骊珠错愕回头,看到他濡湿的额角和寒芒闪烁的眼。
赵维真沉默了一下。
片刻后,他徐徐笑道:
“是吗?那是我多事了,我还以为,裴山主是起了怜香惜玉的心思,明知道这是上头下令要找的人,仍要将她藏匿起来,据为己有呢。”
“你确实多事。”
裴照野躬身拾起落在地上的绳索,没有拽着她,只是握在手里。
“让裴家派人来接,他们牵的头,也该交到他们手上,不相干的人想来分一杯羹,最好自信比地上这两个能打。”
已经被卫兵制住的长君和陆誉愤怒挣扎。
长君:“卑鄙贼人!真是信错你了!”
陆誉:“一群蠢货!你们这是犯了滔天大罪!”
两人都格外激动,恨不得活吃了裴照野,倒衬得骊珠对他的态度有些太过平静。
见赵维真仍在审视他们,骊珠想了想,抬眸迎上裴照野的目光。
他虽没受伤,但同时应付陆誉和长君也凶险万分,整个人从水里捞出来一样,低喘着,汗珠顺着墨发往下滴。
锐利发梢下,他眼底清晰倒映着少女拢眉怒目的模样。
“我讨厌你。”
“我再也不会相信你了!”
浓黑瞳仁蓦然一缩。
“徐都尉,”赵维真对一旁的武官道,“裴家老二是你的女婿,就由你与裴山主一道将人送过去,今夜就将此事了结,我也好回去向太守禀报。”
裴家老二?
裴胤之是二房之子,这个裴家老二,应该就是真正的裴胤之的父亲了。
骊珠在他们的只言片语里,依稀拼凑着事情的全貌。
她没想到,抓她这件事,竟然还有伊陵裴氏的参与!
但这怎么可能呢?
前世谁人不知,在裴照野以“裴胤之”的身份入仕前,伊陵裴氏三代都没出过半个官,这才说裴家出了“裴胤之”,是祖坟冒青烟。
然而现在,伊陵裴氏的人竟然和宛郡覃氏关系如此密切。
就连刺杀公主的任务,也敢让裴氏的人沾手,这绝非寻常交情,必得是心腹。
怎样的心腹?
如果有这一层关系在,前世的裴照野,为何对覃氏没有丝毫仁慈?
除了覃皇后和少帝沈负动不得,前世覃氏一族削爵罢官,或死或流放,朝堂上几乎只留下覃珣这一根独苗。
还是裴照野说,覃珣是她前夫,官职撸得太干净,骊珠面子上也不好看,这才给了一个虚衔,维持覃家最后的颜面。
裴照野与裴家,与覃家,到底是什么关系?有什么恩怨?
事情扑朔迷离,骊珠一时理不清,只能先跟着卫兵上了轿子。
此刻,对裴家的好奇倒是压过了被抓的恐惧。
不过骊珠心中也有些猜测。
裴照野让她再信他一次,应该是打算先甩掉这些人之后,再找机会伺机救她。
现在这个情况,想要脱身,也是唯一的办法了。
只不过……
她拨开帘子看了眼车窗外的身影,颇觉奇怪地歪歪头。
事情进行得很顺利。
可他的脸色……怎么那么难看?
穿过几条街,悬着裴字灯笼的府邸在夜色中渐渐清晰,有几道人影立在门边,似乎是在等着他们。
骊珠回忆起许多事。
前世婚后,她是见过裴家人的。
那年新岁渐近,是他们成婚的第二年,夫妻二人隔阂渐消,正是浓情蜜意之时。
公主府内筹备正月宴席,骊珠突发奇想,想邀请裴家人来雒阳一道团聚。
“……公主虽是好意,不过,我家中亲眷都是乡野之人,粗鄙无知,恐冒犯公主,还是算了吧。”
裴胤之——或者说是裴照野——起初婉言谢绝了好几次。
然而骊珠却道:
“那可是你的伯父伯娘,你父母早亡,也就这几个亲人了,这些年你又公务繁忙,也无暇回乡,本朝以仁孝治天下,我理当请他们来一趟雒阳相见的。”
“更何况——”
那时的骊珠勾着他脖颈,轻轻蹭他的脸。
“你待我这样好,就算你家里人有什么小毛病,我也愿意包容的。”
反正不会比覃珣那一大家子亲戚更难伺候,更欺负人了。
骊珠在心里默默补上这句。
裴照野最终还是应了下来,正月前两日,裴家人进了公主府,小住五日。
“什么呀,大伯父大伯娘还有堂姐,人都很好啊,一点也不像你说得那样。”
骊珠对着灯烛,很是高兴地看那对大伯娘送她的玉镯。
虽然她有许多比这更漂亮的镯子,就连覃珣的母亲,从前也不情不愿给过她一些。
但在骊珠心中都没有这只更好。
骊珠捧着他的脸,软声道:
“你在雒阳无亲无故,以后我多叫他们来雒阳陪你,好不好?”
裴照野只微笑着亲亲她的唇角,不置可否。
在骊珠的印象中,裴家两位长辈亲切慈祥,又不失恭敬,堂姐亦是热情开朗,与骊珠相谈甚欢。
几次短暂相聚,分开时骊珠还有些依依不舍。
这样的一家人,怎么会这那些阴谋诡计扯上关系呢——
“你这小野种果真有些手段,都尉派出去那么多人没寻到,偏让你找到了。”
听到熟悉的声音,骊珠愣了一下,猛地掀开帘子。
裴府门前,站着一个国字脸的肃然男子。
不是曾在雒阳见过的那个、抚着裴照野的肩一口一个“好侄儿”的裴家大伯又是谁?
裴家大伯瞥了眼骊珠的方向,嗤笑道:
“不过,你从前不是装作一副清高模样,不屑替权贵做这些脏活吗?怎么,今时今日,眼看能讨着好了,你这小野种也知道领着人来巴巴等着赏赐?”
昔日两人慈爱温馨的画面犹在眼前,此刻听到这番话,骊珠瞠目结舌。
裴照野站在台阶下方,抬眸迎上他居高临下的审视。
他看上去心情很差。
脑子里还在反复回荡着少女怒目叱骂的两句话,裴照野着实没那个耐心跟他废话。
“老货。”
裴家大伯倏然变色。
“不想跟你那个好侄子一样瘸一条腿,就滚一边去,我跟覃家的狗尚有几句话可说,跟你这条裴家的狗,可没什么话谈。”
“——什么?绍儿的腿果然是你叫人打的!你个王八羔子!”
裴从禄指着裴照野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他看向轿子边的都尉徐弼,双眼瞪得直冒火,却又不敢声音太大,憋着一口气叱道:
“别以为你现在当了个山大王就能抖起来了!你?不过就是个贼而已!我们裴家,那可是书香门第,祖上也出过二千石的大官!二千石的大官,你这辈子见过几个!”
徐弼扫了一眼这亲家,朝后摆摆手:
“快点落轿,裴山主,把你手里的帷幔给她戴上,别让人瞧见。”
裴照野冷着脸转身。
一双被捆住的手撩起帘子,她怒火中烧地紧盯着他,连下唇也咬得发白。
……真生气了?
之前不是还挺聪明的吗?
方才被裴从禄指着鼻子骂都毫无波澜,此刻被这双顾盼生辉的眼一瞪,裴照野竟一时大脑空白,不知该如何反应。
他舔了舔唇,伸手欲扶她下轿。
“你……”
裴从禄和徐弼同时一惊。
那少女双手被捆,仍然奋力用手背在他左脸不轻不重地扇了一下。
毫无防备的裴照野偏过头去。
额前碎发笼住他双目,看不清他此刻喜怒。
徐弼回过神来,这位山主年纪太轻,行事恣意妄为,睚眦必报,他生怕裴照野胡来,连忙道:
“愣着做什么!还不快点把娘子请进去!”
几名卫兵立刻上前扶着骊珠往里走。
裴从禄见状,怒容渐褪,转而笑开:
“下贱胚子就是下贱胚子,安敢沾染贵女……”
话还没说完,从他身旁经过的少女,突然毫无征兆地扑向裴从禄,十指直奔他的眼珠子而去!
徐弼大惊:“快拦住她!”
裴从禄眼下瞬间冒出来三条血痕,这位养尊处优的中年男子惨然大叫。
“你才是下贱胚子!去死吧你!”
被卫兵们死命拉着的骊珠一副凶狠面孔,纤纤十指上还沾着血丝。
门口一阵鸡飞狗跳。
裴照野看了一会儿,抬手摸了摸被骊珠扇过的地方。
他挨了个软绵绵的巴掌算什么?
裴从禄可差点被扣掉眼珠子。
她对他,总归还是不一样的。
骊珠被关进了后院一间小屋内。
屋外四面都留了守卫,强闯绝不可能成功。
骊珠环顾周遭,泄气地躺倒在小榻上,今夜一幕幕在她脑海飞快闪过。
全都是骗她的。
和睦亲切的裴家人是假的,他手无缚鸡之力也是假的,前世她堂堂一国公主,竟然被他一个小土匪耍得团团转!
他放肆!
骊珠气得躺不住,恨不得此刻抓来裴照野,再狠狠痛揍他一顿。
“什么人——!”
门外忽而响起对话声,骊珠凝神细听。
“主君派奴婢送一些饮食,给里面的贵女。”
“……你是哪个院子的?怎么瞧着眼生?”
“几日前,大夫人从人市上将我买来给府内娘子们教导规矩,怎么,内院的女婢,你们外院的人倒是如数家珍?”
“不敢不敢。”
门吱嘎一声打开,骊珠怔怔看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女子。
“玄……英?玄英!”
刚一关上门,骊珠便带着压抑哭腔,一下子扑进了女官的怀中。
“玄英!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玄英也被这一声声唤得眼含热泪。
放下食盒,玄英抚着骊珠的脸细细端详,好一番寒暄。
得知骊珠当日落在红叶寨手中后,并没有受什么折辱,这才放心。
玄英替骊珠抹抹脸,道:
“说来话长,原本是从市井妇人口中打探到线索,以为拦下我们送我雒阳信件的人,是裴府的人,这才潜进来,想探明幕后主使的身份,来日向陛下表明实情。”
“没想到今夜府内收到消息,要迎贵客上门,却不拾掇一间上房,而是调配阖府家丁围院子,我便猜测与公主有关,冒险前来,果然来对了。”
解开了骊珠手腕上的绳索,玄英又骂:
“陆大人还说是什么执金吾中一等一的好手,怎么带着人出去,竟被五花大绑地送回来!还有长君,定是平时练功偷了懒!”
骊珠愤然:“不怪他们,都是裴照野,他太会装了!”
“裴照野?”
玄英一怔,隐约觉得自己似乎在裴府听过这个名字。
她很快想了起来。
“裴家骚动起来前,裴家大夫人和二夫人关起门来说话被我听见,她们说什么——‘晗楚留下的那个野种回来了’‘那个十四岁杀人亡命,离府做了游侠的孩子’——公主,您说的裴照野可是此人?”
骊珠愣了愣。
“她们……还说了什么?”
玄英:“没什么要紧的话,就说——‘那他知不知道他父亲是谁’‘知不知道又如何,一个歌伎生下来的野种,谁会认’——这之类的。”
……原来如此。
骊珠回想起她初到红叶寨,曾猜测裴照野是裴家某个不受宠的旁支。
裴照野听完后只是笑笑,不置可否。
原来,他连旁支都不是,只是府内一名歌伎之子。
这才是他要处处撒谎,掩饰自己的原因吗?
“公主,这还不是最重要的!”
玄英朝外面瞧了一眼,肃然道:
“您知道裴家为何会掺和到这件事里吗?”
骊珠懵懵懂懂地摇头。
“裴家夫人在人市上挑中了我,是因为我告诉她们,我曾在雒阳高门侍奉过,她们想让我入府内调教家中娘子——却不是她们家中亲生的女儿,而是一群从外边儿买来的、八九岁的小女娘。”
骊珠拢起细眉。
她的直觉觉得,这是一件很坏很坏的事,可又一时间想不到坏在何处。
“我的公主,您还不明白吗?”
玄英握着骊珠冰凉的手,厌恶地朝身后看了一眼:
“裴家虽有田地房舍,但到底只是无官无爵的寒门,他们养着一批又一批的歌伎、舞姬、伶人,难道是供自己享乐的?据我这几日观察,裴府往来官员无数,多有借裴家府邸宴饮,暗行贿赂之实的行径——”
所以,裴家才会替覃氏抓她。
因为裴家,本来就在替这些达官显贵,做一些见不得人的事。
骊珠心底白茫茫一片。
正说到一半,寂寂夜色里,忽而飘来一阵丝竹管弦声。
府内有人在宴饮。
是因为今夜抓到了她,在和覃氏派来的人庆功?
如此,府中的守备,应该不会太严密吧?
“……玄英。”
骊珠忽而下定了决心。
“我有一件必须要做的事,你恐怕得跟我换一下衣服。”
玄英蓦然睁大眼。
九枝灯噼啪燃烧着。
伶人在角落里奏乐,两列食案之间,有裙裾逶迤的舞姬翩然起舞。
上首的裴家老大裴从禄脸上血痕犹在,提了一杯,敬左侧的年轻公子:
“……之前覃家派来的那位齐大人,定然还在伊陵,只是不知为何没有与我们联络,公子放心,等这位娘子的事情了结,我们一定会派人找到齐大人,护送回宛郡……”
坐在末席的裴照野慢吞吞地夹菜。
酒肆后门的砖泥早就干了,要想找埋在那底下的齐大人,恐怕有些难度。
年轻公子姿态矜贵,微微颔首:
“多谢裴伯父。”
“公子客气,不过,公子真是覃鸣石覃大人的幼子?在下在宛郡之间往来,似乎还从没有……”
“现下,你们将娘子关押在何处?”
年轻公子声音温然,又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说一不二。
裴从禄看了一眼弟弟裴从勋。
裴家老二俨然才是裴家真正的话事人,他笑道:
“那位娘子身份不凡,怎么会关押,自然是好生招待在后院中,公子若想见,等宴席结束后去见便是。”
年轻公子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
没错,眼前之人并非什么覃鸣石的幼子,而是覃氏家主,覃敬的嫡长子覃珣。
自他接到骊珠的求救信,已经过去了三日。
他本该当日乘快马立刻从宛郡赶来,却被他二叔扣在家中,耽搁了两日,直到今日才脱身。
急急带人赶到襄城,以为晚了一步。
好在,二叔派到这里的齐大人不知为何失踪,他这才有机会,冒充来替二叔做事的族中小辈,插手这件事。
覃珣到现在也不能确定,骊珠遇刺这件事和家里到底有没有关系。
想到此处,覃珣心中惴惴,万分为难。
但愿二叔他们,只是想暗中寻找骊珠,并非对骊珠有什么企图。
覃珣道:“……不知是哪位寻到了我家的娘子,理应敬上一杯,以表谢意……”
“公子不必挂怀,家中一名仆役而已。”
裴从禄摆摆手,已经跟覃珣带来的下属喝得面红耳赤。
“以公子之尊,那种人连给您提鞋都不配,怎能让公子给他敬酒……歌伎呢?快快请上来为覃公子献曲!”
覃珣微微蹙了一下眉。
他一贯不惜这样乌糟的宴席,只望快些结束,他好去见骊珠,尽快带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裴照野倒是与其他人一样,坦然抬头,看向门外。
歌伎轻纱粉衣,鱼贯而入。
深蓝色的夜幕上明月皎洁,裴照野想,也不知此刻那位娇娘子会不会独自一人躲在屋子里哭……等等。
裴照野的目光定在了队伍最末的娇小身影上。
和其他落落大方的歌伎不同,她显然不适应如此单薄的裙纱,走得缩头缩尾,恨不得把自己是冒充的写在脸上。
“覃公子,我们裴家歌伎,在鹤州也算是颇有名气,您若是有……”
还未等裴从禄说完,就见末席的男子起身,将队尾的歌伎拽到了自己怀中。
“裴照野!”裴从禄怒斥,“覃公子尚未发话,你猴急什么呢!”
上首的裴从勋也是一脸不快。
要不是看在这个野种如今在虞山占山为王,颇有威势,又运贩私盐,家底颇丰……岂能让他这样一个出身低劣的匪贼列坐席间?
埋首躲在裴照野怀中的骊珠,心简直快跳出了嗓子眼。
片刻,她听到自己靠着的胸膛震动,那人笑道:
“抱歉抱歉,乡下粗人,没见过如此美色,覃家的公子必定遍览群芳,也不差这一个吧?”
裴从禄:“差不差这一个岂由你说了算……”
“无妨。”矜贵的年轻公子略有不耐地打断,“何须为一歌伎争执,诸公自便吧。”
丝竹声很快盖过了裴从禄的暗骂声。
坐在裴照野身旁的男子忍不住瞥来一眼。
灯烛明灭,只瞧见他怀中香肤雪腮,微张樱唇,落在男子怀中,怜小如一只稚鸟,然而还没等他看清面容,就被男子长臂一揽,整个地嵌入怀中。
“……解释一下?”
裴照野垂下眼睫。
骊珠被他猛的一拽,压坐在他身上的姿势极不舒服,但她又不敢坐直露出脸来——即便她脸上还有一层薄纱。
只好微微地扭了扭,调整了一下姿势,抬眸道:
“我在裴府的书房里找到了一点东西。”
裴照野的手臂托着她的腰,让她的臀不至于压到他,然后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你怎么跑出来的?”
“你别管,我自有我的办法,别小看我。”
骊珠还没有原谅他,态度很一般,言简意赅道:
“与裴府往来的官员名录,还有他们的私隐秘密,行贿的数目,裴家的人居然都记录在册——可惜时间紧迫,我只来得及偷出来一本,还差点被人发现。”
骊珠一边说着,一边伸出半个头观望四周。
见其他舞姬歌伎都倚着宾客,不是喂酒,就是喂水果,骊珠也有样学样,随手抓了个果子塞他嘴里。
“这些巨贪的官员,务必挖出来一一抄家,绝不能让他们祸害南雍的江山社稷!”
骊珠又塞了一个。
“用完之后,这本册子也不能留,我大致翻了翻,其中还涉及到许多与裴家无关的官员私隐,如果有人用这些私隐把柄来威胁他们,就算是好官,只怕也会成为他们的傀儡!”
纱裙太过单薄,她的鼻尖被冻得泛红。
然而泛红的不只是鼻尖。
还有雪白的肩头,起伏的锁骨。
裹着胸口的绸缎绣了一朵粉白色的芍药,随着她一呼一吸,好似花朵也跟着绽开又合拢,引人采撷。
以前裴照野不懂,为何那些文人要将怀抱美人称作温香软玉。
今日方知,读书的确是有些用处的。
骊珠只觉得很冷。
已是秋分,这裙衫比夏衫还薄,她方才偷册子又偷得胆战心惊,手脚冰凉。
此刻好不容易靠到一点温暖的东西,不免贴得紧紧的。
狭小又熟悉的怀抱里,她昂着头道:
“但我现在出不去,命都不一定保得住,这册子只有交给你,我才放心。”
心似乎被触动了一下。
被她之前那两句话封冻的血液,再一次在身体里奔涌。
裴照野拦下了骊珠给他喂果子的手,动了动唇:
“首先,别喂了,这果子是烂的。”
“其次——你穿成这样,你把那册子藏哪儿了?”
骊珠眨眨眼。
“自然在我身上,只是我不好取给你。”
浓黑的眼将她从头到脚地扫了一遍,手已经摸到了她的后腰。
然而骊珠摇摇头,表情忽而变得有些尴尬羞赧起来,她一手攀上他的肩,在他耳边,咬字细软:
“不在那里。”
“在……我的裙子里面。”
他是不知道, 别看她现在镇定,其实一路上骊珠绝望得哭了好几次。
好不容易灵机一动,想到混进宴席就能将册子交给裴照野,让他送出去, 可骊珠看到那些歌伎舞姬的裙衫, 又忍不住在换衣服时掉了点眼泪。
这能藏哪儿啊?
一名歌伎以为她是新来的, 温声安慰她:
“都是这样过来的,别怕, 伺候贵人总比伺候外边儿码头搬货的臭无赖强啊。”
骊珠听完哭得更凶了。
但她哭的不是这个, 她是想到了前世的战事。
一国沦丧, 首当其冲的往往不是那些无能的权贵, 作孽的君王, 而是一群从未参与过政事的无辜女子。
前世北越军从神女阙一路杀入中原腹地。
北越军根本辖制不住同盟的乌桓军, 仗着兵强马壮, 他们四处劫掠烧杀,闹得最厉害时,竟连屠三城, 充作军妓者数以万计。
倘若不能挽救南雍倾颓之势,前世的惨况还会发生,受战乱之苦的女子, 也会只多不少。
……可连今日的危机, 她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挺过去。
骊珠觉得自己很没用。
如果重活一次的人是裴照野,一切会不会顺利许多?
骊珠一边抹眼泪,一边偷偷用发带将册子牢牢系在大腿内侧,跟着歌伎的队伍,一路混进了宴席。
那时她已完全没有余暇考虑什么羞耻。
直到此刻。
骊珠发现,如果想在众目睽睽之下转交册子, 又不引人注意,除了让裴照野探入她裙下去取,似乎没有别的办法。
“你……有小刀吗?”
少女雪腮带粉,因为尴尬,手指忍不住小弧度的笔划起来。
“我怕路上掉出来,打了个死结,用小刀割开更快……”
“裴家怎会让人带刀赴宴,没有。”
裴照野舔了舔唇,眸光很暗。
“哪条腿?”
“……右边。”
“你躺着我不好解,跨过来,坐我腿上。”
骊珠乖乖地提裙跨坐好。
丝竹声靡靡动人,推杯换盏声中,夹杂着歌伎的婉转曲调与娇笑。
裴照野自幼长在这样的环境,最厌恶这样的声色犬马,酒池肉林,从没想过自己有一日也会当众淫乐。
……尽管在她眼中,或许这是正经事。
骊珠虽然觉得羞赧,但一开始确实没有多想。
她甚至有空分心,朝左席最上首的身影望去。
那个人……
虽然笼罩在灯影暗处,不过,看到他侧影的第一眼,骊珠就想到了覃珣。
之前她好像听到有人开口,声音也很像他。
可陆誉说,覃珣昨日还在宛郡,配合覃氏的计划,伪装清河公主已到宛郡的假象,今夜就算出现在这里,会不会也是来替覃氏杀她的?
不,他应该不会。
否则前世死前也不会试图带她走,还被她顺道一起炸死了。
她与覃珣相识多年,骊珠知道他的宽和仁善,也直到他的优柔寡断,时常夹在她和覃氏一族之间为难。
其实回想起来,骊珠还有些愧疚。
他那时,毕竟是唯一一个还会想着来救她的人,两人做夫妻时有不少怨怼,但并没有恨到要他死的地步。
如果他这次也是来救她的……
骊珠心情复杂之际,忽然,膝盖被人握住。
“你朝谁抛媚眼呢?”
一双黑沉沉的眼盯着她问。
骊珠:“……我哪有!你才是!你干什么呢!”
“不是你让我把册子拿出来?”
“……”
骊珠涨红了脸,并不好说什么,只是半趴在他肩头,替他的动作做遮掩。
好奇怪。
这样偷偷摸摸的,好像真的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样。
可她干的明明是正经事啊。
骊珠脑子里晕乎乎的,心跳得快要跳出喉咙。
裴照野见抽不出册子,试图直接扯断发带。
“在你扯断之前,我会先被这带子勒断腿!”
“谁让你捆得这么紧。”他头也不抬道。
松了力道,他转而循着发带缠绕的方向,摸索结扣的所在。
搭在他衣领上的手指微微蜷缩,骊珠背后出了一片滑腻的汗。
从她的角度看不到他的眼神。
但其他的感官却很清晰。
他发力时,骊珠掌心轻轻搭着的这块肌肉会不自觉绷紧。
为了摸到她打的那个死结,他的手臂不得不托起骊珠的腿弯,脚尖触不到地,她只能勾住他的脖颈。
距离太近,强烈的压迫感和男性气息避无可避地包裹着她。
鼻息间全都是独属于裴照野的气息,甚至连他的体温也侵袭着两人之间的边界,吞噬着她肌肤染上的秋夜寒意。
“还……还没好吗?”她声音发颤。
裴照野看了她一眼。
那一眼里的欲念黑压压一片,若是骊珠此刻对上他的视线,必得吓得胆战心惊。
“快了。”
他已经摸到结扣,正在尝试解开。
周遭娇笑声,暧昧啧啧声不断。
其实他们的举止在宴席间并不突兀,没有多少人特意看过来。
然而骊珠仍然耳尖红得快要滴血。
他们毕竟做了三年夫妻。
虽然他并没有任何逾矩无礼的触碰,仅仅是取一本册子而已,但骊珠不受控地被勾起了许多……许多的回忆。
“——拿到了。”
快被羞耻心溺死的骊珠终于正常呼吸起来。
因为屏气凝神太久,她双眸含水,长睫湿漉漉地望着他。
“册子呢?你藏哪儿了?”
裴照野视线定在她脸上,笑了笑:“靴子里。”
“……”可恶啊!怎么男人藏东西就这么方便!
她交代的事已经完成,裴照野等着她愤怒地将他推开。
她之前以为他是伊陵裴氏的旁支,如今即便不知道他是歌伎所出、不知其父的野种,听裴家人的口风,也应该猜到他的出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