骊珠/成婚前你不是这么说的!by松庭
松庭  发于:2025年10月10日

关灯
护眼
生逢乱世,骊珠贵为公主,仍然活得艰难坎坷。
回顾这一生,最自在的时光,竟然只有与夫君裴胤之成婚的短短三年。
从寒门士子到位极人臣,裴胤之花了十年时间走到她面前,免她受前夫折辱无枝可依,免她远嫁边塞颠沛流离,在风雨漂泊的乱局中,替她撑起一片天。
他自己却因旧疾复发,积重难返,三十岁便早早逝世。
还好骊珠重生了。
小公主下定决心,这一世,她要让裴胤之逢凶化吉,长命百岁。
出师未捷身先死,骊珠没想到自己刚到裴胤之的家乡,就被山匪所劫。
好在这伙山匪盗亦有道,图财不图色,灰头土脸的小公主大着胆子,向那个蒙面的山匪头头打听裴胤之的下落。
岂料对方听了她的话,顿了顿,扔了手里的金银,问:
“……哪个裴胤之?”
“伊陵裴氏的裴,永锡祚胤的胤,他丰神秀慧,才华横溢,是这天底下最好的小郎君,你若将我安全送到他身边,我保证,他会赐你金银满堂,荣华富贵!”
“哦?你跟他什么关系?”
“……我是他的未婚妻,他命中注定的良缘!”
“那个撮鸟算个狗屁良缘。”
年轻的山匪摘了面罩,露出一张让骊珠无比熟悉的、笑吟吟的俊脸:
“我长得比他好看多了,小娘子,嫁他……不如嫁我啊。”
骊珠以为,她的驸马身弱志坚,是个有君子风骨的柔弱文臣。
后来才知道,他长于乡野,大字不识,是个冒名顶替上位,弑父弑兄,心狠手辣的杀胚匪贼。
前世他为尚公主,装了一辈子。
这一世他不装了,却还敢肖想她。
*架空背景,朝代杂糅,参考汉魏晋宋,部分有原型,不考据
*男主不登基,其他不剧透
*纯爱小甜饼/非大女主/非权谋文
*幼儿园级别权谋线,主线小情侣谈恋爱
*文名感谢@梨花疏影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平步青云 重生 甜文 白月光
搜索关键词:主角:骊珠,裴照野(裴胤之)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我的杀胚夫君
立意:爱一个人的全部

这件事本不该无人察觉。
从运送材料入雒阳,到方士进宫,最后在嘉德殿实施,途中有无数容易泄密的环节,但直到事发,竟顺利得毫无阻碍。
覃太后和少帝沈负,到死都不敢相信她能做出这种事。
但骊珠并非临时起意。
回顾这一生,和前头那些权倾一时,呼风唤雨的雍朝公主相比,骊珠这个清河公主做得实在有些憋屈。
生母以浣衣女的身份被封为皇后,独霸后宫。
——可惜在骊珠五岁时就病故了。
父皇爱屋及乌,赐她食邑两郡,荣宠更甚她同父异母的弟弟。
——可惜乱世动荡,天子尚且要依靠世家豪族才能在雒阳站稳脚跟,她又岂能随心所欲。
父皇的恩宠反而给她带来了无数麻烦。
继后视她为眼中钉。
弟弟沈负更是将她视如寇仇。
所以刚一继位,沈负就迫不及待地送她和亲,要将她嫁给五十岁的乌桓单于,以换取南雍边关和平。
骊珠听闻此事,气得蒙在被子里大哭一场。
凭什么!
尸位素餐的勋贵,蛀空了南雍朝廷的血肉,凭什么要她去补这个窟窿?
凭她是南雍的公主?
那为何群臣无能却可安享荣华,天子庸碌还在高坐明堂?
她不甘心!
若非那时裴胤之亲征边关,将北越军逼退于神女阙外,解了南雍之困,骊珠或许当时就将这个玉石俱焚的念头付诸行动。
但如今也不晚。
她死这日,乙酉年冬月初三。
是她的驸马裴胤之亡故的第三年,也是他的祭日。
曾经连神女阙都不敢踏足的北越军,以势不可挡的速度打到了雒阳城门下。
风雪皑皑,沈负手捧玉玺,降于南宫端门外,用南雍江山替自己换了一个诸侯王的封号。
北越帝大喜,接过玉玺后,又问起清河长公主今在何处。
百官公卿跪在雪地中,一片寂静不敢语。
所有人都知道,骊珠落在他手中不会有好下场。
因为她的第二任驸马是裴胤之。
伊陵裴氏,祖上曾为伊陵太守,累世为官,数代更迭后,原本早已没落成寒门,却突然祖坟冒青烟似的出了一个裴胤之。
他虽为文臣,一生却三赴边关。
第一次,断了北越军南渡之梦,尚清河公主。
第二次,夺北地三城,消灭与北越同盟的三万乌桓军。
第三次,他以四万兵力大败北越十万大军,又亲率五十精骑追入北地,将自以为逃出生天的北越大将吓得仓皇坠马,当场摔死。
如果不是裴胤之那时的旧疾复发,不治而亡,对他而言,北地十一洲几乎已经唾手可得。
北越帝焉能不惧不恨?
即便裴胤之死了,他妻仍在,岂会轻易放过?
骊珠也很清楚这一点。
所以她没有逃。
只是她没想到,在见到北越帝之前,她会先见到她的前夫,覃太后的侄子,覃珣。
“叛军马上就要入城了,骊珠,跟我走吧,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绝不让你受辱。”
嘉德殿外飘荡着百官公卿的呜咽哭声。
殿内空荡,坐在案前研墨的女子闻声一顿,抬起头来。
站在骊珠眼前的是个高大文雅的贵公子。
他显然匆匆而来,鬓发略有不整,但立在殿中,仍肃肃如松下风,有高出风尘之表,正是闻名六朝的覃氏子弟应有的风姿。
但骊珠此刻看到他,听到他说的话,并不感动,只觉得荒谬。
“你现在来同我说这些?”
骊珠放下笔,黑白分明的眼瞳望着他,好一会儿道:
“覃玉晖,你是不是忘了当初你我为什么要和离?”
她十七岁嫁给他。
这桩婚事非她所愿,但她与覃珣自幼相识,两人成婚,一是出于朝局需要,二是覃珣在当时看来的确算得上良配。
婚后,他们算不上浓情蜜意,但也称得上相敬如宾。
骊珠从没对他摆过公主架子,作为妻子,亦没有任何失职之处。
后来,覃太后限制公主府门禁,她的婆婆仗着覃太后的威势对她多有不敬时,骊珠也从未将对覃氏一族的怨恨迁怒于他。
而覃珣做了什么?
他在他们成婚的第二年另有所爱,甚至提出纳妾!
他辱她至此,今日怎敢说出这样冠冕堂皇的话?
“我当然没忘!”
覃珣上前用力攥住她腕骨,急声解释:
“你我和离,都是裴胤之阴谋算计,他将你从我身边生生夺走,我怎么会忘!骊珠,时间紧迫,这些事以后我会一点一点解释给你听,现在你必须跟我走!”
他在说什么?
殿外风雪和呜咽声拍打着门板。
骊珠露出困惑之色,很快又愤怒道:
“你松手!你凭什么带我走!就算你今日能带我逃出雒阳,又能逃到哪里?天下即将是北越人的天下,你以为还有我的容身之地吗!”
“今日,是南雍朝廷的末路,也该是南雍公主的末路,我不会逃,若我夫君在此,也不会逃,覃珣,你我阴差阳错,一场孽缘而已,原本就不是一路人,无需为我搭上性命,你自去吧!”
覃珣浑身一震。
趁他愣神之际,骊珠发狠踹了他一脚。
覃珣没被她踹倒,只是踉踉跄跄,撞翻了一旁的烛台。
灯油淌在青石砖上,烧出的一小片火海卷着火舌,瞬间引燃了骊珠刚刚写好的一卷祭文。
望着飞灰,覃珣陡然生出怒容。
“骊珠,你以为你跟裴胤之就是一路人吗?你以为他在你面前露出过真面目?”
他倏然攥住骊珠双肩,眸色赤红道:
“你根本不了解他,更没有见过这个人狼子野心,心狠手辣的嘴脸!骊珠,你太天真,不知道他这样的出身能走到你面前,用了多少肮脏手段!你甚至不知道,他根本就不是——”
殿外长阶上传来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北越军近了。
“从你口中说出来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会相信。”
鬓发散乱的公主忍着泪,眸色比火光更亮。
“但你既如此振振有词,就随我一起赴黄泉,见了他,再做分辨吧。”
覃珣眉梢一跳。
空气中,一股刺鼻气息愈发浓烈,覃珣心底有不妙的预感蔓延。
就在嘉德殿大门被人踹开的同时。
轰隆——!!!
门外的北越帝首当其冲,在他身后的近卫,和队末的熹宁帝、覃太后也并未幸免于难。
大殿倾颓,火光冲天。
什么枭雄君子,天子太后,都一并葬送在火药炸开的巨响中。
葬送在,他们瞧不起的一个懦弱公主的手下。
硝石和硫磺是骊珠年幼时最熟悉的味道。
小时候,宫内有许多道士往来,他们向明昭帝进贡仙丹,诓骗他,只要服下仙丹,就能长生久视,与先皇后在仙京重逢,长相厮守。
骊珠从不相信,但今日,似乎也在这烟熏火燎中看到了故人身影。
“公主,夜色已晚,臣回府更衣即可。”
“公主无需忧心,只要神女阙前将士热血一日未凉,就不会将一国社稷,托付于女子裙摆之下。”
“臣子为朝廷分忧是分内之职,无需奖赏,若陛下执意恩赐,那就请按雍朝例律,加封您的姐姐为长公主吧。”
垂死之际,骊珠不觉得痛,只觉得很疲惫。
这一生,骊珠最自在的时光,竟然只有与裴胤之成婚的短短三年。
自他离世后,每一日,她都过得很累。
即便如今手刃仇敌,大快人心,她也只感到短暂的欣喜,欣喜褪去,只剩下仇怨了结的空虚。
她想好好睡上一觉。
写满祭文的简牍化作漫天飞灰,飘在雒阳城的上空。
「君既为侬死,独生为谁施。」
「欢若见怜时,棺木为侬开。」
阖上眼,硝石硫磺的味道渐渐淡去。
一阵宫中熏香的味道却混杂其中,越来越浓,勾起了骊珠许多少时回忆。
这是她父皇尚在时最常用的熏香。
她的父亲,雍朝第十五位帝王。
继位后做了八年的圣明君主,却在第九年突然急转直下,开始寻仙问道,宠信宦官佞臣,在昏君的道路上一去不复返。
十岁那年,刚学会写谏文的骊珠洋洋洒洒写了两卷竹简。
她气势汹汹将竹简捧到明昭帝面前,痛斥本朝重用宦官之弊。
对方却只是摸着她的头,笑眯眯夸她字写得有祖父之风,日后必能成翰墨大家。
至今,明昭帝仍将骊珠的谏言当做小孩子的童言稚语,从不往心里去。
他不是一位贤明君主。
但或许算得上一个疼爱女儿的父亲。
……可是嘉德殿已毁,她父皇更是亡故多年,她怎么会在临死之际突然闻到这个味道!?
骊珠霍然睁开了双眼。
“——麟儿怎么来了?终于原谅父皇,不生那几位道长的气了?”
没有倾颓的废墟。
没有硝石硫磺,甲胄刀兵。
玉堂殿内暖香袅袅。
眼前年近四十的男子敞怀赤足,衣襟敞怀,头戴芙蓉玄冠,不像帝王,倒像个仙风道骨的天师。
明昭帝笑着朝她招招手。
“父皇已下令让那些道长修改丹方,不再每月采血炼丹,这下总该……麟儿,你怎么还哭呢?”
骊珠怔怔看着眼前人,恍若置身梦中。
但这不是梦。
若她没有记错,采血炼丹,那是明昭十九年的事。
这不是一件小事,她因此与明昭帝大吵一架,后续还牵扯出许多是非,骊珠对此印象很深。
这一年,她十六岁。
骊珠从玉堂殿的门扉望出去,目光越过前方的嘉德殿,端门,落在晴空下的二十四街上。
雒阳城承平日久,人不知兵。
除了她以外,无人知晓十一年后,南雍将亡的未来。
骊珠忽而醒神。
她不该留在这里。
她得去一趟伊陵郡,去见如今只有十九岁的裴胤之。

心中有了决断,骊珠擦了擦眼泪,坐下来,替明昭帝奉了一盏茶。
她没有像前世那样,在丹药方术的事情上再与明昭帝争执,只是向殿内常侍询问了一些诸如“父皇近日饮食如何”,“夜晚睡眠可好”之类的问题。
明昭帝许久没得女儿如此好脸色,大为感动。
趁此机会,骊珠图穷匕见,终于道出自己的目的。
“……你想去封地出游散心?”
明昭帝沉吟片刻,神色间似有迟疑。
“清河一带,倒还算安稳,只是你从未出过远门,路途遥远,即便带上仪仗卫队,我还是不……”
“玉晖哥哥不是因妹丧回了宛郡吗?”
她记得,覃珣的堂妹病故,覃珣回乡奔丧,要等到他与骊珠的婚期才会回雒阳。
是的,十六岁这一年,骊珠还没有与覃珣完婚。
小公主拽了拽明昭帝的衣袖,明眸忽闪忽闪道:
“要去清河,先得途径宛郡,父皇实在担心,不如就让覃氏派人接应,玉晖哥哥陪同出游,这样总能放心了吧?”
明昭帝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麟儿此话当真?让覃玉晖作陪,你愿意?”
“婚事都应下了,有什么不愿意的?”骊珠如此反问。
明昭帝定定打量了骊珠许久,确认她脸上没有勉强之色,才拍了拍骊珠的手背。
“应下是一回事,我只怕你虽然应下婚事,却……”
说到最后,落在骊珠手背上的力道沉了沉,语调也略带怅惘。
骊珠明白他的未尽之语。
她十二三岁时,覃皇后便常常召这个母族的侄子入宫。
明面上是给沈负伴读,但那时的沈负才四五岁,伴读是借口,让骊珠和覃珣多些碰面的机会才是目的。
对年少时的骊珠而言,覃珣无疑是个可靠的大哥哥。
沈负从小蛮横跋扈,对骊珠有很强的敌意。
四岁,他在骊珠心爱的裙子上涂墨,五岁,沈负砸了先皇后戴过的镯子,六岁,沈负更是拿弹弓将骊珠打进荷花池,让骊珠差点丢了半条命。
明昭帝可以惩戒沈负,却无法时时刻刻守在骊珠身边。
是覃珣在他们之间调和转圜,也只有他这样的身份,才能让沈负有所收敛。
骊珠从小就很感激他。
所以,当后来听说覃珣有意尚公主时,骊珠懵懵懂懂,并没有太多抗拒。
就他吧。
他样貌好,才学好,从来不与她争吵红脸,没什么不好的地方。
他是覃皇后的侄子,皇子沈负的表兄,选了他,覃氏与父皇的联盟会更紧密,朝局会更安定,所有人都会满意。
即便明昭帝看出她对这桩婚事不那么热衷,反复追问,骊珠也还是对明昭帝说:
她愿意选覃珣为驸马。
然而这一次,看着眼前迟疑不决的明昭帝,骊珠忽而开口问:
“……如果我真的很讨厌覃珣,不愿意选他做我的驸马,父皇会为难吗?”
博山炉吐出袅袅降真香,殿内静了片刻。
“会。”
明昭帝坦然道来:
“朝廷从燕都南迁至雒阳定都,雒阳本地这些世家豪族,阻力颇大,南雍能在雒阳立足,覃氏一族出力良多,覃玉晖是族中嫡长公子,想求一个尚公主的尊荣,于情于理,我都不该拒绝。”
但话头一转,明昭帝望着眼前与发妻生得七分相似的女儿,又叹息道:
“可天下最幸福的事,莫过于心爱之人相守一生,父皇已没有这样的机会,又怎么忍心夺走你的幸福?所以父皇才反复问你,到底愿不愿意?你若实在不愿意,父皇另想办法就是。”
为人子女,听了这话说不感动是假的。
——前提是她的父亲不是明昭帝,不是一举一动牵扯到一国兴衰的君父。
回想起自己前世国破家亡,只能与敌人同归于尽的结局,骊珠满腔悲愤。
“您要是能另想到办法,早就替我回绝,让我自己选驸马了!”
明昭帝食指撑着额角,不置可否地道:
“这个嘛……”
“真要是想让我过得好,您就该励精图治,富国强民,否则国将不国,何以为家?家都没了,我就算有心爱之人,跟他颠沛流离也能幸福吗?”
“整日只知拜你的神,修你的道,若有朝一日,北越的铁骑越过神女阙,您是会撒豆成兵?还是会请神召将?”
“公主殿下。”
玉堂殿的常侍忽而扑通一声跪地,道:
“好不容易和和气气地说一会儿子话,怎么又吵起来了?公主若有气,尽管发在奴婢们身上,陛下前些日风寒刚好,还望公主怜惜啊。”
明昭帝倒不舍得对骊珠说什么重话。
只是轻叹一声,拍了拍常侍罗丰的手让他起来,似是承了他的情。
骊珠看见这一幕就来气,霍然起身。
她倒成坏人了!
这些宦官奴仆,平日奴颜婢膝,极尽谄媚,恨不得给主子当狗儿当猫儿,骊珠踹他们一脚都怕他们过来舔她鞋底。
但人将自己折辱到这等地步,必定会从其他方面找补回来。
明昭帝寻仙问道之事牵扯利益无数。
前世她阻拦明昭帝用人血炼丹,没多久就有道士以虚无缥缈的天象之说,上奏明昭帝,称清河公主最好去别宫避祸一年。
而覃皇后也立刻向明昭帝再三保证,一定会命人照顾好清河公主。
骊珠就这样被幽禁别宫一年,连封信也送不出去。
原因很简单,因为掌管公主家令的宗正官,是宛郡覃氏的门生。
相比之下,骊珠虽有公主之名,但她的母亲宓姜——也就是先皇后——只是一名民间的浣衣女。
骊珠没有可以依靠的母族,只有一个皇权旁落的天子的宠爱。
就算重来一次,她手里的牌也并未改变。
吃一堑长一智。
这次不是穷途末路的时候,骊珠把到了嘴边的话咽回肚子,恨恨坐了回去。
“……平日骊珠不能随侍父皇身旁,还要仰仗罗常侍悉心照料,怎敢责罚,快快请起吧。”
“公主折煞奴婢。”
罗丰起身。
他是宫中宦官之首,四十出头的模样,眉疏而淡,细长的丹凤眼直扫鬓间,若非吊着嗓音,看上去仿佛一位儒雅文士。
他一脸笑意融融道:
“自公主及笄后,公主的婚事就是陛下的头等大事,今日奴婢斗胆一问,也算替陛下了却一桩心事——不知公主心中,覃氏的嫡长公子,可算良配?”
话音落下,殿内寂静片刻,随后才响起骊珠的回答。
“天下人都说覃珣兰玉之质,少年神童,不知是雒阳多少女孩子的春闺梦里人,父皇放心,我愿、意、得、很。”
骊珠咬着后槽牙,挤出一个微笑。
明昭帝龙颜大悦,笑眯眯地走向窗边一株兰花旁。
“那就好,那就好啊,其实为父也觉得,整个南雍,也就只有这株豪门华宗里培植的芝兰玉树,可堪与我麟儿一配。”
顺着明昭帝的身影望去,一株十二萼的白色兰花绿叶幽茂,馥馥惠芳,正如一位风流佻达的潇潇君子。
骊珠却没有应声。
一想到临死前与覃珣的最后一面,她就觉得心中膈应。
其实前世和离后,骊珠很快就释然了。
覃珣纵然有千好万好,但他永远是覃氏的嫡长公子,绝不会跟她一条心。
当初尚公主,是覃氏交给他的任务,他不爱她也是情理之中。
看在幼时恩情的份上,骊珠不会纠缠,他另有所爱,和离便是。
但骊珠不明白覃珣为何对裴胤之敌意那么大。
她与裴胤之成婚后,有一次裴胤之提起覃珣,还面上含笑,道:
——虽然用情不专,但敢向公主承认,也算坦荡,而且,若非他主动放手,我又怎会有尚公主的机会?
裴胤之从未在背后说过他半句坏话。
覃珣却连他们和离的事,也要怪在裴胤之身上。
什么芝兰玉树。
踏出未央宫,长阶下,等候良久的女官玄英快步上前。
“公主与陛下……今日没吵起来吧?”
骊珠却摇摇头道:
“玄英放心,我没有提丹药方术的事,只是跟父皇说想去清河郡散心,父皇同意了。”
说罢又将未央宫内的对话转述了一遍。
玄英听完她的转述,有些诧异,但很快如释重负地笑道:
“……这就对了,我的好公主,那些秩千石、百石的大臣们都怕丢了自己的官印,不敢在陛下面前谏言,您冲在前头做什么?”
“话也不能这么说。”
骊珠提着黛绿裙摆,拾级而下。
“大臣们说错话要被砍头,父皇又不会砍我的头,这些话由我来说才最合适……不过玄英放心,这次我真的什么都没说,真的。”
听小公主如此说,玄英既欣慰,又心疼。
她当然知道骊珠的谏言是正确的。
因开国皇后开创干政先例,雍朝其实出过不少权倾一时的后妃公主。
但骊珠不是她们。
没有强大的母族做依仗,没有嫡亲兄弟给她做后盾。
天子尚且要仰仗世族才能在雒阳站稳脚跟,她一个母亲早逝的公主,倘若连天子的这点宠爱都失去,谁还能护着她?
玄英扶着骊珠,朝步撵的方向而去,又问起:
“公主为何突然想去清河?您没出过雒阳或许不清楚,这些年,外面可越来越不太平了。”
“正是因为不太平,所以才要寻太平之法。”
骊珠黑白分明的眼瞳满是认真。
玄英不解地瞧了她一会儿,忍不住摇头轻笑。
“公主这话叫我有些糊涂,朝中百官公卿都束手无策的事,公主要如何寻到太平之法?”
“百官公卿和我做不到,但有人做得到。”
前世,裴胤之死后,孤枕难眠的骊珠总会忍不住想:
倘若朝廷对他的阻力更小一些。
倘若南雍能够上下一心,不因内斗自耗。
裴胤之未必会早逝,南雍更未必会败给北越,或许一切都会不同。
……也不知道此刻的裴胤之在做什么。
二十岁,正是求学入仕的年纪。
一时走神,骊珠没来由地想起了裴胤之身上的疤痕。
除了与北越军和乌桓人交战留下的新伤,他的背肌上还有许多纵横交错的陈年旧伤。
浅的只割伤表皮,深的却似切断过肌腱,再被蛮横地拼接缝合,令本就健硕如山峦起伏的体廓更添几处粗犷沟壑。
裴胤之有一副完全不似文臣该有的体格。
“少时求学拜师,山高路远,免不了遇上些凶狠匪徒。”
骊珠拂过这些疤痕时,他总会捉过她的手指轻吻,黑眸里的光很深。
“公主会嫌弃吗?”
骊珠那时摇了摇头。
豪门华宗的子弟到了年纪,家中自会备上几大车财货,几十上百的卫队,乌泱泱护送着去向天下闻名的大儒学经。
可这些人出仕后,只知结党营私,将家族利益置于百姓性命和国家存亡之上。
而裴胤之这样的栋梁之材,却连求学都求得九死一生。
她很心疼他。
步撵恰在此时途径兰台石室。
骊珠眼前一亮。
她让人落辇,召来兰台石室外的卫兵问:
“太傅今日在吗?”
卫兵恭敬答在。
骊珠顿时绽开笑颜。
下了步撵,她回头对玄英道:
“去清河前,我得向太傅讨一件东西,你们就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回。”
年轻女官想了想,试探问:
“公主是为了……您方才说的那个人?”
“嗯!”
日光下,骊珠望着兰台上的匾额,眼眸明亮。
时下注解经书的权利握在大儒手中,想通过察举策问,入朝为官,得向“累世专攻一经”的经学世族拜师求学才行。
当然,前世的裴胤之即便没有拜师大儒门下,也依然位极人臣。
骊珠不知他是如何做到的。
但她记得,前世曾有政敌,对裴胤之的学识多有诟病,称他才疏学浅,不及小儿,德不配位。
公主府内的书房,每当骊珠练字作画时,裴胤之也不止一次夸赞她:
——字如其人,原来公主的字也好看得世无其二。
——公主真的愿意手把手教我?
——那太好了,有公主这样的名师,臣之笔力,必当入木三分,力透纸背。
尽管好像学到最后,入木三分的不是他的笔力,力透的也不是纸背……
但骊珠仍然不止一次的想过,他那么聪明,如果不是出身寒门,如果能有一封举荐信,他一定会满腹经纶。
不比任何人差,更不必受那么多诋毁污蔑。
想到此处,骊珠加快了脚步,斗志昂扬。

兰台是宫中藏书修史之地。
直到及笄前,骊珠都和弟弟沈负在兰台内听太子太傅讲经,对这里十分熟悉。
算着时辰,骊珠刚好在早课结束时入内。
太傅放下经书,看着底下睡着了的小皇子,忍不住摇头轻叹,余光瞥见骊珠,突然眼前一亮。
“公主怎么来了?老臣见过公主。”
腰还没弯下去,就被骊珠亲自搀扶了起来。
一抬头,太傅便见公主目光炯炯,直勾勾盯着他瞧。
太傅疑惑:“老臣今日……须面可有不洁?”
“不是,”骊珠笑了起来,“好久没见小老头你了,有些想你。”
面上在笑,但骊珠心中却有些酸涩。
前世的太傅甚至没熬到南雍亡国那日。
南雍第一次战败于北越,朝中决定向北越缴纳岁币时,太傅便率主战派的群臣上了无数折子。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