骊珠/成婚前你不是这么说的!by松庭
松庭  发于:2025年10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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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反手按住自己的脖颈,再放下手,一看掌心,竟有丝丝鲜血。
是骊珠用藏着手里的石头片划出来的。
灰袍人盯着狼狈抽泣的少女,微微拢眉道:
“好个恩将仇报的小丫头,山主都跟你说了,你腿上这伤再不包扎就没命了,你不感激也就罢了,怎么伤人,下手还这么狠辣!”
此时此刻,即便骊珠耳鸣听不太清声音,也察觉到事情与她想象的好像不太一样。
她抹抹眼泪,低头一看。
方才男子解下的革带,紧紧系在了她的右腿根部。
就在革带下方,之前与蒙面人交锋时留下的剑伤血如泉涌,将她整条裙摆都染成了暗红色。
……难怪她又晕又耳鸣,流了那么多血能不晕吗?
经历了这一路生死追杀,骊珠实在难以相信,一个素昧平生的匪贼居然会出手救她。
骊珠扔开手里锋利的碎石片,眼中有歉然之色:
“对不住,我耳鸣听不太清,我还以为……”
一直在审视她的男子,看到她眼中愤怒与戒备渐渐消融。
她仰着一张沾了荻花与泥泞的娇靥,眼角还挂着没擦干的泪,水汪汪,黑亮亮,像只被人从泥潭里捞出来便满心感激的小狗。
警惕心也太低了些。
没等少女把那些叽里咕噜的话说完,他抬手绕至她后颈。
骊珠怔怔,只觉发髻一松,如流云般的乌发便顺着肩头倾泻而下,柔柔地堆在了她的胸前。
他垂着腕,骊珠的金步摇在他指间转了转。
步摇映着晴日,金光灿灿,照在那一头顺滑浓密的长发上,泛着绸缎一样的光华。
望着骊珠的双眸沉如黑夜。
“金还是铜的?”他问。
耳鸣仍在,他的声音隔着层雾,骊珠只能勉强听清内容。
“……纯金的。”她答。
男子略一颔首,将步摇随手抛给身后的灰袍人。
骊珠:?
那是她最喜欢的金步摇!
“山主!”
男子偏头去看,一人匆匆跑来,满脸喜气洋洋道:
“岸边有一艘漕船,里面满船的箱笼,小七打开几个看了看,有金有银,还有冬虫夏草,灵芝鹿茸之类的,这一船,起码值这个数!”
说话那人摊开十指,笔划得眉飞色舞。
“是吗?”他接过旁人递来的一根抹额,随手当腰带系在腰间,“去看看。”
掸了掸身上被骊珠踹出来的泥巴脚印,他走了两步,又想起什么,看向地上分外迷茫的少女。
“丹朱,叫老于头来,诊费都收了,给这两人瞧瞧,有救就治。”
“晓得了。”
丹朱吩咐手下去寻人,回过头,对上少女略显迷茫的神色。
“小娘子不必怕,咱们红叶寨有五不准,七不夺,跟那等不入流的匪贼不同,不做奸□□人的恶行。”
她问:“他说的诊费……”
丹朱半蹲下来,龇牙一笑:
“多谢娘子馈赠。”
……谁馈赠了!他们这是明抢!
骊珠柳眉倒竖,刚要驳斥,余光扫过这女子跟她小腿一样粗的臂膀,突然反应过来。
方才百步穿杨、力大如水牛的三当家,说的就是这位。
那点勇气瞬间烟消云散。
骊珠憋气地瞪着眼:
“那……你们会放了我们吗?”
“自然。”
丹朱从怀里摸出一条皱巴巴的手帕,递给她擦脸。
“我们寨子不养闲人,你们这一个娇娘子,一个半大小孩,想留下来我们还不肯呢,除非……嘿嘿。”
骊珠:“……”
她不太想知道那个“除非”。
但听到对方答应放人,不得不说,骊珠默默松了一口气。
钱财身外之物,被抢了不重要,能保住性命才是最重要的。
只是可惜了她给裴胤之准备的那些东西。
生存危机一解除,骊珠看着这满山红叶,碧波澄澈,心思渐渐活泛起来。
虽说离开这里之后,骊珠肯定要与本地官员联络,重新得到朝廷卫兵的庇护。
但是——这里是伊陵郡诶。
她不必绕道去宛郡,特意敷衍覃珣一趟,借着这次意外,她可以顺水推舟,直接去裴府。
假装逃难至此也好,伪装成偶遇也好。
这可比骊珠之前计划的相遇方式更天衣无缝。
而且,救下公主是大功一件。
若让裴胤之送她去官府,父皇必定重赏,金银财帛倒是其次,赐个虚爵也不是不可能。
望着浅滩边那些匪贼的方向,骊珠灰扑扑的脸骤现光彩。
却说漕船那边,匪贼们干劲十足,正将船上箱笼一个个搬下来,灰袍文士从林中匆匆走到山主身边。
“审得如何?”
灰袍文士神色凝重地摇摇头:
“全死了,除了被开膛而死的那个,其他都是服毒自尽的,不是道上人,看样子应该是派来杀那娇娘子的死士。”
“身上物件有无特征?”
“这正是最奇怪的地方。”
灰袍文士递来一根染血的箭。
“这些人所用刀剑箭头,衣袍抹额,都是咱们红叶寨的东西——估摸着是知道我们红叶寨名头大,官府轻易都不敢招惹,什么脏水都想往我们脑袋上扣。”
山主接过箭,对着光端详了一会儿,问:
“那,你觉得那个娇娘子是什么来头?”
灰袍文士随手打开一个箱笼瞧了一眼,道:
“这满船的药材,看行船方向,估摸着是从雒阳来的哪家大药商家里的娘子,或是争家产吃绝户,或是同行寻仇,富贵人家里藏污纳垢的事再多不过了。”
男子挑眉:“这么简单?”
“那……山主觉得呢?”
他未置可否。
浅滩上一个个箱笼打开,他逐一看过去,发现除了药材以外,还有不少的简帛。
那娇娘子倒是个爱读书的,出趟门都还带着两大箱书简。
随手展开一看,满卷不是之乎者也,就是圣人曰子曰,密密麻麻挤在竹片上,扫两眼都叫人头疼。
他随手丢开这些书卷,转而去看旁边那箱赏心悦目的金子。
身后传来一瘸一拐的脚步声。
“那个……”
这声音细若蚊蚋,尾音带着颤。
男子回过头,对上视线时,她本就苍白的面庞看上去更怯弱三分。
但她还是鼓起一种莫名的勇气,大着胆子出声:
“丹、丹朱姐让我来问你……”
“耳朵不聋了?”他道。
……好无礼的人!
骊珠悄悄捏紧拳头。
那个老医师都说了,她只是失血太多才会有点耳鸣而已,不会聋!
“不聋的,虽然还有点嗡嗡响,但听得清。”
骊珠攒出友善的笑意,组织了一下语言,含蓄开口:
“方才丹朱姐跟我说,红叶寨盗亦有道,图财不图色,不知是真是假?”
山主抬眼,视线如火舌,在她一身湿衣上隐晦却又不容忽视地撩过。
“难说。”
骊珠:!!!
“有话直言。”
骊珠被他那一眼扫得毛骨悚然,头发丝都快炸起来了。
她慌忙加快语速:
“实不相瞒我家中在雒阳经商,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家父早亡我便带着金银细软前来投奔亲族,没想到途中被一伙贼人追杀幸得好汉相救,不过这一路仆役散尽,我人生地不熟出了这里也是两眼一抹黑——”
“所以,你能不能派个人给我指指路?”
他气急反笑。
还挺得寸进尺。
他看起来很好说话的样子吗?
男子扭过头来,对上一张灰扑扑的脸。
被冷汗浸湿的乌发贴在面颊那张脸因失血而显得苍白纤弱,如绢帛上一朵灰蒙蒙的白牡丹。
狼狈,孱弱,又有股奇怪的韧劲。
顿了顿,他道:
“伊陵郡的富户我还算了解……你要找哪家?”
骊珠眼眸骤生光彩。
“裴胤之!”
她清脆地唤出这个名字,丝毫没察觉到旁边的灰袍文士一瞬间睁大了眼,刷地一下朝自家山主看去。
“这位山主可知,裴胤之家在何处吗?”
浅滩风急,荻花摇曳。
此刻他才明白,为何指路这种小事,丹朱也要将人推到他面前来问。
半蹲在箱笼前的男子将手里金银扔回箱子。
这一次,他才正儿八经地审视起眼前的少女。
“哪个裴胤之?”他笑。
“伊陵裴氏的裴,永锡祚胤的胤,他丰神秀慧,才华横溢,是这天底下最好的小郎君,你若将我安全送到他身边,我保证,他会赐你金银满堂,荣华富贵!”

他在心中咀嚼着这个名字。
准确来说,此人名裴绍,字胤之,亲近之人多唤表字,她张口便称裴胤之,想必关系匪浅。
只不过……
丰神秀慧?才华横溢?
这两个词,裴胤之那个狗玩意儿配得上哪一个?
他静静看着骊珠。
“哦?你跟他什么关系?”
他真的认识胤之!
骊珠的眼眶瞬间涌出泪花。
从昨夜到今日,骊珠在鬼门关里走了好几遭,此刻见到认识裴胤之的人,与抓到救命稻草无异。
哪怕她知道,此刻的裴胤之还不认识她。
但即便素不相识,骊珠也相信,裴胤之不会对一个落入匪贼手中的女子置之不理,他一定会救她。
泪珠吧嗒吧嗒往下掉,骊珠一边擦泪一边道:
“我跟他……”
可话又说回来。
裴胤之会救她,眼前这个不好惹的匪贼头子却不一定。
她要是老实说,自己只是认识裴胤之,除此以外没有别的关系,甚至裴胤之并不认识她——他会愿意派人带她走一遭吗?
“我是他的未婚妻。”
两息之内,骊珠胡诌出了一个身份。
那人抬手半掩面庞,虎口抵着鼻息,短促而戏谑的轻笑。
骊珠总算发现她为何觉得这人似曾相识了。
虽然面具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薄唇和下颌,但骊珠还是辨认出了一个熟悉的影子。
他笑起来有点像胤之。
不同的是,裴胤之的笑容和煦,温柔,深情款款。
这个人笑起来疏朗随性,又有几分戏谑,甚至还有点不易察觉的邪气。
他会是裴胤之的亲族吗?
骊珠心头一跳,发现自己并没有考虑过这个可能性。
她只知道裴胤之是裴家二房之子,大房有个堂姐,除此之外,没听他提起过还有其他兄弟姐妹。
……或许是因为对方落草为寇,所以才避而不提?
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性。
骊珠心虚了一下。
但谎话已经说出口,现在想改是不可能了,她只能硬着头皮,迎上他不辨其意的笑。
“你不信我?”
他侧身合上那一箱金银,从容坐在箱盖上,掀起眼帘。
“信啊。”他弯着唇,“就是不知,娘子家财如此丰厚,何以看得上伊陵裴氏这样的小小寒门?还看上……那个貌不惊人的裴胤之?”
貌不惊人?
她不一定耳聋,他肯定眼瞎!
“这你就别管了,反正我就是他的未婚妻,他命中注定的良缘!”
这句话说得掷地有声。
一旁知晓内情的灰袍人却听得心惊胆战,忍不住去看年轻山主的脸色。
红叶寨内,只有他和丹朱知道山主和伊陵裴氏的关系。
这个自称裴胤之未婚妻的小娘子,运气可真是太差了点,遇见谁不好,偏偏遇见从小就与裴胤之不对付的山主,这下……
“那个撮鸟算个狗屁良缘。”
急转直下的语气令骊珠始料未及。
紧接着,她见坐在箱子上的男子站起身,朝她靠近。
这是他们第一次面对面对峙。
骊珠突然发现,这人不仅下半张脸与裴胤之相似,就身高也极像。
他站在她一步之遥,一步一步,不疾不徐,直至将骊珠整个人都笼罩在他的阴影下。
从他躯体上散发出的热度,还有无法捉摸却如影随形的掠夺感。
这种感觉,骊珠太熟悉了。
在他靠近的同时,她的身躯也在微微颤栗,却并不是害怕,而是一种呼之欲出的预感被他引燃。
“你……”
骊珠双唇微启,怔怔望着缓缓揭下面具的年轻匪首。
仿佛有一只手拨开迷雾。
雾后是男子淡然微扬的眉,浓黑幽静的眸,唇边噙着一点笑吟吟的弧度。
熟悉而又让人目眩神晕的风流佻达——
如此清明地,呈现在骊珠面前。
他勾着怒猿面具的系带,慢悠悠道:
“我长得比他好看多了,小娘子,嫁他……不如嫁我啊。”
世界在这一瞬安静。
骊珠苍白的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倒是浅滩周围的匪贼们听了这话,先是安静了片刻,随即爆发出一阵七嘴八舌的起哄声。
“扛了去扛了去!”
“俺们山主家财万贯,亏不了小娘子!”
“诶,何止呢?山主那是神仙的貌,驴大的货,跟了咱们山主,包你后半辈子瞧不上第二个男人!”
“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儿个入洞房!”
众匪蹿哄鸟乱,猴子般躁动起来。
灰袍文士也瞪大了眼。
但很快,他似明白了什么,有点无奈地扫了山主一眼。
“……”
骊珠对这些纷纷扰扰的目光毫不关心。
她闭了一下眼,又睁开:
“你先告诉我,你叫什么?”
少女的镇定在对方意料之外。
他看了她一会儿,似笑非笑地问:“真愿意嫁我?”
“名、字。”
骊珠一字一顿地问。
对方望着她的眼神变得有些古怪。
因为她的模样很不寻常。
那副蓄势待发的神情,就好像他一个答错,就将引来极为可怕的后果。
但她只不过是一个身娇体弱的小娘子而已,能拿他如何。
他迎上她的目光,漫不经心答:
“裴照野,照单全收的照,野马无缰的野,家贫无从致书,家不贫也不爱看书,无才无德,落草为寇,道上诨名‘山中魈’,是这虞山红叶寨坐头把交椅的山主——”
骊珠只觉天旋地转。
她无不荒谬地想:
前世那些人诟病裴胤之出身太低,真该让他们来听听裴胤之今日这番自我介绍,才知道,他这出身居然还有下降的余地!
相较之下,伊陵裴氏至少祖上阔过。
哦,不对。
他现在不叫裴胤之了。
“裴照野。”
骊珠轻声念着这个名字,看看他,又看看周围仿佛野猴子似的匪贼们。
她颔首:“裴照野,原来你叫这个名字。”
裴照野看着她怔怔有些恍惚的面庞。
“你叫什么?”他问。
“我……”
“诶!”
从林里走来的丹朱大喝一声:
“她要晕了!”
话音刚落,就见那灰头土脸的少女整个人往前倒去,直愣愣地栽进了男子的臂弯里。
嘈杂声随江水远去,骊珠的意识陷入一片混沌。
失血过多和惊吓,令她神思不稳,一会儿觉得自己还在红叶林里逃命,一会儿又好像回到了前世。
冬日,公主府内庭院,有密雪声。
“公主这一剑匠气太重了些。”
修长的手折下一枝宫粉梅花,迎上剑锋,雪落如细盐。
“真遇上歹人,公主不要想着如何接下他一招,应该想如何让他出不了下一招,比如像这样——”
梅花枝贴着剑身绕上骊珠的腕骨,不轻不重地一点。
“断他一腕,让他没机会再出招,公主才能保全自己,明白吗?待会儿女武师来,公主记得再练一次。”
骊珠盯着他。
“你不去上朝吗?”
“马上就走。”
“哦,那我跟你一起吧,不是说边关缺守将吗?你看我怎么样?”
“公主说笑。”
“说笑?我可没说笑,晚上要再来一次,早上这个也要再练一次,你把我练得这么结实,不如拉我去打仗算了——”
骊珠气得用头撞他。
他故意没站稳,两人跌在庭院雪地里,路过的仆役们掩唇吃吃地笑。
“公主明鉴,臣如何舍得公主上战场,以公主在床榻上的胆气,岂不是刚上战场就要投降?”
骊珠忙捂住他的唇,耳尖红红,咬牙切齿。
“那你还给我请女武师,还让我天天早起晨练!”
“公主啊……”
他被骊珠压在雪堆里,却微曲长腿,将她不动声色地禁锢。
雪落在他眼睫,他眼珠很黑地望着她。
“这世间事,要是能皆随我意,定不让公主有半分不顺心,可惜我势孤力薄,只是一个很多事都无能为力的凡夫俗子,总有无法周全之处。”
“到那时,还望公主能替我保护好我的妻子。”
她那时是如何说的呢?
混混沌沌的片段里,传来女子无忧无虑的笑语。
——我的胤之是举世无双的大英雄,只要有你在,谁也伤不了我。
“行了,放心吧!脏衣服换了,身子擦了,伤口也是我亲手上药,一点没烂,七日之内包好。”
从里间出来的丹朱抓起水壶牛饮一口。
刚坐下,又忍不住兴致勃勃道:
“不过这小娘子好白啊!摸着滑溜溜的,身上竟是一点疤痕都没有,真像是金玉堆出来的神仙妃子,等她醒了,我得问问她平日抹的都是什么脂膏。”
灰袍文士听了个大红脸,忙道:
“好了好了,这个就不用说了。”
“顾秉安,又装起来了是吧?就你懂礼,你这么懂礼,我夸人家皮肤白摸着滑溜你脸红什么?你脑子里想什么呢?”
“我……山主,你听听她是不是强词夺理!”
顾秉安忿忿看向九枝灯下的侧影。
那人正在灯下看一份信,是从漕船的箱子里一并翻出来的。
他看得很专注,直到顾秉安出声打断,他才慢吞吞抬头。
“你是挺装的。”
又瞥向丹朱。
“有多滑?”
丹朱:“嘿嘿,比咱们去年从朔州富商那儿抢来的那块羊脂玉还滑!”
顾秉安气绝。
“不过,我猜你确实会对这个更感兴趣。”
裴照野将手里的简牍丢到顾秉安怀中,他起初不解其意,仔细一看,惊得手都抖了一下。
“……当朝太傅郑慈写给大儒谢稽的举荐信?”
男子撑着下颌:“再仔细看看内容。”
“……裴胤之!?”
顾秉安声调都变高了。
“不是,他凭什么?这可是谢稽!谢家乃经学世家,门生数百,大雍礼制都是他祖父主持所定,裴胤之那个病秧子,那个品行,让他当谢稽的门生,他学得明白吗?”
但凡是个读书人,谁不清楚这封举荐信的分量?
清隽文士双目发红,恨不得抠掉简牍上“裴胤之”那三个字,再把自己的名字安上去。
他闭了闭眼,绝望地推给丹朱:
“拿走,我不想看。”
丹朱笑:“怎么,嫉妒人家有个好未婚妻?”
“我见不得命这么好的人。”
丹朱笑得直不起身。
两人说笑之际,裴照野默不作声地起身朝内间而去。
沉浸在睡梦中的骊珠丝毫不知,梦里待她温柔缱绻的夫君,此刻正站在她床头,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她。
她竟真的是裴胤之的未婚妻。
如果不是未婚妻,谁会为他讨得这么有分量的举荐信,又怎么会带着成箱的名贵药材千里迢迢来寻他?
但裴家那边,为何没有丝毫风声?
顾秉安说得没错。
裴胤之那个狗玩意儿,命确实够好的。
都已经折断了他一条腿,裴家竟然还能给他骗来个自带万贯家财的美人,赠他名贵药材,给他前程铺路。
裴照野半蹲在她的榻边。
橘黄色的温润烛光包裹着榻上少女。
他一贯喜欢金光灿灿的漂亮物件,此刻也不得不承认,这张泪痕未干的睡颜,似乎比他抢来的任何金银玉器,都更华贵精美。
搭在榻边的手慢吞吞地轻敲。
要是放了她,她只怕立刻就会踏进裴家那个魔窟,被吃干抹净,做了帮凶伥鬼都还不自知。
他托着腮,静静思索该如何处置她。
白日的求娶之语不过是玩笑话,只是他没想到,竟会把人直接吓晕。
就这么讨厌匪贼?
他长得也没那么可怕吧。
不肯嫁他,还想跑去裴家扶持裴胤之那个狗东西拜名师,做大官——
这可不行。
不如也将她的腿折断算了。
刚冒出这个念头,锦裘下,忽然探出了一只手,牵住了他。
骊珠服了镇痛的汤药,半梦半醒,压根分不清自己此刻在哪儿,但握住这只手的一刹,即便不睁眼她也知道眼前的人是谁。
这是她的夫君呀。
抓着那只骨节粗大的手,她不由分说地拉过来,将她满脸的泪水在他手背上胡乱蹭了蹭。
他眸底的烛光如火舌般跳动了一下。
骊珠迷迷糊糊地想:
真吓人。
等她醒来后,一定要告诉胤之——
她做了个好可怕的噩梦!

入目是烟色菱纹罗帷帐,手掌摩挲床榻,触手细腻,似乎是蜀锦的料子。
可再一细看,被面是山茶红,褥单却是蟹壳青。
这大红大绿的配色,简直毫无美感。
再放眼四下。
一室之内,看不见帛书典籍。
倒是有极其华美精致的漆案、妆台、屏风,虽不成套,却将一间算不上大的寝居塞得满满当当,金光灿灿。
隔了好一会儿。
呆坐榻上的骊珠突然回想起来。
夜袭、追杀、红叶、死尸,还有……
那个与裴胤之长得一模一样的匪首。
他说,他叫裴照野。
骊珠霍然起身。
顾不得浑身酸痛和腿上未愈的剑伤,她匆忙下榻,发现自己的衣衫也被人动过,换了一身干净馨香的新衣。
然而此刻已顾不上这点小问题。
衣架子上挂了一套裙袍,骊珠稀里糊涂地穿好,拿起不知是谁放在门边的拐杖,拉开房门。
“长君!你怎么在这里!”
骊珠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长君居然被人捆在廊庑下的柱子上!
她连忙上去给他解开绳索:
“谁捆的你!?你的伤……”
“真是一群无耻匪贼!”
长君扯掉缚住他嘴巴的布条,怒叱道:
“他们居然说您是他们未来的山主夫人,不让我进您的房间,还把我捆在这里一整夜!”
长君虽中了箭,但并未失血太多,因此伤势比骊珠轻一些。
昨夜拔了箭头,包扎好伤,便马不停蹄就来寻骊珠。
谁料刚到骊珠房门外,就见那三人一起出来,那个叫丹朱的女子二话不说就将他捆了!
“公主,此地乃匪贼老巢,不宜久留……”
骊珠张望了一下,见天色未明,四下无人,拉着长君回到内室。
阖上门,骊珠沉吟片刻,正色道:
“我们恐怕走不了。”
长君急道:“为何?那匪贼色胆包天,我昨夜来时见到有人搬酒,怕是真准备办婚宴呢!”
他本以为公主会吓得花容失色,却不料她只是愣了一下。
随后她眨了眨眼,神情似好奇又似期待:
“他来真的啊……”
“公主!您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吗!”长君大惊。
“哦哦,知道的知道的。”
骊珠正色道:
“不过,但凡匪寨,从山上到山下,必设重重岗哨关卡,你现在伤势未愈,我伤了腿也是个拖累,没有山主的首肯,我们出不了这座红叶寨,这是其一。”
长君冷静几分。
“其二,我觉得,那位山主不是不通情理的人,你昏迷的时候,他分明就已经默许了要送我们下山的事,现在我们贸然自行逃跑,反生事端。”
“还有一点,方渐跟他的手下虽死,但两日过去,我遇袭之事必定已经传开——至少在伊陵和宛郡的官员中不会是个秘密——覃氏为了大局,很可能不会营救我,只会确保我死得干脆利落,保全皇后。”
听到这里,小宦官的脸色已经惨白如纸。
公主身边现在只有他一人,要是真出了什么事,他万死难辞其咎。
“那……公主,我们接下来……”
骊珠食指抵唇:
“嘘——出了这个门,记得叫我沈娘子。”
长君点头如捣蒜。
“先探探这个红叶寨的虚实吧,虽为匪贼……但也正因是匪贼,还被皇后选为杀我的替死鬼,所以他们绝不会与覃氏串连,说不定,眼下是我们唯一可靠的盟友了。”
听了骊珠的话,长君也似回过味,紧绷的身躯一松。
如此说来,目前这红叶寨对他们来说,还是最好的藏身养伤之地。
“既然公主心中拿定了主意,长君单凭公主吩咐。”
“好,”骊珠面色肃然,“你先替我挽发,玄英不在,我不会梳头。”
“……”
趁着长君替她梳头挽发的间隙,两人凑在一起,对了番口供,把雒阳药商沈氏之女的身份编得更像样了些。
梳洗妥当,两人出了门。
穿过门外一株银杏树,骊珠与长君一前一后,走过吱嘎作响的木桥。
两人都久居深宫,最远也只是去上林苑赏景狩猎,虽说皇家园囿宫宇宏丽,景色怡人,但看久了也就无非是那些人工雕琢的山水。
虞山却又是一番面貌。
山间晨光柔亮,穿过翠绿、浅金、赤红层叠交错的红枫,洒在沉满红叶的溪涧上。
不经雕琢的自然风光,别有一番天然清新之美。
长君道:“那边果然有岗哨,公……娘子,我去问问他们山主在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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