就是这人说了句“跟盐沾边的人物,面子能不大吗”。
长君的目光在他和裴照野之间打了个来回。
此人分明知道这山主干的什么勾当,简直是在睁眼说瞎话啊!
那瘦高男子说完也瞧了眼倚着凭几的裴照野。
虽说传闻早就说过这位山主是极年轻的,但亲眼见到,还是让他有些讶异。
能攀上这等人物的机会不多。
顺手替他扫清一个不长眼的女子,卖个小小人情,举手之劳的事。
一屋子的人各有心思。
唯有骊珠,既不知晓裴照野的身份,也不知眼前这几人是想攀附裴照野。
她愣了一会儿,回过神来愤然道:
“私盐盛行又不是我说的!怎么只说我造谣,不说他造谣?”
瘦高男子暗暗冷哼,无知女子,还不明白状况呢。
“我们没听见旁人说,就听见你在说了!”
骊珠被对方这副无赖模样气得七窍生烟,简直想扑过去抓烂他的脸!
她有心争辩,可转念一想,以她和裴照野现在的处境,出门在外,还是低调为好,不要与人起冲突。
骊珠的气焰顿时熄了七八分,只咬着后槽牙,窝窝囊囊道:
“……那就算我说的,我道歉行了吧。”
“道歉?恐怕事情没那么简……”
“道什么歉,说的都是实话。”
裴照野好整以暇,瞧着骤然愣住的几人,坦然笑道:
“咱们伊陵乃至鹤州,可不就是私盐盛行?”
瘦高男子:“……”
这位山主几个意思?
忽而间,一只手臂从骊珠后腰绕过,男子手掌宽大,落在她腰窝处,轻易便可覆住她半边腰身。
稍一用力,满脸讶色的骊珠撞入他炽热怀中。
她抬眸,看向他笑意戏谑的侧脸。
“不仅私盐盛行,最重要的是,私盐盛行的下一步就是官商勾结,暗中输送,贪污贿赂,无法无天,这些运贩私盐的贼人,做的简直就是动摇国本的勾当,有什么不能说的?”
骊珠在他怀中点头。
没错没错。
全是实话!有什么不能说的?
对面的几人面面相觑。
这……玩他们呢?
压根就没有什么不长眼的女子跑到盐枭面前正义直言,两人一唱一和,这山主吃饱了撑的,跟这女子玩儿情趣呢!
隔间传来一个似笑非笑的声音。
“我就说你们多事,打扰了人家裴山主的兴致,还杵在那儿做什么,赶紧跟裴山主赔个罪再回来。”
裴照野垂眸看着杯中酒液。
赵维真果然也在这里。
骊珠闻言,眼睫微颤,从他怀里抽身坐直。
这些人竟然认识他?
那他们方才,为何要突然向她发难?
是想替谁出气?
骊珠望向身旁男子的眸色微变。
这几人有机灵的,已经从隔间取了酒壶耳杯,讪笑着,朝裴照野躬身敬酒。
他也没推辞,微微笑着饮了酒,又对隔壁道:
“郡丞言重了,今日不巧,占了郡丞平日的席位,本该是我来向您赔罪才是。”
赵维真:“这是哪里的话,先来后到,哪儿有占不占的,山主自便即可。”
“郡丞对下亲睦,我们却不能无礼,这膳也用得差不多了,长君,下去叫人上来清理,给郡丞大人腾位置——我们就先告辞了。”
语罢,裴照野没去看骊珠充满怀疑的目光,轻佻地拍了拍她的腰,示意她走前面。
骊珠扫过内室纷杂视线,未发一语。
在暗处戴好帷帽,她转过身,走到灯烛明亮的地方。
“劳驾。”
少女嗓音清灵,满身萦绕着淡淡馨香。
众人让了道,目光却随她身影而动,几欲穿过帷帽,窥探底下真容。
裴照野跟在她身后。
不知有意无意,路过时肩头与那看痴了的一人相撞,差点将人撞得一个趔趄倒地。
“裴山主。”
走到楼梯边缘,赵维真从隔间内挑帘而出。
“倒是难得见你身边带着女眷,既如此,下次宴饮,可就不许推辞了。”
裴照野下意识朝骊珠的背影瞥去一眼。
他笑着应了声。
待几人离去,这几名官员中才有人上前道:
“偏偏在这个关头上,裴照野身边突然冒出一个女子,郡丞大人,您看,会不会是……”
想到方才他们所谈的话题,赵维真捻了捻胡须。
“立刻派人跟太守报备一声,同时去叫徐弼徐都尉,让他赶紧调人,绝不能放他们出襄城!”
“是!”
楼上人行动的同时,楼下的骊珠也加快了脚步,一路从快走变成了小跑。
“快快快长君走快点,别回头看了!”
夜色渐深,襄城长街上行人寥寥。
玄衣劲装的男子就跟在他们身后不远不近的距离,笑吟吟望着少女的背影。
长君收回视线,有些不太明白状况地问:
“娘子,咱们这是要往哪儿去?还有,您不等山主……”
骊珠脚步一顿。
“你应该问他!”她深吸一口气,猛地转过头,怒目而视,“我们还能去哪儿?裴照野,你告诉我。”
月照长街,青石路面泛着幽蓝色。
这还是她第一次连名带姓唤她。
裴照野在她的怒容上望见一点盈盈泪光。
他漫不经心道:
“不是要留下来看一晚百戏,再回虞山?你又改主意了?”
“是吗?”骊珠上前几步,盯着他的眼道,“是回虞山,还是回伊陵郡的官署?”
裴照野失笑:
“你觉得呢?你那么聪明,听几句话风就能猜出来情况不妙,难道想不明白,如果我真要把你送去官署交差,早在城门那儿就把你交出去了,何须陪你东奔西走一整天,你说话可得讲讲良心。”
骊珠噙着泪不吭声。
长君见缝插针:“娘子休要轻信,陆誉说了,诏狱的犯人砍头前还得吃顿好的呢!”
裴照野眸色冷淡地扫他一眼。
骊珠此刻心头一团乱麻。
她其实心中也明白,白日在城门处,还有刚刚在那赵郡丞面前,他要出卖她早就出卖了,但他并没有。
可是,可是——
他怎能真如陆誉所说,和那些官员走得那么近?
哪个好官会和匪贼往来密切,时常宴饮?
他和官员们频繁交际,平日谈论的又是什么?
前世,他时常枕在她膝上,说起朝堂上哪个臣子与他对着干,又是哪家的党羽给他使绊子。
骊珠每每听到,都格外怜惜他,有时在床笫之间,也因此对他多有纵容。
然而今天却突然发现。
他哪里应付不来这些官员?
他都能以匪贼身份与一个仅次于太守的郡丞平起平坐,相谈甚欢,明明就很长袖善舞,游刃有余啊!
“你……”骊珠吸了吸鼻子,刚要开口。
突然,她一抬头,瞧见夜色下掠过一道身影,正朝裴照野的背影袭去——
“等等!”
骊珠一眼就认出了那是陆誉。
陆誉的武艺,她在船上就已经有所耳闻,听说是执金吾中一等一的猛将,满雒阳都难逢敌手。
来不及多思考,骊珠扑向裴照野,将他护在怀中:
“陆誉!别伤他!”
被骊珠扑了个满怀的裴照野浑身一僵,下意识地揽住了她。
垂下眼帘,那双眼前一刻还满是愤怒与警戒,可当危险来临时,又只剩下真切的担忧。
她紧紧攥着他的衣襟。
好像生怕她一松手,他就真的死掉了一样。
举刀而来的身影顿住,随即拧起眉头道:
“公……娘子,我方才在屋顶瞧见南街有两队卫士正朝这边赶来,再不走就真的死路一条了!”
“什么?”骊珠一听这话,无暇多思,立刻道:“好,我跟你走!”
然而话音刚落,长街尽头已有无数脚步声从四面八方响起,正驱赶着百姓,步步逼近。
长君与陆誉顿时心底一片寒凉。
这里起码有四五百卫兵,凭他们几人,就算加上暗处的其他二十余人,也一样逃不掉的。
“沈骊珠。”
泪眼婆娑的骊珠回过头,正对上一张笑吟吟的俊脸。
“再信我一次?”
……什么意思?
骊珠茫然之际,一只宽厚大手在她头顶揉了揉,随即直起身。
裴照野对前面的陆誉道:
“方才不是要偷袭我吗?继续吧。”
陆誉正戒备着渐渐靠近的那些卫兵,闻言莫名其妙地侧头瞥去,谁料瞥见的却是一记迅疾袭来的拳头。
“你——!”
猝不及防接了招,陆誉沉了脸。
“你果然跟他们是一伙的。”
裴照野笑而不语。
骊珠不明白外敌当前,这两人怎么突然打起来了,她抓着长君:
“长君!你快去拦一下,就非得这时候内讧吗!”
又急忙告诫陆誉:
“陆誉!你手下留情!你别真的把他打伤打死了!听见没有!”
陆誉虽然早对此人一肚子火,但骊珠的吩咐他不敢违背,只道:
“明白,我会给他留……”
话还未说完。
骊珠眼睁睁看着她那个素来手无缚鸡之力、自称自己只懂理论不懂实战、连喝药都要她喂蜜饯的文弱夫君,将执金吾中一等一的好手,一拳砸进了路边的小摊里。
轰隆——!
尘土飞扬,衣袂微动。
玄衣劲装的男子缓缓收回手,除了发间细辫上缀着的那枚赤金环扣摇了摇,从容得仿佛不废吹灰之力。
他微微侧头,望着骊珠挑眉笑道:
“现在不用总是担心我会死了吧?”
“……”
骊珠想,确实不担心了。
她现在更想亲自一巴掌抽死他。
“你这贼厮,将我们娘子骗得好惨!!”
长君一见陆誉竟被一拳撂倒,当下就知道今日逃生无望。
索性豁出这条性命,能杀一个是一个,也算替公主出口恶气!
“长君!”
小宦官提剑便砍,骊珠竟是拦都无从拦起,一眨眼的功夫,长君便与那道玄色身影打得难分彼此。
砸坏的小摊处,陆誉很快起身,啐了一口血沫,眼中已然杀意腾腾。
“公主,今日怕是你死我活,顾不得许多了。”
骊珠眼睁睁看着这二人向裴照野合围杀去,阻拦的话卡在喉间,纵然骊珠焦急万分,也再难开口。
她能说什么?
她能拦着陆誉和长君让他们束手就擒?
这不可能,她也没有任何站得住脚的理由说服他们。
骊珠朝长街左右望去。
举着火把的重重身影,正前后夹击而来。
再看前方,裴照野夺了陆誉的长刀后,游走于两人合攻之间,竟然有来有往,并不落下风。
骊珠浑身力道一松,彻底放弃抵抗时,心竟然反而安静得出奇。
她看着深蓝月色下的矫健身影。
他的下颌太利,鼻梁太挺,不笑时轮廓清晰如山石嶙峋,笑起来却有春风化雨般的风流佻达。
很容易给人一种文弱不善武艺的印象。
但实际上,只需稍加注意,就能很清晰地意识到——
他的玄衣包裹着紧实有力的臂膀和胸膛。
挥刀落下时,轻易就能将身形灵巧而力量不足的长君震退数丈。
何等的强悍、锐气、威风赫赫。
光是在旁边看上一眼,就好似要被那样凛冽的劲风刮伤。
又怎么会是骊珠从前以为的那个,即便上了战场,也只能坐于阵中运筹帷幄的文弱文臣?
不过几息时间,四人已被层层围住。
“——多亏留了个心眼,宁可扑空,也没有放过,否则,今日还真让小娘子从我眼皮底下逃脱了。”
围得水泄不通的卫兵分开一条道。
在酒楼见过的胖头鱼,与一个武官模样的男子一前一后而来。
骊珠理了理鬓发。
她平日遇事,总想着能避就避,能躲就躲,然而躲无可躲时,她反而有种破罐子破摔的淡定。
“宛郡覃氏派你们来的?”
赵维真微笑:
“小娘子,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就算是对亲事有什么不满,也不能一言不合就逃婚啊,你看,搅得我们伊陵满城风雨,耽误了多少事?有什么事,还是等你归家之后再好好谈吧。”
亲事?逃婚?
骊珠心中觉得好笑。
也对,上到高门贵女,下至乡野村妇,但凡说是因逃婚才要抓回家的,旁人大多不会多管闲事,有热情者,还会帮着一起抓呢。
有两人带着绳索上前。
骊珠咽了口唾沫,强作镇定,抬着下颌道:
“捆吧,尔等今日将我捆了送去宛郡,来日才知什么叫真正的满城风雨,你们以为你们抓的只是一个寻常的逃婚女子?可笑,你们知不知道,我乃……”
“清河公主是吧?”
赵维真笑着打断:
“娘子家中遣人特意提醒过,说娘子自幼聪慧多谋,若是得知清河公主出巡正好至宛郡,或许会冒充公主身份,以此脱身,果然料得没错。”
骊珠:“……我真是清河公主!”
“那就劳烦公主伸手,他们都是粗人,弄伤公主就不好了。”
“……”
可恶啊!
骊珠愤怒地伸出手,被人捆成粽子的同时,一双眼恶狠狠地盯着那胖头鱼。
如此蠢笨,竟还忝居郡丞之位!
别叫她有机会逃出去!
否则她一定让她父皇罢了他的官!
将骊珠结结实实捆了,旁边就是备好的轿子。
卫兵拽了一下绳子,没拽动,那人正要不耐烦地上手推搡时,突然被当胸一脚,踹得整个人飞身而出,在地上滚了好几圈!
噌——!
一把锃亮未染血的刀横插在轿身上,定住了几个蠢蠢欲动想要上前的卫兵。
骊珠身后响起男子微微气喘的低哑嗓音:
“赵维真,今日客气两句叫你一声郡丞大人,别给脸不要脸,人是我找到的,你敢来抢我的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